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书刚刚走的时候,丹青还伏在公子腿上,骄傲又得意,而如今不过一会儿,场面翻转,那丹青却是已趴跪在地,诚惶诚恐;
“公子……丹青,丹青真的没有做这些,公子你要信我,公子……”
上首公子的眉眼比刚刚还要冷,他一手捏着账本翻阅,一边声线凉薄;
“瓷器,软绸,玉冠,玉簪,玉佩……”
说到最后,“吧嗒”一声,将手中账本扔在丹青面前,似询似问;
“说——这些东西呢?”
丹青慌乱的眨眨眼,干巴巴的笑了下,犹自嘴硬;
“公子说笑了,刚刚不是说……”
“呵!”不等他说完,周翊君突然笑了下,然后一声轻喝;
“来人——”
在丹青惊惶的眼神中,又一批粗仆踏了进来,瞧其架势,比刚刚那几个还要粗壮几分。
上首公子眉眼未动,连眼尾都没往这边瞟,只启唇冷冷抛出几个字;
“拉出去,给我打——”
话音入耳,丹青的神色瞬间僵住,随即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泪水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狼狈极了;
“公子,公子,你不能这样对我,公子,奴才从小陪你一起长大,奴才视你如亲弟,奴才对你忠心耿耿啊公子……”
他的神色依旧那般可怜,可上首公子不发话,两边听命行事的粗仆才不管那么多,任他哭得再动听,他们手上也没停,一人拽着一边胳膊往外拖,拖到半途,因为对方挣扎的太厉害,他们甚至还不耐烦的开始拽头发。
该死的,瞧瞧这油光水滑的头发,一介下人,都保养的跟主子一样了,真是可恶。
怀着这种愤恨心理,大家伙手上力度可一点没留情,直吓的丹青惊恐异常,嘴里越发胡言乱语起来;
“公子,公子,你不能这样对我——公子,我从小就伺候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有我爹,你可是我爹用乳汁养大的,生恩不及养恩大,我是我爹唯一的儿子,你不能这样白眼狼……”
玉书站在角落看着这场闹剧,看着公子眼波平静,无动于衷,看着丹青撒泼哭嚎,胡言乱语,看着几个粗仆拽小鸡仔似的将丹青扯到院外,棍棒砰砰,惨叫连连。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神走向,但不可否认,此时他的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
哪怕阿青出府的结果已成定局,他也不想看到公子偏听偏信,不想看到丹青小人得意。
他家公子,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人。
十棍的刑罚很快结束,丹青被几个粗仆拖死狗一样的拖了进来。
至今为止,这是玉书第一次看到这么狼狈的丹青。
想当初他刚来到公子身边时,丹青十一岁,容貌秀美,眉眼高傲,身上穿着公子赏下的绸袍玉饰,那真是比主子还要高高在上。
后来的几年也是如此,公子性子好,从不会随意发脾气,反倒是丹青,在主子面前贴心乖巧,但在他们下人堆里,那简直就是夜叉般的存在。
刚进院的小奴们闲话几句,就被他罚跪一夜,膝盖差点废掉。有人失手打破茶杯,主子都说无碍了,他却非要不依不饶,明面上笑着答应,背地里却令人将那小奴的脸扇至红肿,差点毁容……
零零总总,就连玉书也会因白天与公子多说了一会儿话,而被褥湿透,鞋里有针,又兼被严词警告,恶语威胁。
在丹青统管柳玉轩的几年里,院中下人换置的特别快,别的院里基本都一年半载,才能空出来缺位补充小奴,而他们柳玉轩几乎两三个月就要补个缺。
而这个缺口,有时是院里有门路的家生子,使点钱财调往别处。有的是犯了小错,身体素质又不好,一顿刑罚得了风寒,丹青又压根不会帮忙往上报,时间长了,直接小命归西。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玉书渐渐长大,院中众位从丹青手中存活下来的小奴也生了反心,于是大家伙一合计,与其每天战战兢兢的挨打受骂,不如狠心玩个大的,赢了,他们便为自己挣条活路,输了……总之不会更差了。
一院子的奴仆齐心协力,终究把丹青私下折磨人的手段捅到了公子眼前,再然后便是喜乐见闻的公子震怒。
虽说最后因为公子奶公痛哭流涕的求情,又兼仗着功劳将这件事捅到主君面前,没能让公子发落成功,可丹青终究失去了公子信任,和对他们这帮奴仆的管束权。
他们赢了。
再后面便是丹青被撵到库房,玉书上位,柳玉轩权力更迭,底下的小奴小仆们终于迎来了公平公正的生存环境。
一片欣欣向荣。
而那时的丹青在库房窝了大半年,也不知道仗了谁的势,反正最后毫发无伤的被指了婚,成为了风光体面的掌柜夫郎。
他们这帮奴仆私下聊天时也猜测过,或许是公子顾念从小一起长大的旧情,或者是奶公又跑到主君面前哭诉卖惨,或许……
他们兴致勃勃的猜测,目光有嫉妒有不满,但更多的却是庆幸。
庆幸背景这么厚的丹青竟然真被他们掀下了马,庆幸丹青终是再管束不了柳玉轩,庆幸他们头上终于被挪走了这尊大佛,庆幸……
人小力微,便只能易于满足。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管是被压迫的那几年,还是掌握权力后的现在,玉书真的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丹青。
被杖责,这可是主子对于犯错奴仆的最高刑罚啊!
玉书脑中震惊无人知晓,屋中逼问仍在继续。
看着下方趴在地上死狗一样的丹青,周翊君神色未变,依旧还是刚刚的问题;
“说,东西呢?”
下首丹青粗喘几下,眼泪啪嗒啪嗒垂落,不甘依旧,却是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
他不懂,明明刚刚公子还对他信任有加,温和异常,为何宋玉青那贱人一走,公子就立马变了脸色,不仅对他毫无旧情,甚至还命人对他杖责——
他恨啊!
公子怎能如此白眼狼,他难道不知自个儿小时候吃的是他父亲用血化成的乳汁吗?他难道不知自个小时候有多照顾他吗?他难道感觉不到自个儿对他有多么好吗?
白眼狼!果真白眼狼!
由于心情愤恨难堪,丹青哪怕开了口,语气也是不忿的;
“那些首饰公子确实砸了,只是没砸这么多,丹青自小伺候公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取用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公子有这么多,丹青……”
上首公子的神情终于变了,他声音依旧不大,却足以让人感觉到他的厌恶;
“有什么关系?你说有什么关系?我是主,你是奴,你现在擅自挪用主子的东西,你居然问我有什么关系?”
他勾唇一笑,将丹青脸面豁得更开;
“还有你爹,是,我是从小吃他奶水长大,可他喂我不是无偿,是我们周府花钱买的,一个月五两银子,吃着大鱼大肉,住着单独小间,他这乳汁,卖的不亏。”
说到这,他又上上下下将丹青扫了一遍,面上冷意更甚;
“还有你,别张口闭口说什么功劳苦劳的,你有什么功劳?你从小和你爹一块被卖进周府,那么小的年纪,除了陪我玩耍,你还能干什么?”
“你怎么就不瞧瞧那些和你一样年纪被卖进周府的小奴们都在干什么?他们每天穿着粗布衣裳,在做最累最不体面的活。而你呢,你每天穿的漂漂亮亮的陪我写字看书扑蝴蝶,他们每月只有两百个大钱月银,你每月却能拿到一两银子当零花……”
他眼神直勾勾盯着有些怔然的丹青,讥嘲道;
“你是瞎吗?你看不到差别吗?怎么着,同为下人,难道你以为你和你爹爹的身份还比其他人高一等不成?凭什么呢?别人是卖身进来的,难道你们就不是?别人是进来伺候人的,难道你们就不是?”
长长一段话说完,他眉眼间终是染上了疲倦,最后总结般的下了定语;
“升米恩,斗米仇,像你这种人,那才叫真正的忘恩负义,自大愚蠢。”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此时此刻,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对丹青的嫌恶嘲讽来。
怎能不嫌恶呢?那是真心被践踏的愤怒啊!
周家主君是官家出身,所以管理后宅时,也遵从着官家的那一套,他不信夫妻恩义,也不信子女情深,所以他对妻主敬重而不信任,对子女教养却不疼爱。
周翊君五岁时便被强制搬到柳玉轩,小小年纪,父亲便以锻炼他独立性而撒手不管。
他也会害怕,会惊惶,会大半夜梦中惊醒,小声在被窝里哭泣。
面对陌生的柳玉轩,他心里防线便自然而然偏向了和他一起从主院搬出来的奶公和早就陪在他身边的丹青。
他那时真的很信任他们。
然而随着渐渐长大,他的这份信任,到头来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这个在他面前乖巧贴心的丹青,竟然在下人面前是那样一副不堪模样。
恃强凌弱,欺压小奴,甚至还曾借着他给的权力,弄出过几条人命……
不堪至此。
当初若不是父亲施压,他是真起了将人身无分文撵出府的心思的,他丹青曾害过那么多人,心思恶毒成这样,他凭什么过得舒舒服服,他不配!
想是这样想,可父亲出手压制,他哪怕心中不甘,也只能压下气恼,任父亲越俎待庖,给丹青安排到库房,给丹青安排婚事,给丹青一份下人堆里最好的体面。
他不理解,可父亲显然不需要他的理解,强势惯了的人,他想做,那便做了。
现在时隔三年,面前人不仅毫无收敛,甚至还变本加厉——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