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了件大氅,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天际线,火红色的夕阳被一口一口吞没,大漠之上的颜色是寡淡的,太阳落山的时候,世界就一同黯淡下来。
蛮蛮对于母亲的记忆非常有限,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只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母亲低着头坐在她床边,将温暖的手掌放进她的被子里,轻轻抚摸她的肩膀,她的眉心时常蹙着,不需要任何勾描,就呈现出远山一样的模样。
母亲的胸前挂着一串铃铛,随着她的行动,发出若有若无的敲击声,母亲家的部落善于饲养骆驼,嫁来这里的时候带来驼队、驼铃和庞大得惊人的骆驼骨,母亲不大会唱儿歌,哄她的总是用手握着那串铃铛,轻轻地摇。
驼铃,是商队用的,只要驼铃声在,骆驼的主人就知道它们没有走散,沙漠里的“船队”凭着这一声声的铃响,走出大地的荒芜之心。
母亲是否也想用驼铃指引前路呢?蛮蛮不知道。但母亲的双腿太柔软了,它们没有像骆驼一样趟过风沙的力量,所以她被永远地留了下来,她的生命,连同她的爱恨,被一齐埋在了风沙里。
太阳完全落山了,她听见一点细小的响声。
她的铃铛饰品都系在室内,现在门窗紧闭,连空气都是凝滞的,但它们还是响了,蛮蛮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迅速贴上了一边的墙壁。
她动作灵巧得像一只猫,一下子挑开帘幕,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影子,再细看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有。
“蛮蛮。”身后突然有人说。
蛮蛮一惊,下意识一刀扎了过去,那人动作敏捷,微微一动就避开了,他一只手抓住蛮蛮的手腕,将她的匕首卸了,“是我。”
“你……”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底却已经蒸腾起了大片的水汽,怎么会在这里呢?是梦吗?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肩膀已经因为战栗颤抖起来,“你……怎么来了?”
琼芥手里提着一个东西,“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只小小的平安锁,只在她眼前闪了一下,蛮蛮猛然睁大了双眼,将那块锁一把夺了过来,仔细翻看着,平安锁冰冷的,曾经溅上的血迹没有来得及擦拭干净,在缝隙里留下了一点斑驳的红痕,“他怎么了?”蛮蛮失声道,“洁儿怎么样了?”
“他没事的,”琼芥柔声道,拍一拍蛮蛮的肩膀,“不是他的血。”
“阿荆,”蛮蛮用力捏住那块平安锁,“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带人路过帕西城的时候,正好遇到有人在追一支商队,”琼芥说,“他们动作很快,我出手的时候,人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只在一个人怀里发现一个还活着的小孩子,这是他给我的。”
“你见过洁儿了?”
“是,”琼芥顿了顿,又说:“他很像你。”
蛮蛮又说了很多话,她问起那日的情形,问起一些细节,问起孩子的状况究竟怎样,有没有受伤,这几日吃得好不好,害不害怕,末了,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又救了我一次,阿荆。”她说,“不然我这辈子难再有什么指望。”
“别在意,”琼芥低声说,“我们是朋友嘛。”
他浓密的睫毛垂下,黑色的眼瞳在烛光里闪着温和的光芒,“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看见你的孩子好好的,我觉得很好。他还很小,不应该有我们的命,他的将来不该也是这样。”
“我昨日夜里有做梦了,梦见洁儿刚刚能坐的时候。我们在樊都的草场边上铺了块毯子,他就坐在那儿。我在他眼前摇铃铛,一摇他就笑,一摇就笑……还有他父亲,骑着马在不远处的猎场上,我说慢些啊,但怎么喊他也不答,就一个劲儿地跑,然后我一转头,又看见你了。”
她眼睛眨了眨,将水汽压了下去,蛮蛮没有再叙述,只是在心里说着。
你还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的样子,但是手里没有刀,身上没有血,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我们可能在风息的草原上,也好像在哪条中原的路上,我的马车坏了,轮子卡进石子缝里,一直不转,你停了马,问我怎么样,我说送我一程吧,然后你就载着我走了,到了地方,你说就到这里了,然后我就目送你走远了……
“你说得对,洁儿不能重复我们的命运,再也不能了,”蛮蛮说,“我老是想,是不是我的血本身就是脏的,从根上就是烂的……列祖列宗犯的罪,一代代积累下来,要都报在我头上。但报在我头上可以,不能报在我孩子头上。”
她向他逼近了一步,目光灼灼,“要是伤口拖得太久了,化脓了怎么办?他是怎么说的?”
琼芥说:“把腐肉挖去。”
“要是太深了,剜了腐肉还是不好,要怎么办?”、
“就算伤得再深、再重,我们也得治病,”他看着她,斩钉截铁道,“病根留在身上,只会变坏,越来越坏。不如尽数除去,即便当时大损元气,未来也能慢慢养好,总比全被连累了强。”
过了很久,蛮蛮点头,“你们想怎么样?”
“旰京之外二百三十里处,有一片叫屠龙谷的地方。”
“你们有多大的把握?”
“七成。”
蛮蛮深吸了一口气,她听到铃声又在晃动了,然后她听到自己说:“好。”
一抬头,她的眼底都是决绝:“既然要治病,就得根除,我愿意帮忙。阿荆,你救了我的孩子,对我恩同再造。”
烛火摇曳,他们又谈了许多,最后琼芥站在窗边朝她挥了挥手,“保重。”
蛮蛮一瞬间有很多话要说,想说多保重,你要幸福,想说不要再受伤了,想说我在这里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但她最终只是很矜持地说了句,“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再……可能再也不见了吧。
“我们会好好照顾洁儿的。”他的身影消失了。
在琼芥回程的时候,华清渡迷迷糊糊地躺在榻子上,则蓝给他治伤的药中有些阵痛的药草,或许带一点致幻的效果,让他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断断续续的梦。温柔的被子像是母亲的怀抱,所以他也常常梦见母亲,她穿着大红色的衣服,站在平宥部隆冬的皑皑白雪里,她有时拿着马鞭子,有时拿着弓弩,有时她的手里,又是书本或者什么,那一夜她入他梦里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甜糕。
她问他,清儿,你说一生到底是什么啊?
他很小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在母亲手里的甜糕上。她教他识字,让他读书,答上了母亲的问题,就能吃一小块糕点,它像一片雪花一样被他舔舐进嘴巴里,母亲的手掌轻柔地抚在他的背上,他以为一生就是这样。
他懂事了之后,觉得自己的一生该落在刀枪上。父亲背着枪的身影如山般挺拔,他读过了史书,明白什么是不朽,什么是英雄,于是也想变得像父辈一样,但刀枪再利,敌不过狂风摧折,他的刃被无情地折断了,于是他藏进了脂粉里,藏进了曲儿兽儿里,仿佛只要一直低着头,就能避开迎面而来的一切。
十七岁的时候,他的人生是最短的,华清渡以为它会终结在风息城的高墙上。
后来,生命被熟悉挪动,它在流离失所的夜里,在暴风席卷的沙里,在刀光剑影里,在尸山血海里,在爱人的肩膀上、眼睛里。
现在呢,他的一生是最重的,他或许会成为史册留名的人物,后辈将铭记他,伴随着一些赞誉,坚韧、复仇以及不息。
但你要问华清渡,他想将自己的一生盛在什么上?
他摇了摇头,想了很久,大概有几百年这么长吧,期间所有重要的东西在他眼前闪过,华清渡垂着眼帘,似乎这是一件太难以决定的事,最后他说。
“我想把一生都放在甜糕上。”
“我不是个志向高远的人,母亲,这您一直知道,哈哈,”他微笑起来,眼睛比沙漠中心的海子还要明亮,“小时候,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个漂亮的妻子,当然现在已经有了……还要爹爹,还要阿娘。”
“不要金元宝,不要赤兔马,要每日做工也没关系,我们大家在一块儿,高高兴兴的,安安乐乐的就好。”
“我其实只想要这么多,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上天不愿给我。”
他长舒一口气,在梦里。
“母亲啊,我其实只要一块甜糕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