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苏祀昏昏沉沉。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进水牢。
也并不是第一次带伤进。
过去在霜雪阁的时候,冰水牢,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惩罚手段。
当然,是在苏祀还没有正式出去接任务之前。
水牢,斗狼,杀人。
都是霜雪阁在训练杀手时惯常用的惩罚手段。
相比之下,水牢还算是最温和的。
不过这仅仅是对苏祀而言。
其他杀手多数会选择杀人这个惩罚方式。
很清晰明了,就是和这个名字一样,此惩罚就是要求杀手,无求无尽,不休不止地杀掉一百个人。
必须刀刀精准,一刀偏差,即便那人毙命,也要继续再杀一百个。
一些同时训练的人,受不了水牢的冰冷,也受不了和十匹狼共处一室的那种胆寒,所以他们选择了去杀人。
但苏祀,并不喜欢杀人。
他讨厌血的味道。
他也讨厌红色,甚至是恐惧。
但,在霜雪阁杀手训练营那个地狱里面,不能暴露出任何恐惧。
如果他们知道你怕血,便会把你泡在血里。
仅仅七岁的苏祀在血水里泡过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他便只穿红衣。
训练官眼光赞许,觉得稚子可教。
但苏祀心里清楚,他只是靠红衣,蒙蔽自己。
时间长了,便也就习惯了。
喜欢,却是永远也谈不上的。
当白山雪跟他说他身体里有数年蛊虫的时候,苏祀一瞬间便想起了霜雪阁。
毕竟,幼年入体,在体内饲养多年,只可能是霜雪阁做的。
不过直到今日他才愿意彻底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霜雪阁不近人情,泯灭人性他早就清楚。
却还是在心里存了那么一点的念想。
他曾经以为霜雪阁把杀手当自己人,那蛊虫真的是为了杀手被反杀后,尸体不受践踏。
而实际上,那只是控制杀手的工具罢了。
只不过苏祀当年听话,所以霜雪阁从来都没那东西控制过他。
他不该相信那狱还抱有一丝人味的。
毕竟霜雪阁的出山接任务标准就是和自己关系最好的队友互相厮杀,直到一方死掉。
如若拒绝,便两人一起死,即便训练多年,两人都已是成熟的杀手,也依旧会被当即处死。
霜雪阁,早就不把杀手当人了。
工具而已。
苏祀泡在水中,伤口锐痛,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或许霜雪阁就是通过蛊虫知晓自己还存于世间,然后,便要找人杀掉他。
可是原因是什么。
难道召回再用,让七烛香继续为他杀人,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吗?
霜雪阁执意杀他的理由是什么?
苏祀不清楚。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难想通。
他不可能回霜雪阁。
那帮拿人心当玩具的家伙或许早就琢磨透了他的心。
既然七烛香已经不能为霜雪阁所用。
那还不如杀了他,以绝后患,免得他为他人所用。
“不过如此吧。”
苏祀嘴边轻声说了一句。
然后,他听见一声细微的脚步声。
“谁!”
一声笑。
“不愧是七烛香。”
“一直占据霜雪阁杀手排行榜的第一人。”
“柳一江?”
苏祀看清来者面目。
“你果然,是霜雪阁的人。”
“没错。”
“我杀你,你不要怨恨,毕竟我们杀人,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理由。”
柳一江嘴角带了一抹笑。
“直接和你交手,我胜算太低。”
“那日你中镖,我也没敢杀你。”
“七烛香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令人恐惧了呢。”
柳一江笑得耸肩。
“可是谁能想到,七烛香,堂堂霜雪阁第一杀手,竟然会死在我的手上?”
柳一江双手一撒,带着异香的药粉齐齐落入水中。
这股奇异的香味使得苏祀五脏六腑都快要颠倒震颤。
一口血从唇角溢出来。
蛊虫被引得在体内肆虐,无法控制。
“七烛香。”
“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表情,特别好看。”
柳一江伸手咔哒一下,切开了水牢外的锁。
苏祀一只手被束缚在锁链之中,靠在冰冷潮湿的牢壁上。
“临杀我,还要撒这么多药。”
“你是有,多怕我。”
他带血的唇角扯出一丝笑。
“这不是怕夜长梦多嘛。”
柳一江手中拿着镖,淌着水,一步步朝苏祀走来。
“不过你现在也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了。”
“不知七烛香对我模仿你杀人,还算满意?”
“听说过去,你杀人,都是一刀毙命,唰!”
柳一江特意加重了那一个唰字。
看来能杀掉七烛香这件事,让他兴奋异常。
“唰得一下,割开喉咙,你身上,还不会沾一滴鲜血。”
“对吗?”
柳一江一边说,一边将镖打入苏祀另外一个没受伤的肩膀。
苏祀一声闷哼。
这镖没毒,但非常痛。
柳一江一步走向苏祀面前,伸手将镖朝里一推又狠狠拔出。
苏祀一口血再次吐出来。
“七烛香,你说,我模仿你,模仿得像吗?”
苏祀抬起一双眸,看向柳一江。
“不如,我教教你?”
柳一江眼底闪过一抹狠厉。
他伸手将苏祀眼上的鲛纱拉下。
“老子要看看你这张脸,什么样。”
柳一江伸手便拉住苏祀的鲛纱,用力朝下一拉。
与一瞬之间,苏祀抬起流血不止的手,指尖成刃,用尽全部力气,稳准狠,唰得割开柳一江的喉咙。
柳一江瞬间捂住自己的脖颈,血液染红水牢,他却一字也说不出来。
“没听说过那句话吗。”
“见过七烛香脸的人。”
“都死了。”
苏祀泡在一池血水中,将鲛纱重新系回自己的脸上。
柳一江若是在水牢外直接给苏祀心口一镖。
那他必然会死于水牢。
只可惜柳一江太贪,话太多。
能杀掉七烛香的快感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杀手的根本任务。
干掉目标。
柳一江不知道在自己身上洒了多少那股异香的药粉,此时全部沉在水中,苏祀吸入肺腑,只觉得浑身都在不停地痉挛。
血控制不住地溢出嘴角,将这一池水,染得愈发艳红。
迷离之中。
他看见了一抹白色。
那白色似乎停顿了一瞬,然后一瞬之间落入血池。
白色被染成妖异的血色。
苏祀摇摇头。
是徐宋吗?
他看不清了。
“不要死!”
依稀中苏祀听见了这三个字。
不要死?
他想说一句不全是我的血。
但却彻底坠入黑色深渊。
再醒来的时候,苏祀发觉自己在浸月亭。
最近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像是梦一样。
“初七师弟!”
“你醒了?”
安念星的声音连带着他身上的银铃声落入苏祀耳朵。
“嗯。”
苏祀应上一句。
安念星在苏祀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说,三长老那天浑身是血地抱着他去了初桐堂。
然后又浑身是血地拿着剑指向云秋落。
一串话说下来,苏祀只觉得脑袋发疼。
但他记住了一件事。
救下他的人,的确是徐宋。
然后。
徐宋,好像是挺紧张的。
挺好。
苏祀嘴边勾起一抹笑。
安念星递给他一杯水。
嘴边还在振振有词。
“真的,师弟,你不知道,三长老那天可吓人了,我正给我师尊炒菜呢,他就冲进行香居了。”
“那后来呢。”
苏祀接话。
“后来我就被赶出来了,不过三长老一身血衣,真的是……”
“难得一见。”
安念星伸手捏印,一串带着银铃声的气泡飞出。
“不过你放心,师弟,掌门已经恢复了你的清白,杀人的,是霜雪阁的杀手。”
“你可真厉害啊师弟,你连杀手都能杀过。”
“真的,还好你把他杀死了,那天是我和欲舟师兄去收尸的,竟然是朱岁余身边那个侍卫,真的是人心叵测啊。”
安念星嘴边不停。
“真的还好你没事,你要是有事,我!”
“他要是有事,你就如何?”
白山雪桃花扇轻轻扇着,他走进房间内,搭上苏祀的脉。
“还行,恢复得还可以。”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安念星。
“念星,你师弟鬼门关走一遭,好不容易醒了,你还不回行香居,炖点猪脚老母鸡什么的?给他补补。”
“是是是是!白长老说的是,我现在就去。”
安念星带着银铃声,一溜烟地走了。
苏祀撑起身子,看向白山雪。
“白长老将他支开,是有事?”
“你还挺聪明。”
白山雪扇子轻轻点向苏祀鼻尖。
“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你应该还记得吧。”
“不久前我说你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不过现在没有那么久了,最多,三个月。”
苏祀目光隐隐。
“虽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和霜雪阁缠上了关系,但那人身上所带的药粉,的确催发了你体内的蛊虫,三个月,是乐观情况。”
“你需要尽快找到一味药材。”
“一个月内找到,我还要一个月炼药。”
白山雪在宣告死期的时候话语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当然,如果你还想活着的话。”
“我。”
苏祀声音顿上一瞬。
“你必须要活着。”
徐宋的声音传来。
苏祀竟没有注意徐宋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徐宋面容和以往一般清冷,他走到苏祀面前,伸出左手,缓缓将衣袍拉上来。
小臂一片乌青色,皮肤下似有黑线涌动。
“你欠我一条命,我不允许你死掉。”
他面色极为正经,口中却说着这样的话。
白山雪扇下的嘴角带出一抹笑,声音如清泉过山间。
“没想到,北虔竟会主动谈及此事。”
他笑看徐宋一眼,然后转眸看向苏祀。
“其实你那日中的毒镖很深,近乎丢命。是北虔他……”
“那夜,你抓住我的手。”
徐宋没甚情绪。
白山雪却转眸露出了一个“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细节”的表情。
“我手上有伤,你身上的毒血落入我手中,被我的血液吸收,所以毒过到了我身上。”
“非我本意,但你欠我一条命。”
“我不允许你死,你便不能。”
徐宋看向床榻上的苏祀,言语近乎肃穆。
白山雪迟疑一瞬,他一双眸看向徐宋,带上三分诧异,却又很快反应过来。
他扇着扇子,嘴边挂着笑意。
却并未言语。
“今日起,你便是我徐北虔的亲传弟子。”
“命,和,人。”
“都是我的。”
徐宋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
苏祀在床榻上呼吸甚至都有些哽住。
“是。”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