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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完结篇——天晴

  他们从海边回来,再过几日,已行至山林起伏的地界。

  画良之起先只是没带脑子跟着他跑,直到过了几个镇子,翻上两座山,越发觉得这路程怎么熟悉起来,真到觉得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没了回头路,晚了。

  他这会儿开始不安起来。

  挪着马不敢跑快,此处山林草木一一熟得让他作呕,好像那些青草烂木得味儿都呕在心里头,嗅一下便知道是往哪儿去的路。

  果然不出几个时辰,官道尽头现出个不小的镇子,一面石拱门上旧匾刻上“南仓”二字,往里行上几步,街上全是穿着各式门派统一服饰的各家弟子。

  南仓镇一向如此,这镇子四面环山,四周山上门派众多,平日里弟子们下山购置些必备品,或是吃一顿好饭,都要往这南仓镇上来。

  若赶什么一年一度的会武时节,这不大的镇子更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酒楼客栈早早没了位置,热闹得很。

  但也因四面环山,南仓镇常年被山雾包裹环绕,难见天日,飘着雾蒙蒙的雨,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气味,很容易惹人旧伤复作,骨湿涨痛。

  画良之终于忍不住了,他怕桂弘真要带他上南山上去,那个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半步的地方。

  当初他是怎么被人赶出门派,那痛早融进骨子里去了,自己有权得势后没少产生过回去屠了那些作祟之人的想法,也掰了他们几个的手臂让其悔不当初——

  不过是当真不想再沾那山门半脚才算作罢。

  对他而言,南山二字便是他的为奴卑微,受尽耻辱,也是自己无能护下最爱的小子性命,一时糊涂酿成终身的悔恨。

  他怯怯退缩的劲儿实在过于明显,桂弘是不可能感受不到的。

  画良之几度开口欲言又吞回肚子,他想着或许桂弘还是有些想念儿时风景的心思,

  但换而言之无论处于什么想法,他带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根本没考虑自己的心情,自顾自讨着游玩的趣儿,这般自私着实过分了些。

  这让画良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心情一落千丈,硬着头皮随他进去。

  桂弘进了南仓镇的大门便下了马,街上人多不适合骑行。画良之牵马跟在后头默然不语,连步子迈起都是沉的。

  “先寻个客栈去。”桂弘放慢几步随后与他道:“把马拴上,一身轻的也好逛。正好几日没洗了,晚上还能舒服睡一觉。”

  画良之掀眼看了他。

  桂弘这语气在他听来完全就是个毫不在意,半点没察觉自己的局促不说,甚至跟平常别无二致。

  到底是忍无可忍,小声埋怨道:“怎想到这儿来了。”

  桂弘眯眼瞧着他:“哥,你记得小时候我缠你带我到镇上去,你不同意。”

  画良之沉上片刻:“山门有规矩,内门弟子不可随意下山。”

  “我求你偷偷带我去,你不应。”

  “被人发现了,罚的是我。”

  “所以我今日来了,再没人能罚你。”

  “你就没想过。”画良之捏了手,声音是不情愿的:“我并不想再回到这儿。”

  桂弘垂目看了他一会儿:“那我们不去山上。”

  “没什么区别。”

  “镇上有什么不行。”桂弘追问。

  画良之叹了口气,下意识揉了揉胳膊。

  无力感充斥着身躯,辩驳都显得苍白。

  “你能知道什么。”

  “为何总要与我这般搪塞。”桂弘非但没有作罢,反顶风而上,抓了画良之胳膊逼问:

  “我又不是那五六岁的孩子狗屁不通,你心里头到底有什么说不出的,堵得死的,怎就不能说出来了,我又怎就一定会不懂。”

  ——“你莫要同我做什么隐忍大义似的,太疏远了,我不舒坦。”

  “别拽我。”画良之眉头紧皱,面露痛色。

  桂弘懵得松了手,心道自己并未用力,却见他已经跟吃了痛似的反复揉着骨缝。

  恰逢天气湿热闷阴,明日多半是要落雨。

  “懂又如何。”画良之随便甩了甩胳膊:“你试想过连带你偷跑下山被发现都要吃鞭子挨罚的我——”

  “直接把你弄丢了,他们要如何对我。”

  画良之苦涩失笑:“反正就是街边捡回来的一条贱命,奴身而已,随便处置了也无王法规范,自然要按他们开心。但说我那时候还真是脑袋空空,假若你只是个平凡人家的弟子,以你当初那资历,南山怎会纳你入内门,还专派人照顾,我怎就没想过你会是这大昭沦落的皇子。”

  桂弘脸色骤阴,忽双手按住他肩膀狠声道:“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说了如何,你难不成要下令屠了他们的山门。”

  “未尝不可。”

  “别说的这么认真,怪吓人的。”画良之推开他踱步出去,摇头道:

  “无可厚非,奴的命本就不值钱。换想一下,当初随手捡的乞丐在山上吃你喝你,感恩不知反弄丢了龙种让门派口碑一落千丈不说,甚至偷学独门武艺,盗取武器,该不该死。”

  桂弘心上扎了刺,挑着皮肉叫他痛得死去活来。即便面不露色,不过发白的唇几抖,冰冷道:

  “您觉得我也会同那群人一样想你,觉得你卑微下贱,命不是命。”

  “你没有。”画良之舒眉笑了,带着无可奈何:“你比他们更恨我。”

  “画良之,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桂弘强忍那些因痛而呼之欲出的怒意:“早说了那些错非你酿成,我也不不过为人左右而错义言恨,而今我连爱都不知如何表述,不恨了,不恨!是你仍深陷其中释怀不得,求你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桂棠东。”画良之终于停了步子,回头看向他时,那瞳孔虽然恍惚,但却有着一种异样到杀了心的温柔:“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

  “若是这张脸。”画良之歪头摩挲了眉角:“无可厚非,但总该有腻了那一天的,我比你年长得多,而今也过了三十,消逝得快,我等你厌了就好了。”

  桂弘一时哑言。

  “还是说萦回于儿时那些温存——温存我也可以给你,但你要知道,依赖并不是情爱,莫要混淆了。”

  “……”

  “你要走出那心门困境的小天地去,认识更多的人,去看看更广的天,像是真正的海浪,而不是只盯着我一个,只会让我越发觉得是儿时宠你太溺,教坏了你,害你一往情深地纠缠上我。”

  “亲都亲了,做也险做了。”桂弘不知如何作答,急迫要他慌不择词:“你为何还要将我拒之千里外!”

  ——“栗子糕,栗子糕哩!软糯香甜,南仓特产!栗子糕!”

  ——“客官,来游玩的吧?快来尝尝这南仓栗子糕,包您满意!”

  “……”

  街边人皆异样侧目于刚暴喊过的桂弘,一时间四处顿噤,不说尴尬都是假的。

  卖糕的吆喝停在一半儿,桂弘这会儿些许心虚了,按理画良之怕是要跟他急,只是他竟淡然侧开身去,走到那栗子糕摊前。

  摊主有些神色慌乱地打量了画良之,猛吞口水道:“客官,来点儿尝尝?”

  画良之回头莞尔一笑,像刚刚什么都未发生似的:“阿东,哥给你买些糕吃吧。”

  桂弘的地气软了,他委屈得发酸,瞥开眼置气道:“这时候说什么糕……”

  “回客栈去好吗。这里叫我喘不上气来,阴湿闹得胳膊也痛。”画良之接过栗子糕,他放慢口吻 ,成了哄孩子的味道,叫人有些不爽,但又不得不妥协。

  客栈内的热汤泉还算便利,桂弘洗过回到房里,推门而入时见画良之已经候在桌边。

  他并未将自己完全擦干,长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打透身上薄衫,桌上摆着满满一盘栗子糕。

  令他略显诧异的是这人此刻不知从哪儿弄了坛酒,倒在那小酒盅内撑着脸独自抿上几口——分明就是个不胜酒力的人,何在这儿逞强什么。

  “收拾完了?”他微微抬头,眼神微眯时会非本意地起一层诱意:“过来坐,难得同你一起吃酒。”

  桂弘自然是不会推脱的,光是眼前这副摸样都快让他渴到喉紧。

  他飞快坐到画良之面前一口闷了杯中酒,视线在他身上草草掠过收了眼,不敢再看。

  “许是我鲁莽了,不该自作主张带你来这儿。”他吞了酒,任那股辣意冲上头顶,自责感随即而起,闷闷道:“只是妄想故地重游,你我之间是否能有些改变。”

  画良之总是很快会被酒劲淹没,更何况在桂弘进来之前不知道独自饮了多少。

  “天数命定,你我还能有什么可变的。”

  “我良之哥本是世上最不信命之人。”桂弘呷去杯沿最后一滴酒酿,随手捏了枚栗子糕端详无心端详着:“你现在同我说什么天数命定,可能说服得了我?”

  画良之脸上泛上微薄红晕,甚像是敷粉的桃瓣,凤目含水汽流转出骨子里带的媚色,一举一动皆非本意,

  但透过这等春花秋月似的皮面,总能望得穿一些落寞百孔的魂。

  他在嘴角抿了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湿漉漉的瞳仁落在他手中糕上,指尖勾弄酒盅——

  桂弘随那翻转摇晃的酒盅被捻在指尖,猛地一吞口水,险些张嘴问他是否真不知自己当下这副模样有多魅惑。

  “你不是好奇自你离开以后,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画良之瘫桌上撑臂扶面,声音有些糯意:“没什么太特别的。南山弟子抓我去受审,狠狠挨了顿毒打,折了只手臂,丢下山去罢。”

  桂弘浑身一颤,眼睛兀然瞪圆,挺身而起时撞得酒盅叮当乱晃:“什么!他们敢折了你——!”

  “急个什么,坐下坐下。”

  画良之副无关紧要的口吻招手要他坐回,因他激动露出些散漫的笑:“我还要感谢他们留了我一条贱命,不然你我哪来重逢日。”

  “那也不能就此算了,等我寻出机会,定要让他们南山剑派得不了好处!”

  “……那可是你师门。”画良之假作嗔道。

  “什么师门,可记不得他们的好。那冷山上唯您对我是好的,其他什么师兄师父不过假意惺惺,只会耍我,弄我,如今想想,多半是知道我为皇子却不受宠,想趁机戏弄金枝玉叶来玩。”

  桂弘说着来了气,闷地囫囵一口将手中栗子糕丢进去吞了,并没来得及品半口滋味。

  画良之眼中一闪而过些许情绪,他稍微撑直些身,扶住酒盅唤道:“阿东。”

  “嗯?”桂弘怨没散尽,没什么好气道。

  “这栗子糕,我曾给你买过。”

  桂弘突然笑了:“您那时候哪儿来的钱给我买这个。”

  “是啊,你没吃到。”画良之黯然道:“没吃到。”

  画良之总是一杯酒醉的,他轻易不敢碰的东西,那苦味入骨的酿汁,今夜不知为何杯杯入肠,竟觉香甜。

  他揉了揉胳膊,近来春雨连绵,耐不住左臂骨缝里隐隐作痛。

  “冯将军当年给我的谢礼金还剩些许,我拿那个给你买的,可惜我回得晚,彼时你已经离去了。”

  画良之缓缓轻言,酒让他的速度放慢,整个人都披了份落寞的影:“被折臂逐出南山以后,我身上藏下的银子不多,光是治这胳膊便花出去大半。我想我总不能再沦落街市,不敢沉溺痛苦悔恨,真就是逼自己只往前看,在医馆给人打下手住了小半年,身子骨好了些,又去镖局替人走镖习武,这么过了几年。”

  “倒也像你。”桂弘往他杯中再蓄满酒,见他或许有些微醺,撑着脸只盯那浊酒发呆,思绪扯出千里外,便也不再催促,自己则再饮下大半,道:

  “毕竟这人世就算天翻地覆,您也能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什么留恋都不带。”

  “是吗。”画良之苦涩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桂弘问。

  “弃你而去,致你生死未卜后仍是一副无可厚非,只顾前途的样子啊。”

  桂弘垂了眸,他摇摇头,口中却喃道:“嗯。”

  “嗐……。”画良之重重长叹,手撑上额头,埋脸沉默许久。

  在快要让人以为他是说着说着睡着了之前,方颤声开了口。

  “我想活。”

  桂弘深深看着他垂下的头顶,喉咙发噎。

  “我快疯了。一旦停歇下来,脑子里全是你声嘶力竭的哭喊,夜里入榻闭目,便是你体无完肤质,大火中成恶鬼问我为何不救——所以不敢停,每日从睁眼忙碌到深夜,只有把自己累到沾榻昏迷的程度方才不会梦你……我一口气,都不敢喘。”

  画良之话到此处心头生疼,他将满一杯酒倒进口中,兀然抬起头望向屋顶,视线酝酿着模糊被火光搅碎,下巴抽动几下,忍声再道:

  “我把自己折磨得想死。替人走镖那几年只接别人不敢碰的路线,想的便是随便死在哪儿刚好如愿,可每每危急关头总是手中枪比心先动,越是想死打起架来竟越是凶狠,最后非但没死成,反倒成了镖局甲号。”

  “后来我大抵是想明白了,心留有憾,死也是死不成的。只可惜我镖走遍大昭山水,四处打听与你年纪相仿身带火伤的少年,寻不到啊……便以为你死了。”

  “真的吗。”桂弘往后靠到椅上,歪头慵声:“你找过我。”

  画良之长叹一声,抓起桌上的栗子糕。

  他把糕捏在指尖,没再往口中送,只怔然盯着那糕看,眼眶浮起层醉意的红,惹人心痒地怜惜。

  “镖局请荐书提我去参加武试,我想往高处爬去,高处能赚更多的银子,享千金食禄,于是豁出命去成了武状元,入了禁军。那时虽不过是个副将,可我终得摆脱奴身,我可高兴,想着给自己庆祝一下,难得去买了豫琅的糕点盒子,回来打开来一看——弄人啊弄人,竟半数都是栗子糕。”

  桂弘静静望着他看,无声再续着酒杯。

  “便当是天意,生平第一次吃的栗子糕啊,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好吃极了,真好吃。阿东,真的很好吃,好吃,想你定会喜欢,吃不够,拽着裤腿缠我再买,好吃啊,好吃,我一口气吃到底去——”

  “等回神时只剩空空盒底,我忽然意识到,你再不会回来了。”

  “没人拽裤腿缠着我要吃糕,没人成天喊饿,没人跟在我屁股后边寸步不离,没人在外受委屈了回来寻我大哭,没了,没有了,我没救,是我亲手把他留在火中生死未卜,找不到了,没了,没了……”

  画良之开始泛出哭音,他牵强用手捂住脸,借着醉意从指缝中滑出泪来,反反复复念着没了,没了,浑身都在颤抖。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从桂弘胸中几欲喷薄而出,这让他鼻间酸疼,骤然起身越过桌子拉住画良之的手——起得太猛,以至于哐地撞倒桌上酒壶,酒水沿桌面泼洒开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哥,哥,良之哥。”

  “哥,你抬头,你看我。”

  “我在。”

  “我不正在这儿。”

  画良之醺然松手时早已满面泪水,他眼神空空失神,绝望感停在那儿呼之欲出,脸上全是慌乱,无助,绝望的脆弱将一面秀容脱衬得更是可怜绝望。

  他没了假面,露出的全是血肉下攒动不安,血淋淋的脆弱。

  这神色几乎要割碎桂弘的心肝去。

  画良之不断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淌,看向自己的眼神宛若看着午夜梦回的虚影,连触碰都不敢。

  梦总会因为人的欲望而醒得迅速,失落感由此成倍膨胀,徒增失望。

  桂弘终是忍不住那股酸涩,眼泪盈满了眶。

  他忽然抓起桌上的栗子糕一整块塞进嘴里,噎得憋了呼吸也硬往下吞,一块尚未咽完便抓了下一块进去,使劲抹掉脸上不听止的泪。

  画良之那空洞的眼神也几乎在用一时刻惊回神来,反复无意识的念声也止了,哑然看他连塞五六块进去,整个盘子瞬间见底。

  “你 你做什么……!”

  桂弘噎着喉咙说不出话,两腮鼓鼓地扯了个较为怪异的憨笑,指着自己嘴巴咽了半天才出得来声:

  “好吃!”他用拇指抹下嘴角的屑子,一点不敢浪费地把手指头塞进嘴里虢了:“真的好吃。”

  画良之愕然难言,嘴唇碰撞翕动,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就说您真是拖拉,如此美食竟晚了这么些年才让我得尝,属实叫人伤心!”

  “我……”

  “哇,香甜可口,您要尝吗?给您留一块儿?快点儿,不然我可都吃了!”

  “我不……我……”

  “怎么,跟我客气什么,得,不吃我吃。来,您凑过来些。”

  桂弘说着将最后一块儿栗子糕扔进嘴里咽个干净,趁画良之慌懵之际忽地扯头吻了上去。

  尚未完全融化得栗子香浓烈地留在齿间,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毫不吝啬地将那香气共有,清甜中带着些许软糯,带着把持的力度,却要人神色越发沉迷。

  他在光影交错间看一双湿润摇晃的眼,一股股难以言表的酸涩涌上心头,低哑开合唇瓣:

  “良之哥啊。”

  那双眼一眨,倔强撇开,余光又忍不住拉回。

  “别怕。”

  半醉的男人反射性后仰去躲,他身后没有得依靠的东西,跌下去一瞬被他捞住。

  桂弘跪在地上,接住失力柔软的身体,拖着一并瘫坐在地。

  “莫要这样了。”画良之哭着向外推他,酒意迷情控制不住泪腺,偏还要他浑身无力反抗不得:“莫要这样。”

  “您还觉得我哪点不够真心。”桂弘伸进腋下捞他坐稳,不然这人很快会成滩水化在地上:“既非一时兴起,又非依赖错意。我信我并不是一厢情愿,但您若还执意要将我推开——我罢手。”

  画良之躲闪的眼神忽地愣了,泪痕挂在脸上,卸下全部防备的猫儿红着眼眶,

  摇了摇头。

  那一点红足以将桂弘点燃。

  “不是厌你……是我……我不行……”

  “看我。”桂弘的声音一瞬间粗粝起来:“搂住我。现在我要将你抱上去,先前说的话仍有效——觉得不对劲便推我。”

  画良之垂头恹恹,糯如纸偶似的认人摆布着安置到榻上。湿热急促的吻自额顶密集又眷恋着落下,他被撑着后额,在双唇相抵的一瞬骤然睁开了眼,紧紧攥住桂弘落在他手边的发梢。

  桂弘感受到被他扯动的痛觉,停了动作撑在上面,喉咙一滚,硬是逼自己燥耐的动作停下。

  那人笔直望着他,像是醒了半分的酒,视线不在躲藏之后反多了味不合时宜的坚韧,这让桂弘后背隐隐发麻,舔舌想询问之余,画良之沉抑地发声:

  “你为何偏要喜欢我。”

  桂弘被这当头一问问得懵然,脑子本就迷了魂,不再动了。

  “你说并非将对我的依赖错意成爱,那总得有什么理由——除却一张总会看腻色衰的脸,我还有什么。”

  画良之湿润的眼中散出凶色,凤眸一压全是狠戾:“我乃自私自利之辈,生不逢时,一辈子都在为自己寻活路,不惜踩他人性命登天,我心觉这世间欠我,便也无需在意什么人情世故,再则矮小精瘦,不像男子该有的体魄强壮热猛,又不如女子如水娇可软绵,亦不会花言巧语讨人欢心——

  “莫要自欺欺人了,这不是依赖的执念,还能是什么。抛下这唯一理由,我连你往昔男宠的半分都不如。”

  桂弘眉头一皱,磨牙心痛半晌,忽地失声笑了。

  这反倒让那皱起的眉头转到了画良之身上,才刚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的人直觉脸颊滚烫,羞愤感无地自容:“笑什么?”

  “竟是这样。”桂弘道:“哥心里郁结不开的结节,原是这个。”

  “?”

  “对!”桂弘长舒口气,爽快一叹,再捏住画良之下巴高声道:“就是您自幼将我宠坏,让我对你依赖难分,执念坏成了占有欲,要你画良之此生非我不可,宠爱,娇惯,关心,全必须只能给我一人——

  他再盯紧画良之的脸道:“就是您这张脸迷得我情迷意乱,朝思夜想,这世间再多春色都不如这一支,我厌透虚伪的阿谀奉承,什么男宠娼妓一概碰都不愿触碰,是我贱,偏喜爱您这种爱答不理自私自利的性子。您这人身上好的,坏的,优的,烂的,全在我心根儿上,您说您要我如何。”

  “如何不喜爱。”

  画良之抿了嘴,开始恨自己为何饮酒,偏到这时昏昏沉沉找不出话对他。

  “只是眼前我的心并不重要。”桂弘又啄了几口弹软的脸,讨好着笑道:“是你,画良之,你到底如何想我。”

  “……”

  “你烦我的吗。”

  “没有。”画良之答得飞快,又觉羞赧,自顾自地小声喃喃:“不烦。”

  “那为何要躲。”

  “只是觉得不该。”

  “不该怎样。”

  “……”

  画良之沉默不能作答,胸腔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混杂,在某一瞬间甚至渴望起温存与依靠,就像是孤独求生的二十余年,为活命作茧自缚。

  而今有人试图剥开那茧,比起抽筋剥皮似的疼痛之余,更让他担心的是自己能否安然接受从未触碰过的东西。

  但他总不是个踌躇不前,犹犹豫豫之辈。

  酒意胜人,画良之伸手勾住桂弘脖颈,带他俯身,让双唇好紧紧嵌合。

  得不出的结论,不如一试便知。

  先将那依赖化成执念的人是我,离了你活不成的人是我,正如无根之木摇摇欲坠,死亡的饥渴来临之前,有人牵了我的手,心心念念的寸步不离,口口声声喊着哥哥,说着这世上只剩你了。

  他做了我的根。

  分明早就是割离不开的关系。

  为何要让那么多苦恼,误会,心结作祟,要不安,犹豫,恐惧于直面事实。

  这一吻冗长,狗崽子紧绷着心弦不敢做乱,生怕他再像那日不适得虚脱,舌尖交融轻咬分明啃噬到了至深却不敢动作半点。

  “……?”

  画良之半眯的眼睁开条缝,狗崽子的衣衫半褪,汗淋淋地浇在背上。

  他能从后颈与背脊交接出看到几道蔓延上来的疤痕,手指摸在背上是凹凸不平的。

  但比起这些让他心头发酸的触感,画良之惊奇在那背脊极为明显的颤抖上。

  “你怎么。”他被口水呛得咳嗽两声,一抹嘴角道:“抖什么。”

  也就是这会儿,画良之才看到贴在自己面前那张红涨得快要滴血的脸。

  桂弘眼神拼命地躲闪,好像这会儿扭捏的成了他,支支吾吾半老天,撑着的胳膊也在发抖,支不住,到底吧唧一声整个人砸到画良之身上去了。

  与此同时,那人早已难耐的勃发隔着衣料也是无法忽视地碰到了,虽说不是第一次感受到那东西,画良之还是咬牙暗骂了声“狗崽子。”

  “……做甚。”

  “哥,一等……”

  桂弘的声音闷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奶气,撒娇似的往他胸口蹭了蹭,颤声道:

  “我紧张……”

  “……”

  画良之闻声眼皮一掀,翻了个白眼:“该紧张的人不应是我吗。”

  “我……”桂弘畏畏缩缩道:“我怕您疼了,或像上次似的怕了我,再,再……”

  “沉。”

  “嗯……嗯?”

  “让你动一动,猪一样,沉死了。”

  桂弘眼珠子晃成秋叶,冷汗刷啦从耳鬓掉落,闻声愣了继续,连忙重新撑起身子,什么该做什么,光是看着画良之的脸脑子便早成了片空白,不知所以然间慌手慌脚去扯他衣领。

  却不想两只手全抖成筛糠,颤颤巍巍像个八十岁老朽,束带一猛子扯成死结。

  画良之低头往下:“……”

  桂弘悬了手在一半:“……”

  “你怎么回事。”画良之百般不明,低声问:“放浪形骸三皇子。”

  “我没……”桂弘这会儿慌得更厉害了,话里都带出哭腔,小声咕哝:“我也没干过这事儿……”

  “……???”画良之酒都醒了:“放什么狗屁,仅是我见过的便不下三十人,你现在同我装什么纯良——”

  “都是逢场作戏罢。”桂弘抿唇快要哭了:“做给朝堂中人,也做给你看。心里头装着您了,那些个莺莺燕入不了眼,燕脂粉俗香闻着都恶心——我没……兴趣。”

  “……操。”

  画良之除了声问候再憋不出他话,反是桂弘这会儿心觉自己脸面尽失,怏怏垂头跪在榻上,随手拢了拢里衫,垂目往自己腿间看看,像条犯事儿的夹尾巴狗,磨磨蹭蹭道:

  “算了要不,下次再……我去,我回汤泉去解决一下……不纠缠您了……”

  “……”

  画良之拧眉跟着撑起半截身子,打侧面看那咬着下唇瑟瑟发抖的狗儿,忽然间觉得烦躁不堪,无缘由来的怒火中烧,忽地一跃而起,胳膊从背后卡住他脖子便是一个带摔!

  那长身咚地一声遭他仰面带摔在榻上,惊慌的痛声还没从喉咙里憋出,意已经被人翻身跨上,猛地堵了嘴。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是会顾你自己心思,却把别人晾在一边儿?我何时将你宠成这般蛮不讲理的了。”

  “哥,哥!哥……咳唔!”

  他被人锁了喉,再发不出声。

  “今儿你我不做也得做,我好容易横下的决心,又说什么下次。何年何月是下次?陪你耗不下去了!”

  桂弘憋得眼冒金星满脸通红,可劲儿拍也松不开掐在喉咙上的手,但觉下面儿忽地一凉遭人退了衣物,浑身骇然一噤,意识到他良之哥不也是四六不通,甚至不如自己,他可是见都没见过——

  “哥,一等……”

  “桂棠东,你说没错。咱俩谁离了谁都活不成,说情义可没这般羁绊,说亲情又无半点血缘,就当是我将你宠坏了,我也乐意。”

  说着直接将成了死结的衣带撕拉强扯开来,画良之乱着把什么都扑腾到地上去,深深看了他一眼,肩膀和胸口略微一抬,憋了口气,伸手摸索到后边去寻位置。

  桂弘顿时吓得快要被过气,忙地从憋死的喉咙间疯狂挤声大呵:

  “哥!不是,不是这样,不能这样!!!”

  “莫要逞强,哥,哥,哥,哥!”

  “别——!”

  画良之愕然一跌,他被桂弘一手擒住两臂举按到头顶,绝对力量之下自己是挣不过他的,狗崽子成了雄虎,推压着要他动弹不得。

  “听我的。”他的声音隐忍到沙哑:“往后我定事事顺您,但这事儿上,绝不许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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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儿鸡打了鸣,早市儿吆喝起了又平,日头当上正空,屋门蹑手开了关,关了又开。

  “哥。”桂弘坐在榻边拉拉衣领,把颈后的划痕隐了,嘴边那点餍足的笑意藏不下去,小声道:“起来了,擦药。”

  被子里一拱,勉强见着个人形:“狗东西。”

  “好好好,我是狗。”桂弘着是个忍俊不禁,掀开被看见眼前一道细腰又吞了口水,堪堪移走视线:“让你别要逞强了,您一主动,莽得我魂飞魄散。”

  画良之自知昨夜大半是被酒晕了头,沉沉记不清详细,只觉得浑身散了似的难受,趴着睡压得胸闷,正要调整个姿势。

  “嘶——”

  “诶,莫要动了。”桂弘忙地按住胳膊,嘟囔道:“要不是昨儿我强把您按住,今日别说翻身,我看您命都要没半条。哪儿有毫无准备自己就要往下坐啊,姑娘家都没法这般强来的,吓死我。”

  画良之咂了咂嘴,他觉着丢脸,歪头看向墙去,怨声道:“我腰酸。”

  “这倒是我先前开心昏头,不惜玉。”桂弘笑了,陪着张讨好脸摸到人身上:“揉揉。”

  “阿东。”画良之慵懒再道:“我口涩。”

  “我赶早买了龙须糖。”桂弘探身从油纸包中抓出一块:“张嘴。”

  画良之散漫嚼着糖,趴得像滩水任由桂弘伺候按摩,半晌又道:“我饿,但膝痛,起不来。”

  “我点了这儿最好的酒楼,装食盒带回了。不劳烦您起,等我端过来。”

  画良之搁枕头下乜了他一眼——那男人满脸欢喜,根本没把自己使唤他当成事儿,反而乐在其中。

  “我渴。”他窥着再道。

  桂弘立马搁下食盒倒了杯水给他送到面前,又站定原地思考过会儿,把杯放下擎住画良之后颈,耐心道:“坐起来些,我倒了水。”

  “阿东。”

  “嗯?”

  “什么时候学会照顾人了。”

  “我吗?”桂弘指着自己鼻子,展颜一笑:“没学,只想着你想要什么就备了,这还嫌自己笨手笨脚,怕有什么不周全的地儿。”

  “狗崽子。”画良之笑的一骂:“我画良之那没根寻的祖上怕是冒了青烟,何德何能轮得到当今天子伺候。行了,你去坐吧,好好吃个饭。”

  “不要。”桂弘往地上一蹲,掀目外脸瞧着他:“我在这儿并非天子,只是哥养大的狗崽子,我打小就梦着这一天了——”

  桂弘不怀好意地扬出笑,一字一顿道:“与您一夜温存,让您心满意足浑身乏力,清早起来,全要由我照料。”

  画良之脸蹭地一红,昨夜那些被酒气吞掉的记忆重新冒了出来,让他浑身发冷地想寻什么缝隙钻进去算了。

  他停了抱怨,闷声起身撺了衣裳,歪歪扭扭坐到桌前,拾起饭菜。

  “什么时候回去,出来太久了。”

  “不急,等您心情好了。”

  “怎样算好。我立刻做起来高歌百首,陛下可以回京掌政了吗。”

  “倒也不是不行,您的调儿啊,我长大后可没再听过了。”

  “久了,记不清啦。”画良之舒叹一声:“我娘过世时我确实太小,而今那些好的记忆全随风散了,唯有疼得刻骨的才能铭心。亏你还能记得我唱过调儿。”

  “魂牵梦绕,念念不忘。”

  桂弘从背后环住他的腰际,视线掠过阑窗,望向街边垂柳。

  画良之寻他一并望去,南仓镇一年一度的会武大会就要到了,江湖人士逐渐往这边来,车轮马铃声响得不断,客栈一层敲桌饮酒,交谈做歌,大笑声惬然入耳。

  他忽然在这儿望见了初夏,闻见蝉鸣,生机。

  夹山的镇子中常年阴沉迷雾散去了。

  天晴了。

  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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