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青一摆手,挥散簇拥在门口的一众奴仆,自个则悠哒哒的踏进房间,看着背影僵硬的苏云朝,继续问询;
“朝儿,怎么不说话了?要不要帮忙啊?他们都是奴仆,配不上你苏家公子的尊贵身份,你不要他们帮忙情有可原,那我总不能也不行吧,我可是这个家的主人呢。”
苏云朝;“……”
他将手臂从衣柜缩回,然后极慢极慢的将脸扭回来,扯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是宋叔啊……”
他眼神飘忽,明显心虚;
“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中午不是……”
宋玉青一撩长袍,坐在了唯一空着的高凳上,面上笑意不减;
“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听到有人搁心里念叨我,说我抠搜小气,给客房置办的东西廉价不值钱什么的,所以就专门回来和人评评理啊……”
苏云朝;“……呵呵。”
宋玉青也跟着笑;“呵呵”
屋内气氛就那样凝滞半晌,在宋玉青看似温和实则压迫的眼神中,苏云朝没挺多久,双肩一垮,终究如实交代了。
而当宋玉青面无表情的听完苏云朝所讲的来龙去脉后,表情逐渐奇异;
“你说——你们在山上被地痞堵了?”
苏云朝点头,脑中又想起今上午的场景,一脸愤愤;
“宋叔你是不知,那来寻衅挑事的地痞有多可恶,当时多亏王姐姐护着我,一人面对恶言恶语,那风骨担当……”
宋玉青没理他,继续按自己的思维问;
“那地痞带了好几个跟班,表情语言都很恶劣,可却就只嘲讽了你们几句,没做什么其它?”
他挑了挑眉,眼珠盯着苏云朝,一句接一句;
“就连后面翻出债务,也没有趁势侮辱,那么一大帮子,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人和你们对话,甚至最后还在被你顶几句后,就那样走了?”
说到这里,宋玉青啧啧两声,满脸感叹;
“现在的地痞流氓可真有礼貌啊,不以多欺少不说,欺负人还光动嘴不动手,啧,难得,真是难得——”
宋玉青这些话一出,苏云朝眨眨眼睛,明显感觉出话里的不对味来,不由生气;
“宋叔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这事还会有假吗!难道你觉得如王姐姐那般人,还会因为银钱之事骗我吗!”
他怒瞪着一双眼,整个人被气得不行,被他质问的宋玉青倒是容色淡淡,不急不躁,甚至还有心情安慰他;
“别气了别气了——”
宋玉青叹了一气,有些无奈;
“我也就是就着你描述的事情来分析,这怎么分析着分析着,你还生气了呢!”
苏云朝的表情依旧很臭,语气也不好;
“我就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己,才不需要你分析呢,反正你和我爹一样,分析来分析去,最后能分析出的唯一结论,也就是王姐姐不是良配,哼,你们都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自个手里有点臭钱,眼睛便长到了天上,看这世上的所有穷人都觉她们居心叵测,都只图你们手里的那点钱是吧……”
眼看苏云朝昂起下巴,又开始带着满满优越感讲这种事,宋玉青那真是有再好的脾气都忍不住了。
“哦——”他挑眉看他,眼神凉凉的;
“朝儿这是在嫌弃我与你父亲合作经商,满身铜臭?”
苏云朝没听出宋玉青话里凉意,依旧梗着脖子叫嚣;
“难道我说的有错吗?你们每日与金银为伍,满心满眼都是世俗富贵,又哪里知道什么叫文人风骨,什么叫真心相爱……”
宋玉青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眉头皱的几乎能夹死苍蝇。
“苏云朝——”他出声打断苏云朝的滔滔不绝,话里终于不再给人留面子。
“以前我只当你小,竟没想到你性子偏执到了这种地步,你口口声声嫌我和你父亲世俗铜臭,说那贫穷的王家姑娘风骨清高,那你为何喜欢穿你身上的云罗衣,戴你腕上的金玉镯,你可知,你身上的这件衣服就是贫苦人家两三年的生活费,你腕上带的两只镯子,就是中等人家三四年的全部收入,你既不喜金银,那又为何喜欢金银所带来的奢华享受?你既向往贫苦,那为何不喜荆钗布衣,为何不喜白粥咸菜?”
他此时眉眼皆厉,再没了往日温和,步步紧逼;
“还有,你瞧啊,就连你想帮心上人还债,都要挪用你父亲用铜臭给你买的金银首饰,还想用我用铜臭置下的屋什家当……你说,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不是嫌弃它们吗?为什么要用呢?”
“阿朝,回答我啊——”
他的话语一句接一句,逻辑缜密,杀人诛心,直逼的苏云朝跄踉后退,那高高扬起的下巴也逐渐僵硬,羞愤难堪。
“我……我……”
他张张嘴巴,努力想憋出什么话来反驳,但“我我我”了半天,就是无法组织语言说出什么有用话语来。
而宋玉青这次也没再帮他找台阶,他就那样冷眼旁观他的窘迫,看着他的面色青白变化,看着他嘴唇颤抖,看着他眼中漫出水光……
他不动如山,眼中的冷漠令人心悸。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错。
比如没有界限感的插嘴别家俗事,比如不甚体面的耍小脾气,比如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比如被家人宠惯了,做事情鲁莽激进,不计后果……
这些错就错了,都是小事,没有关系。
可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有些问题他就不能错。
就如苏云朝现在这般,端着人家的碗吃饭,碗还没放下呢,就开始一边吞咽一边骂娘,同时还想反身踩一脚,唾两句……
世上没得这样的道理。
屋中气氛就这样一点点僵持下去,苏云朝此时心态简直无法言说。
有被戳破的难堪,有被羞辱的愤恨,但更多的却是满心满眼的茫然。
他怎么了?他不过就是说几句心中所想罢了,宋叔为什么这么生气?宋叔为什么要给自己难堪?宋叔他明知自己从小吃用的就是这些,明知自己从未受过苦,明知自己……
苏云朝与宋玉青以前也时常有矛盾,且大多数都是苏云朝主动挑事,宋玉青好脾气不在乎,顺便还能帮忙搭两节梯子下。
如此日久天长,苏云朝早就习惯了被无限纵容的特殊待遇,他真的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面前人会如此眉目锋锐,毫不留情的逼问自己。
苏云朝想不出答案,所以他便采用了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恼羞成怒。
“宋叔,你怎能如此说我!”
他双眼瞪大,嗓音尖锐,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
“咱们相识数年,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真是万万想不到,在你眼里的我竟是这么个模样,好,即是如此,那我就不在你这里碍眼,我走!我走就是了!”
随着这极有气势的话语撂下,他甩袖转身,直奔大门,甚至就连他自个儿整理好的金银细软都没拿,那叫个誓不服软,气势汹汹。
宋玉青面上的神色更沉了。
“公子这……要不要拦一下,我瞧他都走到大门口了……”
有担心这边情况的小厮前来询问,面色为难;
“公子,他毕竟是苏家人,这要在咱们府里出了事儿,咱们……”
宋玉青疲惫的闭上眼睛,抬手制止;
“别拦他,让他走!”
“……是。”
小厮忐忑的应了声是,刚想转身退下,却又听宋玉青下一句;
“马上去厨房找文柳,让他放下手头上的所有事,小心跟在苏公子后面瞧着……”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瞬,又继续;
“让他也不用管其它,就注意着人不会碰到危险就好。”
文柳是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母亲没因风寒丧命前也曾是山里最好的猎户,文柳虽是男子,却又像极了母亲,力气奇大,身手利落,若不是性别不对,以他的身手,那就是去大户人家当个侍卫都能合格了。
小厮自是清楚文柳的本事,是以一听这话,脸上的忐忑立马消失,一叠声应答;
“是,是,奴才这就去厨房,这就去。”
看着门口撒鸭子就跑的背影,宋玉青极轻的勾了下唇,随即便是更深的惆怅。
看来,他今儿下午是又得往苏家跑一趟了。
想是这样想,做他也是打算这样做,可无奈事不凑巧,他这边车都拉出来了,巷子路口却腾然驰进一辆青布小车来。
小车简陋,老马疲乏,宋玉青眯眼瞧着,心里有些胡疑。
这小车怎么还往里走,还往里走,这条巷子的末尾可就自己一家,难不成真是来找自己的?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青布小车就那样晃晃悠悠的停在宋玉青面前,再然后便是位五六十岁的老者掀帘下车,看向宋玉青的眼神慈祥温和;
“宋哥儿安好,几年不见,宋哥儿真是出落的越发俊秀了。”
宋玉青看着她有些茫然,笑容干巴;“……族长过誉了。”
是的,面前这位老人是族长,宋家村里的族长。
老人没在意他话里不自在,寒暄完毕,她歪头瞅了瞅整装待发的马匹,有些讶异,又有些愧疚;
“宋哥儿这是要出门?”
“如此,倒是老身莽撞了。”
她面上的愧疚不似作伪,话里话外也真诚极了;
“宋哥儿既是有事,我便先回去,改日再来叨扰……”
“不不不——”
宋玉青急忙摇头,对于瞎话信手拈来;
“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突然想逛街,不去也没事,族长既然来了,那就进家坐会吧。”
他微微弯腰,以手作迎,姿态虽不够恭敬,却也给足了体面。
老人见他如此,面上神情更是慈和;
“既是如此……”她微微躬身,以礼相回;
“老身便叨扰了。”
……
老人是宋家村里的族长,今年五十有六,身上还有秀才功名……当然,这种身份在外界确实称不上重要,可若在宋家村里,那可真叫个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像当初,他刚驾车来到苍山县改户籍时,那是需要去到家里将自己原本的良民户籍销毁的,那时他虽然将自己打扮的落魄贫穷,可由于容貌出众,依旧被原身父母死缠烂打,要死要活的就是不让销毁户籍,还闹腾叫嚣着拿孝道压他,一哭二闹三上吊……
哪怕宋玉青已经不需要再受原生父母的要挟,可面对如此哭闹,他也是烦不胜烦,有些茫然。
像那种情况,他知道他可以雇佣人手,强制抢走自己的户籍销毁,可若真动起了武力,无论这件事情谁对谁错,最后的舆论都会一边倒的骂向自己。
若不是无计可施,宋玉青是真不想因为舆论而搬离这里。
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宋玉青与面前老人有了一面之缘。
老人是宋家村族长,在宋家村内有着一言九鼎的威慑力,那时宋玉青被原身父母缠的心烦,心里窝着一团火真打算用伤敌一千自损五百的招数来决裂呢,刚好老人不知被哪位村民叫来了,再然后等她问清了前因后果后,竟真的公公平平做起了裁判。
宋玉青一点损失都没有的拿回了自己户籍,最后还连带着在全村人的见证下,看这位老人震慑着原身父母发誓以后绝不再招惹自己……
说不感激是假的。
宋玉青这人最怕的就是欠人人情,所以后面几年,他在苍山县撕掉伪装站稳脚跟后,就一直在等着这位老人向自己讨要人情。
然后他等啊等,等啊等,时至今日,整整七年,这位老人终于想起自己的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