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别两宽◎

  许林秀淋雨之后再次一病不起,这次他没有像往时那样整日都卧床不动,大夫来了,配合问诊,服用药剂,有时任青松和他说话,许林秀像没听到,又像听见了。

  他对任青松笑笑,在旁人看来,似乎在专注的养着病,收敛了。

  过了几日,身子好转。

  许林秀伫立在演武场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任青松练武。

  一刻钟后,任青松练不下去了,收刀,径直走到他面前,低头问:“怎么一直看我。”

  许林秀只是笑。

  任青松莫名的,也笑了笑。

  他见许林秀似乎真的想开了,气色都恢复不少,就道:“陪你去院子走走。”

  许林秀点头:“好。”

  他道:“去观景台看看吧。”

  前些时候生病疏于打理自己,许林秀刚病愈后叫冬秋帮他把头发束起,人瘦了,但也精神了。

  白杏色月白竹纹的薄衣衬得他人愈发柔韧纤细,任青松不由看了又看,许林秀嘴角始终扬着浅浅的笑意。

  台下满园盎然清新之色,主院叫人重新打理过,已恢复旧时的风光。

  半晌,任青松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事,他在雨中和阁楼之上的许林秀隔空遥望,当时雨太大了,他看不清许林秀的神情。

  本应温情脉脉,任青松不愿煞风景,但他心报有一丝不安,感到焦躁。

  他按捺情绪,低声问:“当日,你在此处想了什么。”

  任青松没指名当日是哪日,许林秀却与对方心知肚明。

  许林秀莞尔,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说道:“记得六年前,我在许宅那座荷池见到你,当时我想事情想出了神,你却误以为我要投池自尽,忙施展武功上前,紧攥着我,不由分说地一顿训斥。”

  彼时十六七岁的任青松虽是个比较稳重的少年,话倒不似今日这般少,还显出有些气性在。

  那年的任青松想不明白许家如此珍宠的小公子,生来锦衣玉食,有哪里想不开的地方需要弄到投水自尽的地步。

  但任青松训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回了神的许林秀平静而不解的看着他。

  少年有些避生,垂着脸,病后面容憔悴,让任青松想起雨后折了花蕊的新梨,萌生出保护他的念头。

  任青松的记忆跟随许林秀的陷入回想,他心念一动,只觉眼前的许林秀和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似乎又重合到了一起。

  心中怜惜泛滥,哑声道:“那日我和你初见,就想永远护着你,如今亦然。”

  许林秀眉眼带笑,任青松心下的不安依然未散,仿佛雾里看花,眼前的人温柔朦胧。

  他唤:“林秀。”

  许林秀应了一声,目光聚落于后山翠竹,两畔杨柳,似乎沉醉其中,忘记给任青松一个回应。

  ****

  翌日,任青松去了兵营,在他之后,洛和宁的马车静静跟着前往官署,许林秀在阁楼观望很久,久到人都离开了,返身下楼。

  他临轩窗而坐,眼前是绿荷粉藕,却伏在书案静思。

  冬秋小心翼翼地守在旁边,心里的怪异始终说不上来。

  公子似乎好了,又似乎没好。他病情初愈,还在调养恢复阶段,气色却迅速地红了起来,明艳照人。

  忽然,许林秀轻声吩咐:“冬秋,替我研墨。”

  他展开宣纸,执笔点墨,凝神之后,在空白的地方郑重地写下第一个字。

  冬秋跟在公子身边,得公子言传身教,认得一些字,瞧着瞧着,眼眶溢出湿润。

  许林秀第一封书信,吩咐冬秋在三日后送往许宅,亲自交到许廉手里。

  他初到异世,惶然不安,彼时痛失亲人,心中郁结,两辈子所求的一点亲情,在这一世许廉和李昭晚都给了他。

  两人将他视作亲子,又待他如亲子。尽管阴差阳错,其中夹杂几分偏执念想,但几年来付出的情意是真,倒叫许林秀羞愧。

  许林秀知恩图报,虽不是许氏两人的亲子,却已将他们视为双亲。

  许林秀不是他们的许林秀,却也是他们的许林秀。他想祈求许廉和李昭晚的原谅,愿往后余生,盼他们能给自己一个尽孝心的机会。

  第二封书信,看着像信,却不尽然,而是一张债务条。

  许林秀在心里盘算一遍私账,罗列出任府上下每年吃穿用度的花销费用。和任青松婚姻四年,他有能力供府内开销。

  亲兄弟都要讲究明算账,除府内平常开销,及自愿向长辈往来的人情利益,从他账户上扣除此部分,余下的,任明世应当归还向许家索要的银两。

  许林秀把数字列得详细清晰,该他出的,他愿意出的,从无吝啬。但任家不能以他和任青松的关系作为筹码来要挟,任明世欲壑难填,对许家步步逼进,贪求无厌。

  此书一式三份,一份自己保留,其他两份各交到任青松和许廉手里。

  最后一张纸……

  许林秀顿着笔尖,纸上晕开一朵墨渍。

  他从小生长在扭曲离奇的环境,两世所求,不过温暖与被爱。

  后觅得良人,有幸度过四年婚姻,与之相互陪伴,此情过往皆历历在目。

  他珍惜和任青松的感情,过程不断学习,处处经营这段从未涉及过的婚姻生活。无论前世或今生,这是他拥有的第一份,亦是唯一一份的爱情和婚姻。

  从始至终,他问心无愧。

  曾以为能与君青丝共白首,直到相看隔着万水千山,一切散了,才知道留不得。

  勉强挽留,只会困住所有人,谁都在为难。

  这个世界,人人告诉他可以三妻四妾,人人都叫他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既然谁没有错,那么错的就是他,他错在妄想。

  何况他与任青松之间,已经远远不止第三个人的问题。

  既然都错了,那就让他亲手结束。

  守在旁边的冬秋渐渐张大嘴巴,看着纸上落下隽秀坚定的字迹,没有了半点的反应。

  第三封书信,是许林秀写给任青松的和离书。

  *****

  炎节雨水骤至,打着乌瓦白墙,雨声急切,像玉珠错落跳动。

  长街层层青石积满水光,从官署回府的马车一停,洛和宁咳着嗓子走出。

  数日阑风长雨,陆续有人受凉病倒,洛和宁属其中之一。

  洛和宁病后向官署告了假休养,冯淑自己身子还未痊愈,就替他张罗着大夫诊治,连任明世也到偏院看望了一次。

  主院冷清,偏院倒接二连三的去了人,对洛和宁关怀备至,照顾他亦细致入微。

  任青松在兵营值夜整宿,策马刚入大门,过前厅就被冯淑叫住了。

  冯淑道:“青松啊,小宁正生病,你去看看他。”

  任青松向长辈问候,步子没停,去的并非偏院方向,而往主院走。

  他衣上还沾水珠,背后过廊外的雨淋淋洒洒:“差下人照顾即可,我去看一看林秀,他近日身子总时好时坏。”顿了顿,又道,“娘,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若有空闲,去看看林秀吧。”

  想起昨日和许林秀在观景台的相处,任青松心绪轻快了不少,又惦记对方是否受冻着凉,疾步中带起廊道几处落叶旋转打飘。

  主院的人都被遣了下去,连平时跟在许林秀身边贴身伺候的冬秋都没留下。

  任青松立在门外,四周只余雨水刷过屋檐的声响,骤雨初歇,转至小雨,淅淅沥沥,静得让他无端地更觉奇怪和不安。

  他推门而入:“林秀。”

  目光瞬间捕捉到安静伏在书案上的身影,垂下的青丝几乎遮住许林秀的面容。

  任青松以为对方病倒,急着上前去扶,甫一碰到,人就醒了。

  那双时刻深情脉脉的眼眸清润明亮,许林秀朝任青松笑了笑:“你来了。”

  任青松喉咙一紧:“嗯。”

  又问:“怎么在这里睡了,你身子还没恢复好。”

  许林秀道:“没事。”

  他微微仰头,安静看了一会儿任青松。

  任青松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道:“娘过阵子就来看你,小宁受了风寒,娘正在那边,她不应厚此薄彼。”

  许林秀摇摇头:“我不想听这些。”

  任青松就不说了。

  他打量收拾的整洁不染的屋子,内心的怪异愈发浓重。

  “林秀,你身子不适,为什么还把伺候的人都支走了。”

  许林秀依然静静注视被任青松握起的手腕,没有挣脱,浅然一笑,叹息道:“我想在个清净的地方跟你说件事,只有我和你。”

  任青松不解:“何事。”

  许林秀摸出两份书信。

  第一封,是他列出来的详细单子,任青松看完,沉默。

  许林秀说道:“你虽以孝为先,但我深知若你坚持,任家的掌事人只有你。”

  任明世老了,翻不起多少手段,他靠的无非只有作为长辈的威严,加之拿捏了任青松的性格,用孝义压制。

  许林秀递出第二封。

  这次,他动作慢了些,神情专注。

  任青松展开书信,攥在许林秀掌心猛地紧了力道。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纸上展开的字迹。

  和离书……

  许林秀递给他的,是他亲手所写的和离书。

  任青松目含痛苦,手指颤抖,一纸和离书险些掉落。

  他哑声问:“为什么?”

  像不敢相信,把纸中内容细细地看,越看越震惊。

  四目相对,任青松仍没能从震动惊愕中回神,反观许林秀,眉若远黛,淡然疏冷,明明就坐在任青松面前,却犹如隔了一层雾。

  任青松艰涩道:“林秀,我不愿与你和离,若是因为洛和宁的缘故,今后我不再与他往来……这样的书信莫要再写……”

  许林秀浅浅一笑:“青松,我和你之间,早已远不止一个洛和宁,从许多事发生的那一刻起,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任青松沉声:“我不答应。”

  许林秀侧首闭眼,涩声问:“我只问你一事,你能否答应,我和除你之外的第三个人,着喜服,在喜堂上对拜高堂,行婚约之名。”

  任青松想都不想:“不——”

  旋即,他紧皱眉心:“林秀……我、我……”

  许林秀语气平静。

  “你处变不惊,行事稳定,对你爹所为早就了然于心,但你却从无干涉阻拦。”

  “青松,你是任明世的儿子,可我同样是我爹的孩子。”

  许林秀望着他已按了手印的和离书,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像过此时一样平静。

  尘埃落定。

  *

  纵使任青松不愿与许林秀和离,动静却传到了任氏一家人耳边。

  他们纷纷往主院围聚,下人们都被驱散到外头,任明世冷着脸,质问许林秀:“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任青松拿着和离书僵持不动,任明世眼尖,一把夺过。

  “和离书?”

  冯淑忙问:“什么和离书?林秀……你……你要与青松和离?”

  几位夫人不敢相信,纷纷劝阻。

  “为何要和离啊?林秀,你和青松感情好好的……若事情传出去外人怎么看任家?”

  “别做糊涂事,离开任家,和离后外人会如何议论你?”

  和任家结亲可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夫人们劝许林秀冷静,四周太多人说话,吵吵嚷嚷,许林秀不为所动。

  他始终侧首,冷眼旁观。

  任青松痛苦不堪,嗓子干涩,下巴起了一片青色的胡茬。

  他无法正视许林秀回避的面容,双眉紧蹙,试图拉起那双曾握过无数次的手。

  任明世道:“你想和离,许家要跟任家断了关系……”

  许林秀等周围吵够了,安静了,他抽出被握紧的手腕,任青松不愿放开。

  半晌,见他腕上勒出的指痕,不得不松手。

  许林秀声音并不大,当他开口,微哑如玉质般的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

  “任家高门,是我许林秀高攀不起,我来时如何,走时亦然。”

  任明世问:“你此话是何意?!”

  许林秀微微一笑,任青松面色痛楚,继而冷声开口:“爹,你少说几句,这是我与林秀之间的事情。”

  任明世怒道:“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弄出这场闹剧,简直驳了我任家的脸。怕只怕离开任家的庇护,许家什么都不是!”

  许林秀笑意不减。

  任明世说得没有错,过往云烟皆像一场闹剧,闹剧拖得越久,对谁都不好。

  任青松迟迟不愿签了手印,许林秀有办法,不到此刻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想伤害对方。

  可许林秀别无选择。

  他回避任青松深深的目光:“是我高攀不起,也厌恶了三人行。”

  无需太多言辞修饰,许林秀幽幽望着冯淑,轻声说道:“我嫌他脏。”

  任青松如遭雷击。

  冯淑脑子一嗡,唇色苍白,整个人软软地下滑。

  任明世忙去扶她:“夫人——”

  冯淑目含泪光,连连摇了摇头,嘴唇颤抖的说不出话。,

  任明世握住她的手,被许林秀的一句话激的怒火攻心。

  他道:“离了任家,你真当许家还算什么东西?当你算个什么东西?!”

  接着攥起任青松的一只手,夺过许林秀手里的印色。在任青松怔愕之际,任明世用任青松沾了印色的指腹按在和离书上。

  “爹——!”任青松从未对长辈露过火气,他隐忍不发,却不代表他心若顽石,没有悲怒。

  许林秀没听任家父子两如何对话,他拿到了想要的结果,接下去,就没有他的什么事情了。

  他该从任家退场了。

  和离书需夫妻双方带到府衙,经由确认更改户籍。

  许林秀垂眸,温声道:“和我过去一趟吧。”

  纷扰声如潮水落退。

  从许林秀递出和离书时任青松已浑噩难堪,他丧失了引以为傲的理智和稳重,脑子沉得像搅弄了一团浆糊。

  余光里,只看得见许林秀柔韧笔直的背影,两人一路走去府衙,许林秀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又下了起雨,长街印出湿润的水光。

  许林秀从府衙出来,他左转离开,见任青松追上,雨雾中抬起幽幽湿湿的眸。

  四目交汇,许林秀眼底的情绪犹如归于平静的潮落。

  在任青松开口之前,他轻叹一声:“都尉大人,你我今后一别两宽。”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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