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三年后。

  暑气正盛,艳阳高照。

  常乐城中央的商业街上人来人往,行人三两成群地交谈着,不时有叫卖声插Ⅰ入谈话,又有马蹄踏击石板路的清脆声音。

  人们交头接耳,只在说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今年的奇巧节,不在三大富商那儿办了。”

  “何止啊,你没发现这届奇巧节和上次只隔了四年么?还不是为了避开皇帝陛下的五十大寿。”

  “怎么你们都知道,谁能告诉我,不在三大富商那儿办,还能在哪儿办?”

  “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吧,也是,栖云楼什么都好,就是两位当家的公子太低调,否则——哎呀,你看,到了。”

  从遥远地方赶来常乐城的小商贩抬起头,眼前是座约莫三层高的铺子,看着与周围其他商铺无甚区别,唯有铺门前高挂的“栖云楼”三字牌匾,彰显出这间首饰铺的身份。

  ——常乐城的盛会,奇巧节的主办地。

  小商贩听说过栖云楼,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睹奇巧节魁首的风采,他匆匆迈进楼里,就有工匠打扮的人引着他往后院走,听说是楼内地方不够大,比赛场地便被挪到了后院里。

  小商贩向着后院走,忍不住看向前厅柜台上的匾额,与门前的招牌又不相同,写着“技冠群英”四字,不知怎的,小商贩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再一看落款——魏泓。

  蓦地一愕: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小文曲星吗?!

  听说小文曲星的字千金难求,小商贩也只是听说,本以为都收藏在字画馆里,却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真迹竟是在珠宝铺中。

  小商贩震惊得双目圆睁,频频扭头去看那块珍贵的匾额,脚刚一踏入后院,耳畔又落入一道清脆的禽鸟鸣叫。

  一抬头,一只身形优雅的孔雀踱步而来,细长的眸子瞥了他一眼,似乎甚感无趣地移开目光,抖着羽毛走了。

  我去,这是什么生物?

  中原的孔雀数量屈指可数,小商贩只在画中的仙人身边见过这种气质不凡的动物,顿时瞠目结舌,嘴巴长得能塞进一颗鸡蛋,直到屁股接触到凳子,还没有从冲击中回过神来。

  展台已经摆好,正在做最后的布置,小商贩看向展台下并肩而立的两名老者,左边那位朗声大笑的他认得,是常乐城赫赫有名的第一银匠云师傅,右边那位不苟言笑的,看着倒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一问隔壁坐着的,才知道那冷冰冰的老者姓洛,名叫洛子岑。

  ...谁??

  小商贩头晕目眩:洛子岑不是曾为皇帝陛下打造过首饰的那个天才银匠吗?奇巧节多少年想请他做评委都被婉拒,今年的主办方都不是三大富商,洛子岑却来了,栖云楼究竟是个什么背景?

  一连串的震撼快要把小商贩击晕了,若说之前只是为了长长见识,现在他是真的开始好奇,旁人口中低调的栖云楼老板,到底有怎样与众不同的风姿,才能吸引这么多名士。

  他坐在看客席上,伸手去拿桌上的枣花酥吃。

  据说本届奇巧节楚家出资极多,只看这满桌佳肴珍馐,就知道楚家家底雄厚。

  不过,小商贩敏锐地发现,桌与桌之间的吃食都不相同,却每桌都有一碟枣花酥。

  问了一圈才知道,栖云楼的总管喜爱枣花酥,楚家如今的掌家人楚大公子不惜一掷千金,将点心名店龙兴斋的枣花酥全包了下来。

  小商贩咬了一口枣花酥,酥皮入口即化,甜中微苦的枣泥馅带着些松仁的香气,他一边吃着,一边问旁边的一个珠宝商:“照这么说,楚大公子与栖云楼关系不一般?”

  “哟,公子不是这儿的人吧?”那人笑呵呵的,“楚大公子就是栖云楼的老板啊!不过要说关系不一样,他与孔老弟的关系,那着实...”

  珠宝商暧昧地笑了起来,小商贩一头雾水。

  他已经连着两次一开口就被看出不是本地人了,由此可见栖云楼在常乐城中地位斐然。

  小商贩撑着脑袋吃桌上的梨子,心中的好奇达到了顶峰,随着击鼓声响了两轮,所有喧闹渐渐平息。

  奇巧节开幕了。

  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三两步跃上台子,大咧咧地抖开一张小抄,朗声念道:“恭谢诸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莅临栖云楼,感谢诸位老板参赛,大家随意吃、随意喝,都记我家公子账上!”

  小商贩伸长脖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热情的珠宝商——他说自己叫做李常——善解人意地解释道:“这位是楚大公子的贴身侍卫,叫小五。”

  “那楚大公子和那位...孔公子,他们什么时候来?”小商贩左看右看,很是疑惑。

  正谈话间,第一批珠宝商已陆续上台,将参赛作品呈上受云师傅和洛子岑的评鉴。

  云师傅的评价辛辣不留情面,洛子岑同样冷面无情,语气平淡却句句直击要害,参赛者信心满满上台,又被说得灰溜溜下来。

  李常大笑:“上次就挨云师傅一个人的骂,这会还加了个洛先生,这届参赛者惨咯!”

  小商贩则汗如雨下,心想这一件件参赛作品,在他眼里都是极佳的首饰,怎么能被贬得一文不值呢?这常乐城也太恐怖了!

  “唉,”又一件作品呈上桌,云师傅长叹一声,“我就说,孔瑄那小子是百年、不不,千年难遇的奇才,想想他当年那支发钗,我真是看不下去咯。”

  连云师傅都这么说,小商贩想一睹孔瑄真容的心情更为迫切,然而对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直没有现身。

  总算,等到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上台,将匣子打开后,云师傅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称赞。

  他将一只雕花耳坠取出:“哎呦!后生,这是用的点翠技艺?”

  那少年拱手道:“是,只是时间赶不及了,我只来得及做出这一件。”

  云师傅连说几声“无妨”,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突然对着台下一挥手:“孔瑄,出来看看,这点翠技艺,比之你当年如何?”

  此话一出,台下先热闹起来,小商贩激动地跳起张望,便见栖云楼里应声走出个蓝色身影。

  那是个瘦高的青年,皮肤白皙,眉目浓黑,长发如瀑垂下,端得是朗月清风,像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小商贩看得呆了,他从未见过有人长得与美玉一样无瑕,仿佛话本中的谪仙人。

  蓝衣青年朝着众人遥遥作揖,转而看向台上:“我可不是评委...师父怎么看?”

  洛子岑摸了摸花白胡须:“技艺略显生疏,但有你的神韵。”

  语毕,他又道:“要论点翠技艺,大凉国的第一,你当之无愧。”

  孔瑄于是笑了笑:“陈始叫我一声师父,我可不知道该怎么点评他的手艺。”

  原来这收获一致好评的少年是孔瑄的学生,小商贩恍然大悟,脑筋转得很快:“孔瑄公子收很多徒弟吗?拜师要付几两银子?”

  李常道:“孔瑄以前还免费传授过点翠技艺呢,他心肠好,这陈始啊,是他以前老板的儿子,啧啧,那位老板...”

  在李常说起陈年往事之前,小商贩起身告辞,他想跟着孔瑄学点吃饭的本事,一路朝着那蓝色身影追去。

  这一追,就一路追出了后院,孔瑄脚步很快,在一扇不起眼的偏门前停下脚步。

  小商贩正欲开口,便见门边走出个矜贵公子,笑眯眯地摇着扇子,风将他低沉悦耳的嗓音送到小商贩耳边。

  “可算脱身了,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好苦。”

  不知怎的,小商贩想到著名越剧中,崔莺莺幽会张生的场面。

  孔瑄抬手拂去那公子肩上的落花:“让楚大公子久等。”

  楚大公子?!

  小商贩惊讶地捂住嘴,只见那气质出尘的青年像慵懒的大猫般将下巴搭在孔瑄肩上,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满是风流,确实如传闻中的一般冰雕玉琢。

  愣神间,二人并肩向门外跨去,看着竟是想溜走出去偷闲,一阵风适时吹过,衣袍翻飞,露出腰间悬挂的两枚玉佩。

  两枚玉佩晶莹剔透,蓝色沉静而红色热烈,都是水滴形,怎么看都像是一对。

  小商贩本想跟上去,但看着他们挺拔的背影,却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

  他目送着二人走远,殊不知孔瑄和裴衿早已发现了他的存在。

  “好了,”确认身后已没有人,孔瑄无奈笑笑,“现在真的只剩下我们了。”

  裴衿去牵孔瑄的手:“要是被云师傅知道我把你从奇巧节现场拐走,估计又得追着我骂上十天半个月了。”

  “云师傅这个脾气,也只有师父能制住他了。”

  孔瑄默认了他的调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应。

  与栖云楼内比起来,街上显得有些冷清,这届奇巧节,得了裴衿的授意,一切费用都由楚家和栖云楼共同承担,凡是到场的,无论是商贩还是平民都同样招待,因此比起往年还要更加热闹几分。

  这倒有了个好处,就是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随意漫步。

  不过...孔瑄奇怪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开幕前,小五神神秘秘地传话,说裴衿要带他去个地方,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孔瑄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出来有什么地方称得上“惊喜”的。

  这三年,他们一边将栖云楼经营成常乐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顶尖商铺,一边抽空走遍了整个大凉的国土。

  虽然还有些地方没去,但那些双足丈量的春柳飞雪、云海戈壁,都成为他们之间珍贵的回忆。

  裴衿笑而不语,手臂微微使力,引着孔瑄往街边一处茶楼走。

  孔瑄看这茶楼有些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直到沿着长廊走到尽头,一间厢房出现在眼前,孔瑄才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转眸看向一旁的裴衿。

  裴衿点了点头:“这里是...”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异口同声。

  二人相视一笑,裴衿伸手推开厢房的门,熟悉感便更加激烈地扑面而来。

  这里还和几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唯一变了的,是那个坐在主位上、向他抛出橄榄枝的青年老板,此刻已成为了他的爱人。

  “我前几日收到了京城的信,”裴衿带着他往窗边走,一边开口,“他说我们的成就超出了他的预期,所以楚家在常乐城的全部产业,自今日起都由我来统管,无需再向他汇报了。”

  孔瑄一愣,裴衿虽说得淡然,语气里却有难以掩饰的欣喜。

  多年努力获得了认可,裴衿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孔瑄也很高兴,来自楚渊的肯定比以往任何一次成功都更具分量。

  “还有达巴拉干,”裴衿继续道,“他最近在西域找到些奇珍玉石,过两天就会送回来...届时我们得为他准备一场接风宴。”

  孔瑄又是点头,思绪却被裴衿不安分地挠着他掌心的手指勾去:“好。”

  他们总算穿过厢房来到一处纸糊的窗前,裴衿抬手推窗,窗户“吱呀”一声打开。

  霞光与暮色将天际一分为二,昼夜更迭,从这个角度向下俯瞰,行人变得极小,高楼矮房尽收眼底,孔瑄注视着街那头高耸的小小影子——那是栖云楼所在的位置。

  突然,在栖云楼的方向,一簇烟火凭空升起,又在半空散开,好像流星飒沓,落入万家。

  紧接着,又有更多更密的烟火升空、绽放、落下,如此循环往复,直将天幕映照得五光十色。

  无数行人被这壮阔的一幕吸引,停下脚步驻足围观。

  孔瑄看得有些出神,他当然记得,他们曾在城外并肩看烟火,那时他用灵力变了只孔雀,当做礼物送给裴衿。

  而现在,裴衿将整片天空送给他做还礼。

  天边绽开一朵烟火,红色与蓝色的火流星像雀鸟灵动的羽毛,点亮长夜,又顷刻坠入人间。

  耳畔灼热的吐息突然离得很近,孔瑄转过身,正对上裴衿深情专注的目光。

  他看向裴衿的时候,裴衿也总在看他;

  或者,裴衿的眼中,始终就只有他一个人。

  过去如此,未来也是如此。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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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下“正文完”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很奇妙ww,有很多想说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遂决定先写完番外!番外大概有甜甜日常、裴衿的过去、裴衿穿越到孔瑄世界的if线、还有正文没来得及讲完的一些故事~

  接档文【死遁后我成了宿敌的白月光】在专栏,感兴趣可以点点收藏,

  感谢大家!撒花~

  番外一(1)

  “那老头把这个香炉塞过来,我就低头的功夫,再抬头他人就不见了!”

  奇巧节圆满落幕,进行收尾工作时,小五突然抱着个香炉闯了进来。

  他绘声绘色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场景,生怕别人不相信似的,将香炉举高递了过来。

  这香炉与大凉国通用的形制不同,通体呈青铜色,顶上有四个角,俱是向上翘起,宛如翠鸟羽毛的模样,底座不是圆形,而是四角都磨光滑了的方形,放在桌上却依旧能站得稳稳当当。

  “那老人家可跟你说了什么?”裴衿眯起眼睛,纵使见多识广如他,也从未见过如此怪模怪样的香炉。

  小五用力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啊!”

  裴衿又问:“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小五努力回忆:“头发花白,胡子有这么长,眼睛极小,声音比钟还响亮...啊!我知道了!”

  孔瑄和裴衿看过去,小五一拍脑袋:“不就是话本里的老神仙么?”

  ...就知道是这样。

  裴衿用折扇敲了敲小侍卫的脑袋:“胡闹。”

  又看向孔瑄:“倒是一件怪事,我怕...这香炉就先收在我这里,你别碰了。”

  小五不知裴衿在怕什么,困惑地看向自家公子,孔瑄却听明白了裴衿言中之意。

  说者无心然听者有意,那仙气飘飘的老者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否与孔瑄原来的世界有关,都不清楚。

  但不管他来自孔瑄的世界、亦或只是普通人,他特意将香炉交给小五,自然是冲着裴衿和孔瑄来的。

  是敌是友尚且不知,裴衿是怕,这香炉与完整的鸳鸯玉佩一样,有将人送至不同时空的能力,才不敢让孔瑄碰。

  小五按照裴衿的吩咐将香炉收到楚家的库房里,孔瑄借机扯了扯裴衿的袖子:“我没在香炉上感受到灵力,应该没什么问题。”

  “防患于未然,”裴衿目光沉沉,隐有担忧,“我承受不了任何意外。”

  说这话时,他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孔瑄无奈:“好吧,听你的。”

  是夜。

  一股奇异的幽兰香气飘入鼻腔,伴随着轻微的灵力波动,好像风拨动琴弦,虽几不可闻,孔瑄还是瞬间睁开了眼睛。

  鸳鸯玉佩一分为二后,他的灵力大不如前,但对周遭的感知依旧灵敏,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裴衿“防患于未然”的话语犹在耳边,孔瑄蹙眉感受灵力来源,习惯性伸手打算喊裴衿起来。

  他摸到一只小小的、微凉的手。

  “?!”孔瑄蓦地一惊,看向身侧。

  身边的不是裴衿,而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双目微微眯起,无需点灯,孔瑄也能在黑暗中看清面前的场景。

  那孩子侧面朝着他睡着,鼻尖圆润,双唇微张,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可惜此刻眉心紧皱,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孔瑄惊讶于竟然有长得如此白嫩可爱的孩子,但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

  虽然还没有长开,但这个孩子...

  从五官的轮廓来看,很像裴衿。

  裴衿的孩子?

  孔瑄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旋即摇摇头——这绝无可能,但又如何解释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床上的孩子,而裴衿又去了哪里?

  他生怕吵醒床上的孩子,轻手轻脚下床,打算出门问问下人。

  然而哪怕孔瑄认为自己的动作已经足够轻,在他的双足踩到地面的刹那,那孩子猛地惊醒,惊疑不定地喝了一声:“什么人?!”

  声音稚嫩而颤抖,孔瑄的动作一顿,却见那孩子反应比自己还快,眨眼间便翻身下床,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对准他。

  那东西在月光下反着寒光,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再联想起匕首是从哪里被摸出来的,孔瑄的眼眸暗了暗——哪有孩子会在睡觉时贴身藏着刀的?

  刀刃反射出孩子紧张的神色,孔瑄看了一眼,彻底愣住了,双唇微张:“裴衿...?”

  方才睡着时,这孩子与成年的裴衿就有七八分相似;如今一睁开眼,看到那双熟悉的狐狸眼,孔瑄几乎立刻就认出来了:

  这就是他的裴衿。

  裴衿怎么会变小?而且他看上去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孔瑄下意识朝小裴衿靠近一步,小裴衿立刻后退,将匕首往前送了送,手却抖得更加厉害了。

  “我从未在家中见过你,你是贼?”少年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竭力控制着发抖的声音,“你、你拿了东西就走,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否则...我院里护院多,你自己掂量吧!”

  莫名被当作贼人的孔瑄有些委屈,他看着小裴衿明显在强撑的模样,将声音放得很轻:“你误会了,我不是贼人,但此事说来话长,可以先把匕首放下来吗?”

  青年的声音温润悦耳,好像一泓清泉,小裴衿紧绷的唇角松了些:“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我家?”

  他像只警惕的狐狸,但到底年纪小,面对生人还是不可遏地慌乱。

  孔瑄注视着小裴衿的手臂,那里有几条触目惊心的鞭痕,眼熟,与对方受家法时留下的痕迹一样。

  一个猜想浮现在孔瑄心中,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今年是...新帝登基的第几年?”

  小裴衿古怪地看他一眼:“元年。”

  那就对了!

  饶是心中早有猜测,真的听到答案的那一刻,孔瑄还是忍不住一震。

  他立刻就想起醒来前闻到的缥缈香气,裴衿素来不喜香料,楚家几乎找不到任何熏香,既如此,这香味,只能来自于...

  香炉。

  所以,这香炉与鸳鸯玉佩一样,都是一种玄物,只不过鸳鸯玉佩连通不同世界,而香炉能够让他穿梭于时间之中?

  现在不是深入思考这些的时候,小裴衿眼中的困惑更甚:“你究竟是什么人?”

  孔瑄思忖片刻,他该如何与不过十岁的孩子解释穿梭时空、更为重要的是,如何与他解释自己的身份?

  我是你未来的恋人?

  不不,这太荒谬了,孔瑄真怕把小裴衿吓到。

  骤然的沉默让气氛再度凝固,匕首不轻,小裴衿只觉得手臂酸痛,却不敢表现出来。

  那只穿了里衣、却依旧风度不减的青年似是苦恼地拧了拧眉心,片刻后,便见他将手伸向腰侧。

  小裴衿的呼吸急促起来——终于要动手了吗?是叔叔派人来杀他的吗?

  就在他思绪混乱,甚至眼眶发酸欲要落泪的同时,朦胧的眼前出现一中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素白的手掌中,一枚水滴形的蓝色玉佩正静静躺着,黑夜也不敢侵袭它,只在周遭留下模糊的轮廓。

  小裴衿迅速调整着心绪,凝眸望去,忽地瞳孔一缩,抓起腰间的玉佩。

  浑圆的鸳鸯玉佩,正是由一红一蓝两枚水滴拼合而成;而蓝色的那半,与青年手中的这块一模一样。

  “你...”小裴衿心中的戒备减轻不少,却更加迷茫,“你是...神仙吗?”

  凭空出现,相貌比画中仙还要俊朗无双,又带着鸳鸯宝石...

  孔瑄失笑,此时的裴衿毕竟只是个孩子,他也乐得选择更好理解的方式坦白身份,于是点了点头:“嗯。”

  匕首被收回怀里,小裴衿捏了捏衣角,突然拱手作揖:“我...对仙人失礼了,请问您是来...?”

  孔瑄绕着床走到他面前,裴衿比他高出半个头,他还是第一次要以俯视的视角去看对方,未抽条的少年像只倔强的幼兽,孔瑄只觉得怜爱到不行。

  手比脑子动得还快,等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抚上了小裴衿的脑袋,温热的触感让对方小小的身躯僵硬起来。

  又与小裴衿对了具体日期,孔瑄惊觉两个时空竟是同步的——这里也是奇巧节闭幕的日子。

  赤红如绸缎的灵力涌入裴衿的伤口,暖流顷刻笼罩整个身子,小裴衿下意识蹭了蹭孔瑄的掌心,双眸一眨一眨。

  他觉得这仙人有些熟悉,让人本能地想要靠近,甚至想要蹭进他怀里撒娇。

  孔瑄注意到小裴衿的态度变化,唇角忍不住扬起,无论是眼前的孩子还是成年后的裴衿,总能触碰到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有了先前的经验,孔瑄觉得香炉引他回到过去未必是一件坏事。

  虽不知道他的出现是否会影响因果循环,但孔瑄向来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性格,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弥补一下裴衿童年的缺憾。

  打定主意,他在小裴衿骤然激动的目光中,牵唇微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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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2)

  话已出口,驷马难追,只是去哪里,是个问题。

  和成年后收敛锋芒的裴衿不同,此时的小裴衿才刚刚经历与父母的离别,在此之前,他都是常乐城中最尊贵的公子,孔瑄若带着他上街,多少有些引人注目。

  小裴衿也是这么想的:“仙君,不能让叔叔的耳目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去街上...”

  自从孔瑄默认自己是下凡的神仙之后,小裴衿就开始喊他“仙君”;

  而每每听到少年稚嫩的嗓音这么呼唤自己,孔瑄的心脏就像被烫到一样发热。

  小裴衿“唔”了一声,但眼底的期待逃不过孔瑄的眼睛。

  他明显是有了主意,孔瑄顺了他的意,问道:“你想去哪里?”

  小裴衿立刻道:“我听说城的最里边有一座高塔,可以看到常乐城的全貌...”

  高塔,孔瑄记忆犹新,是裴衿带他去的,如今角色互换,倒别有一番风趣。

  于是点头:“好。”

  给小裴衿系好披风,孔瑄牵着他的手出了门。

  与初入裴衿院子的破落相比,小裴衿院子里的草木还没有枯死,只是地上堆了许多落叶,看上去很久无人打扫的样子。

  侧目看向院门,没见到人影,可见无人把守。

  小裴衿顺着孔瑄的目光看去,表现得很是淡然:“阿爹阿娘离开后,楚宵就把院子里的仆从都撤了。”

  除了贴身侍卫小五不好动,该留的一个也没留下,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孔瑄将少年微凉的手掌攥得紧了些:“我们从偏门出去。”

  虽然无人看守,但以防万一,还是走偏门保险点。

  小裴衿瞪大眼睛:“仙君之前来过我家?怎么会知道院中偏门所在?”

  哎呀,这孩子真是机敏。

  孔瑄想为自己保留一些神秘感,笑而不语。

  当然也不全是因为这个略显肤浅的原因,世间万物讲究因果循环,今日他唐突出现在裴衿过去的生命中,还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样的果,有可能影响未来的举动,他都在有意规避。

  ——不然的话,孔瑄现在就能把楚宵丢到鸳鸯河里去。

  眼见着漂亮的仙君不说话,小裴衿更加好奇:“仙君、仙君,你告诉我嘛。”

  这一缠就是一路,好在路过一个快要收摊的糖葫芦摊子时,孔瑄给小裴衿买了一支糖葫芦,才总算堵上了孩子的嘴,从不间断的撒娇中脱离了出来。

  他总算发现了,原来裴衿爱撒娇的性格是从小养成的。

  当然,小裴衿的撒娇和成年的裴衿大不相同,小裴衿的撒娇纯粹属于小孩子本能的依赖行为,而成年后的裴衿么...

  孔瑄想起对方蒙着水雾的狐狸眼,与蹭到耳边时低哑的嗓音——都是在为了得寸进尺的要求做铺垫。

  但无论哪一种,孔瑄发现自己都没有办法抵抗。

  夜已深沉,哪怕有“不夜都城”之誉的常乐城,路上也见不到多少行人,而高塔所在一向是最僻冷的,尤其如此。

  走了半刻,糖葫芦恰好吃完了,高塔的轮廓自夜幕中透了出来,高耸入黑云。

  “好高啊,”小裴衿不知何时抓住了孔瑄的袖子,离他很近,“比我娘说得还要高。”

  孔瑄正想回答,耳畔响起一道凄厉的鸟叫。

  “嘎、嘎咕——”

  耳熟,上回也听到了。

  孔瑄没什么反应,小裴衿却像猫踩到了黄瓜,一下就跳了起来,脑袋直往孔瑄怀里埋。

  等那只看好戏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耳廓迅速变红,脸颊贴着孔瑄的外袍,甚至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小裴衿的脸更滚烫几分,竭力挽回自己的颜面:“我只是被吓了一跳,我知道这里的传说都是假的。”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小裴衿道:“这其实是一座...”

  “这其实是一座慰灵塔。”

  孔瑄摁了摁小裴衿的发旋,后者表现得惊讶极了:“我还以为...只有我才知道呢。”

  孔瑄勾起唇角:是只有你知道,因为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带着小裴衿往高塔上走,十多年前的高塔还没有那么破败,但腐朽的阶梯还是有些松动,好几次都将小裴衿拌得一个踉跄,跌进孔瑄怀里。

  但跌得次数多了,孔瑄不由眯起眼睛,怀疑这小子是故意往他怀里扑的。

  看破不说破,孔瑄每次都配合地将小裴衿搂住,扶正,再揉揉他的脑袋。

  但高塔对十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高了,爬了没一半,小裴衿就有些体力不支地摇摇晃晃,但要强的性格让他不愿将疲惫展露出来,一声不吭地跟着孔瑄。

  饶是如此,孔瑄时刻注意着他,还是立刻就发现了。

  他不希望小裴衿和他在一起时还勉强自己,于是停下脚步,蹲下Ⅰ身来。

  小裴衿目光闪烁地看着他:“我不累。”

  沁出汗珠的鼻尖却出卖了他。

  孔瑄无奈,裴衿倔强到什么都爱自己扛着的性格自小就初见端倪,好在孔瑄已经很熟悉了,没有拆穿他,而是说:“我累了。”

  小裴衿一愣,眼前的青年神色平和,衣衫整洁,看上去和“累”根本不沾边,一听就知道是假话。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孔瑄在照顾自己,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冒犯的不适,反而眼眶发酸。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他了。

  小裴衿支支吾吾:“这、这样啊...那仙君,我们...?”

  都已经走到这里,他不想半途而废,仙君是仙君,自然有办法。

  小裴衿得到了期待的答案,孔瑄想了想,说:“我带你上去好不好?”

  这个“带”,当然不是寻常方法,小裴衿用力点了点头:“嗯!”

  孔瑄将小裴衿抱了起来,小少年看着瘦弱,抱在怀里却有些分量,他让小裴衿坐在他的臂弯上:“搂紧我的脖子。”

  小裴衿依言搂住了,额头抵着孔瑄的脖颈,孔瑄又让他闭上眼睛,小裴衿犹豫了一下,照做。

  一阵激烈的失重感传来,耳畔是激烈的风声,小裴衿手上动作一乱,后背立刻便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托住。

  失重只是一瞬,孔瑄温柔的声音便在脸侧响起:“睁眼吧。”

  睫毛轻颤,小裴衿睁开眼,眼前景象骤然宽阔,他们已然位于高塔顶端。

  远处是缩小数倍的楼宇,行人变得比蚂蚁还要小,小裴衿好奇地张望着,寻找楚家的方向。

  凭着极佳的方向感,他很快在一众高楼中找到了占地面积极广的楚家宅邸。

  但从高塔向下望去,楚家的门不再是阻拦他的重峦叠嶂,而只是不足指甲盖大的一块木板。

  胸中有浪潮澎湃,小裴衿的双眸亮如星辰,他似乎明白了父亲楚渊为什么会在离开前说:“想念父母的时候,就去山顶看看吧。”

  原来立于山峰之上,一览天地狭小,是这样的感觉。

  孔瑄不知小裴衿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眼底的情绪突然变得不像个孩子,但这份与年龄不符的成熟顷刻湮灭,小裴衿蹭了蹭孔瑄的脖颈:“仙君,你是怎么上来的?是飞上来的吗?”

  见孔瑄默认,小裴衿轻轻地“哇”了一声。

  之后便是沉默,孔瑄的思绪飘得很远,视线习惯性地向着栖云楼的方向凝望。

  此时还没有栖云楼,那里只是几间平房连成的小方块,轻易便被阻挡。

  小裴衿也跟着看向那个空空荡荡的方向,他觉得仙君的眼神很是复杂,有动容、怀念、欣慰...好像那里承载着对方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他暗暗记在了心里。

  “仙君,我们看完日出再回去好吗?”盛夏的晚风也带着暑气,并不冻人,而小裴衿还想多和孔瑄待一会。

  于是二人就在高塔上等日出,当然小裴衿赖在孔瑄怀里不肯下来,趁机把娇撒了个淋漓尽致。

  比金乌先苏醒的是赶早市的人们,天边亮起些晨光时,就有挑着扁担的人走上街头,热气腾腾的炊烟袅袅而上。

  紧接着,更加明媚的日光初现端倪,将半边天照得金红金红。

  小裴衿的眸子被照得发亮,他看向孔瑄刀削般的侧脸:“仙君,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孩子对离别总是有所预感,搂着孔瑄脖颈的手又紧了几分。

  孔瑄张了张嘴,没有舍得回答。

  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将整个人都埋进了自己的胸膛,孔瑄抬手拍着他的脊背,轻声却肯定地说道:“我们会再见的,等到那个时候,我就会一直陪着你了。”

  因果循环也无法阻止他安慰尚且年幼的爱人,孔瑄轻轻抚摸着小裴衿的脑袋,他感到胸前的布衣有些湿润,却假装毫无察觉。

  过了一会,金乌彻底展开羽翼,绕着寰宇翱翔一周,翅膀上抖落的金粉将整个常乐城都照亮。

  孔瑄说:“我们回去吧。”

  没有回应,低头一看,小裴衿不知何时在他怀中睡着了。

  他抱着熟睡的孩子返回,这回还是走了小路,悄悄推开楚家的偏门。

  天已大亮,院里还是没有人,孔瑄步伐平稳,一路将小裴衿送回床榻上,仔细地替他脱了鞋,又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孔瑄轻轻地抬起手,替小裴衿擦去眼角闪烁的泪花。

  熟悉的幽兰香气扑面而来,孔瑄无声地张了张嘴。

  轻风拂过,除了床上的孩子,屋内再无他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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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除了让小裴衿也和孔瑄贴贴之外,重点是“因果”,会有一段短小的后记来解释~

  番外一(完)

  日上三竿,小裴衿的房门被一道身影撞开。

  来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放声大嚎:“公子——你不会死了吧?公子——”

  嘹亮的嗓门将小裴衿从梦中唤醒,他皱着眉坐起身子,却没看趴在床边哭哭啼啼的小五,而是焦急地环视一圈。

  没有看见想见的人,小裴衿攥着被褥的手一松,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高塔上他便有所预感,果然仙君已经离开了。

  小五还在哀嚎:“公子啊,你说你一觉睡到大中午,我还以为昨天你被打出内伤了,真是吓死我了呜呜呜...”

  小裴衿的目光略过手臂,袖子下的伤口早已在仙君的灵力作用下痊愈,此刻一点也不痛了。

  这时小裴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问仙君叫什么名字。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小裴衿打断了小五。

  照理说,就算所有下人都被从他的院子里撤走,小五作为贴身侍卫,也不应该离开。

  小五一愣,伸手去摸小裴衿的额头:“公子,你是不是发烧了?我昨天一直在门口守着啊!”

  小裴衿的心跳乱了,他勉力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是吗?”

  小五古怪地看着他:“公子,你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

  竟然还让摸了额头,换做平时早挨打了。

  小裴衿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你去拿纸笔来给我,就现在。”

  小五满头问号地被支走了,小裴衿坐在床上,神色怔仲地摸着身边凉透了的床单。

  难道...是梦?

  是了,脑海中仙君的模样已经变得模糊,他连仙君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但那温柔的视线和体温,都是那么清晰可辨,怎么会是假的呢?

  小裴衿想到仙君清泉般的嗓音,他说:“等我们再见的时候...”

  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小裴衿如此相信着。

  小五带着纸笔来了,在床上没找到自家公子,环视一圈,却发现人已不知何时坐到书桌前去了。

  小裴衿头也不回地伸出手:“笔来。”

  小五察觉到小裴衿的举动中透露出不同以往的庄严和神圣,这种严肃的氛围让小五将调侃的话语下意识咽进肚里,忙不迭将纸笔双手奉上。

  一接过笔,小裴衿一秒也不愿耽搁,埋头勾勒起来。

  屋内只剩下毛笔笔尖蹭过纸面的沙沙声,小五竭力控制着呼吸,生怕惊扰到聚精会神的小裴衿。

  但他还是好奇,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心酸。

  老爷和夫人离开后,自家公子一直是颓丧的模样,身为公子的贴身侍卫,小五已经很久没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这样耀眼的光芒了。

  公子是终于想通了么?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五踮着脚走到案几旁,屏住呼吸看向桌面。

  ——是常乐城的地图,成了黑白的水墨模样,裴衿极擅丹青,每一笔都落在极其精妙的位置,有神却不冗杂,因此整张地图都干干净净。

  不过这个视野...似乎并不是以楚家为中心,而是在什么极高的地方。

  常乐城中有这样可以看清整座城的地方吗?

  小五不知道,小裴衿聚精会神,并未受到他的影响,紧接着又提起笔,落笔的位置是一处平平无奇的矮房。

  笔尖落下,直至墨水晕开,小裴衿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大片黑墨吞噬了周遭的房屋,看得小五一阵揪心。

  就在他忍不住要提醒出神的公子的时候,小裴衿收回了手。

  有关于仙君的一切正在他的脑海中飞速褪色,昨晚的记忆好像被朦胧月色所吞没,很快就找不到丁点踪影。

  小裴衿拧眉看着桌上的画,似乎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画下这份地图。

  但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

  小裴衿往后一倒,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喃喃道:“看来我们要从现在开始攒钱了,小五,我要这块地。”

  小五:“...啥??”

  与此同时,小裴衿腰间的鸳鸯玉佩,正在衣物的遮挡下,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

  脸颊被什么柔软又热乎乎的东西拱了拱,几缕毛发蹭到下颌,痒极了。

  睫毛轻颤,孔瑄缓缓睁开眼,一对高高耸起的兔耳朵便出现在眼前。

  白兔小雪的两只爪子搭在孔瑄的唇瓣上,一双红红的兔子眼正机敏地转来转去。

  在后腿也要蹬到脸上之前,孔瑄一把抱住白兔,猛地坐起了身。

  屋外阳光正好,他起身的幅度太大,身旁的青年蹙眉嘟囔了两声,伸手捞过孔瑄的腰,又把他摁回了床上。

  孔瑄搂着兔子侧躺下,正对着裴衿睡意朦胧的脸,他似乎因一睁眼就能看到心上人而心情甚佳,一双狐狸眼微眯着,唇角扬起。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孔瑄眼看着一道日光穿透窗棂洒在裴衿脸上,默默忽略了“早”的概念。

  很显然,他回来了。

  房中没有幽兰香气,也没有任何灵力残留,好像昨晚只是一场梦境。

  但本因一分为二而能量大打折扣的鸳鸯玉佩,此刻正源源不断向他的身体输送着清新的灵力,无声地证明着昨晚经历的真实性。

  唯一的问题,是昨晚的小裴衿与此刻他眼前的爱人,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分处于不同时空的相同个体?

  正思索间,裴衿的吻已经落在他的眉心,耳畔响起带着困意的嗓音:“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孔瑄回吻过去:“没什么,再睡一会吧。”

  他无意纠结此事背后的真相,能够陪伴年幼的裴衿度过这样一个夜晚已经是意外之喜。

  等睡了个回笼觉起来,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楚家的产业不仅限于珠宝,裴衿出门谈生意去了,孔瑄则打算动身前往栖云楼。

  出门前,他福至心灵地拐向库房,打算检查一下那鼎神秘的香炉。

  库房堆满了各类杂物,共有五个房间,能顶得上一个后院那么大;孔瑄在房间中穿梭寻找,时而放出灵力探知香炉的方位。

  前四间里都没有找到,只剩最后一间,这是楚家家主的私人库房,先后属于楚渊、楚宵,如今属于裴衿。

  由于是家主的库房,这里上了锁,只有家主本人才有钥匙;

  哪怕是裴衿的贴身侍卫小五,也得从自家公子手上拿了钥匙才行。

  一般来说,钥匙是贴身放在家主那儿的,但好巧不巧,裴衿彻底掌控楚家的那一天,他就给孔瑄也配了一把库房的钥匙。

  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家主的库房有两个人同时拥有进入的资格。

  孔瑄摸出古铜色的钥匙打开门,与其他房间中略显凌乱的摆放不同,家主库房中的物品一应归了类摆放,正对着进门处还有一张红木桌与一把红木椅,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随时入库随时记录。

  形制特别的香炉很是显眼,孔瑄一眼就看见了,欲拿下来,又想起裴衿的担忧,于是灵力自指尖迸发而出,绕着香炉飞舞一圈。

  依旧是毫无异常。

  孔瑄打着胆子伸出手,摸上香炉凹凸不平的花纹。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将香炉捧在手上,一只手打开盖子,朝里望去。

  香炉的内壁镌刻着古怪的文字,神秘古老,只看一眼,便隐隐感到其中蕴含着神明的威严。

  果然有所玄机。

  只不过,香炉中空无一物,连香灰的痕迹都找不到。

  打开盖子时,其实有一抹很轻很淡的香气袭来,但顷刻便被门外涌入的风吹散。

  此时此刻,这只是一鼎外观精巧的香炉而已。

  孔瑄放下心来,以防再生事端,他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空空荡荡的香炉中,如果之后香炉内发生灵力波动,那么他就能第一时间觉察到。

  做完这一切,孔瑄准备将香炉放回原处。

  突然,一卷宣纸自旁侧无风掉落。

  孔瑄一愣,转眸看去,那纸页的边缘已经泛黄翘起,似乎距离现今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知道裴衿精通书画,之前也见过对方悄悄画下的一沓自己的画像,但库房中这卷,显然不在其列。

  孔瑄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爱好,哪怕这个“他人”是自己最亲密的爱人,

  但宣纸好像偏偏不如他的愿,在孔瑄弯腰拾起的刹那,皮筋绷断,自己展开了。

  好像在说:看我啊,为什么不看我?

  这下不想看也不行了,泛黄的纸面上是早已干涸的墨迹,这似乎是一张地图,俯瞰的视角,高楼瓦舍林立,孔瑄端详片刻,觉得十分眼熟。

  灵光一闪,孔瑄的眼睛微微瞪大:这不是昨晚他在高塔上看到的景象么?

  再细细看去,这确实是常乐城的地图,但与现今的街景有着细微的出入,而与十数年前的景象大致相同。

  唯一的区别,就是曾是一片平房的区域,此刻被大团氤氲的墨水浸染,成了一簇黑色云团。

  孔瑄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是栖云楼的位置,是他昨晚深情凝望的方向。

  所以,他昨晚的举动,其实早被小裴衿看在眼里了么?

  那么,栖云楼之所以会取代矮房、平地而起,其实是因为他么?

  孔瑄抬手抚摸着大片墨痕,两个时空似乎在这一刻再度交汇。

  ——原来因果循环竟是这样,原来裴衿已经等了他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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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1)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催促,裴衿感到自己被猛地推了一下:“走不走啦?狐狸小子,别挡路!”

  裴衿糊里糊涂地睁开眼,下意识道歉:“实在抱歉,我...”

  话说到一半,他蓦地愣住了。

  身后的男人摆了摆手,似乎很是烦躁,四周闹哄哄的,像是个市集。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衿记得自己上一刻还和孔瑄手牵着手走在街上,而推了自己一把的男人,鼻子的位置长着一只犀牛角。

  裴衿揉了揉眼睛。

  犀牛角还在,在日光下泛出通透的乳白色,晃了裴衿的眼睛。

  “看什么看,狐狸小子,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裴衿站在原地,只觉得头晕目眩。

  在裴衿心中,没什么比孔瑄不见了更加要紧,他安慰自己只不过是眼花了,迅速抬眸寻找孔瑄的身影。

  他往身边看去,形形色色衣着各异的人们走在街上,乍一看与常乐城并没有什么区别——倘若忽视他们背后细长的猫尾、头顶的羊角、甚至唇间的兽牙的话。

  什么情况?!

  冷静如裴衿,他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回忆着方才男人话中的违和之处。

  与男人起冲突的没有别人,狐狸小子只能是在叫自己。

  再看看眼前出现兽类特征的行“人”,裴衿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头顶。

  果不其然摸到了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

  狐狸耳朵。

  再往身后一看,蓬松的、金红色的尾巴正因主人复杂的心情而轻轻抖动,像一团柔软的云彩。

  无视了旁人错愕的视线,裴衿崩溃地抱住了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会变得和话本里的狐狸精一模一样?!还有,他的孔瑄呢?!

  半刻后。

  “哎呦,先生,您想打听点什么?”

  裴衿浑身一抖,他看着面前长着宽阔耳朵、正轻轻晃动的男人,与男人鼻尖上黑色的圆框眼镜,艰难地把“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吞进肚里。

  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与他的世界完全不同,不止外貌,走在路上的人穿什么的都有,问好也不用行礼,只大咧咧地拍一下肩膀就行。

  ——这里是孔瑄的世界。

  从之前孔瑄提起来处的只言片语,裴衿有了判断。

  “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听说过...”裴衿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孔瑄,对方在自己心中的风姿神貌若一一叙述,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但除了外貌,他还能...

  对了!

  裴衿激动地拍了一下桌面:“您有没有听说过孔雀?最好是会做首饰的...”

  耳廓狐镜片后的眼睛露出些探究:“听是听说过...先生不是本地人吧?这位在我们这可是大名鼎鼎。”

  裴衿当然不是本地人,他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听到“大名鼎鼎”后,他忽然无比确定对方口中的就是他的孔瑄。

  于是语气难掩急切:“失礼了,请问我去哪里能找到他?”

  耳廓狐反倒吓了一跳:“先生你和他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吗?这么着急...哎哎,能不能把你的故事卖给我,这可是一个大新闻!”

  裴衿困惑极了:什么血海深仇,真是无稽之谈,海誓山盟还差不多。

  他婉拒了耳廓狐的提议,后者显得很是失望,但还是贴心地告诉他:“你往人最多的地方走,然后走到人最多的店铺门口,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裴衿在脑子里盘算他的绕口令,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流通怎样的货币,遂取下手上一枚扳指放在桌上,当做购买情报的费用。

  裴衿急于寻找孔瑄,道了谢就离开了。

  耳廓狐眯着眼拿起扳指,旋转着看,突然瞪大眼睛:“这...这是孔瑄的灵力...?”

  ...

  本以为人多的地方很好辨认,然而好认是好认,到了才知道,人多到根本走不动道。

  裴衿被挤在人堆里,前面是一只狮子,后面是一头大象,他们身形魁梧,遮蔽天日,将裴衿挤得汗如雨下。

  前方还有仆役——在这个世界叫店员——吆喝着:“别挤,都别挤!展品不能摸,孔先生过会就来!”

  裴衿向来是个善于分析现状的,他觉得在这里挤着很难见到孔瑄一面,不如另寻他解;

  他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就先找了个长着犬耳的路人。

  裴衿:“请问这里排着这么多人,是在等什么?”

  路人:“不知道?哎呦,这可是孔瑄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展览会,平时除非有什么新奇物件,他都不会露面,你算赶着趟了...”

  裴衿若有所思地拱手道“感谢”,全然没发现对方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困惑了起来。

  什么年代还有人行拱手礼?

  另一边,裴衿有了主意。

  孔瑄有多超然物外,在场这么多人里裴衿是最清楚的,他很难对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产生欲Ⅰ望,而只专注于自己看重的事情。

  对旁人来说,这可能意味着孔瑄油盐不进,是个过分孤高的人。

  但对裴衿而言...这事好办到不行,他已经想好了该怎么钓他的小孔雀。

  但在那之前...裴衿看向拥挤熙攘的人群,他还得先走到前面去才行。

  店员被起起伏伏的人流吵得火大,耳畔不断询问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他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台复读机。

  突然,一道有力而充满磁性的男声响起,极低的嗓音一下驱散了喧闹。

  店员看过去,那是一个相貌出众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袭黑色长衫——现今流行复古风,倒也常见,而这青年竟真有风度翩翩的气质——头顶一对毛茸茸的狐耳抖动着,绒毛在阳光下呈现通透的金红色。

  狐狸青年说:“这位小哥,我这有一件百年难遇的玉佩,想请孔瑄先生评鉴。”

  店员刚刚燃起的好感荡然无存:“拉倒,有什么东西是孔瑄先生没见过的?用这个理由要见先生的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了,你还是老实点去排队吧。”

  心里吐槽:怪不得是只狐狸。

  裴衿皱了皱眉,低头看向手中的半块红色玉佩,他有十足的把握,这枚玉佩能为他换来见孔瑄一面的机会,但如果这仆役不愿通传...

  他紧了紧手掌,正欲再试一次,人群里骤然爆发一阵骚乱。

  紧接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自眼前一掠而过,窜入人群。

  “抓小偷,抓小偷!!”

  “这豹子偷了孔瑄先生的展品!!”

  场面更加骚乱,一伙人在追小偷,一伙人在避让,那豹子少年则不断往前跑着,怀里抱着一个玻璃匣子,直让人群像风中的芦苇荡摇来摆去。

  裴衿只愣了一瞬,突发状况让他再度找到了新的机会。

  他猛地抽身而去,速度之快将那店员吓得一惊。

  追捕只花了数分钟,那敏捷的豹子少年就被半路出现的好心人摁倒在地动弹不得。

  好心人是一只狐狸,漂亮的尾巴充满光泽,哪怕脸颊有汗水滴落,依旧充满矜贵的气质。

  豹子少年被摁在地上嗷嗷叫,但好心人看着高挑,力气却大得很,手掌捏得肩胛骨咯咯作响。

  “哎呦,先生,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啊,真得让这混小子跑了。”负责追捕的店员连连道谢。

  裴衿笑了笑:“没事,我帮你们抓这贼人,不是见义勇为,而是有偿交易。”

  店员满脸不敢相信:“啥?”

  裴衿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豹子少年的挣扎力度大了起来:“两个方案,让我见孔瑄先生,或者,我现在把他放了。”

  店员的嘴巴长成圆形:“...啥??”

  他们当然不可能把小偷放走,顺杆上爬的裴衿笑得坦然:“有劳带路。”

  他押着豹子少年回到孔瑄的店铺前,人群齐刷刷为他让开了道,前方领路的店员不断擦着汗珠,陪着笑脸请他进门。

  开了独立包厢,泡了茶,端来点心,店员的眼神虚虚瞟向一边:“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裴衿言简意赅:“裴。”

  店员干咳一声:“裴先生,您能把这个小贼交给我们了吗?”

  一旁吃得狼吞虎咽的豹子少年猛地抬起头,凶猛地朝店员龇了龇牙,裴衿撑着脑袋眯眼笑:“怕他溜了你们抓不住,我替你们看着。”

  弯眸玩味,狐尾轻晃,活脱脱一只修炼千年的大狐狸。

  店员彻底没办法了,倒了茶就退下。

  裴衿抬起指节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他不知道店员会怎么和孔瑄说自己,一个无聊的路人、热心市民、还是...一个死皮赖脸的疯子?

  毕竟进门时,他很确信当时那个店员认出他来了。

  裴衿长叹:唉,为了见你,我连面子都不要了,这世界上,除了你孔瑄,还有谁能让我做到这个地步?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的样子,将一旁的豹子少年唬得一愣一愣:“你...”

  另一道温润的声音横空而至,打断了他:“这位先生为什么叹气?”

  裴衿迅速站了起来,转眸看去,呼吸隐隐急促。

  逆着日光,他看到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步履平稳地向自己走来,皮鞋踩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好像踩着他的心脏前进。

  那身影最终还是走到了他面前,修长的手掌五指并拢,伸了过来:“初次见面,我是孔瑄。听说您想见我...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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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f线来咯!很早之前就想写了,这个故事建立在孔瑄不认识裴衿的基础上,,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番外二(2)

  裴衿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眼前的孔瑄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异世界的服饰将孔瑄的身形勾勒得极为清晰,腰臀比例近乎完美,双腿修长笔直,偏偏被称为“领带”的东西垂在胸前,让他看起来禁Ⅰ欲清冷。

  裴衿悲哀地闭了闭眼,好看,真好看,但是现在的孔瑄看起来根本不认识他,以防给对方留下登徒子的印象,他只能遏制自己想将对方搂进怀里的冲动。

  “事实上,”裴衿早有准备,“我有一件稀奇的饰品想请您评鉴。”

  孔瑄来了兴趣:“哦?这件饰品现在在哪里?”

  裴衿却故意拿捏着他的好奇,转而看向桌边的豹子少年:“不过在那之前,孔瑄先生想怎么处理这小子?”

  于情于理,是他这位“热心市民”将豹子少年捉拿归案,自然有资格发出询问。

  孔瑄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向豹子少年:“裴先生不怕他跑了么?”

  竟然就这么大剌剌地让他坐在桌前。

  裴衿一笑:“逃不了。”

  他对自己的身手有十足的自信。

  孔瑄点点头,没有隐瞒:“问清他的目的,交给治安部门就是。”

  豹子少年的身体发起抖来,求助的目光投向裴衿。

  野兽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相信这个狐狸青年,哪怕对方前不久还把他手臂反扭摁在地上。

  裴衿沉吟片刻,有些想念没有同他一起穿越来的折扇:“治安部门?”

  他猜治安部门和官府相似,那么这小豹子会被送到石牢里去么?

  孔瑄以为他是表达不赞同:“治安部门的手段是有些粗鲁,但偷窃展品也不是件小事...不过,这也建立在他是否愿意说实话的基础上。”

  这是让步了,没有把话说死,给豹子少年留了希望,同时也是在暗示对方从实招来。

  裴衿心里暗笑:这个时空的孔瑄也是心软的。

  “没听见吗?”手掌转向豹子少年的方向,裴衿敲了敲桌面,“还不快点如实招来?”

  他的话语带着些与时代不符的古腔古调,孔瑄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只看见一张清隽的侧脸,几缕碎发散在眉眼间,张扬肆意。

  心脏莫名一跳,不去在意对方显然朝自己转过来的狐耳,孔瑄竟从裴衿身上感到些许熟悉。

  “我...”恰在此时,豹子少年开口了,“听说孔瑄先生做的首饰可以换很多灵力,我妹妹...我缺钱...”

  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尾巴也耷拉下来。

  豹子少年的反应骗不过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纵横多年的裴衿,他见这悲伤的神色不似作假,和同样看过来的孔瑄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妹妹怎么了?”说话的是孔瑄,裴衿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以免多说多错,垂眸保持缄默。

  豹子少年不断扣着指甲,他的掌心是与年龄不符的粗糙,似乎干了多年粗活的样子。

  他哽咽起来:“...我妹妹生病了,没有灵力,她就会死,可我...我真的凑不齐那么多灵力。”

  后来裴衿才知道,虽然这个自称高度文明的世界禁止了用灵力压迫其他住民,但灵力依旧有着交易货币的用途,换言之,灵力越充沛,社会地位就越高。

  而像豹子少年这样尚未成年的小兽,就处于社会金字塔的最末端。

  若将灵力等价于金钱,以往遇上需要靠财力解决的困境,往往是裴衿大手一挥,从楚家雄厚的家底中抽出一部分来。

  但如今,他身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别说灵力低微,是根本没有灵力。

  他还是第一次在“金钱”这方面帮不上忙。

  决定权全部移交给了孔瑄。

  孔瑄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前,朝楼下拥挤的人群看去。

  这些都是他的狂热粉丝,为了见他一面已在这艳阳高照的气候下站了许久。

  孔瑄斜靠着墙,双手环胸,目光偏了过来:“等展览结束,我陪你去看看你妹妹。...裴先生要一起么?”

  裴衿当然点头,他猜就是这样。

  而豹子少年猛地瞪大眼睛:“孔...孔瑄先生...您不捉我了?”

  孔瑄理了理西装外套,朝楼下走去:“要是发现你骗我,我就把你和你妹妹一起交给治安部门。”

  话虽如此,豹子少年依旧感激得眼眶发红。

  这个世界的报案有时效限制,等孔瑄见完狂热的粉丝们回来,早就超过了有效时间。

  孔瑄就是放过他了。

  ...

  当楼下欢呼的浪潮第三次要把屋顶掀翻时,身后传来了皮鞋踏过地面的声音。

  明晃晃的白炽灯让这个世界的昼夜不再分明,瞌睡虫无处入侵,裴衿精神百倍地看向楼梯口,孔瑄正站在那里朝他微微一笑。

  “久等了。”说着,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我们从后门走。”

  于是豹子少年在前面带路,裴衿和孔瑄并肩跟在后面,裴衿还没有完全放下防备,狐狸耳朵高高竖起,被晚风吹得晃动。

  除此以外,他的大部分注意依旧在身侧的爱人身上,与路上随处可见的、带有兽人特征的行人不同,孔瑄身上没有一点孔雀的痕迹,与他熟悉的样子一模一样。

  听说是因为他灵力充盈,足够掩盖所有真身痕迹。

  裴衿有些遗憾:他还想亲手摸摸孔瑄的羽毛。

  他炽热的目光引起孔瑄的注意:“裴先生,在看什么?”

  裴衿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无辜极了:“没什么,我在想...月色真好。”

  和他们在城外见到的月亮一样漂亮,清亮皎洁。

  孔瑄却没有抬头看月,而是颇为认真地注视着裴衿。

  他发现不论自己何时回头,总能和对方视线相接。

  就像现在,他明明在夸月亮,双眼却注视着自己,就好像...

  他才是对方口中美好的月辉。

  孔瑄向来不是个自恋的人,但裴衿的目光太深情了,深情到即便他能看出对方在努力克制,却总是忍不住漏出些蛛丝马迹。

  这是一个一举一动都不符合逻辑、处处透露着古怪的人。

  但孔瑄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裴衿好似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礼,迅速转过目光正视前方,欲盖弥彰地抬手摸了摸狐耳。

  很软,绒毛轻颤。

  孔瑄叹了一声:“是啊,月色真好。”

  裴衿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强迫自己不去深究孔瑄这句应和的深意。

  环顾四周,他们已经从最繁华热闹的街区走到人迹罕至的区域,这里与常乐城的蚂蚁巷子类似,只不过夜里的蚂蚁巷子伸手不见五指,而这个世界的“灯”有着无限续航的能力,是以将道路照得分明。

  也同时照出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里的住民大多老迈或年幼,处于人生的两极;也有正值壮年的,但无一例外在身体或兽类特征上出现了残缺。

  这应该就是他们灵力低微的原因。

  裴衿微微皱眉,他不清楚这里的人靠什么辨别他人的灵力几何,但这些目光大多落在他身侧,可见他们所觊觎的对象正是孔瑄。

  他咬咬后槽牙:想把他们都打一顿。

  裴衿不动声色地朝孔瑄迈了两步,狐狸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或许是他身上杀气太重,又或者这些人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虽然一路沐浴着不善的注视,他们好歹是平安无事地到达了目的地。

  豹子少年推开一间破落屋子的门,草扎的席上躺着个蜷缩身体的女孩,豹尾像干枯的蓬草,耷拉在她的身上。

  开门的动静不小,女孩却毫无反应地继续沉睡,胸膛的起伏极微弱,倘若不仔细观察,甚至会以为她已是一具尸体。

  怪不得豹子少年这么着急,纵使裴衿不通医理,也看得出女孩生命垂危。

  孔瑄上前几步,蹲下,伸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我先给你妹妹输送一些灵力,然后送你们去医院。”

  医院?大概是和德济堂差不多的地方。

  豹子少年已经呆了,两行清泪从圆溜溜的眼睛里滚落,用力点了点头:“孔先生,您是我的大恩人...”

  话音未落,孔瑄已然有了动作,房中气流以孔瑄为中心聚拢,似是龙卷盘旋,与此同时,数道赤红光芒自他指尖散溢,汇入隐隐显出轮廓来的孔雀真身;

  红光乍现,一片尾羽带着灼目光亮悬停在孔瑄身前,将昏暗的屋子照得流光溢彩,又从窗棂门缝间涌出,连带着街道也亮如白昼。

  孔雀尾羽滞空片刻,孔瑄猛地睁开双眼,双指并拢、凌空一点,那羽毛便如星辰破碎,化作点点荧光漫入女孩的眉心。

  裴衿与豹子少年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等到屋内光亮暂歇,裴衿才试探着开口:“好了?”

  “嗯,”孔瑄的声音比先前弱了不少,“裴先生,可以麻烦你走过来一些吗。”

  孔瑄犹背对着他们,站得笔直,看不出表情;但他既然有所诉求,裴衿当然应允,快步上前。

  下一刻,孔瑄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直直往裴衿怀里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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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完)

  “孔先生!”

  “孔瑄!”

  怀里的人像一片羽毛般轻飘飘的,恍惚中好像回到了情人树下那胆战心惊的一晚,裴衿紧紧搂着孔瑄的腰,另一只手就要绕过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我没事,别这么紧...张?”伸出的手被摁住,微凉触感自腕骨传来,孔瑄的声音难掩疲惫,又带着疑问的音节。

  这过于自然流畅的动作,让孔瑄有些怀疑。

  他们是今天第一次见吧?为什么...会直接想到抱他起来?

  裴衿蓦地一僵,狐尾尖尖的毛炸开,目光不知道往哪放,最终还是看向了孔瑄:“真的没事吗?”

  孔瑄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双眸却明亮,唇瓣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他借着裴衿的力站好,看向草席上的女孩:“只是耗费了些灵力,她的情况比我想得还要糟糕,我们得快点送她去医院了。”

  一旁的豹子少年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将妹妹抱了起来。

  裴衿还是不放心:“我扶着你。”

  他还没忘记门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

  孔瑄没有拒绝,二人的手臂自然挽在一起,过了片刻,裴衿习惯性地拢住孔瑄的手掌,换成个十指交握的姿势。

  孔瑄:“咳。”

  像被电了一下,裴衿迅速撤开手,尾巴欲盖弥彰地晃了晃。

  酥麻自指尖蔓延而上,孔瑄若有所思地看向尚有余温的指节,朝着空气抓了抓。

  不讨厌。

  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只来路不明的红色狐狸,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思索间,裴衿的手又探了回来,重新攥住了他。

  紧接着便是一道压着嗓子的提醒:“别被那些人看出端倪。”

  孔瑄为女孩注入了太多灵力,此刻正处于最虚弱的状态,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但冰凉的手掌还是直接出卖了主人的身体状况。

  哪怕再竭力掩饰,依旧有被看出端倪的可能,而一旦那些人孤注一掷,现在的他们并没有十足的胜算。

  孔瑄讶异于裴衿的缜密:“多谢...?!”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唔?”,旋即整个人就往右侧——也就是裴衿的怀里倾倒下去。

  那只手刚拽得他失去平衡,又转瞬间落在他的腰上,手臂一收,二人的距离就拉近到毫无缝隙。

  胳膊撞上裴衿的胸膛,忌惮于随时都有可能发难的流民,孔瑄只能用眼神询问裴衿这一举动的目的。

  裴衿眨了眨眼,睫毛像鸦羽轻颤:“做戏做全套。”

  孔瑄无奈极了,眼角余光注意到身后的豹子少年震惊得嘴都合不拢,轻声呵斥道:“裴先生,你这是骚扰。”

  只不过,虽说是呵斥,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意。

  孔瑄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裴衿的接受度会这么高,就好像他们早已做过更加亲密的事情,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根本算不了什么。

  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到了医院,女孩被推进了手术室,孔瑄带着豹子少年去办理住院手续,裴衿百无聊赖地坐在长椅上,对着空荡荡的长廊发呆。

  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一日,他却有一种度日如年的错觉——这当然不是因为难熬,而是因为事情太多;

  好在这些事情都是与孔瑄一起经历的,倒也算得上有趣。

  只是,他的手落在腰侧的玉佩上,摁了摁,他该怎么回到常乐城去,又或者,万一回不去,该怎么让孔瑄记起他来呢?

  裴衿眯起眼,头顶的大灯形成一个巨大的乳白光圈,晃得人眼前模糊。

  脸颊一侧骤然贴上什么冰凉物体,将他从半梦半醒的朦胧中唤醒。

  转眸看去,孔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还拿着一个圆滚滚的桶装物——听说叫做易拉罐。

  见裴衿睡眼朦胧,孔瑄有些紧张:“抱歉,我还以为你在发呆...吵醒你了?”

  裴衿摇了摇头:“在发呆。...那小子怎么不在?”

  豹子少年不见踪影,孔瑄顺势在他身侧坐下:“他去照顾妹妹了。”

  裴衿“嗯”了一声,到了医院就没什么他们操心的空间了,想来那瘦弱的女孩很快就会好起来。

  接过写着“软饮”的易拉罐,裴衿提着罐身转了一圈,又重新放下,捧在手里。

  孔瑄注意着他的动作:“裴先生不喜欢喝可乐?”

  裴衿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犹豫起来。

  孔瑄了然:“不会开吧,我来。”

  说着,他从裴衿手中抽走易拉罐,指节伸进顶部圆环,一拉,伴随“噗呲”一声,一股柠檬清甜窜入裴衿的鼻腔。

  裴衿抬起手要接,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比起这杯叫做“可乐”的液体究竟是什么味道,他更忧心的是——

  “裴先生,”孔瑄的指甲绕着罐身打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空气陡然凝滞,裴衿的面部肌肉微颤僵硬:“我...”

  脑子好像一团浆糊,再能言善辩,此刻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孔瑄道:“您已经掩饰得足够好了,但习惯骗不了人,而且...我没有从您身上感受到一点点灵力。”

  裴衿长叹一声,听这意思,恐怕孔瑄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打算怎么处置我?”被识破了伪装,裴衿反倒坦然起来,“交给治安部门?”

  还有心情开玩笑。

  孔瑄失笑:“治安部门不管私事。”

  没等裴衿的反应,他又紧接着道:“您之前说要给我看一件稀奇饰品,现在可以看了么?”

  裴衿的人生中鲜少有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全部贡献给了孔瑄。

  孔瑄将“私事”二字说得暧昧不清,让他恨不能直接询问对方是否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无法,裴衿只得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放在掌心。

  自从鸳鸯玉佩一分为二后,这一蓝一红两枚水滴俨然成了他与孔瑄的定情信物,裴衿舍不得取下,走到哪里都贴身带着。

  然而真的将其拿出后,裴衿才恍然惊觉,除了衣物等用以蔽体的物什,他的折扇、钱袋都不曾同步穿越过来,唯独这枚玉佩,是跟着他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

  其中定有玄机。

  “这是...”

  熟料孔瑄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似是想触摸又不敢,半晌,他将素白的手掌伸向脖颈,解开衬衫扣子,从里勾出一条项链。

  ——一枚水滴型的,蓝色的宝石,正坠在银质链条下。

  两人面面相觑。

  裴衿惊讶,是因为他实在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孔瑄竟然拥有鸳鸯玉佩的另一半,他原以为这个世界的孔瑄与他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此刻却有点不确定了。

  而孔瑄同样惊讶,他将项链从脖颈处取下,小心翼翼地将蓝色水滴也放在裴衿的掌心。

  红与蓝相隔一段距离,却仍能看出二者严丝合缝,极为契合。

  “这条项链,我出生时就戴着,一直没有取下来。”孔瑄轻轻推动蓝色水滴,使之向散出红光的位置靠近,“后来,如您所见,我成为了一名珠宝设计师。”

  鸳鸯宝石是裴衿的伴生石,他敏锐地察觉到孔瑄话语的微妙之处,但并没有打断。

  两枚水滴合二为一,并成一轮完满的圆月,孔瑄抚着玉佩一侧:“我发现,这枚宝石的打磨工艺,是我自己的手艺。从那以后,我就时常怀疑,这个世界是否...”

  后半句话湮灭在骤然大盛的白光中,夺目的光芒笼罩整条走廊,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裴衿心下一慌,伸手朝前抓去——

  “公子,你站在路中间发什么呆呢?”

  肩膀被撞了一下,裴衿捂着胸口,活像溺水者重新获得氧气般急促喘息着。

  他的模样吓到了小五,小侍卫瞪着眼睛看他:“公子?别吓我啊,您这是怎么了?”

  连敬语都用上了,可见吓得不轻。

  裴衿从窒息感中回过神来,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街道中,他摸了摸头顶,那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一团空气。

  他回想起两个世界交换前的一幕:“孔瑄呢?”

  小五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在前头等着呢,您不会连孔瑄公子都认不出来了吧?公子,你被夺——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裴衿当然不等他说完,三两步就朝着眼前的蓝色身影跑了过去。

  恰好,孔瑄似有所感,也转过身来,裴衿顺势将人一把搂进怀里。

  两人就这么当众拥在一起,引得行人发出阵阵惊呼。

  再一看,这不是楚大公子和孔总管嘛,习惯了习惯了,又唏嘘着走了。

  裴衿嗅着孔瑄颈侧熟悉的清冷气息,闷闷开口:“孔瑄,我梦到自己去了别的世界,大约是你的,那里的你不认识我...”

  不料,温柔抚摸着脊背的动作一停,孔瑄迟疑的声音自旁侧响起:“...见义勇为的狐狸先生?”

  ?!

  裴衿猛地抬起头,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敢置信。

  再探手去摸腰间,玉佩还在,一蓝一红,遥相呼应。

  收拾好心情,他们开始核对“梦境”的细节,最后得出一个骇然的结论——

  每一处都能对得上,不像是梦,更像是鸳鸯玉佩故意制造的恶作剧。

  孔瑄摸着蓝色那枚,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可不敢再让它们合二为一了。”

  “不过,”裴衿也赞同,却忍不住好奇,“孔瑄,你是怎么看我的?”

  他是本着孔瑄不记得自己才敢如此行事放浪,如今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孔瑄思忖片刻,眉眼弯弯:“有继续发展的可能。”

  他看到裴衿的脸“轰”的一下红了,眼中笑意更甚。

  笑得够了,便去牵裴衿的手,学着他在幻境中的样子,手掌一路自腕骨下移,十指交握。

  孔瑄抬头去看天空,明媚的日光洒在脸上,暖意融融,他惬意地眯了眯眼,心中想:

  大概鸳鸯玉佩是想告诉我,无论我们在哪里相遇,最终都会走到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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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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