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银哨

  翌日巳时。

  齐亓烧热退去,只是头还有些昏沉。

  醒来时发现身边并没有乔珩,他更加确信自己昨晚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并未觉得这梦的内容有哪里不妥。

  曾经,年少时娘亲也经常满怀爱意的亲吻他的额头,在十三岁握刀磨出满手血泡的时候、在十六岁跌下马摔出一身伤的时候,在十八岁痛失父亲成为废人的时候……

  那时他未得表字,娘亲唤他“亓儿”,吴侬软语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慈爱而温柔,仿佛世间所有的苦痛都消弭于那声声呼唤中,母亲的点点轻吻里。

  初入战场的时候,见了血光他常常夜不能寐,噩梦缠身,靠着母亲的轻吻才得以入睡,后来便形成了依赖,老侯爷见着儿子撒娇耍赖求睡前吻的时候,常故作吃味的说:“挺大个人了,成日这样的腻歪,真不像话!”脸上却是堆满温和的笑意。

  许多年没有人给过他一个能让他安然好眠的吻了,独居的日子里他便是因此难以安寝,故而整日满脸的疲意。

  况且是在梦中,就让他放肆撒野一次又能如何?

  屋外大雨滂沱,寒凉的水汽渗透了满室,角角落落都是濡湿潮意。

  齐亓坐在床榻上缓了半刻,起身收拾好自己往塔殿中去了,远远的便闻到四溢的粥香。

  好香!不知是哪家饭庄大厨的手艺?是玊之派人买回来的吧?

  循香而去,心里还想着真是难为玊之了,事事都为他思虑周全,却在迈过殿门槛抬头的瞬间瞧见了挽着袖口端着一锅热粥的乔珩。

  当即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隔着腾腾袅袅的热气,只见乔珩笑意温和。

  “玊之?是,是你么?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齐亓的舌头好像骤然之间打了结一般。

  “嗯,是我……是昨夜里赶回来的,碰巧得了只老母鸡,想趁它活着赶紧带回来给你做些吃的,便赶了回来……那什么,亭砚,快来尝尝,这是用那只鸡煲的粥,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乔珩也紧张到说话有些磕磕巴巴,见势不好赶忙话锋一转,转移开了话题。

  莫非昨夜里不是梦?!?!

  若不是梦,也太难为情了!我那是烧糊涂了、烧糊涂了……玊之他会不会介意这件事儿?啊!

  齐亓心里一个劲儿的打鼓,脸上也浮上几分尬色。

  然而,两人都很默契的没再提起这事,初吻没了的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翻篇了。

  “玊之……”

  “亭砚……”

  二人坐在桌前喝着粥,突然之间异口同声的唤起对方。

  “你先说。”

  “你先。”

  二人沉默了片刻,随后又是同时开口说道。

  齐亓这次没再迟疑,清了清嗓子,抢先一步开口说道:“玊之,实在是抱歉……那日是我对你不住,这段时日承蒙你的照拂,我自当铭感五内……只是,一直以来都是我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我是个废人,性子又别扭,我不值得你这样如此赤诚相待……”

  我怕自己会更贪婪的想要依赖你。

  “不,你值得。”乔珩眼睫轻抬,郑重的凝望着齐亓,目光灿如子夜星河。

  “什……什么?”

  “不是的,你是值得的。”他坚定的说道,“亭砚,当我得知你的身世之时,你知道我有……对不起,是我,是我太过忘形了……”

  何其有幸,尚有一丝光亮明于世。

  “命不是命,活的没个样子,我不配生在齐家……身为武将没能死在战场上,却是苟且偷生,安于一隅了此残生,齐家几代的荣光就辱没在我的手上了……”

  他阖上颤抖的眼睫,将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

  “自古功成身退的能有几人,比起光宗耀祖,老侯爷大抵更希望见到你一世平安,哪怕是平凡庸碌……”乔珩轻声说道:“你可知道你常唱起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是什么?”

  “它名叫‘无名’。”

  “无名?”

  “每个时代都有良将名仕,安邦定国,更多的则是籍籍无名的人,他们都有各自的信仰,有各自想要坚守的道。这个时代,是由这些人共同组成的……亭砚,马革裹尸埋骨沙场,并不是报国尽忠唯一的方式,世间的路并不只有这一条!他走过的路很苦,便不想再让你还在这条路上一路到黑……这或许就是老侯爷的期望寄许。”

  乔珩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榫卯器,木质的器身上虽然尽是岁月的痕迹,可各个榫卯零件仍能运动自如,可见他将这物什珍藏的十分用心。

  “亭砚,这是多年前老侯爷赠与我的。”

  “我爹?……可以让我看看么?”

  齐亓将那物件捧到面前,一寸一寸仔细端详着。

  仿佛越过时空,两代人终于重逢了。

  “玊之,可以给我讲讲曾经的事儿么?那些我不知道的,未曾经历过的……我爹的事儿,我爹,我很想念他……”

  “好,但是先吃饭,一会儿回后殿我讲给你听。”乔珩温声说道。

  齐亓往嘴里胡乱的塞着粥,眼泪也顺着脸颊淌下,差点儿便滴进碗中。

  乔珩看着心疼,却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哭一哭吧,这么多年都憋在心里的委屈,哭出来大概能顺畅些。

  ……

  二人回到后殿中,乔珩娓娓道出了过往种种。

  当年,乔珩的父亲——时任户部尚书,遭遇奸人陷害,连累乔氏全族,族人几乎被诛杀殆尽,年幼的乔珩侥幸活了下来,随着家中的老仆一路流亡。

  那天纷飞的大雪如鹅毛,骨头缝儿都冻透了,老仆忠心,将自己的破旧冬衣给了乔珩,才留住了乔氏最后一丝血脉,自己却冻死在凛冬雪夜里。

  那年,齐臣忠还只是名六品武将,随军回京述职途中,救下了冰雪中奄奄一息的乔珩,帮他安葬了那位致死忠心的老仆。

  正巧那一年大夫人刚刚诞下小儿子,本想着两个孩子在一起也算有个伴儿,还能相互照应着,谁知乔珩担心自己戴罪之身,累及恩人,说什么都不肯留下,在府中待了没过几个月便执意离开。

  临行前,齐臣忠给了乔珩一只精巧的榫卯器,是仿照夷人所用的火铳做出来的。

  原是他曾经机缘巧合之下偶遇了这种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武器,遂钻研了许久也未能将其内核原本的还原出来,只仿了形制,又借鉴了弹弓的原理,设计出这个只能装上小石子打鸟的榫卯器。

  “孩子,将来你孤身一人在外,免不得会遭遇危险,刀剑虽利,只是你还小,控制不住利器便会反为其所伤,这个小玩意儿送给你,虽不如兵刃凶猛,但够你防身用了。”

  “孩子,我知你纯善仁义,老夫出于私心,想你能好好活下去,将来若是有一日你能与我这小儿重遇,还劳烦你费心照顾他……此物也可作为信物,他日他定会认得。”

  “我与他娘亲、两位兄长终究是不能长长久久的守在他身边,如今边事不平,没准儿哪一日打了仗,我们便再回不来了,这是身为将士的宿命……抱歉啊孩子,他是我的孩子,我必为之计长远,同样的我也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乔珩话毕,看向坐在木案边的齐亓,他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为人父母最大的不易,便是一生为子女挂心。

  或许,比起功成名就,平安喜乐才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

  古来征战几人还?

  那是埋骨地,而非极乐乡。

  “我不懂我爹……我从来都不懂他的用心良苦,十几岁时吵闹着要上战场,我爹不许我便撒泼耍混的缠他……是我害死了我爹……是我的疏狂无度,孤勇无知害死了他……我是混蛋!是不可饶恕的罪人!是我……”齐亓哭的声嘶力竭,浑身都在颤抖。

  乔珩想起霍晁古的嘱咐,便走上前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温柔的说道:“亭砚,都过去了,想必老侯爷也不愿看你这般消沉沮丧,他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我受他嘱托便会一直守在你身边,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后可以依赖我,我会一直在。”

  将齐亓放在桌上的银哨重新交到他手中,乔珩又道:“这个你收好。”

  “可是,这是……”齐亓满脸泪痕的看向乔珩,眼睫上沾满泪珠,鼻尖通红。

  乔珩抬手温柔的擦去他脸上的泪渍,说:“亭砚,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理解‘擎夜’二字的含义?”

  “如若永夜将至,我将为你撑起那冗长的黑暗。”

  似是看穿了齐亓心中的疑虑,乔珩莞尔,却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说道:“我本就不是效忠于那昏君的,待我为父亲平冤昭雪,为族人报了仇,便辞去指挥使一职。”

  乔珩微笑着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存下了不少银钱,待将来太平盛世了我们寻一处清净地,开一间榫卯铺子,亭砚,我想让大朔的百姓都能用上你所创造出来的工器!”

  “我……可以么?”齐亓眼中闪过点点期许。

  “可以的,可以的!”乔珩笑着说,又将齐亓温柔的往自己肩膀上靠了靠。

  齐亓乖顺的倚靠在他肩膀上,阖了阖眼轻声说:“在那之前,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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