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鬼

  “怎么样?”宋珏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嘴里正嚼着鸡腿肉,含糊不清地问。

  秦时宣提起食盒一个石凳上,摇了摇头,挨着宋珏坐了下来,“他不吃。”笑的眉眼弯弯,“他说你骗他门锁了,他傻乎乎地相信了,还装了死,气得连门都不给我开。”

  “脾气还挺大。”想起方才李清刚睡醒嘴边不甚明显的口水印,宋珏也觉得这小圣上莫名逗趣,跟着笑了几声,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呛到。

  秦时宣一手帮宋珏拍背顺气,另一只手把茶杯递给他,不用宋珏开口问他就自行交代:“我没忍心杀他,我明白本朝势必灭亡,而那天匈奴围城便是我最好的机会,也是天下黎民百姓能解放的关键时刻。可我当时提着剑站在他面前时,他瞪着圆溜溜的眼,分明很害怕恐惧,却还是强撑着不掉眼泪。问我是不是来救他的,说他心知肚明吴赋要叛乱,他只想活下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宋珏咽下一口清茶,没有责怪他承担巨大的风险做这些,“那你怎么隐瞒他的身份?收他做儿子?”

  “嗯。”秦时宣点了点头,执木著了几块炒肉到宋珏碗中,顿了顿,又纠正:“干儿子。对外就说他是我亲戚的孩子,因父母双亡我代为抚养。”

  宋珏边把肉往嘴里塞,边因觉着秦时宣有些强调“干儿子”有些可爱而勾唇微笑。

  两人又聊了现如今的朝廷局势与匈奴兵败后的情况,当然大多时候都是秦时宣在说,宋珏安静地听着,往空了一个多月的肚子里塞吃食,时不时提点他几句哪个官员品行不端,应当罢黜贬官,他们家里养了几个外室都能细细道来。

  现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匈奴此次战损伤亡惨重,缩回自己的领地取暖慰藉,怕是没个十年半载都不会再出什么动静。

  各个贪官邪佞在群龙无首的朝廷上也掀不起风浪,百姓情绪高涨,秦时宣这皇位算是坐稳了,只得黄道吉日便可加冕成王。

  “阿宣,我有话跟你说。”宋珏将木著放在碗边上。

  秦时宣夹菜的手一顿,“嗯,你说。”

  宋珏撩开被秦时宣强行要求套上好几层的衣袍袖子,露出银柱贯穿的玉臂。

  黑沉沉的天幕零星印着几粒冷白雪粒,撒盐似的,渐渐旳愈印愈多。

  看似弱不禁风的天幕终于撑不住不断增加的雪粒,簌簌地往下掉,掉在宋珏雪白的肌理上,透着底下的银,两种白相融成水滴,冻得宋珏说话都在颤。

  院中寒风拨柳,万物都被低温冻在各自温暖的巢穴中,仿佛世间只剩他们。

  言毕,秦时宣把宋珏臂处的衣袖又扯回去,反握住他的手,揉搓。

  宋珏只觉手上热源不断,沿着肌理涌至胸膛。

  他昏睡一个多月,期间是由秦时宣贴身照料,两条诡异的银柱赤条条地显在手臂上,且月中时还会伸长一节,以秦时宣的资质不可能不认得这西域奇毒。

  双玉已死,留下的是本该坦荡真诚的宋珏,所以宋珏还是要亲口说出来,为了将这份坦荡展示给秦时宣看。

  宋珏伸出另一只手,朝秦时宣低垂着头的脸颊摸去,未摸到料想的湿意。

  蓦地,指尖颤抖如筛,秦时宣早就知道了银毒一事,日日夜夜对着面如死灰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宋珏,无助与哀怨,悲痛与内疚所带来的痛是再多的泪都冲不散的。

  心如刀割,堪比活刮。

  波涛汹涌的酸涩袭来,惹得宋珏眼眶微红,本想佯装豁达的伪装瞬间土崩瓦解。

  他又何尝不想与秦时宣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秦时宣感受到宋珏波动的情绪,抬起头,只见背着堂屋烛火,宋珏上泪痕莹莹。

  靠近额头贴着额头,秦时宣缄默无言,缓慢地吻净宋珏脸上纵横交错的莹河,过程漫长得像是走过了冗长琐碎的一生。

  继而往下,轻点鼻尖,含住朱唇,细细研磨。

  泪水混杂在唇齿间,分明是咸苦,尝起来却甘甜。

  半响,秦时宣贴着宋珏仍旧微颤的嘴角,轻声道:“我们还有时间。”

  宋珏强压下嘴角的悲痛,啄了一下秦时宣有些发白的唇,带着浓厚的鼻音道:“嗯。”

  没错,他们还有时间,有时间再打一只灰鸟,再饮一盏清茶,再赏一轮圆月,再道一句“少年狂”

  宋珏还没亲眼看着秦时宣登上天子之位,见送宋父的希翼皆为现实,百姓安康富足,又怎么能阖眼。

  深夜子时,宋珏由于睡了一个多月,此时难以入睡,又担心惊扰到甘眠的秦时宣,便蹑手蹑脚地裹了一层棉被,手捂睡前秦时宣塞给他的雕花镂空暖炉,坐在门前长廊的长椅上,看漫天倾洒的一月飘雪。

  长达六年未像现在这样舒适惬意,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背靠柱子,棉被中的手沿着小臂凸起的银柱向上攀爬。

  快要到尾端时,陡然听到“嚓”的一声,是积雪被碾压的声响,在寂寥无人的雪夜中尤为突兀。

  才松懈片刻的神经又再次紧绷,犹如强弩在弓。

  深更半夜的,秦时宣都已息下了,断不可能是锦衣下属。

  皇城决战那日,在秦时宣身边的应该都是他的亲信,不会轻易出卖秦时宣,否则宋珏也不可能在这里相安无事地痊愈康复。

  李清的死也做的天衣无缝,秦时宣还找来与他体型相差无几,且面目全非的尸体,连验尸官都顺顺利利地骗了过去。

  年纪轻轻光靠不知是碰运气,还是预料入神的一次救国护城,就能登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子之位。眼红嫉妒,心怀不轨之辈绝不在少数。

  那么来者不善,是冲着秦时宣去的。

  这个念头惹得他周身血液都在倒腾翻滚,以往时刻随身携带的暗器,此时俱不在身旁,还裹得圆滚滚的,像个滑稽的雪人,因为厚实顶多挨两剑,无半点威慑力,最终被捅成刺猬。

  正当宋珏准备向来者抛出棉被,以遮挡他的视线,而后一脚踹开房门好提醒秦时宣有危险时,有规律的雪压声戛然而止。

  难道被发现了?宋珏心脏砰砰直跳,大气也不敢出,极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好缩进身旁四季春树丛的庇护中。

  “这是什么破地,坑坑洼洼的,摔死小爷了。宣哥哥怎么扣扣搜搜的,都是快要当圣上的人了,怎么?是想成为下一个汉景帝吗?戒奢以检的,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大概是怕惊扰房中人,抱怨的声音不大,而后的怨言俱备被北风给吹散了。

  宋珏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禁又狐疑,李清那么晚顶着风雪跑出来做甚?总不能是闲着没事干,出来吹冷风的。

  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有鬼啊!!”宋珏故意喊了一嗓子。

  “啊!!!”对方十分给面子地给予回应,叫起来像是出声者吓得魂魄离体般凄惨。

  李清才刚站起来没多久,双腿一软,又一屁股跌了回去,束冠都被跌掉了,披散着头发,一张小脸血色尽失,左顾右盼,“哪里?哪里?…哪里有鬼?”

  摇头晃脑了一阵,才觉出不对劲,气急败坏地对着声音来源处道:“幼稚鬼,都多大人了还吓唬小孩。”

  宋珏被李清这强装镇定又故作老成的话给逗得眉头一挑,蠕动着棉被,直起身子,从树丛上露出头来,“你都是当过圣上的人了,还干赌气不吃饭,结果半夜饿得受不了,出来找食吃这档子叛逆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吓唬小孩了?咱们俩半斤八两。”

  将食盒内的菜碟取出放在蒸屉上,坐在炊台前烧火,瞥了困得都开始翻白眼的李清一眼,指了指自己身后一大摞干稻草,“这里可以躺,挺暖和的。”

  困倦和疲惫促使他放下娇生惯养的脾性,随手把湿衣服一放,裹着被褥爬上稻草垛,弹性十足,比想象中的松软舒适,李清没撑住,倒头就睡了过去。

  晃晃荡荡的亮橙火光熏染得整个屋子在深冬的夜里渐渐升温,炊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

  宋珏用铁钳捯饬了几下柴火,火便更旺盛了些。

  回头看李清,后者只露出一张脸,稚嫩喜人的小脸上紧皱着的眉头突兀异常,硬生生添了几分这个年纪不应有的忧愁和痛苦。

  帝王世家,人亲短,是与非,理不清,道不明。

  李清的母妃曾经也盛极一时的恩宠加身,可世事异变,罔论变幻莫测的圣心。

  一代宠妃昙花一现,终是惨死冷宫。

  那是李清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据说前圣上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小儿子,派人从冷宫救他出来时连声都不会出了。

  宫里的人都躲着他,骂他晦气,他母妃的尸体在他身旁腐败发臭…

  陌生的所谓的皇兄们个个心机城府极深,明争暗斗,李清不争不抢,却被吴赋钳住踏着他们的尸首上位,化身提线木偶,任意摆弄。

  古语有云:人君当神器之重,局域中之大,将穷极天之骏,永保无疆之休。是使命更是责任,所以没人会顾及他才十岁而已。

  李清也知道百姓数米之炊,却无能为力。

  更何况数月前的围城之战,宋珏也是要将他推出去作秦时宣上位的垫脚石。

  阴暗混乱中,他是最无辜的献祭品。

  宋珏右手托腮,手肘抵着膝盖,看着李清狼吞虎咽地扒得大半长小脸都是米粒,莫名地极速飞逝的时间好似被未燃尽的柴火所散发的温热给拖拽住了。

  记得十三岁那年,坞塘村村头长得最标致的姑娘要出嫁到外村。

  按照村里的习俗,凡是本村弱冠的男子应该端着装着各式各样喜糖的铁盘子候在村口的青柳树下,等驾着新嫁娘的婚轿来临,再向半空中倾洒盘中的喜糖。

  盖着喜庆大红盖头的新嫁娘先摸瞎似的,小心翼翼地从轿前的地上随便捡一颗喜糖,然后大伙儿再一哄而上,每人仅一颗。

  新嫁娘公布自己糖果的口味后,与之相同的人可以沾沾喜气,许有关婚姻或感情的愿望。

  不用让大伙知道这些人是谁,许了什么愿,是独属于他们月老之间的浪漫契约。

  村落之间的联姻不多,估计秦时宣也是第一次见这般热闹非凡,形式有趣又新颖的集体活动。

  秦时宣跟孩子们站成一列时,便忍不住偷偷剥了两颗喜糖塞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响,念叨着自己要许多好多好多愿。

  在一侧站得端正笔直的宋珏用余光瞥了眼他被糖渣撑得圆鼓鼓的腮帮子,也不知道他尝不尝得出来到底有多少种口味,低声提醒道:“你小心别呛着。”

  秦时宣摇了摇头,又剥了一颗糖,耍帅似的将它抛得老高,张大嘴巴接住,沾沾自喜地对着,宋珏挑了下眉。

  宋珏一脸漠然地移开视线,等着他自食恶果。

  果不其然,在大伙弯腰去捡喜糖时,秦时轩直起身的那一瞬间就被糖渣卡住了咽喉,咳得满脸通红,甚至有窒息的迹象。

  宋珏赶忙停下剥糖的动作,运了点内力在手上去拍他弯成虾米的背,见他脸色好了些宋珏才松手,“偷鸡不成蚀把米,你说你尝出来什么味了么?”

  酸甜苹果的腻味拐遍口腔,宋珏蹙了下眉,他不喜甜,可饶是老成如他,也抵不住年幼的好奇心,情与爱是饱读圣贤书的他所从未涉猎过的。

  秦时宣哀嚎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糖渣一咽,还是一条好汉。

  “尝出来了啊。”秦时宣道。

  “哦?什么味?”宋珏问。

  秦时宣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阵,中途不停地砸吧嘴,似在回味,“甜味!”

  宋珏知道他什么也没尝出来,懒得说话。

  秦时宣呲着两颗尖尖的虎牙,笑着挂在宋珏身上。

  宋珏比他矮一截,他扯得一晃,蓦地听到轿中一个细软的女声:“青苹果味。”

  糖的甜腻还赖在舌尖,宋珏一时僵住了,期待和好奇是一回事,可宋珏没想到真的会中。

  来的大多是年轻人,身旁有些中了的相亲兴高采烈地欢呼出声,或隐在人群中默默地红着脸许愿。

  “你中了?”秦时宣收回压在他肩上的力度,好奇地尾巴都快翘了起来“许了什么?”

  宋珏自己也不知道许什么,沉默了一会,“不告诉你。”

  秦时宣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反应过来后生了气,“切!我才不稀罕呢!我自己肯定也吃到了苹果味,我也可以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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