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流声匆匆赶赴西城门, 到时,那处已经混乱难言, 嘶吼声号角声惨叫声, 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书生, 他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 不是书中轻飘飘所写的几行字,是目之所及的混乱, 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震撼。
“大人。”副官眼尖,一下就看见了他消瘦的身影,忙下来迎接。
“扶我上去。”曲流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嘶哑, 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副官面带担忧看了他一眼, 他摆摆手, 问题不大。
他踏上城楼, 居高远眺,只瞧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密密麻麻, 从城门底下开始往远处蔓延不可望的远方,被滚滚黄沙掩埋。
“咳,”曲流声问副官, “能看出是多少人吗?”
之前林刍余初步估计的是万余人, 但以他现在观察的情况看来,绝对不止。
副官摇摇头, 西绸的领地多是荒漠连天,无风的日子里都常见黄沙漫天的情况, 更何况他们还骑着马,行军走路间,将风沙扬起,更是遮掩住了具体的情况,叫他们看不分明。
曲流声眯起眼睛,怀疑道,“不止一万对吧,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的兵力?”
作为相邻的、时不时起纠纷的两个国家,启云和西绸对互相的兵力都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西绸之前一直小打小闹地侵犯,不是他们不眼馋启云的领土,是心知肚明自己争不过。他们的地界看上去广袤无垠,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是荒漠和草原,食物资源极为匮乏,每到冬天缺衣少食的时候,就是西绸军最疯狂的时候。
“大人您是说……”
“只是个猜测而已。”曲流声摇摇头,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他一个文弱书生,体力比不得武将,方才本就用嗓过度,现在还在风沙漫天的环境中与人交谈,嗓子已经不堪重负,发出将要崩溃的信号。
西绸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不发一言,率领着军队抵达西城门外不远处,甫一抬头就和城墙上的曲流声对上了视线。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笑容中满是胜券在握的自信。然后,从背上翻出一把弓,搭弓射箭,动作极为迅疾,箭矢流云一般朝着曲流声射去!
“大人趴下!”副官眼疾手快地将曲流声按倒在地上。
黑铁箭就这么落在了曲流声的身旁,当啷一声响,他深深呼气,平复剧烈的心跳,躺在城墙的地砖上,看着湛蓝的天,失神喃喃道:“开战了。”
那悠远浑厚的号角声又一次响起,那长长的,划过天际的号声,声声如歌,那是是西绸人给他们下的战书,是挑衅,是猎人对猎物的戏耍与玩弄。
下一个瞬间,角声戛然而止,飒飒风声代替号角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
林刍余带人守下方城门,曲流声用破败的嗓子喊道:“擂鼓!射箭!”
城墙上的弓箭手在他的指挥下,齐刷刷拉起弓箭朝下方射去,在这样一个瞬间,天空骤然一暗,数以千计的黑矢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朝着远方射去。曲流声赤红着眼睛看着一个被流矢射中的士兵,他倒下后,城墙的位置便空了一个缺口出来,他睁开副官的手,他要去补上。
那怕他孱弱双手拉不开弓,用血肉之躯生堵,他也要填上这个缺口。
“大人!”
副官将他拉开,用力地推到一边,好在另一队人及时补上了这个缺口,这队人就是傅元晟和罗玉一行人,一队弓箭手射完立刻换下一队,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看着士兵接连倒下,曲流声连情绪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念头还残存在他混沌的大脑中。
那就是,撑住!
“轰!轰!轰!”
鼓声如雷,刺激着战场上每一个人的耳膜,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战鼓声,西绸的攻城车缓缓从大军中推出,曲流声终于能够清楚地看清楚眼前这东西的样貌,那是一尊极为庞大的战车,若对上了这东西,城门根本就承受不住。
曲流声当机立断命令道:“射那辆攻城车。”
攻城车身形庞大,需要多人来供给动力,他的目的就是将这些人都射杀了,尽力阻止这东西前进。
城门已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被攻破,城内寥寥守军根本无从跟西绸万人军队相抗衡。
傅元晟“嗯”了一声,轻巧地躲过射来的箭矢,只是那车前方还有一队盾牌手,密不透风的盾牌将这些人保护得严严实实,跟乌龟壳似的。
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挑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对准了许久,猛然发射一只箭矢,锐利的箭头撕破风声,撕裂敌军身上身上的甲胄,贴着骨头的缝隙,从肌肉直入内脏。
他眼睁睁看见那个人倒下了,盾牌阵形便出现一个缺口,趁着盾牌阵破,后面人没来得及补上的一瞬间,连发数只箭。
嗖嗖嗖破空声接连响起。
越来越多的人中箭倒下。
他仿佛听见了箭矢穿透肌肉的噗嗤声响。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第二个第三个……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西绸的将领拔起将旗,高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大到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只是没人懂西绸的语言,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但是下一刻他们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了,曲流声看见一队人从大军里跑出,身上扛着登云梯。
他们要爬城墙!
傅元晟拉着曲流声躲过几只冷箭:“大人,你先歇息吧,这里我来指挥。”
“滚石,热油准备,弓箭手准备,注意躲避!”
“射!”
中箭的人发出惨痛的哀嚎声,流着血从登云梯上滚了下去,堆积在墙角,只在城墙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印,这血印的颜色渐渐变浅,直到下一道血迹来重新为他增添色彩,源源不断的人倒了下去,实体在城墙脚下堆起一座小山,也也有源源不断的人补了上来。
西绸军的战意比被侵略的启云守城军还浓,还烈。
城中箭矢数量有限,到后来几乎已经只是推滚石和热油,热油没了就换滚水,这些手段逐渐无法抵抗登云梯上面源源不断攀来的西绸军,第一个西绸军突破重围,爬上了城墙,他身上被滚石砸得头破血流,还是直奔曲流声而来。
他表情凝固了一瞬间,抽出旁边尸体上的一只箭,恶狠狠地插入这人的身子,喷薄而出的鲜红血液溅在他的脸上,猩红黏腻的触感让他反胃至极。
城墙上方,打开了这样一个缺口,剩下的几乎更拦不住,兵器的缺乏和武力的缺失,启云守城军已经无力阻止敌军登上城墙,曲流声眼睁睁看着副官为他挡了一箭,缓缓倒在地上。
“大人,下去休息会吧。”他听见有人劝。
曲流声无声笑出血泪,还能去哪呢。
攻城车已经缓缓行进至城门底下,势如破竹,启云军节节溃败。
“还能,去哪呢。”他的声音嘶哑,从地上捡了一把没人要的剑,赤红着眼睛,见人就砍,受伤了也感觉不到疼,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轰!轰!轰!
是城门被破开的声音,是两军交战的厮杀,是鲜活的生命陨落,下面的战场,只怕比上面还要残忍数百倍。
在极致的怒意催使之下,曲流声竟然坚持了许久,只是到底是个文弱书生,他渐渐了没了力气,连剑都提不起来,可迎面又是一个狞笑着的西绸军,他不退不让,打算以一身血肉之躯阻挡这人前进。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噗嗤声响之后,他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少年,用泛着光的眸子看向他,嘴唇开开合合,他在说什么?
他渐渐失去了对外界声音的感知了,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傅元晟的说的是:“别放弃啊大人,希望就在前方。”
在穿着启云银甲的军队终于占据他的所望之处的时候,曲流声终于坚持不住了,两眼一闭,任由自己向后倒去。
另一边。
“你来得可真及时啊救世主。”傅元晟阴阳怪气地看了谢君竹一眼,发现这人好像可能,大概,或许是比之前要顺眼了那么一点。
“接到求助就马不停蹄赶来了,只是路上花了一点时间。”谢君竹面色肃然,远远朝着远处看了一眼。
“谢知府。”傅元晟听见身穿铁甲银胄的士兵这么喊他,他皱眉,不就两个月时间没见么,谢君竹怎么就成了知府,他错过什么了?
谢君竹:“你去照顾一下曲知府吧。”
兵士道:“是。”
“下面还有敌军。”傅元晟提醒。
“我知道。”
傅元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发现自己一身血汗,和干干净净的谢君竹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守城军接替了他们的任务,他也难得能休息一下,哼笑一声,故意凑过去,一把搂住谢君竹,顺便将自己身上的血污全部沾在了对方的身上。
谢君竹眉头拧起,看着他一身狼狈,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傅元晟也有些脱力,他身上还有两道箭伤,只是一直忍着没处理,军临城下,他不敢放松。
“交给你了。”
傅元晟退到内墙,打算自己简单包扎一下伤口,随意往远处一看,好似看见了什么极其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不是吧。”
他怎么在这看见了燕明。
谢君竹回临清考试,出现在这还算正常,这个时候燕明不应该在京城吗!
他这两个月时间到底错过了什么!
而且燕明居然骑着马,领着一队铁甲军,这比谢君竹成了知府更让他感到不可置信。
马蹄声阵阵,谢君竹面色一变,他还记得离州城内乱还没解决,此时突兀出现如此多马蹄声,就怕是敌非友,他于是凑过身来往内墙一看。
就跟骑在马上的燕明看了个对眼。
他立马反应过来,皱着眉头,往这么危险的地方凑,简直胡闹,不一会看见一个穿着银甲,英姿飒爽的妇人打马跟上,谢君竹表情一滞。
燕夫人……
她怎么也来了。
青随玉顺着燕明的视线也往天上看了一眼,正瞧见低头往下看的谢君竹,她飒然一笑:“谢小子,做的不错!”
“娘!”
燕明当然能猜到谢君竹现在在想什么,无非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要怎么说呢,说外公不在,娘亲接到了离州的求助,于是偷拿了外公的兵符,自告奋勇地冲了过来吗。
青澎作为开国将军,有自己的亲兵,轻易不调用驻军,正好让他娘亲捡了个空。
燕明阻拦她没阻拦得下来,好说歹说只劝了对方将自己带上。
两人隔着滔天的嘶喊声,遥遥对视了一眼。
燕明咧嘴笑了一声,“等战争结束了我去找你。”
谢君竹当然是听不见,隔得远他也看不见燕明,但大概能猜出来对方说的是什么。
有了援军之后,这场仗打得也不算轻松,一到离州,青随玉就将燕明的马收缴了,派了两三个人看住他,而自己则是打马抽出长刀冲向了城门处。
西城门之前被攻城车攻破过,敌军源源不断地从外面涌来,本来启云军处于劣势,可有了援军的支撑,再加上城楼上时刻不停的弓箭,两方变得僵持不下。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西绸的将领恨恨地看了一眼离州巍峨高耸的城墙,眼里全是不甘。
他无法完全忽略他的兵士的牺牲,最终高喊了一声。
还在攻城的西绸军狼狈撤去。
在重新将城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城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在这一刻,城内无论是默默做后勤的百姓,还是浴血奋战的将士,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他们赢了。
他们做到了。
傅元晟见到燕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地抱了他一下,将自己身上的血全蹭在他身上。
“傅二你有毛病啊!”燕明跳脚。
“你懂个屁,这是小爷的勋章,以后能刻进族谱的。”傅元晟满不在意道,他数着呢,他一共杀了二十六个人,这些敌人的血,的确是他无上的勋章。
不知看到了什么,傅元晟瞬间噤声立正站好,收起自己吊儿郎当的架势,燕明抬眼一看,是自己娘亲,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确认没有受伤才算完。
“娘亲你真厉害!”燕明先是夸奖一番,然后不满道,“但是下次别把我求一边了,我也是很担心你的好不好。”
青随玉看了看燕明白白净净的脸庞,也用沾了血的手捏了捏,瞬间留下两个血印子,“你这小身板子,能干什么?”
“娘你怎么也!”
终于安顿好伤员的谢君竹回头看着满是血迹的城墙高楼,虽然内心明白没有哪场战争是不死人的,但是亲眼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还是忍不住叫人心头沉沉。
他朝着城墙上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你们以身为墙,以血作刃,守住了这一片土地。
看到燕明的第一瞬间,谢君竹皱着眉头拿出手帕将他脸上沾的血擦了,“谁干的?”
语气之不快,仿佛下一秒就要找人麻烦。
“我娘。”燕明举手抢答,满意地看见谢君竹身上骤然凝起来的气势唰一下崩塌掉。
“哦。”谢君竹本来想说的话被他吞下去,只留下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哦。
“外公呢,”燕明突然发现这个问题,之前青澎说是援助临清去了,怎么谢君竹这回过来,却没见到青澎。
“青将军奉诏入京了。”
“怎么回事?”
谢君竹叹口气,“说来话长,等会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跟你说。”
善后的事情,离州的官员想必比他们更为熟悉,除了离州知府曲流声昏迷不醒,有两个官员身中流矢不幸身亡之外,其他人状态还算好。
尤其是那一群精力充沛的武学生。
受伤或许是有的,但没有人员损失。
太阳西沉,给大地染上了一层血红色的光辉。
燕明听完谢君竹的讲述,有种难以置信的怪诞感:“你是说,云继影真的带领了叛军,攻到了云京?”
“千真万确。”
“他真是前朝皇子啊?”
谢君竹摇了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那他……呢?”
“刺杀了皇帝之后,被军队追杀到了万丈深渊,一跃而下。”
燕明陷入一阵久长的沉默,万丈深渊,只怕是生存机会渺茫。
“对了还没问起,你怎么就当上了知府,这小小七品官还能世袭?”
谢君竹哭笑不得,“代理知府而已。”
只是他有青澎在赶往云京之前留下的一小只军队,手上有兵好办事,再加上他是临清知府之子,时间久了人们就喊他小知府,再后来就变成了知府。
“那你岂不是都不用考试就能当官了。”
“还是要的。”
“我听说皇帝喜欢把人调到偏远的地方历练,别你辛辛苦苦考了个状元回来,结果也还是来临清当知府啊。”
“……”
“沉默是什么意思。”
“可能性很大的意思,”谢君竹想了想又补充道,“新皇可能不喜欢这么折腾人呢。”
“那可说不准,毕竟是亲父子哦。”
“没关系,当个知府也挺好。”
官不在大小,为民为国就行。
就像温巳言,就像曲流声,像这个国家成千上万声名不显的好官。
他们是这个国家赖以生存的脊梁,谢君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这样的人,他可以为了这个目标奋斗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