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星光变得粘稠。
松苓愣住了，他倏地扭回头来，死死的盯住高台上的金像，那金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僵硬且缓慢的转动脖颈，没有瞳仁的眸子扫视着大殿，最后落在了松苓身上。
月光照不亮整座大殿，那座金像也被黑暗掩成了一个虚虚的影，线香忽明忽暗，小内侍仰着头，昏暗中实在是看不清，可他还是觉得那塑像好像动了一下。
“陛下…”小内侍近乎失声，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清。
头顶的金像也是许久不曾修缮，若是近看，则会见得金漆剥落，露出斑驳，只是吗斑驳之下还是金色，这塑像竟是一块大金疙瘩。
金像着实僵硬，脖颈一动，掉落了一片漆，小内侍的同伴还伏在地上，被老皇帝吓得哆嗦不断，这片漆正正的掉在他面前，摔成了金屑。这一下可吓得他哆嗦狠了，一声低呼溢了出来，他膝行着向后挪了几步，仰头看向金像，指尖沾了些许屑。
就在他仰头的这一瞬，数百盏白烛一同燃起，大殿内顷刻间亮如白昼，那伏地的小内侍登时吓软了腿，这金像正垂着脑袋，与他打了个对眼。
金像面上挂着不甚明显的笑，眸中没有瞳仁，却像是在打量着他，下一瞬他觉得这金像好像更近了些，是了，金像弯下了腰，眸中的笑意愈发的浓，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
“啊，啊…”小内侍要晕过去了。
老皇帝见状也是一惊，忙扔下手里的人，向着活过来的金像砰声跪下，膝盖骨撞击地面，力道极大，袍摆带起一阵风，拂动了碎裂的金漆。
“神明显灵！”老皇帝双手高举，高呼一声拜了下去，可那金像却视他如无物，稍稍直了直身子，转向那琉璃盒子。
金像动作异常的缓慢，它想去拿那琉璃盒子，可手指不太灵活，碰翻了竹筐，琉璃盒子翻了出来，盖子应声掉落，里面那颗血淋淋的心滚落在地上。
“脏了。”金像像是毫不在意，话也说的极慢，声音浸透整个大殿，震的头脑都晕，它又回到了老皇帝面前，一指按在老皇帝后脑，“今日贡品可真是不少，我应该好好赏你。”
老皇帝闻言大喜，想要谢恩，可那根指头着实太沉，他根本抬不起头来。老皇帝额头快要贴到地上，他又将双手扬了扬，闷声道：“这些，这些都是信徒应该做的，信徒不敢求赏赐，只求神明保佑我国运兴盛。”
“虚伪，”金像揭穿的毫不留情，兴许是雕刻的原因，这金像不管说什么话都是一脸的笑，但这笑意却不让人觉得亲近，里头藏着刀，“你还有脸跟我求赏赐，你可知你带了个什么尾巴？”
这金像话说的虽然慢，可半点威严不减，一字一字犹如重锤，锤的人心神震荡，几欲吐血。
什么尾巴？
老皇帝怔愣在地上，倏然想到方才看到的缺瓦的屋顶，那屋顶上闪过一个影，那影闪的极快，他还没来得及看清。
“神仙莫怪，我正想去处理…”
老皇帝急忙辩解，松弛的皮肤蹭着地面，可金像并不想听他言语，金像松开了他的头，拖着身子看向殿外的赤影。它脚还在高台上，脸已经伸到了大殿门口，不知是仙术还是妖法，身子拉的极长。
伏地的小内侍登时爬起身，拍掉手上的金屑，也不管那皇帝，拉着同伴就往角落里躲，两名内侍抱在一起，躲在立柱后面，这处有一浅白纱帐，他们隔着纱帐看着金像，只觉得这金像似妖邪，绝不会是皇帝口中所说的神仙。
他二人打着颤，只求今夜能逃过一劫。
“跟了一路真是辛苦，可有看清我是谁？”金像距离松苓不过一尺远，巨大的脸映入松苓眼仁，金像的双唇并没有动，那问候像是来自天际，“好久不见，小狐狸。”
松苓伸出利爪，死死的扒着地面，这声音样貌他再熟悉不过，涂山一山生灵直至今日都不得超生，全是拜眼前人所赐。
“涂山是你，墨脱也是你，”松苓咬着后槽牙，喉中发出声声怒吼，真恨不得撕了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金像不答，只轻声笑了笑，接着收回身子站回高台，仰头望向殿顶。不过片刻，金像缓缓张开双臂，疾风骤起，卷着尘向殿内灌去，烛火摇动，白纱荡过立柱，如鬼魅迎风。
那老皇帝站立不稳，被风卷了去，直直的撞上高台，头磕上了金像。那金像似是嫌弃一样猛的一甩衣袖，将老皇帝直接甩出殿外，那百年的老骨头怎么禁得起这一摔，老皇帝哼都没哼出一声就不动了，唇边溢出鲜血，人瘫在地上，好似一坨烂肉。
殿外的地砖都翘起了角，像是在地下煮了一壶开水，蒸的大地直扑腾。沙尘越来越大，环绕着金像直至将其埋没，殿内的人眼都睁不开，松苓眯着眸子，尾巴缠着门外的立柱，瞧着那黑风越聚越浓。
高台都要看不见了，里面的金像却骤爆光芒，金光穿透了黑风，如同金乌落下，紧接着，金像炸裂发出一声巨响，两个小内侍缩成了一团，墙角的暗影成了避风港。
风实在太大，松苓险些腾空，他化出人形显出骨剑，一剑插裂了地砖，剑身深入地下，这才稳住身形。
金光闪了一瞬又灭，金像顷刻间化成齑粉，黑风渐缓，沙尘逐渐消了下去，大殿内落了一层枯枝烂叶，稍有些破败，全然不复之前所见。
黑风又淡了些许，逐渐露出了一片雪白袍角，片刻未至，那金像所供奉之人就显露在高台上。少了奢靡的金身，高台上的人着实出尘，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想到，般若岩上那位人人供奉瞻仰的神尊，竟是这样一个人。
松苓看着大殿内的一片狼藉，方才如此大的风竟也没将那一圈白烛吹灭，烛火险些撕裂在猖獗中，又在风停的那一刻恢复了安静。整座大殿都静了下来，松苓拔出骨剑，一手执着剑鞘，缓步步入殿内。
着实亮堂，神尊被簇拥在烛火间，俯视着台下的狐狸，他唇角微扬，眸中的不屑简直丝毫不加掩饰，他看着松苓立于殿中，抬起骨剑指向高台，那神情，一如百年前的涂山脚下的淙舟。
“呵，”神尊发出一声轻笑，“鸣沧君的神态，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但也不过是花架子罢了，淙舟不在，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音落，倏然间有一阵清风拂来，神尊踏着那缕风，缓缓落下高台，他走到松苓面前，将自己的咽喉送到骨剑前。
“我记得曾经我也教过你不少，怎的如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对我刀剑相向，真是令人寒心，”神尊依旧从容，微微张开双臂，向着松苓笑了笑，他道，“你随未入我门，但我也应当算你半个师父，来，出剑，让为师看看这些年，你长了多大能耐。”
这骨剑虽说取自松苓，却也在神尊手里数十年。不等松苓出手，神尊指尖微屈，轻轻在剑身弹了一下，紧接着骨剑倏地震荡起来，一阵麻痒自掌心传上整条手臂，松苓心头一惊，一个握不住，骨剑险些脱手。
气海翻涌剧烈，松苓将一股灵气猛然灌入骨剑，他将骨剑微微一抛，在骨剑脱手只是止住了那阵麻痒，不过须臾之间，松苓错步上前反握住剑柄，骨剑横身，下一瞬剑刃带起一阵罡风，直袭向神尊咽喉。
“没长进，”神尊负手而立，一脚轻点地面向后撤去，待到躲开那剑刃，神尊倏地站直了身子，衣袂翩跹，不染纤尘，“白教了。”
他似是很可惜，眸中跳动着无数烛光，那眼神就像是望着一个不成器的徒弟。
方才的风像是吹散了云，月色亮了起来，天穹被映的通透，就连星子都被洗净，宫中的树梢墙头皆落了银辉，宫殿内都是静的，这一处的对峙与慌张无人知晓。
“谁要你教，”面前的人松苓探不出底，比之百年前更是精进了不少，叫人探无可探，松苓收回剑来，不敢冒进，“你布下两处锁魂阵，到底为了什么？”
“淙舟不是在查了吗？怎的到了现在还没查到？”神尊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对淙舟查案的速度有些许不满，他不经意的仰头看了看殿顶，接着道，“他对你倒是上心，宁愿舍下一魄也要护住涂山，封山本就不易，更何况还有那么大的一个阵在里面。”
神尊负手踱步，像是在逛御花园，不时抬眸瞟一眼松苓：“有…一百年了吧，”他点着指尖算了算，似是记不清年月，“你猜猜看，他的那一魄还在不在？”
一句话震人心神，神尊对松苓熟悉的很，要抓人弱点简直不要太容易。果不其然，松苓闻言呼吸一滞，执剑的手微微一抖，正被神尊看了去。
“你什么意思？”松苓声音都带着颤，他极力克制，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没跟你说吗？”神尊又笑，回过身来，“哦也是，你瞧我这记性，淙舟好像不记得当年的事了是不是？那这也不能怪他差不到了。”
神尊说话说的慢悠悠，一字一句都像是带着毛刺的钩，一下下勾蹭着松苓紧绷的魂，他好像有些耳鸣，听不清神尊的话。
“要我告诉你吗？”神尊看着松苓，就像是在看自己不懂事孩儿，他轻叹一口气走上前去，抬手揉了揉松苓发顶。
松苓想躲却没能躲开，周身像是被人倏地下了禁制一样，双脚被钉入了地面，手中的骨剑杵地，他抬不起来，那剑像是有千斤重。
月光落进来了，融在了烛火里。松苓蓦地睁圆了眼，看着面前含笑的人。
“才察觉到？”神尊一脸诧异，他又笑了一声，“真是白教了，淙舟精通于阵法方术，他竟也没教过你？还是说，他觉得他能护你一世，寸步不离？”
神尊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仰头笑的开怀。松苓死死的盯着神尊，气海翻腾，灵气游走全身，他试图冲破这层禁制。
“别费劲了，当年淙舟都冲不开更别说你，”神尊隔着虚空，朝着松苓的方向轻轻一点，“时辰还早，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禁制收紧，松苓登时跪了下来，身上好似压了一座山，只教他直不起身，呼吸都变得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