桌上的灯油即将燃烧殆尽,陈益年赶忙续上,他想劝莫听雨却开不了口,便退到一旁默默地捣鼓药材。一只飞虫扑过来,毫无顾忌地扑向灯芯,勇敢却又鲁莽,激起一串火花,却留下一小撮灰烬。房门敞开着,不时有冷风吹进来,引得火光一阵阵摇摆。
莫听雨摆弄着竹笛,很想吹一首曲子——时间过得太慢,他有些心神不宁,急需给自己找点乐子。他将笛子凑到嘴边,试图用别的手指替代丢失的部分,试了无数次失败了无数次,他渐渐变得焦躁不安。
突然莫听雨听到些声音,像是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陈益年见他脸色变了,便问道:“傅少侠回来了吗?”他的耳朵不如年轻人灵敏,一边说一边出去开门。
“不要出去!”莫听雨拦住他,转头吹灭了油灯,又轻轻掩上房门,只留下一条缝隙可以观察外面。
哐当几声,大门被人踹开,一群人拿着火把涌起来,他们远远守着所有的门窗,为首的人喊道:“陈老头,把东西交出来,阁主定会既往不咎。”说的话戴的面具,无不透露他的身份——他是九龙阁的人!
找陈益年讨要东西?讨要什么?事情有些出乎意料,莫听雨本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扭头去看陈益年,却见老人家面无惧色,坚定的目光里透着浩然正气,显得有几分陌生。
门外的人继续喊着,口吻有所缓和:“老人家,八叔交给你什么,你就拿出来什么,我绝不会为难你。那些东西对你无用,对阁主却非同寻常。”他只是喊话却不敢冲进来,似乎对陈益年有些忌惮。
陈益年断然拒绝:“想要迟公子的东西,除非他亲自来拿,否则老朽不能从命。”
“八叔已自身难保,老人家何必一意孤行,须得多为自己考虑!”
“你且容我想想。”陈益年假意屈从,却将莫听雨引到偏房,他揭开地上的木板露出地洞,又将一只匣子塞给莫听雨:“他们是冲我来的,看来不能善了,委屈莫公子藏在这里。”
莫听雨自然不肯:“我去会会他们,老丈随机应变,不必管我。”
“你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吗?”陈益年见他要往外走,急忙拽住他疾言厉色:“孙二爷要倾毕生之力解你的毒,岂能让你白白送死?更何况傅少侠托我照料你,你又重伤未愈……”
“老人家想好了吗?若是想跑,别怪我心狠手辣!”
听到外面的催促,陈益年竟哀求起来:“我已偌大年纪,即便今天侥幸不死,还能再活几年啊!这正是我报答孙家的时候,请莫公子成全吧。”
莫听雨不再多说,俯身躲进洞里,那洞里有些红薯,应该是冬天储物之处。
“这些害人的东西,请你还给迟公子;倘若见不到他,交给孙二爷也一样。”陈益年嘱咐了一句,急忙把木板盖上,他拿出一瓶药,犹豫片刻吞了下去,又把蜡烛点上这才打开房门。
为首的缓缓走进来,却刻意保持距离:“老人家把东西交出来吧!”
陈益年置若罔闻,他拿出家里大大小小的蜡烛,一个接一个地点燃了,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我自幼家境贫寒,除非天黑得看不见,哪舍得点油灯,更别提蜡烛了。古有匡衡凿壁偷光,又有陈康映雪读书,都是穷困所致。这么多年行医治病,钱都用来买医书买药材,牙缝里省下这些蜡烛,临到老了放浪形骸一回。”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容且淡定,像是在自言自语。
“阁主不会亏待你,能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有花不完的金子银子,也有点不完的油灯和蜡烛。”
陈益年摇头说道:“你不用哄我,无论我交或不交,今天都必死无疑!违背信义交出东西,兴许能死得痛快些;倘若誓死不从,必会备受折磨死无全尸,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为首的没说什么,他以为陈益年已经想清楚,便默认了对方的命运。
陈益年将竹篓拖到门口,打开盖子爬出来几条毒蛇:“走吧,走吧,别再被人捉了去。”蛇们吐着信子游走了,他又去药材堆里翻找:“听说迟公子说,那些东西是用活人试出来的,这么多年死了不少人。”
为首的等得不耐烦了,亮出手里的兵刃威胁他,像是猛兽露出锋利的爪牙。可陈益年并不害怕,反倒鄙夷地斥道:“我虽年迈体弱,但气节犹在,宁死而不屈!中原的礼义廉耻,岂是你们这群野蛮人能懂得?”
那人恼羞成怒,一把把陈益年打倒在地,脚踩在他手腕上:“快把东西交出来!那本来就是九龙阁的东西!”他一边威逼着,一边示意属下四处翻找。
“我早吃了毒药,马上就要死了,不怕你这点伎俩。”陈益年故意说得响亮,他见有人靠近莫听雨的藏身之地,便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跑到床边,死守着不让他人靠近。
那人信以为真,自以为找到了东西,毫不犹豫地挥刀砍过去。陈益年不仅不躲反而将脖子送上去,登时鲜血迸溅,将对方的面具染成了红色。那人却捂着面具哀嚎起来,只觉得眼睛灼烧得厉害,他急忙后退几步,指使属下搬开尸体,果然从床底下找到一只密封的瓦罐。他们故意掀翻油灯和蜡烛,等到大火燃烧起来,才抱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等傅清风回转时,房子还冒着黑烟——多亏了前几天的那场连阴雨,房子仍有些潮湿,否则早就烧为灰烬。莫听雨守着陈益年的尸体,平静得近乎冷淡,尸体旁边是他拼命保护的木匣子。
“九龙阁的人来过了。”莫听雨看了一眼同伴,目光又落在尸体上:“老爷子和螭吻是旧相识,螭吻将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这才惹了杀身之祸。”
“怪不得呢。”解开了对陈益年的疑惑,但傅清风很难过。
“见到柳天奇了吗?你说的,他会相信吗?”
傅清风无法确定,他已向柳天奇坦白了途中发生的种种——当初柳天奇跟踪他到黄沙镇,因莫听雨而分道扬镳,再见时是在泰山。但仇恨横亘在两人之间,影响了柳天奇的判断,当然还有对莫听雨的嫌恶。
那柳天奇听了孙青青带来的口信,既震惊又愤怒,思量许久才决定赴约,他远远地看着傅清风站在亭子里,衣衫被北风吹动,竟有几分落魄沧桑,不由地想起在桃花源的情景,心里生出几分同情:当时的傅清风意气奋发,剑不出鞘便击败邱慕青,何等的肆意潇洒!
柳天奇与傅清风谈了好久,不,是他听傅清风说了好久,有些是他知道的,更多是他未知的,对方推心置腹,他却将信将疑——他并非偏袒叶渐离,其实他对叶渐离没有好感,当初在兰陵初见时就曾怀疑过,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假扮一个落魄世家的子弟,到底有什么好处?
“名声就是好处。”傅清风这样回答他的疑问:“改头换面重新站在阳光下,又受人敬重,再也不用躲藏在阴暗的角落,这是正常人都会渴望的生活吧。”
柳天奇不由地想起了螭吻,“谁都不想当恶人背负骂名……日后摘下面具换个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好人,以往的龌龊事便没人知道……五哥都能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为什么我不能?”这控诉字字泣血,他只想摆脱恶名重新开始,却像是痴人说梦。
“倘若柳师兄还是怀疑,不妨放手一试,联合邱师伯及门下师兄弟,合众人之力擒住叶渐离主仆,再将消息放到江湖上,看九龙阁是否坐视不理。”
“莫听雨怎么没来?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是谁的主意不重要,柳师兄可以找邱师伯商量,我猜邱师伯不会反对。”
“你为什么不找邱师叔?为什么单单找我?”
“顾白对他深信不疑,我若贸然去找邱师伯,泄露消息就会打草惊蛇。我知道你讨厌莫听雨,但我相信这些不会影响你的判断,你依然是当年的柳天奇。”傅清风最后一句话说得耐人寻味,接着他遁入黑暗中,柳天奇此时才发现他没有带剑。
其实柳天奇与他是自幼相识,只是相处得不多,但也了解彼此的品性,一个豪爽易冲动,一个潇洒无羁绊,都是正直善良的人,若非后来发生一系列意外,两人有可能成为朋友,甚至成为亲戚——他知道妹妹的心还系在傅清风身上。
柳天奇走得很慢,他在琢磨傅清风的话,也在努力回忆过往,试图找出叶渐离的破绽。等天亮了去找邱师叔,他这样想着迈进家门,却发现家里灯火通明,母亲哭得双目通红:“天姿她,她被人掳走了!”
“什么!”柳天奇脑袋里嗡的一声。
叶宽说道:“是饕餮深夜闯进来,他抢走了柳小姐,伤了贵府几位少侠,邱女侠和庄主已经去追了,庄主让我留下来保护柳夫人,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柳天奇回想起饕餮与莫听雨厮混的情景,两人俨然是一伙的,怪不得莫听雨不在迎客亭!想到此处他一拳砸在墙上,恨恨说道:“又是他,我竟然错信了傅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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