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有一位来说,他的一生都在棋盘上。
年少的时候下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逸趣。他在蜀中街角的棋室与人对弈,赌注极为便宜,一盘二十文。输了拱手一笑交个朋友,约着再来一局;赢了就将赌注充作酒钱,当即在铺子里打来喝。
一晃多年,物是人非。
费竹面前依然摆着一局棋。
“呵,好天气啊。”
天边狂风大作,一派风雨将至的架势,谁也不知道究竟好在哪里。费竹轻轻一笑,自伸手抽出他的武器——一根新砍下的,还翠幽幽的新竹,他站定,对着山巅上一座平整的巨石挥动。内力充盈竹身,还泛着青意的纤维变得利如刀锋。
一纵、一横。
青竹破开巨石,在石头表面劈砍出一张巨型的棋盘。费竹满意地看了它一会儿,在棋盘旁侧坐定,从容落子。
他要下完一盘三十多年前的残局。
费竹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与对面斟满的杯子碰了一下。
他落下一子。
“请君入瓮。”
格尔太后终于没有顶住瀚沙王的强悍施压,于两日前下了懿旨:少帝早夭,哀家心殇,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当遴选宗室,择贤者为储,承继大统。
格尔朵将这道旨意交到了格尔箸手上,谁是贤能,谁当为储,自然不言而喻。胆敢反对的人自然被杀了个干净,如此收拾,连效忠皇室的老萨满一脉都只能臣服,甚至谄媚地上奏,要格尔箸立刻入樊都,行登基大典。
“你要穿些鲜亮的衣服,日日就是这些,太素。”格尔箸打马上前,边说着,边替蛮蛮整了整兜帽。
“少帝新丧,我这做母后的,起码要守些礼制吧。”蛮蛮垂首道。
格尔箸幽幽地看了蛮蛮一眼,突然间笑起来,自嘴唇间发出咯咯的声音,“你有什么可伤心的,本来就是不该来这世上的孩子。等回了樊都,你想嫁谁嫁谁,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父王都替你做主。”
格尔箸压低了声音,“蛮蛮,你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
蛮蛮木讷地牵着马绳,她胸前的铃铛悠悠地响着,她目视着前方,看到峡谷的影子,和大片的沙丘。周围好安静啊,除了他们自己的行伍声,什么也听不到。
“父王,你还记得我娘亲吗?”
蛮蛮突然出声。
“你还记得她喜欢什么颜色吗?”
“她喜欢清水蓝,她总说,那是长生天的颜色。谁做成裙子穿在身上,神明就会永恒地保护她。”
“她喜欢绿松石,喜欢马奶酒,喜欢吃小羊肩胛……她很喜欢跳舞,是草原上跳‘安代’最好的女子。”
格尔箸面色疑惑,拧着眉,不耐烦地说:“提她干什么。”
蛮蛮突然笑起来。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足够让人笑破肚皮的那种趣事,蛮蛮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流出来,随着胸前铃铛的震动,叮叮当当地敲击着,她笑得用手有节奏地拍着马鞍,就像对面的格尔箸是个引人发笑的小丑。
“你笑什么?!”
“哈哈哈,父王,我真是太感谢你了,”蛮蛮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她是个能为你去死的女人啊,你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你就像丢一个破麻袋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她丢掉了!太好了,真是太感谢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你,一点儿都没有变过!”
“真是太好了……”蛮蛮颤抖着,哽咽着说。
格尔箸自然忍不下她这如失心疯一样的表现,喝令左右把她拉下去,关在马车里。萨满呜呜呀呀地跳到蛮蛮面前,转着骷髅,摇晃着手里燃烧的稻草,嘴里嘀嘀咕咕地念着些驱魔的法咒。
烟熏火燎里,蛮蛮盯着格尔箸的背影,眼睛里流出一抹狠色。
“怎么还没到关口?”格尔箸奇怪地问着侍从。
平坦的大路不知道何时变得狭窄,周围山石嶙峋,在低沉的云层之下,变得愈发可怖。格尔箸拉紧了缰绳,一把抓住引路人的斗篷,将他手中的罗盘夺了下来。
罗盘的指针在盘面上飞速地转动,格尔箸眼中精光爆现,一把拉下引路人的兜帽,发现他面色青紫,不知何时已经气绝身亡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路上的情景,在格尔箸的脑内飞速地掠过,片刻之后,他好像突然之间想明白了什么,冲向被仆从们层层簇拥的马车。
“蛮蛮!”
格尔箸一剑斩断了马车的顶盖,木质的车厢轰然倒塌,他定睛一看,里面竟空无一人!
无论是蛮蛮,还是那萨满,都不知所踪了。
“王上!”正当他错愕之时,身后传来士兵的急报声。
“何事!”
“后方突然杀出一路人马!约有千人!我们和后备队伍之间的联系也被切断了,请王上的命!要如何应对!”
一路人马?哪里来的人!
格尔箸向后望去,背后不知何时燃起大片的烽火,太阳纹的旗帜迎着狂风,高高飘扬着。
山巅之上,费竹轻轻呷了一口酒,看着眼前的棋局。前几步棋中,白子放出诱饵,等那黑子来咬。黑子本是谨慎的,但已占据压倒优势,难免轻敌,只想把对方赶尽杀绝了好。犹豫几次,终于咬钩。
他没有束发,坐在山顶,任狂风吹拂,骤起的疾风让一山的草木都颤动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费竹看了一眼,又落下一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在屠龙谷侧面的高山之上,隐隐可见一个人影,蛮蛮看着谷中的厮杀,冲身旁的人打了个手势。
那萨满装扮的人揭了面具,垂手站在她身边,正是她那位叫毋言的心腹。
她看着谷中,那潮水一般的太阳纹路,手上金黄色的饰品轻轻晃动,这是格尔北辰留给她的军队,让她在这乱世之中,能有一击之力。
毋言领命,朝太阳军发出了全力进攻的号令。
“之后的事,就由你们来安排吧,”蛮蛮转向身后,朝华清渡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疲倦,“我不想看他死在我面前,也不想给他收尸。”
华清渡一招手,身后的狼血骑齐刷刷地亮出寒刃,“好。”他说。
白子的攻势却渐渐放缓,像一群假寐的雪狼,舔舐着爪子,观察着包围圈中的敌人。
“围其三面,开其一角,示以生路,使不坚战。”
狼血骑俯冲而下,弯刀所过之处,带起大片血花。
峡谷中的瀚沙军被身后的不速之客搅得大乱阵脚,又遭两翼夹击,一起向前突围,企图快快离开着要人命的深峡。华清渡并没有在前方围堵他们,他明白,若是将所有退路都堵死,格尔箸免不了要背水一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费竹喃喃道。
华清渡在等一个人。
嘹亮的马嘶声自天边响起。琼芥悄然出现在了华清渡身边,裹在身上的黑袍泛着一股淡淡的蛇腥味,华清渡迎上来,握住他的手,“阿荆。”
“都办好了。”琼芥回握住他,微微点头。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费竹对着棋盘,缓缓开口,“你要如何对待别人,别人就如何对待你。将人放在心上,珍之重之,就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他人自然没有爱护你的道理。”
“黄沙掩尽英雄剑,多少风流客,尽归尘土。”
华清渡从袖口处取出一物——一只陶质的埙,他与琼芥对视,然后吹奏起来。
琼芥将手落在华清渡的肩上,充盈的逍遥真气顺着华清渡的肩背走满全身,呜咽的乐声骤然放大,响彻整座山谷。
蛇人是以声律控制的。
他数年割血喂养自己的小兽,终于侦破了其中的奥秘。
琼芥所率的一支狼血骑骑着纯血的快马,像利箭一般穿越深峡,冲开命运的闸门。被引到此处的蛇人军像洪水一般泄入屠龙谷,与抱头鼠窜的瀚沙军冲撞在一起。
此时已至黄昏,太阳即将自西山降落,这似乎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但时间的车轮永不停歇,它是会升起的,在下一个清晨,自东方的地平线上跳出,那将是崭新的红日,带着蓬勃的、新生的力量。
费竹的酒壶空了,一代人终将被烟尘掩去。
新的阳光将会落在另一代人的肩膀上,落在蛮蛮纯白色的长袍,与樊都赤金色的龙椅上;落在平宥部的帐篷顶,平宥绯的扳指上;落在风息一族新一代的主君与他的大将军交握的双手上,阳光将落满城头,洒遍风息城、十二州的每片土地。
“江山不改,美人老。”
费竹有些醉了,击节高歌道。
华清渡的曲子奏至激烈出,流出一阵无匹的杀伐之气。
那些蛇人杀死冲撞而来的瀚沙军,它们刀枪不入,简直势如破竹。格尔箸尝试着用声音使它们退却,他尖利的笛声与空中飘扬的埙声碰撞在一起,殊死搏斗着。
他一时间,竟感到一种可怕的无能为力,迟疑了一瞬。
埙声骤然增大,最终占了上风。
格尔箸猛得喷出一口鲜血,神色萎顿,他最忠实的部下,他最引以为豪的杀器,那些青色皮肤的蛇人们像风暴一样扑来。
格尔箸大吼一声,拼命地挥动着他的剑。
“恨年少,道不同何必相逢,游蜀中,一瞥惊鸿。”
眼泪自费竹眼角流出,他不停落子,棋盘因为棋子之中的劲力,已有崩破之势。
“字字血,错上错。情分浅薄,人心丑恶。”
他叹了口气,“一辈子,这局棋总算是下完了。”
或许好赌的人,总是越赌瘾越大。
最开始时不过二十文,慢慢要赌上朋友、爱人,最后甚至是性命。
“你以为你可以赢我吗?”他说。
华清渡吹完最后一个音,长风刮起他身上的宗主袍,他立在山巅,一派睥睨之势,看着格尔箸被四面八方而来的蛇人军淹没。
“抽刀为生者,必将死于刀下!”
费竹恨然道,最后一子重重压下,玉质的棋子承受不住汹涌的内力,四分五裂地碎在棋盘上。
尘埃落定。
白子绝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