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做了一个梦。
可他并不知道, 自己在做梦。
如果意识的状态,能够借助外物形容,那么阿金此刻的意识是浑浊、潮湿、且黏腻的。
一如他梦境里的环境、氛围。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 他在一片腥臭的泥沼里独步前行。
天是暗沉沉的,地也是暗沉沉的,天地之间也是暗沉沉, 灰蒙蒙的一片。天连着地, 地连着天。
唯一可见的活物,是满地蠕动着的, 粗细不一的藤蔓一样的东西。
阿金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
他只觉得无边的恐怖。
更恐怖的不是昏沉的天地,不是地上的藤蔓,而是在眼前, 高不可测, 又深不见底的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人影的腿脚陷在泥地里, 身子却高大无比,堪比一座城堡。
阿金看不清人影的样子,依稀觉得人影一会儿变成了老布鲁斯,一会儿又变成了他的哥哥琼恩。
阿金浑身都在发抖。
那身影切换着老布鲁斯和琼恩的声音召唤他。
像是从四面八方的混沌里发出的:“阿金……阿金……”
这声音明明毫无实质, 却像尖锐的重金属争相钻入阿金脆薄的耳膜,贯穿他浑身的神经。
“在……在呢……别……别喊了……”
混沌里的声音催促着来:“地址……地址……这次记住了么……来找我……孩子,时间有限……找到我……否则,你会永远困在这里, 再也……出不去。”
阿金脑袋快要爆炸了, 那个地址像是脉冲一样在空间里分裂出无数条, 争相塞满他的意识,逼得他不得不从嘴里溢出断续的字句:“尼罗, 尼罗……东经……一百,八十……”
天地间伫立着死死盯着他的虚影,似乎很开心。
虚影背后展开两道遮天蔽日的翅膀,那翅膀上的脉络随着它的舒展而延展开来,随末端的脉络伸出无数跟触须。
有的触须在空中飞舞。
有的落在地上。
落在地上密密匝匝地蠕动。
阿金腿脚一软,像是意识到满地的“藤蔓”都是什么。
他腿脚一软,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
他倒在地上,双手摁压在软软的“藤蔓”上,“藤蔓”上湿漉漉的绒毛像是亲吻他一般,向他的手上攀附。
阿金快要崩溃了。
就在他瞳孔缩成一根针尖大小时,他看见半空里,那硕大的身影关切地俯下身来看他。
像是铺天盖地向他倾覆而来的黑色大山。
那硕大的人脸,此时变幻成老布鲁斯的模样。
他伸出手朝向阿金,一只手犹如古地球金字塔那般大小。
阿金觉得那只手落下来一定能将他碾碎。
他再也受不了,顷刻间彻底崩溃。
“啊”——
尖叫刺破昏沉沉的夜色。
阿金睁开眼睛时觉得浑身像是被碾碎了一般,无比沉重。
给他造成了一种他真的被碾碎了的错觉。
“没事了,没事了阿金。”
阿金的眼睛渐渐聚焦,他的知觉也回来了。
他感觉到自己落在一个暖和的怀抱里。
体温的反差然他意识到他此时浑身冰凉,且被冷汗湿透了。
阿金喉咙一哽,想要喊一声“上校”,喉咙却只发出“咳咳”虚弱的声音。
郁宸就把他往怀里揽得更紧。
阿金眼眶红红的。
他又听见上校轻声地哄他:“不怕,只是做梦了。”
“嗯……”
阿金像是在茫茫大海的涡旋边,挣扎无助即将被吞噬的小舟遇见了能够赐予他生机的神祇。
他无意识地往郁宸悍利的腰身上贴得更紧。
就在这时,他听到除了他和郁宸之外,第三个人的喘/息声。
他被郁宸紧紧地护在怀里,只能够攀着郁宸的肩头,朝声音的来处去望。
这一望,吓得他又打了个寒颤。
他看见了一座和梦里轮廓极像的雕像。
只是那雕像上的脸已经被人用记号枪毁掉了,看不出模样。
赛维四肢着地,爬在因记号枪冲击力而塌了一半的雕像边,像是被人攥住了心房一样,呼吸困难地大声喘/息。
一边喘/息一边疯疯癫癫地满地乱爬,嘴里喃喃地喊:“毁了……毁了……我毕生完美之作……求求神再指引我一次……指引我再次创造奇迹吧……我的缪斯,我的神啊……”
阿金吓得浑身汗毛倒竖。
“他怎么了?”
半晌没有等到郁宸的解答。
阿金抬头的时候就看见郁宸在盯着赛维看。
郁宸的申请很冷凝,像是在作某种抉择。
然后,阿金看到郁宸从右腿上的武器囊里换了一把左轮手/枪。
阿金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砰”的一声。
声音炸响在耳边,震得他耳朵嗡嗡地响。
看着赛维大睁着眼倒在雕像脚下。
阿金在郁宸怀里瑟缩了一下,他的瞳孔又缩了起来,呆在郁宸怀里一顿也不敢动。
郁宸拿出通讯媒介,报了个房间号,让人上来清理一下。
然后,郁宸看向了阿金。
阿金躲避着郁宸的眼睛。
他此时,有些害怕郁宸。
然后他听到郁宸向他解释:“他被污染了。”
“污染……那是什么?”
“意识被剥夺。不再是人,属危险级异类。”郁宸顿了顿,补充了句:“不杀他,会污染整座元首府。”
阿金嗓音有些发颤。
他轻声地问:“我……我也被污染了么……”
郁宸沉默。
片刻后,点头:“是。”
阿金喉头一滚,声音更抖了:“我也要,死了么……”
郁宸再次沉默。
他沉默着打横抱着阿金,把他抱回他卧室的床上。
然后他低头看了阿金一会儿:“你不会死。”
阿金仍然很忐忑。
他嘴唇翕动,想要问问郁宸,是因为他去过卡诺斯谷的原因么……
他自己也感觉得到,自从他在黑市里回来之后,他就总做梦。
白天不做梦的时候,身体也昏沉沉的。
有时候老是走神。
尤其是视线里有雕塑物的时候。
某种神秘的力量像是能够透过雕塑物肆无忌惮地窥探搅弄他的意识、并且吸引他的注意力。
可他还没问出来。
仰起的脸就对上了郁宸晦暗不明的眸子。
那眸子里分明蛰藏着危险的暗涌,在此时昏黄的灯下,却给阿金看出了一丝温柔的意味。
郁宸又说了一句:“不会让你死。”
阿金的身体在郁宸包裹来的体温里,已经镇定了下来。
可是他的心尖却开始发抖。
这两句话连起来不过只有九个字。
却像是在极暗之时,在他无望的视野里开天辟地的电流,贯穿了他。
你不会死,不会让你死。
郁宸说话总是简洁的。
但阿金理解了郁宸的意思。
他是在说,因为我不会让你死,所以,你不会死。
*
郁宸杀了赛维之后,元首府所有雕塑都被清理了。
包括整栋楼里所有有过雕塑痕迹的任何装饰。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
接下来的这几天,阿金睡觉都香了。
梦里他没有再被梦魇给魇住,虽然仍然会梦到奇奇怪怪的内容,但没有靠那些恐怖的东西太近的时候了,大多都是离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只要阿金不想靠近,他就能逃远。
好几次在梦里逃走时醒来,他都看见郁宸睡在他的床边。
阿金心里莫名就安定了。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被污染了,郁宸承诺过不杀他,还表态会保护他。
阿金在心里对郁宸无意识地又多了些亲近。
有次阿金醒来就在黑暗里默默地看着郁宸。
看了会儿他困了,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恃宠而骄的冲动。
他主动越界——超过了郁宸在床上分出的保护他清白的界限。
自己蠕动着钻进了郁宸的怀里。
还把郁宸的一只手臂搭在了他的身上。
做出被郁宸怀抱的姿态。
他不知道,在他闭上眼的时候,郁宸却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
就这样过了几天。
郁宸白天收到传讯汇报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总是开会,总是外出。
阿金有时会在郁宸外出的时候,站在窗台往下看。
他能看到猎杀者基地在全面戒备。
似乎忒修斯城即将落下一场足够使整个猎杀者基地为之破釜沉舟的大战。
又似乎,这场大战其实在哥哥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来了。
阿金好奇问郁宸的时候,郁宸是不回答他关于战事方面的问题的。
郁宸不喜欢他掺和,哪怕只是意识掺和。
阿金心道好吧,他问陈管家。
可是陈管家也不会告诉他。
有一次,阿金在顶楼摆弄花圃。
楼下猎杀者小队不同的警报声此起彼伏。
天空也被外城的斩战火染上了昏暗的雾霾。
阿金忽然没话找话:“最近猎杀者们去外城杀了很多人。”
陈管家有些讶异:“上校跟您说的?”
当然不是。
上校才不会说这些。
阿金只是在上校洗澡的时候,偷偷翻了上校放在桌上的工作手册。
阿金跟在郁宸身边久了。
学到了郁宸跟下属聊天时的许多沟通技巧。
他现在就试探着往陈管家嘴里套话:“是啊,上校说我年岁渐长,也不能一直对外界不闻不问。但是他让我慢慢来。”
陈管家若有所思地点头:“猎杀者是杀了很多人。但其实也不算杀人。只是清除异种而已。”
“异种。”阿金跟着念道。
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迷惑和惊讶,以免陈管家怀疑他。
陈管家微微颔首:“不论是被城外的空气污染,还是被城里的水质、亦或是通过各种介质精神污染。只要是被异种苗子污染了□□、或者是精神意识。迟早会变成彻底的活死人。这就是异种。”
阿金心里又涌起了恐惧。
但是脸上却是镇定的。他甚至用调笑的语气,跟管家道:“上校是不是有没有告诉你,我也已经是被污染的异种。所以,你才不害怕我,还能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