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次见面已经无法避开。
苏祀转过身,抬眸看向不远处站立的徐宋。
“我迷路了。”
“不知仙尊住在这里。”
“出去。”
徐宋两个字,冰冰冷冷。
苏祀眼尾眯起一瞬,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走到半山腰,他才压着火,重新朝散夜殿的方向回眸。
结果一眼,他便看见了徐宋的身影。
苏祀心头惊上一瞬。
他再次仔细看过去,原来身影所在之处,又恢复了一片冷寂。
我眼花了?
苏祀静立几息,没再犹豫,转身下山而去。
过去他在霜雪阁的时候,从来都不需要主动去打探消息。
他的工作很简单,接任务,杀人,提人头,领赏。
一切消息的来源,都是霜雪阁,别人怎么告诉他,他就怎么做。
每次接到任务以后,都会收到一封信,信里是即将被杀的人的生平,家庭关系,以及经常出没的位置。
作为杀手,没有选择任务的权利。
虽说长久以来地狱般的训练,已经让他对生命的死亡不再有任何触动。
但他还是在阅读每一封诛杀信件的时候心怀窃喜。
因为他杀掉的人,都是无恶不作的恶棍。
每次猩红沾手,苏祀提着人头盒子回霜雪阁的时候,似乎总是能听见幼时极安寺里阵阵木鱼的声音。
片刻的宁静后,他依旧只能再次踏入黑暗的地狱。
下山,苏祀找了一条很安静的路。
不好走,人少,走兽作伴,有些向他亮出獠牙后,却又瑟缩着跑远。
他身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杀气,动物总是比人更敏锐些。
每当看到走兽落荒而逃,苏祀就总会疑惑自己到底做的是什么事情。
杀人,恶劣。
可是这是他从小就被教导的,他只会杀人。
可同时更幼时极安寺主持教导他,要向善不沾血腥。
善和杀人是两个极端。
但他杀的,却又都是穷凶极恶。
脑袋一阵发疼,这些他从来想不通的事情又找上门来。
苏祀抬眼,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过去常会来的戏园子。
他虽然过去不爱与人接触,但就还真是喜欢这口咿咿呀呀。
也不算是爱好,只是单纯这里人多,冷清够了就来这凑个热闹。
茶水糕饼,上房包间。
苏祀一边剥着松子,一边饮茶。
茶水几分烫,激出他身上那股冷意,苏祀浑身一激灵。
同时,锣鼓声叮叮哒哒敲响,角儿踩着步子上抬,千娇百媚。
哪出戏苏祀不知道,台上的角儿也不眼熟。
他翘着二郎腿,后背整个都靠在藤椅上,闭上眸,摇摇晃晃。
恰逢旁边包间是个喝醉了的贵公子。
这人一喝醉,就爱满嘴放鞭炮。
“诶,姑娘们,你们知道吗,我昨天啊,看见七烛香了。”
“还打了一架。”
苏祀指节一捻,心思跟过去。
旁边包间,怕是一屋子的姑娘。
此时都抽抽噎噎起来。
“公子,你可有事?”
“公子……”
苏祀手抚过自己的眉毛,一下又一下地捋顺着。
这戏园什么时候提供这种服务了。
“美人,我没事,我是谁啊,我这武功,还怕他,几下就被我打跑了。”
“你们都别怕。”
“你们要是害怕那七烛香,就给我当个妾,我保护你们。”
“公子又说笑了……”
几声娇滴滴的女声。
“来,公子,我喂你吃葡萄。”
“美人,得用嘴,不能用手。”
然后,又是一番旖旎地娇嗔。
苏祀压下心里一股火。
屁都没听出来。
本来还以为这种地方比较好打探消息呢。
他塞嘴里一小块糕点,刚准备喝口茶,突然感觉到一阵凛风从眼前闪过。
一瞬,苏祀整个人身体瞬间崩起来。
没做任何犹豫,瞬间冲着风而去。
一道人影落在台上角儿旁边,红衣。
眼见着粉黛就要香消玉殒。
满座哗然。
很多人已经开始惊悚地尖叫起来。
“七烛香!”
“是七烛香!”
“七烛香又来杀人了!快跑啊!”
苏祀过去那把常用的匕首不知在何处,此时手边只有一块刚才临时捏碎的茶杯瓷片。
他上前一步,脚下灵活,身手矫健。
一瞬间捉住冒牌货的手,然后重重朝旁边一掰。
冒牌货虽说也是顶尖高手,但这世间论一对一近战,几乎无人是苏祀的对手。
他一下就被苏祀掀翻在地。
“公子!公子救我!”
刚还在台上笑靥如花,咿呀婉转的角儿,此时泪水涟涟,颤巍巍地抓住了苏祀的手腕。
“放手。”
就这样一个空档,苏祀没能跟上那冒牌货,一下就被他跑到远处去。
苏祀意欲再上前去追,却又被人抱了腿。
高手过招,往往就是一招一式间的较量。
对面和苏祀过一招便知道打不过,立即便跑。
同时苏祀也清楚,虽然对方水平不如自己,但打不过不等于跑不过,已经落下这么远的距离,不可能再追的上。
他将手中瓷片唰得朝远处扔去,一击即中,瓷片扎进冒牌货的后颈下方,差一丝割破动脉。
还是手生了。
苏祀一双眼眯起一瞬,带起朱砂痣所在皮肤微微颤动。
“恩人!你手流血了。”
“颜儿帮你包扎一下吧。”
角儿一脸的楚楚可怜。
“不用。”
苏祀声音带着冷。
“求你!一定要。”
角儿睁着一双杏眼,眸中含泪。
苏祀刚想彻底转身离开,就瞥见一抹银色走进戏园。
他心尖微动,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很多。
“好,那就多谢颜儿了。”
两人一同朝后台走去。
行至门口,苏祀向旁边微扫过一眼。
银色声音完全落入他眼中。
果然是徐宋。
不过,他来干什么?
*
与此同时。
霜雪阁。
受伤的冒牌货捂着后脖颈向阁主谢罪。
同时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黑衣男子。
冒牌货血止不住地从手指缝流出来。
身上因失血过多而不停颤动。
坐在尊位上的人挥手。
“好了,你退下。”
就在冒牌货转身的同时,尊位者朝黑衣男子行一手势。
黑衣男子手起剑落,冒牌货人头落地。
他的眼睛还惊恐地睁大,但却再也无法看见这人间的光芒。
接着,黑衣男子伸手朝外面一挥。
两三个劲装男子走入,片刻现场便清理干净。
尊位者脸上带着面具。
声音含着诡异的笑。
“酒问,刚才他可是说,和他过招的人,似乎比你都强。”
他一边说,一边像是指蚂蚁一样指着那摊隐隐约约还存在着的血迹。
“比你强的人,恐怕只有死掉了的七烛香吧。”
黑衣男子直鼻皓目,面容沉郁。
“是。”
尊位者,喉咙间轻轻笑出一声。
“那你说,那个人,是不是七烛香呢?”
“七烛香已经死了。”
酒问的声音极为低沉。
“阁主的意思是,他没死?”
“不,他的确是死了。”
尊位者极为肯定。
“那万一,死而复生了呢。”
尊位者伸手掏出一个瓶子,径直扔给面前人。
酒问抬手,与空中迅速接过。
“你去安流城探探,如果遇见七烛香,这瓶里的蛊虫会变成红色。”
“是。”
“阁主。”
酒问后背笔直,伸手行礼。
“不要让我失望。”
“是。”
转身,酒问朝远处而去。
霜雪阁阁主坐在尊位上,把玩着手里的扳指,唇角勾起一丝笑。
“还真是有趣啊。”
“没关系,七烛香,你要是活了,我就让你再死一次。”
“为大业而付出生命,是你的荣幸。”
*
戏园,苏祀坐在后台,手伸给面前的角儿。
角儿的动作比她长得还柔弱。
苏祀还从没这么轻柔地上过药。
不过他心思不在这。
他面上这鲛纱有一个好处,他的视线可以随意动,他此时虽然看上去像是在看自己的手,实际上却是在通过门帘的缝隙去看门外的徐宋。
徐宋朝这边走过来了。
苏祀心里像是有猫儿在抓。
他的手捏起一瞬。
面前角儿一声惊呼。
“公子!你这样手又会流血!”
这一声过后,苏祀明显看到徐宋的脚步顿了一瞬。
苏祀用力一捏手,血瞬间透出包扎布。
果然,角儿的声音又大了一分。
很好。
徐宋走过来了。
苏祀唇角挑起一丝笑。
又也许是角儿的声音惊动了戏园主,戏园主款步走来。
她穿着上等锦缎,脸上莫名带着股老鸨的意思。
苏祀打量了一眼,对此人很有印象,当年她也是这戏园里数一数二的红角儿,苏祀看过几场她的戏,嗓子不错,身段也好。
十年过,岁月果然不饶人。
“公子,我们角儿像是对你有意。”
苏祀心思都在徐宋身上。
只草草回了一声。
“嗯。”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多好的一段佳话,虽说公子眼睛看不见,但我们颜儿可是相当美的。”
戏园主嘴里此般说着。
“嗯。”
苏祀依旧随意应付。
同时视线里,苏祀看见徐宋的脚步略有停顿,然后有所加快。
苏祀轻轻捻着手指关节,却一下捻地生疼。
他才想起自己手上的伤,此时看过去,血染湿了整块包扎布,看上去倒还真有几分严重。
“恩人!公子,此言当真?”
苏祀目光转向角儿,她眼妆有些晕开,妆面看上去像是用帕子擦过了,但没擦得仔细。
看上去,这姑娘有二十多了。
“公子,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倒也是个吉时。”
戏园主牵起角儿的手。
“什么吉时。”
苏祀声音带着冷。
“你为何在此。”
一道更冷的声音同时传出来。
徐宋站在门帘后。
看着他一张冷脸,苏祀心里那点逗趣的心思沉下去,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现在的身份是云隐派新入门的弟子。
私自下山,是很严重的错误。
“仙尊。”
戏园主看见徐宋以后声音突然娇媚起来。
“不知仙尊大驾光临。”
“刚实在骚乱一场,小女子也十分恐慌呢……”
苏祀转眸瞟了一眼。
二十年前说小女子还勉强。
“回去领罚。”
徐宋看向苏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