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下来，叶澜修气息急促，神色疲惫。
“这番话你们或许不懂，我只当发泄，日后也没机会诉说了，说起来我砸你摊子也有些冲动，大概觉得同样是赤望人，差距怎么如此大，你们那位从不露面的年轻首领，在这样艰难的形势下帮助族人顽强生存，没有攀附中容五王成为他们的爪牙，有大义有风骨，可你作为他的族人，却混迹在市井做个只为赚钱的油滑商人。”
旁边的边煜城和晏欢对视一眼，脸色十分精彩。
“我听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其实我们...”晏欢到嘴边的话在边煜城目光下拐了个弯，“...也不是坏人。”
“倒也不能说坏，乱世之中平头百姓活着就很艰难了，怎能要求其他，不过既然有缘共处一室，我自然还是要教化点拨你们一番。”
“那个...”晏欢搬着凳子后退，“...我是他买来的，买来时他就这人品，与我无关，你教化他就行了，我们南渊人出了族寿命减半，想过几天舒心日子...”
叶澜修点头：“当然可以，教化也是要对方配合的，你若不愿就算了。”随即看向边煜城：“你呢？你愿不愿？”
边煜城蹭的站起。
“我愿意！”
三个字吼的地震山摇气势雄浑，像是许什么天大的承诺。
晏欢侧目，鄙夷的看向他。
你那是冲着改过自新去的么！
阑京的店铺大多是前店后院的格局，这间陶瓷坊也一样，前店左右均开一门，跨过门就进了后面院子，院子里青砖铺地，北面三间明亮瓦房，倒比寻常百姓家阔气，侧面两间库房，竹篱笆上挂满丝瓜、豆荚，小院里安置着鸡圈和牲口棚，窗下种着几株芍药，院墙整整齐齐，四角种有桑树和枣树，安逸又十分私密。
相处两日，叶澜修对边煜城这个人有了几分新的认识，这人时而精明时而憨傻，说他精明，几天下来听的看的，大概知道他不止游社和瓷器坊这两个买卖，每日都有其他铺子分管的人来向他汇报，这人谈起生意经头头是道，心思活络，能说会道，还没有底线，大包小包的给阑京各处官员上贡，一个商人为何要打点各处官员，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叶澜修见过几件他经手的物件，都不是市面上能流通的，这人有脑子，也有胆识，是个经商的奇才。
不愧是锱铢必较的生意人，过日子也处处是算计，院里的果树结果能吃能卖，家禽下蛋吃肉，至于那两棵桑树，叶为桑蚕饲料，木材可制器具，枝条可编箩筐，桑皮可作造纸原料，桑椹可供食用、酿酒，叶、果和根皮可入药，真是算计到了极致。
这样一个精明又抠门的人，在自己面前却憨傻又大方，吃的睡的给重新置办了一套，都是上品好货，叶澜修卧床两日，竟舒适的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看他对待自己颇有些小心翼翼，叶澜修明白了，这是怕自己去告发所以上赶着讨好。
自己并没有告发他的意思，没什么对不起他的，而且他赚的都是不义之财，怎么花也伤不了元气，叶澜修这么想，安心住了下来。
晏欢斜倚在门廊，看着边煜城举着一盘子饭菜进了屋，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伸了伸脖子：“呦，飞羽觞的奶香生蹄筋，三和楼的白汁菜心，燕琼楼的菊花莲子芙蓉羹——你这一毛不拔的今日倒是舍得。”
“他病了一场，粗茶淡饭的怎能养好身子。”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看上人家了吧，你倒真敢想。”晏欢抬起下巴冲餐食扬了扬，“一口没吃，一看就是个傲的，你想追他，难度堪比找到火齐珠。”
边煜城毫不在意他的打趣，认认真真在琢磨食谱：“他们清穹人嘴是挑些，寻常饭食应付不了，收皮货的时候碰到一个清穹人，说起过一样他们清穹人人爱吃的饭食，叫槐叶冷淘，用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做成的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其色鲜碧，然后捞起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食用时再加佐料调味，爽心适口，消暑佳食。”
晏欢啧啧摇头：“活的还真精细，一碗面条都要有个漂亮颜色才肯入口。”
“横竖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这就去做。”
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身子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晏欢叹气：“春天来了。”
一碗碧色透亮的面条做好，佐料地道，入口沁凉，边煜城喜气洋洋端着空碗出来，笑的见牙不见眼：“他吃了！还告诉我青精饭的做法，用灌木南烛枝叶捣碎出汁后浸泡大米，蒸熟后再晒干，米会变成青色，吃时用热水泡发，听着不错吧，他既喜欢，我就多晒一些存着。”
晏欢翻个白眼，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个是不是脑子有病！他现在还在被人追捕，我们是同犯，性命岌岌可危，还点起餐了。”
“这饭有滋补养气的功效，他是病人，应该的。”
情爱使人无忧。
清穹第一公子虽然还没有脱身之计，但眼下总算有了个安稳的住处，吃了几顿可口的饭菜，心情改善了不少，看身旁人也顺眼了几分，开始授课了。
“你看集市上，人家练把式的，玩杂技的，摔跤的，都是靠真本事赚钱，总胜过嘴皮子功夫，你一个赤望人生活在异乡，寻个活计老实过日子是正经，而且你有几条命，去做那刀口上舔血的生意，串通下人倒卖王府的家当，你胆子也太大了些，我看你也没什么家眷，只有一个妖...侍郎要养，你们两人能吃穿多少，赚那么银钱做什么，不要太贪心。”
边煜城伸了伸脖子：“他真不是我侍郎，前些年碰到，我救下的，花了很多钱呢。”
“我说了半天，你就听见了这个？”
“我这不是怕你误会么，”边煜城缩了缩脖子，咧嘴笑：“你说你说，我爱听你说话。”
叶澜修看他还算受教，态度也和缓不少，继续给他念叨起来。
“你们首领对族人向来热心相护，你为何不让他找个好差事，方不辱没赤望人一向的正直名声。”
边煜城嘴巴张了又合，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认识我们首领？”
“并不相识，但你们赤望上下一心，拧的像麻绳一样结实，我十分钦佩，也是向往着与他结交的。”
话刚说完，边煜城的脸莫名红了。
晏欢嘴里塞着油饼子正要出门去看戏，一只脚刚踏在门槛上，就看见高高大大的边煜城涨红了脸手放膝盖端坐在小木凳上，对面的叶澜修面色清冷谆谆告诫，宛若学堂里恨铁不成钢的夫子和愚钝不开化的弟子。
晏欢握着油饼，犹豫还去不去，毕竟戏园子还要花钱买票，而这里能白看。
情爱使人痴傻。
南渊人天生适应海洋，来到陆地总是格格不入，晏欢的睡眠一直不是很好，天际微亮时堪堪进入梦乡，美梦还没开始，就被窗外呼呼喝喝声吵醒。
头昏眼花坐起，走到窗前推开一看，边煜城比平时早了两个时辰在院中练武。
晏欢张口要骂，看出些不对劲。
平日里都是一套利落实用的健体拳，把院子满圈打到，走得圆，接得紧，抱拳收势稳准利落。
今天却多出了许多花样，流星逐月，螳螂锁蝉，白鹤亮翅，兔滚鹰翻，全是些凸显身段的虚招子，一招一式之间，臀翘的老高，双肩展开，厚背拔起，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晏欢没眼再看，狠狠甩上窗子。
情爱使人疯癫。
晏欢白日里对边煜城好一番冷嘲热讽，终于制止了他半夜练武的愚蠢行为。
夜深人静，晏欢躺在床上，睡意绵绵，突然一阵乐音响起，脑中一片清明，晏欢咬牙推开窗，只见月明星稀，叶澜修坐在院中石台上吹着陶埙，音色幽深悲凄，背影孤寂落寞，凉风习习，若有和之。
这才有点亡命天涯的意思，晏欢满意点头。
不对，这是大半夜啊！让不让人睡觉！
推门就要冲过去骂，被人半道截住。
边煜城浑身凉意，显然已经在院里待了许久，压低声音：“别作声，清穹人就是这个调调，情绪到了就要抒发。”
晏欢咬牙切齿：“不能白天吹吗？”
“他们喜欢月光，有气氛。”边煜城答得理所应当。
晏欢阴测测：“你说牢里能看见月光么？不如我明日就去揭了那缉捕令，大家一起蹲牢里来得清净！”
边煜城头都不回：“牢里也没有戏园子。”
晏欢鼓着腮帮子恨恨回了屋。
情爱使人变态！
很快七八日过去，晏欢踏进铺子时，正碰上边煜城在训人。
“这些大氅看着威风，实际是用小块碎呢子拼凑做的，看着和好东西一样，穿到几个月那缝儿全露出来，收就罢了，能用这个价钱收？你也是老人了！”
中年赤望人垂着脑袋。
“得了，好的少，坏的多，凑成大堆扔小六的估衣摊子上卖吧，值多少钱卖多少钱，别坏了名声。”
当铺的掌柜擦着汗出了门，余下一人坐立不安，边煜城拿起桌上东西看了看，甩了回去。
“假的！做药材的都知道虎骨是三节，骡、马、牛、驴后腿都是二节，就以为没法做假，却不知骆驼后腿是三节，骆驼那可是我们赤望的坐骑，异族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合着身在异乡，连根在哪都忘了，你比他更该骂！”
“那这些货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难道继续卖啊！人家买到一次假的，就一辈子不会进你药店的门了！”
那人被骂的头也不敢抬，晏欢使个眼色，赶紧蹭着门边跑了。
这么大火气，简直和在后院的样子判若两人，这些人若是看到他挽着袖子给清穹公子煮面，恐怕眼珠子都要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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