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毫在笔舔上调皮地抹来抹去,不一会儿,冷寒的玉块就变成了一块黑疙瘩。
尤潜忽然把笔往桌上一掷,扭身瘫在小榻上停尸。
俄顷,推门而入的季松对着眼前歪七八扭没个正形的胞弟直皱眉,提着他领子把人揪起来:“大字写完了?”
“早着呢。”尤潜揉揉眼睛嚷嚷,“我和爹一定是犯六冲,也不知道今天他哪根筋又不对了,竟然想着让我一天三百张——这是要我的命!”
季松捏起尤潜用一天写的一张鬼画符举在眼前,抖了抖,叹气,放在一边。
“在哪学的什么混账话。”把尤潜按回秀边软垫上,重新铺好一张新草纸,把笔塞回尤潜手里。
“逃不掉的,父亲刚让人将家法呈上去。”
听罢,尤潜在季松“你懂得”的表情里大声哀嚎:“兄长、兄长,你可怜可怜阿潜!这么多字是写不完的!可怜可怜阿潜吧……”
“你成天在那什么,豆砚山不回家,也不知道是被哪个小妖精勾了魂去!兄长!你心里是不是没我!”
季松:“……”
这都是哪跟哪啊!
他最见不得这张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做出这般没骨气不矜持雷声大雨点小撒泼耍赖的表情,于是首先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允许这种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
他再次扶额叹气,认命坐下,一撩右袖拿起羊毫笔,沾了墨汁在砚台边缘控控墨。
尤潜见势便知道他兄长要替他写大字。
立刻抹了不存在的鼻涕眼泪,欢欢喜喜地伸出沾满墨渍的手将季松抱了又抱,过分殷勤地添水研墨。
季松:“…。…”
尤潜早慧,灵动,调皮,能说会道,有小心思;待人友善亲昵,擅长装乖装可爱,像一只十分亲人的小狐狸。
可能是因为亲弟弟就是这个德行的缘故,季松日后只要见到了这个类型的小孩,就会莫名其妙地心生亲近。
季松最终选择在心里嘟囔一句:什么玩意儿。
···
甫一落笔,季松便听到屋脊上瓦片上一阵不可声闻的脚步声快速踏过。
他侧目抬头,视线随着声音移动。
这步法走位……季松心中了然。
他卸下警觉,已知来者何人。
低头见到笔尖已在草纸上晕染一大块,季松只好团了重新铺张新的。
他故意坐的更加端正,不用余光注意着面前窗户上的斜影,做出一副专注的模样。
果然,还未写完五张又一列,隐在窗边的人便等不住,也故意留下一片要闪身离开的影子。
歪在榻上读话本的尤潜还不知适才发生了什么,依旧入迷地读着奇事怪谈,脚踏在懒架上翘得老高,还一晃一晃。
季松心中暗笑,仍是波澜不惊,安安稳稳地替他没心没肺的弟弟写大字。
待他将这张写完,窗外的人影又回来了。
下一刻,窗户被拉开一道缝隙,有两根指头作蹒跚状颤颤巍巍朝季松走去,在他写字处放下一朵榆叶梅。
这感觉,说不出是像妖妃还是猫崽子。
季松无奈,伸笔打回这手,一把推开窗户。
明月光倾泻入屋,铺满整张案台,将窗外那人的如画眉目尽数隐在清晖之下,只听窗外传来一声沉沉笑。
在旁的尤潜听响受惊,一骨碌爬起来,还不忘把已经揉皱卷边的话本藏在褥下。
抬头看清窗外人后眼前一亮,三步并两步挤到案前,还不小心撞歪了季松,喜道:“郁青哥哥!”
季松故作不耐烦,把尤潜扒拉下去,用下巴朝窗外人道:“稀客啊。”
郁青看着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神色全不相同的两张脸哭笑不得。
他伸手揉了揉那个欢天喜地的,眼却一直注视着那个沉静无波臭着脸的,作古正经道:“适才见那山高月小,便觉得今晚需来一趟。”
季松别过脸不答,圆长的眉毛挑得老高。
一旁的尤潜未听懂,手脚并用扒拉在季松背上,下巴垫在他肩窝,道:“兄长兄长,郁青哥哥在说什么呀,山高月小和他要过来有什么关系……”
季松将尤潜从背上卸下去,道:“看你话本去。”
“啊!我记起来了!夫子讲玉娘时曾云:‘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
“一日、一日什么来着……”
季松把尤潜提溜回小榻上,从褥子下抽出话本让他自己去玩儿。
尤潜不情不愿的接过话本,嘴里还不知道嘟嘟囔囔着什么。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
季松踱回案边,斜倚在窗棂上,捞过郁青的小辫在指尖捻着,像是一种揶揄:“‘一日、一日什么来着’,郁小侯爷?”
郁青斜靠在窗棂上,一抹清辉清清凉凉地洒在他明细深刻的下颌线上,极少进入眼底的笑意愈发浓烈。
他低头望着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生闷气的某人,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说毕,郁青将臂膀交叉抱在胸前,笑意不减,道:“季小侯爷,你可别折煞我啊。区区不才,没有把兄弟打压服帖的本事。既然我那命硬的爹还活着,又是兄弟成群龃龉难尽的,还是叫我大公子罢?”
季松凝望着那人深邃俊朗的眉眼,一时失神。
他自知话错。
于是二人相望,半晌无言。
尤潜举起话本挡着脸,只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扑扇着,一副“让我康康”的促狭样,瞅瞅窗内这个再瞅瞅窗外那个。
注意到尤潜的灼灼目光,本想揶揄郁青的季松败下阵来,嫌弃的将小辫扔回去摔在郁青胸膛。
郁青抬手抓住季松还未来及收回去的手按上小辫刚刚砸在的位置。
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季松耳尖一热,挣扎未果,感受着郁青的沉稳有力的心跳,不自在的咳一声,主动进入正题,道:“几时走。”
说毕趁郁青惊错松懈,连忙把手收回来,转身坐回案前。
见他抽身,窗外那个不乐意了。
整个身子转过来支在窗棂上,微微探进窗户,颇为无奈道:“都知道了啊。”
能不知道么。
写大字的那人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不可置否。
尤潜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云里雾里——打什么哑谜!
郁青怀疑季松翻了个白眼,但也只能沉声解释道:“君命难违。”
窗内人还是不应。
郁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好像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只能痛苦地皱着眉。
一旁的尤潜突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半月前,燕云十六州传来镇守塞北的澄安侯阵亡的消息。
虽说澄安侯长子汤雨回是兄长昔年同窗,可如今尚未及冠,燕云军权恐怕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手里。
兄长若是此时自鉴镇边,转身便得复兴季氏,荣华可待。
但谁料书还未递到中书省,从未动过粗扯过脸的爹爹竟然盛怒,不由分说地,请命书在半道截下,又将兄长呈了家法。
自此,侯府里的家臣步曲多了几倍,兄长也被禁足别院。
话说那郁青哥哥家中兄弟阋墙内斗不止,步步成局,若想站稳脚跟最快的方法就是军功……
而伊今夜冒险来此似乎只是为了跟兄长告别。
所以……
尤潜醍醐灌顶,连忙嚷道:“郁青哥哥是要去塞北吗?这怎么能行!那兄长呢?我兄长可怎么办!郁青哥哥不准走!”
郁青哑然:“咱们阿潜真的只有六岁吗。”
季松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笔一画写着大字,速度匀称稳健,很快就又写完一张。
眼前这一幕,突然和母亲郁夫人病逝前一宿,寂静无声,日薄西山,华灯初亮的景象重合。
这种无力又沉默的氛围,使得郁青没来由的慌张——他最怕见季松这样不吭不响。
“今晚走,不知……不知何时归。”
郁青小心翼翼地探窗,轻轻扯过季松袖子。
既怕打扰他写字,又怕他真的不理人。
季松笔一顿,眼睫一颤抿了下唇。
他早就知道答案,郁青亲口说出来,就像是临刑前的判决。
郁青别过脸,暮地酸了鼻子:“季崖柏!别……不跟我说话。理理我。”
“不知?!”尤潜惊愕,比他哥这个正儿八经的当事人还激动,又道:“郁青,信不信,等你回来我小侄子都会跑了!”
“我兄长若是出世必定名满天下,有那么多女侠仙子为他掷花;我兄长入世必定金榜高中,又怎能不登堂拜相尚公主?”
“郁青哥哥,战场刀剑无眼,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兄长怎么办!”
“我就这一个兄长!我那么好的兄长!”
“阿潜!”
“兄长!”
“阿、潜。”
虽然心中仍有不平,但尤潜已不敢再多说。
他最怕兄长语气平淡眼神冷肃的时候了。
尤潜小朋友刚刚萌出的逆反心理顿时被扼杀,只能立刻鹌鹑似的转身,用屁股对着窗前二人装死。
季松依旧写着大字不停,笔力沉稳,不疾不徐,道:“燕云苦寒,你去了要注意保暖。别逞能,男人烤火抱汤婆子不丢人。”
“你——”
“……别说了。”季松笔下的大字横平竖直,稳健有力。
光看此时的手迹,根本想不到,季松自己的字体是有多飞扬狂放,潇洒舒张。
蜡泪累累,红烛渐消。
一滴烛泪狠狠砸下去,扑簌到草纸上,摔成一小片。
既像断翅的高鸟,又像婚书末尾盖上的印章。
尤潜努力降低存在感,咯嘣一下剪掉多余的灯芯。
火焰噗的一声骤然亮起,和月光争着温度,随着凉风跳跃摇动。
窗外人抱臂斜倚窗棂。
窗内人垂眸静写大字。
···
季松莫名想起十多年前,母亲难产去世出殡时,他遇到了同样因难产失去母亲的郁青。
身为长房长子,两个顶上有一个百废待兴的若大家族、底下有个嗷嗷待哺的幼弟幼妹的少年同病相怜,一见如故。
两人少时最常干的,就是坐在落雨的飞檐下,两个少年相互依靠着数着落下的雨滴。
一个会说“我想我娘亲了”,另一个回应道“我也是”。
郁青却忽然记起几年前,他莽莽撞撞强盗模样地在季松脸上啃了一口后,用一碟错把糖放成了盐的梅酱糕就把世人口中“谒凡客画中仙似的”季大公子骗到手。
往事历历在目。郁青清楚记得,那日,季松抓着他的手,两个冲动青涩、且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毛毛雨中一路跑上藏在青翠欲滴的苍山中的祖坟。
烟雨暗千家,二人齐齐叩拜在“爱妻尤晚棠之墓”前。
哪怕转世重生过了奈何桥喝个十碗孟婆汤,郁青都不会忘记,季松垂着湿漉漉的眼睫,用撩红的嘴唇说道:“往后,我娘亲就是你娘亲。”
他当时紧紧攥着季松的手,立誓道:“母亲在上,崖柏在旁,不负不弃,生死不忘。”
那时的少年自由自在,心比天高,好像春日的缱绻,比一生都要漫长。
···
明月西斜。
不知多久窗外人影这次真的不见了。
季松这才停了笔。
他机械僵硬地抽出尤潜吭哧一天写出的一张鬼画符,夹在自己仿的那一打中,点点,正好三百张。
放下笔后,手指竟不自觉地颤抖。
有什东西要抓不住了。
一日滴水未尽,站起时头晕眼黑。
他撑着案台静立半晌,转身去给早已睡熟了的尤潜掖被子,又拾起掉在地上的话本。
拿起打开看,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话本,页中内容分明是被父亲归为禁书的《政事堂拾疑录》。
不过是包了一个《初刻》的皮儿。
郁青那句“咱们阿潜真的只有六岁吗”在脑中轻轻响起。
季松在心中叹气,想了想还是把书放回地上,装作自己不知道的样子。
他走向烛架,还有三步远时挥袖一点,五支烛火齐灭。
甫一出屋合门,季松就被圈入一温热的怀抱。
淡淡檀香将他环绕,两只有力的双臂渐渐收紧,两人的脊背与胸膛密密相贴。
季松一怔。
没走啊。
他垂眸,卸下力气向后靠着,侧脸蹭了蹭那人的下颌。
郁青的嘴唇落在季松耳畔,低声道:“我真走了啊。”
“……嗯。”
半晌,郁青才侧脸抿了下口边的盈凉耳垂,缓缓松开怀中之人,随后翻身攀上房沿屋脊,转眼不见了。
郁青始终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季松始终没有眺望没有抬首 。
二人皆已入局无法脱身。
他们都害怕再看一眼,就失去了顶峰相见的勇气。
一阵风夹着月色刮来,撩起季松的袍脚发梢,带走脊背上的余留热气。
季松这才意识到,现在不过是初春,天气还是很凉的。
···
十六年后。
尤潜勒马抬手,身后雄兵齐齐止步。
当初只会和老爹对着干跟哥哥撒娇的小男孩,如今白袍银甲,眉眼深邃,成熟稳重,来自塞北战场的杀伐果断之气不可忽视。
好像不管什么事,经他之手,没有败局。
他翻身下马,走向离不远的车架。
刚走进,便有一个又白又糯的小孩就挣脱奶娘侍女,探出头来。
“父帅爹爹!抱!”
尤潜一把将小姑娘抱起,举得老高老高。
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道:“父帅爹爹,这里是哪里呀。”
“青冢。”尤潜的眸光暗了又暗。
小姑娘咬着下嘴唇,偏头道:“青冢?里面葬的是谁?季年想知道。”
“郁王和连凛侯。”
“郁王爷昨天不还为我们祭祖取道,爹爹你的封号不就是连凛嘛,怎么会是你们的墓冢呢?”
尤潜刮刮女孩的小鼻子,神神秘秘道:“此郁王爷非郁王,此连凛非连凛侯。”
“那他们是谁?”
“连凛呢,是爹爹的兄长,当初就是他把阿年托付给爹爹的,他自己却一扁舟一长刀再也不回家了;郁王嘛……不说他了,爹爹恨死他了。”
“为什么不回来了呢?”
尤潜送目苍茫:“平瑞一十八年,季崖柏连中三元,先帝下旨赐婚尚公主,季崖柏抗旨不从,先帝大怒,恰巧此时传来郁王阵亡丧报。季崖柏当场呕出一口心头血,从此弃了本名,将先母闺名“晚棠”颠倒翻转改形,得了“堂宛”二字,从此,春风千载,吹过青山又几重,他却再也没有回过家。”
尤潜一时间有些恍惚。
宛,从夗,意谓“曲折”;潜,涉水也,曰“藏”。
他克死了父亲的爱妻,哥哥的母亲。在这个家本不受欢迎,兄长却视他为珍宝。
少时,父亲不允许他读书习武,以免日后生二心抢爵位,兄长用他并不宽厚的脊背替他挡住了恶意和眼光,不顾一切赐他表字为“子跃”。
尤潜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龙王会,他像一条没人要的流浪狗,跌跌撞撞,找遍整个长安街,只是为了见兄长一眼。
“唔……季年不知道。”
小女孩有些苦恼地摇摇头。
尤潜将小姑娘放下,俯身蹲下与她齐高,忽然悲情翻涌,道:“阿年怎么会知道沙场将士百战不还,没人能等到策勋十二转……阿年怎么会知道——”
小女孩偏着头,眼中只有天真烂漫:“啊?季年知道什么?”
尤潜将目光投向葱茏青冢,平息心中悲痛。
半晌,收回视线,莞尔:“季年只需要知道,既然选择了秦时明月汉时关,就不必再问明月,何时照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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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潜就是在龙王会上撞到宁礽丢了一枚扇坠,把团姐儿偷偷接到落城的那位惨兮兮小朋友
·堂宛对宁礽无条件好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想要补偿尤潜
(咳咳咳温馨提示,现实生活中想要补偿,一定要补偿正主啊喂!禁止替身!)
···总之,大师兄的剧本是:
青梅竹马、天之骄子、豪门世家、宅斗、宫廷侯爵、寡妇文学、仙侠修真,以及现代部分的灵异奇幻、伪替身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