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这个世上,还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的,也就只有沈执清一人。
好在这祖宗说这话的时候还知道拉下车帘避着点帘外骑着高头大马的萧虎,而坐在马车内的嵇宴非但没阻止这个话题,反倒给人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北穆王做了皇帝,不好。”
嵇宴在说这话的时候,好听的音色之中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像是有在认真的品评,又像是带了几分的玩笑话。
自己的父亲也敢这么说,他看打算上天的人明明是嵇宴才对。
沈执清挑眉,顺着人的话头问出声,“为什么不好?”
“年纪大,脾气也不好。”嵇宴将杯子递到沈执清面前,“而且于相爷而言,不划算。”
“怎么不划算?”
沈执清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低头瞧着杯中的茶色,一时间竟是没搞清楚嵇宴口中这个不划算到底在哪。
嵇宴抽回手懒洋洋的靠在身后的马车车壁上,撑着脑袋看着人,“这样,相爷要晚几年才能做君后。”
君什么?
君后?
嵇宴这话说的就像是今天吃没吃饭这般简单,沈执清却是差点把手里的杯子给摔了。
嵇宴就像是没有看见沈执清面上的表情,他视线一扫就落在了车内另一人,“周大人以为呢?”
周景:“……………………………………”
这两个祖宗一个敢说,一个敢接,他可没这个命听,更别提讨论了。
别挨我谢谢。
嵇宴轻笑了一声。
这马车内一没人说话,车里就安静了下来,静的仿佛掉一根针都听的见,但好在这两个祖宗没再议论那该死的话题,鬼知道周景坐在一旁,呼吸都没敢大喘一口。
此番周景刚要长舒一口气,捧着茶杯的沈执清却是冷不丁的问出声,“当君后好玩吗?”
周景:“……………………”
“好玩。”嵇宴笑了一声,“做君后,有人撑腰可以无法无天,想试试吗?”
“听起来不错。”沈执清唔了一声,偏头看向周景。
周景干脆坐在马车内面壁,“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这马车里也得亏坐着的是周景,若是换个人,绝对听不下去,还一定想将他们两个叉出去。
沈执清抽回目光,面上刚和缓一会,马车却是骤然一停,车外佩刀的士兵瞬间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么一个变故出现让长街之上人来人往的人一惊,再看见王旗之后,纷纷避让开来,而跟在马车车后的仪仗当即拔了腰佩的长剑,高喊出声,“你们做什么!这可是南梁相爷的马车!”
蠢货。
没看见王旗吗?
果不其然,士兵压根没听这群人说话,直接将让人将人全部按了。
沈执清将手里的车帘甩下,偏头看了嵇宴一眼。
这么久的默契,两个人仅是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而刚巧这想法不谋而合。
这次跟随他而来的仪仗,说白了就是南梁帝派来跟着的眼线,能借着这个机会将这群人甩掉可是在好不过的事情了。
沈执清干脆待在车内闭目养神,一点也没管外面那群不怕死敢挑衅王军的人。
马车内周景没懂,“那个……相爷,我们不反抗吗?”
沈执清:“反抗什么?”
周景:“反抗……”
沈执清朝着外面撇了一眼,“这么多人,你打得过吗?”
周景:“…………”
沈执清:“那就老实待着。”
沈执清的话音刚落,车帘就被一个凶悍的兵给掀开。
得,老实也待不了了。
果不其然,在沈执清的想法刚落,面前的士兵就低呵出声,“就是他们!带走!”
*
“跟在我身边的那两个人,你们把他们带哪了?”沈执清站在西河玉京的牢房里,皱着眉头问狱卒。
明明是一个马车,结果三个人却去了三个地方,而他被带到了这个该死的牢房。
那狱卒将锁扣上,撇了沈执清一眼,“这里可是西河玉京的暗狱,不准大声喧哗,老实点!”
沈执清:“…………”
来西河玉京之前,因为上波使臣横死的事情,沈执清就想过北穆王此番不会善罢甘休,来时的路上便与人交代不要起冲突,结果他是没起冲突,冲突却找上了他。
北穆王胆子是一等一的大,竟然还真的敢动他,还将他关到了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不过今天这件事也得亏是北穆王,若没这出,他还甩不掉身后南梁帝安排的尾巴。
沈执清掩唇咳嗽了两声,掀袍坐到了一旁,捡了一根枯树枝在地上比划了比划。
整件事起源于大半年前北穆王起兵,后他便派了使者前来这西河玉京谈判,事情谈了两个月,眼看着使者就要回朝,北穆王却是在人离开当天,将人斩于马下。
其后北穆王再次向京都发难,这一次,他要的人是他。
按理来说种种迹象表明,从大半年开始,北穆王就已经有了造反的心思,而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为三年前嵇宴身死之事,按理来说第一次北穆王就该点名要他,可当初他挥军北上却只是为了给嵇宴讨个公道,反倒是这一次,有些反常……
倒像是有点故意为之。
沈执清沉思了片刻,觉得整件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可到底古怪在哪里,却像是眼前挡了雾,让人有些捉摸不清楚。
沈执清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他这还没好的身子骨病了几年,好了一个月,身体还是没有调养过来,这会儿就显得有些疲惫。
然而沈执清却又是一个呆不住的,坐以待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沈执清在身上摸索了一圈,从衣服上折了一根金线,他将金线的尾端缠绕在指尖,走到牢门口,对着锁头一阵摆弄,没多大一会,那锁就应声开了。
果不其然,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这些东西管用。
沈执清挑眉,推了那牢门走了出去,他怕了拍身上的土,刚转过来弯,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狱卒,嗯……准确来说是一堆狱卒。
看这样子似乎是刚好……巡逻到此。
沈执清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宇。
前脚刚走没多久的狱卒盯着面前这个本应该还在牢内的人,瞪大了一双眼睛,“你……你怎么出来的?”
沈执清转动着手里的金线耸了耸肩,“你们下次可以换一个牢固一点的锁。”
挑衅,绝对是挑衅!
狱卒:“…………给我捉住他!”
狱卒的一声令下,身后的人就冲着沈执清扑了过来。
手里没家伙什,沈执清顺手从一旁的狱卒手里顺了一把剑,将扑上前来的人给一脚踹开。沈执清此番只是想出去,压根不想伤人命,这长剑未出鞘,只是被他拿着就当一个棍子用。可就算是如此,不到一会,面前的狱卒却还是倒了一片,捂着肚子哀嚎。
他本不想这么凶残的……
沈执清哀叹了一声,将手里的剑随意的丢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迈步从人群中间穿行而过,雪色的衣袍从地上拂过,厚重如一团软云。
这再不组织,人都要跑了!
狱卒忍着疼,撑着从地上爬起,“给我抓……”
狱卒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沈执清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他思索了片刻,就折返了回去。
这是想通了……
然而,狱卒就看着这祖宗又折返了回来蹲到了他跟前。
狱卒:“………………”
沈执清生的好,那模样看着像是大户人家里面饱读诗书的贵公子,整个人看上去笑得温文尔雅,牲畜无害的,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狱卒瞧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人却莫名的犯怵,像是要将他杀人灭口。
“你……你做什么?”
“不好意思。”沈执清笑了一声,“我就是想问,跟我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都在哪呢?”
狱卒:“我……我不知道。”
沈执清:“嗯?”
狱卒被那微垂下来的眸子盯得身上一哆嗦,嘴里没忍住吐出声,“被……被萧虎将军带走了。”
沈执清唔了一声,点了点头站起身,“多谢。”
别人说“多谢”,“不好意思”都带着一股子的真诚可到了沈执清这里,这几个字都变成了一顺溜的威胁,在沈执清把话吐出声后便被吓晕在了地上。
又是个没出息的。
沈执清摇了摇头迈步从牢房内走出。
阳光从外面透不到地下,牢房内显得阴冷而又潮湿的,沈执清从下面的楼梯走上去,伸手挡了挡突然映照在身上的阳光,感受着那暖洋洋的光落在身上,沈执清心里才算是舒畅了不少。
他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将手拿下,一道寒光突然从眉眼前拂过。。
沈执清脚下步子移动,挥袖去挡,入目所见便是萧虎握着他那把长枪迎面而来,枪身所裹挟的冷然杀意让沈执清皱紧了眉头。
萧虎要杀他。
沈执清站稳身子,咳嗽了一声,“大将军这个见面礼送的可是很不讨喜。”
站在日光里的人着了一身白衣,衣袍迤地,如雪堆积,那面容染着几分贵气骄矜,萧虎脑海之中不禁想到了很久之前在西河玉京见到沈执清的模样。
那时在萧虎的眼中,南梁当朝太傅之子沈执清,少年骄纵,像是个皮猴。
可是现在……
“见面礼?”萧虎握着手里的长枪冷哼了一声,“沈执清是来杀你的。”
沈执清并没有恼,冲着人反问出声,“是北穆王下令要你来杀本相的?”
“是我来杀你的。”
长枪轻挑冲着人划了过去,萧虎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恨意,“杀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沈执清挑眉,“可本相这命,却不是留给你的。”
萧虎:“看枪!”
沈执清:“听闻将军枪法一绝,今日本相不才,特来试试将军的枪!”
大言不惭!
他萧虎在这西河玉京枪法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敢如此挑衅!
萧虎当即一怒,那长枪夹杂着破军之力,直冲沈执清而去,就在两个人眼看就要对上之际,从不远处突然跑上前来一队府军,府军以最快的速度将两个人包围,而在分列开来的队伍之中一人身着了一身黑衣抱着长剑而来。
“住手!”
沈执清没动,只是偏头朝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
萧虎本握着长枪还想要上前,那侍卫却是拔了长剑将萧虎的长枪拦下,“萧将军!”
若是今日换一个来,萧虎这把长枪一定会将人捅个对穿,可现在来的这人是常年跟在北穆王身边的大侍卫长木黎,他来,就是代表了北穆王的决定。
在这西河玉京之中,萧虎只听一个人的命令,而这个人就是北穆王。
长枪再进不了一分一毫,萧虎不得不低咒了一声将长枪收回。
周围的风像是随着这枪劲收回,沈执清的身上的穿着的衣衫随风回落,如烟云般的垂落在地上。白衣映衬着那站在阳光下的人,笑意盈盈。
沈执清:“看来,萧将军今日是杀不了本相了。”
“你别得意!”萧虎眯起了一双眼,“改日,本将一定宰了你!”
他撂下话,将目光从沈执清的身上抽回,提着长枪就走了。
沈执清双手垂在身前却是唇弯了弯。
改日?
恐怕,没有改日了。
沈执清朝着不远处日光掩映下的建筑看了一眼,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越发的平静。
这人一走,就只剩下沈执清和木黎。
在西河玉京能让萧虎放弃的只能是……北穆王。
这人……
沈执清抽回目光,抱着手臂将来人仔仔细细的瞧了瞧。
看面前人的穿着打扮像是个侍卫,仔细看此人应该跟扶风是一个级别的侍卫,看来应该是跟在北穆王身边的亲信了。
沈执清这么自顾自的想了一会,木黎就走上前来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相爷,我们家王爷有请。”
北穆王相邀,再拒绝就不合适了。
该来的总要来的,或许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沈执清面上的笑意未减,这才舍得迈出了步子向前走,“走吧。”
木黎看着沈执清错身而过的身影,扯了扯嘴角。
面前这位相爷可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
*
上一次沈执清来到这西河玉京的时候还是在许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很小,跟随父亲来西河玉京做客,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嵇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闻名已久的西河玉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西河玉京倒是一点也没变,只不过人已经是物是人非,竟是让沈执清生出了一丝恍如隔世之感。
沈执清在王府之中走,在经过一处院子的时候他突然顿住脚步。
他仰头看着头顶探出朱墙的梅花树,顺着那枝杈朝着院内看了一眼,“这就是风雪院了吧,这么多年了这树竟然还在。”
这句话吐出口的时候很轻,轻到像是问话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木黎顺着沈执清的视线看向那株梅花树,“这风雪院之前被烧过,这树还能开着确实是个奇迹。”
沈执清蹙眉,“被烧过?为何?”
木黎低下头一句话没有说。
沈执清拢在袖中的手指却是攥起,半晌方才松开来,“走吧。”
木黎:“这边请。”
沈执清跟着木黎在院子里七拐八拐停到了一处屋子跟前。
木黎:“相爷,王爷就在里面,请。”
沈执清看了面前的牌匾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此处是西河玉京的主厅,厅内很大,有四根龙柱支撑,整个厅内显得十分的恢弘气派,北穆王就背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
沈执清停住脚步,冲着人躬身一礼,“见过北穆王。”
北穆王嵇幽在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过身来。
北穆王今年已经五十多岁,那张脸看上去虽有岁月的痕迹留存,但整个人看着却还是风姿不减当年,尤其是那挥出长剑的速度,锋锐凌厉。
寒光滑过眉眼之际,沈执清本是想要避让的脚步却一动未动。
剑气所带来的风将沈执清额前的碎发吹动而起,和着腰间的铃铛声悦耳不绝。
沈执清眼睛未眨,他看着剑尖直逼而来,最后停在了胸前寸许之地。
沈执清盯着那剑尖,向前走了一步,“你该杀了我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沈执清在宴霖的梦中,知道这到底是一股子怎么样的痛。
他无法去阻止一个父亲的复仇,那是他应该的……
锋利的剑尖刺破衣襟,刺破血肉,那刺痛感,沈执清眉心分毫未蹙,“北穆王待我如亲父,本相却忘恩负义,北穆王发兵京都,为的不就是今天吗?”
北穆王看着沈执清的动作,没有再向前一步,而是握着剑出了声,“这么多年过去了,本王心里一直难安,今日本王什么都可以不问,但是想知道一件事。”
沈执清:“您请讲。”
北穆王:“三年前的那一夜,相爷后悔过吗?”
“三年前?”
沈执清自嘲的笑了一声,“后悔。”
可何止是三年前,乌棚里莲花巷错认的那一天起,他就后悔,倘若没有错过,倘若他一早便认出冒充林景殊之人是嵇宴,或许他们便不会错过。
沈执清抬眸看向北穆王,“既然此番本相前来这西河玉京便没有打算活着出去,当年是本相识人不淑,害的王爷痛失爱子,这恨本相受着,今日,北穆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北穆王盯着沈执清被血染红的胸口,拧紧眉头,“沈执清,你真当愿意为了宴儿,一命抵一命?”
沈执清:“是。”
北穆王握紧了手里的剑柄,“那本王今日就成全你!”
寒光拂过,沈执清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想到的疼痛却是迟迟未到。
沈执清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双手正握着那把剑,正是因为这双手,胸口的长剑未寸进分毫。
“沈执清,你不想活了吗?!”长剑再这一声低呵之中被拔出,丢在地上。
‘咣当’的一声响,有血从剑身上滴落到地面上。
沈执清脸色有些发白的看着立在面前面色含怒的人,“嵇宴。”
他的视线移开落在了嵇宴刚刚握剑的右手上,只见那只手被长剑刺破,剑身的伤深可见骨,鲜红的血顺着那修长白皙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北穆王更是拧紧了眉头,“宴儿!你疯了吗?!”
“疯?”
嵇宴转过身看向嵇幽,眸子里是弥漫而出的一片猩红瞳色,“我没疯。”
北穆王走上前两步,“那你可知你身后护着的那人是谁?三年前,流云台,是他沈执清杀了……”
嵇宴:“三年前,是我自己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