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假意到最后,宋玉青算是立稳了大孝子人设,也不管张如玉信不信,反正他自个儿是演爽了。
“张姑娘——”
宋玉青站起身来,面上还残有一丝伤感;
“这天色也不早了,姑娘是贵人,想来事情也多得很,我这边也要雇佣马车,早早赶路……”
他双手平举,规规矩矩的朝对方施了一礼,不走心的画下大饼;
“若日后有缘,再得相见,我定会热情邀请,茶酒款待,以回今日叨扰之愧。”
张如玉就那样坐在位上直勾勾的盯着他,眼见他礼数周全的行完礼,又讲完漂亮话,就打算转身离开,她眸底晦暗了下,冷不丁开口;
“哎,小壮士,咱俩好歹见过两次,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宋玉青此时已经撩开了车帘,闻言微微侧身,语调清脆;
“我叫宋玉青,家住苍山县,张姑娘,咱们就此别过——”
话毕,他没再停留,一掀帘子就从车辕上跳了下去,瞧其背影,那叫个飒爽英姿。
笑话,好不容易话赶话说到这儿,他要再不走,这女人小气起来,非揪着他要赔偿怎么办?
如今他身上可就只揣有二两碎银,是真没得银钱赔偿啊!
飞奔,雇车,谈妥价格……宋玉青接下来的步骤顺利的出乎意料,不过短短一刻钟,他就已经安安稳稳坐在了马车里头休息。
虽然吧……车有些破,车夫有些年迈,外加空间狭小……
但看在一两银子一趟的租银份上——
能理解,特别能理解。
……
宋玉青的这一天过得极其曲折,先是被严厉斥责,撵出周家,后是被贼人尾随,跳进张家马车,耽误了一场好事。
混混乱乱大半天,此时的时间段己是下午两三点,天边太阳虽还高高挂着,但照在身上己没有多大温度,宋玉青知道,再过约末一两小时,外面的天色便会逐渐灰暗,狂风肆虐,那代表着这一天的时间即将结束。
而也就是在这种时刻,宋玉青坐在狭□□仄的车厢内,掀开车帘,观看外面稳稳倒退的景色,他的心中才总算有了几分突遭变故的真实感。
他摆脱了一穿越便为奴的身份桎梏,公子不要他了,而与此同时,他也自由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往后的人生,他又该怎么办?
一朝穿越,跌落泥潭,阴阳颠倒,陌生国度,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周府生活,如今却又要重新开始。
说不害怕是假的,如此阴阳颠倒的市井生活,他真的适应得了吗?
心里装着巨大惶恐,宋玉青沉默的放下车帘,眼睛一扫,便瞅到了被他放在脚边的两个包袱。
——讲真,这一件件麻烦事砸下来,他都快将玉书递给他的这个包袱给忘了。
伸手从地上拾起包袱,放在腿上,随着他一片片拨开隔层,包袱里面的东西也就跃入眼帘。
是两块浅青色的软云绸,花色鲜亮,薄如蚕翼,如此方方正正的叠起来,居然也有了指宽厚度,想来长度……
玉书这是把他所有积攒的软云绸都给了他吧?
软云绸,这是一种比软绸更轻薄华美的绸料,因为这种料子在富贵人家一直很受欢迎,且价格也居高不下,所以有不少门户拿这种料子当压箱底,是一种堪比银钱般的存在。
而像面前这种长度,其价值少说也值四五十两……玉书这是真把他当亲弟弟照拂了啊。
手指一下下抚摸着掌中布料,又想到玉书将软玉绸从妆匣深处取出来时的心痛模样,宋玉青突然乐了,唇角微勾,眉眼弯弯,就连心中郁气都跟着消散不少。
再然后,他的眼神便直勾勾盯住了包袱最底下放置的一个小木盒。
小木盒方方正正,巴掌大小,黄木材质,外观瞧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物件。
但玉书说,这是公子给他的,公子给的……
宋玉青一时都不敢伸手打开。
会是什么呢?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公子还会想给他什么呢?
犹豫了很久很久,久到宋玉青的心脏都开始紧缩,最后一咬牙——终是打开了。
然后宋玉青的神色就愣住了。
木盒里的东西很简洁,特别简洁。
就是银票,一大叠银票。
此时此刻,在看到这些东西的一瞬间,宋玉青都描述不了此时复杂的心情。
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将厚厚一叠银票拿了出来,鬼使神差的一数,整整二十张。
百两一张的票子,整整二十张,也就是说,公子给了他两千两银票。
整整两千两。
宋玉青的心突然酸酸涩涩,心中情绪膨胀咆哮,就连眼眶都跟着有些发胀。
而这种悲伤情绪,在他眼睛触及到盒子最底部放置的卖身契时,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
泪珠毫无预兆的颗颗砸下,心中压抑那么久的情绪翻腾而出,宋玉青一时简直悲伤的不能自己。
予我卖身契,赠我大额银,可偏偏一点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公子啊公子,你到底要让我如何才好啊!
……
坐着这样的逼仄破马车,宋玉青终是晃晃悠悠的到达了苍山县。
别误会,他真不是回来孝敬父母的,而是这个朝代律法就是这样设定的。
入了奴籍的男女,要么待在主人家终老一生。要么被父母赎回,重归旧位。要么就是宋玉青如今的这种情况了。
被撵或者自赎,前者依旧是奴籍之户,无法归入父母名下成为良民,也无法享受我朝良民所受到的宽待,只能返回原籍地,以比普通良民还要困难几倍的方式挣扎求生。
……这个是最难的,若宋玉青没有公子后面送来的小木盒,那他以后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这一项了。
还有最后一项,也是最符合此时宋玉青境况的一项,自赎成功,卖身契到手,如今只待宋玉青回到原籍户衙,将奴籍一消,重归良民。
而最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拿着父母按下手印的卖身契去消奴籍,便可以将自己的户籍重新立户,不用挂靠在父母名下,不用成为父母附庸,他就是自己的户主,再也没有人可以卖他。
在这种朝代,他终是以这种方式得到了一个男子最大的自由。
既摆脱了父母桎梏,且手中余钱充足,宋玉青便不打算再乱跑,而是彻底在苍云县落下根来。
消户籍,置房产,开店铺,与此同时又略施小计,与衙门中的师爷内眷搭上话,大方赠股,邀其加入,如此,虽是损失了些钱财,可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小县,宋玉青的生意终究有了靠山。
如此忙忙碌碌,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七年。
苏府后宅
宋玉青一身常服坐在葡萄藤下,正在一边吟茶,一边听苏主君抱怨自家琐事。
什么苏师爷前阵子看上了县内谁谁家小郎,盘算着要纳其为侍,现在每日上工路上都要与那小郎见上一面,说几句体己话……
什么女儿在学堂的功课一塌糊涂,昨个家里又被夫子叫去训了话,前面啰啰嗦嗦一大通之乎者也,后面隐晦贬其性情顽劣,不堪教导,若不是苏主君放低身段,恐怕他家女儿真要被劝退了。
还有府内哪个貌美小厮不安份,可他又顾忌着那小厮的父亲是苏师爷的奶公,不能雷霆处理,实在憋屈。
还有府里面的两房小侍连带一个庶女两个庶子也总作妖,小侍嫌他这个主君分配东西不够公平,这位嫌到手的绸缎花色不够鲜亮,那位嫌分到的首饰款式过于老旧。
庶女嫌他压她才华,不肯花钱请上好老师,阻断她的青云路。
庶子嫌他不愿尽心为他们寻找好归宿,最后只能低嫁,连到手的嫁妆都寥寥无几,苛刻至极。
……
宋玉青一边听一边跟着点头,时不时还附合的“嗯”“啊”两句,以表示自己真的有在认真听。
——其实他脑海里的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很无奈,这真不是他不懂礼貌,而是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脑子啊。
这些车轱辘的抱怨话,他已经从面前人嘴里听过不下十次了。
第一次听时,他心里对面前人简直怜惜不已,堂堂县令嫡子,入主苏府,本就下嫁,不想苏师爷如此大胆,竟磋磨起了上司之子,实在令人气愤。
第二次听时,他开始满心担忧的为他出起主意,什么你自己也要立得起来呀,你自己也要强硬一点呀,你自己也要争点气,努力为孩子撑起一片天呀……
第三次听时,刚好府里面的一个侍君生病了,当瞧到那侍君身边的贴身侍从来请示时毕恭毕敬的态度,宋玉青已经约莫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再是第四次第五次,宋玉青哪怕对宅斗再不敏感,他也明显感觉到了苏主君在这个后院里的积威深重。
丫鬟奴仆毕恭毕敬,小侍庶子战战兢兢……
合着面前人抱怨的牢骚,就只是人家自个儿在房里吐嘈的不满话,而且还是人家那边吐槽完,他这边立马收到消息,迅速加以惩治的那种。
宋玉青;“……”
讲真,刚知道这件事的宋玉青是很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