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松枝帕

  府衙牢狱靠里面那一间,储公子鬓发散乱,身上的囚衣沾了血,靠坐在墙边的稻草上,微扬着下巴,懒懒地看向门口的人。

  “义父让你来的?”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嘴唇上干裂出几个小口。

  门口那人一身锦袍,看向储公子的眼神里透露出些许不忍,无意识地攥攥袖口的布料,低声道:“不是。”

  “毕竟不是亲爹,你不必执着于这个,”那人动动喉咙,继续道,“他是个凉薄的人,你早该知道。”

  “凉薄?”储公子颤抖着笑起来,手上的锁链窸窣作响,眼里渐渐爬满了血丝,“大哥说话真好听,那老东西根本就是个怪物,我只恨没能早些杀了他。”

  牢房阴暗无光,只有高处一方小窗透出淡淡的光,洒在储公子狼狈的脸上。

  “好了,”储家大哥站在阴影里,低声喝止他,“别说这个了。”

  “明日城郊五里处,我的人在那里等你,去临县呆一阵子,之后再想办法弄你回来。”

  “大哥,”储公子笑着打断他的话,“算了,我不想争了,太累了。”

  储家大哥还想再开口,储公子却把垂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之间,被枯草般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

  “好,我会想办法,尽快调你回来。”想是也知道自己说的话难以实现,储家大哥不忍心再看,转身要走。

  牢房外面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肩膀单薄,身上穿着黑色掐腰窄袖袍,脑袋抵在牢房边缘,安安静静地盯着里面的人看。

  “你…不跟我走吗?”储家大哥停下脚步,垂眸看着那个瘦弱的人,声音放得很轻,“他把罪名一个人担了,你们这些侍卫都被赦免,领了银钱回家去吧。”

  柏安缓缓转过头,看着储家大哥,腼腆地笑了笑,摇摇头道:“大公子,不必了,我跟着公子。”

  “他要流放了。”储家大哥吞下了后面那句“路途艰险,生死难料”。

  “嗯,我知道,”柏安转头去看储公子,目光柔和而平静,声音却因为很久没有喝水而沙哑,“我陪他去,保护他。”

  “我不需要谁来保护,”储公子突然抬起头,朝着柏安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赶紧滚!”

  “大哥,你给我把他带走,扔得远远的。”

  柏安便抬起头,对着储家大哥笑笑,“你看,公子这个脾气,押解的官差一定会折磨他,有我在,起码能给他送些吃食裹裹伤口。”

  储家大哥犹豫着,储公子却像是发了狂,抓起地上的稻草,往这边不停地扔,“滚吧,都滚,都滚啊。”

  柏安依然平静地看着储家大哥,眼神里流露出些许乞求,嘴角挂着淡淡地笑。

  “你是傻的吗?”

  储家大哥盯着乱发疯的储公子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看柏安,终于甩甩袖子,叹口气出去了。

  柏安便转过头,依旧盯着储公子看,被他吼了一句,便把脸转开,在外面安静地坐着。

  他进不去牢房,拿银钱买通了狱卒,一直在储公子牢房门口陪着。

  狱卒见他可怜,送饭的时候捎带着也给他一份,他会笑着跟人家说谢谢,然后安安静静地把自己的饭吃光。

  他知道挨饿的滋味,吃东西总安静又认真,把碗里的米吃得一粒都不剩。

  储公子扔了一会儿稻草,继续缩成一团,眼神空洞的盯着柏安,“你怎么还不走?”

  柏安抱着膝盖,给他小声讲了个故事。

  城墙下有一个小乞丐,快饿死的时候,地上滚过来一个馊馒头,他高高兴兴地捡起来吃,被一群小地痞一脚踢开,围着他拳打脚踢。

  对面城墙下的另一个小乞丐看不下去,跑过来用身体护住他,跟他一起挨打。

  等小地痞玩累了走开,两个人缩在一起,分享被踩扁了的馊馒头。

  另一个小乞丐长得好看,被达官贵人捡走,分别时跟他说,等自己有钱了,一定接他过去。

  “你来接我了,我便再也不会走。”

  “随你便,”储公子烦躁地抓抓头发,“这故事真烂。”

  “嗯。”柏安道。

  小时候的情谊总是特殊的,有的在漫长岁月里慢慢被遗忘,有的一直相伴并日渐浓郁,有的分开又重聚,像失而复得了一件宝贝。

  也有的是时过境迁,一方已经记不起当时,另一方却依旧紧抓着不放。

  圆满总是稀少而珍贵的,就像圆满的月,三十天也只有一回。

  -

  这日是个大晴天,桃花巷驶出一辆马车,马车缓缓出城,在城外小路上停下,上面下来两个戴着斗笠的人。

  马车又兀自往前走了一段,拐到旁边的管道上,车夫倚着车厢,闭上眼睛养神。

  晏含章用帕子擦擦路边的石头,拉着方兰松过去坐,他们来得早,还要等一会儿。

  方兰松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但晏含章说腿上的伤要仔细养,不准他乱跑乱跳,这几日在府里养着,脸都圆润了一圈儿。

  日头有些晒人,晏含章把方兰松抱到腿上,用斗笠遮住脑袋,在窄小的阴凉下公然对小郎君动手动脚。

  那日清风楼酒店一跳,可把晏含章吓坏了,揪着方兰松耳提面命,恨不得把人关府里养着。

  正午时分,远处走来两个官差,走在前面的人犯戴着枷锁,脚踝上也缠着铁链,走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两人停止嬉闹,一同往那边看去。

  看清陪在人犯旁边的人时,方兰松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晏含章也琢磨出个大概,拍拍方兰松的肩膀,又轻轻揉捏了几下。

  “我没事儿,”方兰松侧头蹭蹭晏含章的耳朵,“饿了,一会儿咱去买小馄饨吃,我请客。”

  “好。”晏含章沉趁机捏捏方兰松的脸颊,有肉了,手感很好。

  早就跟官差打过招呼了,晏含章又过去塞了些银子,拽着两个官差到旁边阴凉处坐着喝茶。

  柏安见了方兰松,过来跟他道谢,又问了遍他的伤势。

  他在衬衣口袋里摸出来一把钥匙,塞到方兰松手里,“我积蓄不多,大部分都给衙门和官差了,还有这处宅子,去年刚买的,不算大,给你了。”

  “你豁出命救我,我怕是报答不了了。”

  方兰松把钥匙塞回他手里,“不用,我是有把握才救你的,只是没料到有人推了一下,不算豁出命。”

  他看向旁边不远处跟两个官差嘻嘻哈哈说笑的晏含章,晏含章也正好抬头,咧着嘴对这边笑了一下。

  方兰松暗想,以后值得让我豁出命的,只有这一个人了。

  “谢谢。”柏安又把钥匙塞了一次,方兰松摇着头后退半步,他抿抿唇,把钥匙收了起来。

  “行了,”方兰松拍拍他的胳膊,“照顾好自己,别死了。”

  柏安跟储公子手下那些人都不一样,脑子一根筋,当初方兰松刚过去,经常被那些人刁难,都是柏安悄悄给他解围。

  那时候他在京城朋友不多,商景音算一个,再就是柏安,如今身边又多了很多人,但旧时的朋友依然不一样。

  储公子一直在路边坐着,方兰松跟柏安交代完,才鼓起勇气走过去。

  “你来看我笑话?”储公子抬头,脸上的小伤口还没有愈合。

  “对啊。”方兰松笑着点头。

  储公子愣了一下,笑笑,哆嗦着在袖子里摸出一方手帕,抖开给方兰松看上面绣的松枝,“有一回你落我这儿的,我捡起来一直带着,当时想不通为什么,现在明白了。”

  “嗯,”方兰松把帕子拿过来,摩挲着上面的刺绣,“这是我相公画的样式,上头的松枝便是我,成亲后我一直用这种手帕,落下一两方也不奇怪。”

  他沿着丝织的纹路,轻松把手帕撕成了碎片。

  “别,”储公子伸手去抓那手帕,只抓到几绺碎布条,仰起头,眼神里带着乞求,“我的心意让你这么看不上吗?”

  方兰松哼笑一声,弯下腰,把储公子手里的布条拽出来扔到远处,“公子,谢谢你没有像郡公对你那般,对我用强,否则,我不可能有来送你的机会。”

  储公子的身子剧烈震颤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吓人的话,眼底的血丝又蔓延上来几分,恍惚间有眼泪缓缓滑落。

  “够了,”柏安攥住方兰松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喝止,眼神里带着乞求,“别说了,求你。”

  方兰松一根根掰开柏安抓过来的手,“手腕的伤刚好,松开。”

  柏安慌乱地松开,咬着嘴唇跪坐在储公子旁边,按住他乱抓挠的手。

  方兰松弯下腰,凑到储公子耳畔,低声道:“那人是个混蛋,你那年不过才十几岁,是不是?跟我一样,是个来路不明的小乞丐。”

  储公子难以抑制地想起当年被义父带走的那个晚上,膝盖并拢蜷缩,头发被抓得遭乱成一团,脸上糊着眼泪扫过的泥痕,“方兰松,你也觉得我可怜是不是?”

  “是,”方兰松点头,“我们有一样的出身,却遇到了不一样的人。”

  这边闹出不小动静,两个官差频频往这边看,晏含章给他们倒上茶,继续拉着人聊闲天,丝毫不管这边。

  “可我又遇见了你,兰松,”储公子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抓住方兰松的衣袍下摆,“你为什么偏要离开我?”

  方兰松仍是那句话,“我没有离开你,因为我从未跟随你。”

  “我后来知道了,你救卯生不过是为了套住我,但我依然很感激你,我欠你卯生一条命,去年在二平山就已经还清了,那些山匪为了周全,身上带了你写的信,放心,我都烧掉了,这条命我还清了。”

  储公子紧紧盯着方兰松,嘴里呢喃着“还清了还清了”,突然手上又抓紧了一些,声音喑哑难听,带着些许哽咽,“兰松,我什么都没有了,可那个老头子,他,他还好好的。”

  “他死了。”方兰松淡淡道。

  “那老太监马上疯,已经去了,听说是储家老大派人做的,下了足量的春药,府里那些想要他命的人都去了。”

  老郡公这些年在府里养了不少人,最后折在他最痴迷的东西上。

  听到这个消息,储公子笑了好大一会儿,笑得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柏安在旁边默默给他顺着背。

  “大哥他,去哪儿了?”储公子仰头问道。

  “离开京城了吧。”方兰松不在意他的去向,总好过在那肮脏的府里呆着。

  储公子叹了口气,“我也要离开了。”

  方兰松指着不远处的京城,“这里全是你不堪的过往,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你专门说这些来刺我是不是?”

  “是,”方兰松道,“因为这些,你把自己逼成了个跟他一样疯子。”

  他突然伸出手,指尖探进储公子肩膀上已经化脓的伤口,使劲把伤口重新扯开了,袖口的刀片轻轻刮过,带下去一条腐肉。

  剧烈的疼痛让储公子大声叫出来,肩膀的伤口流出鲜红的血,随着身体不停地颤抖。

  柏安急忙在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块布来,按在肩膀的伤口上止血,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不痛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方兰松,眼神里有不明显的指责,却没说话,只低头把储公子抱住。

  肩膀上的伤口很深,在牢里没人给治,已经化脓了,方兰松给他去除了腐肉,伤口才能好,只是这一瞬的疼痛,比当初受伤时还要重上百倍。

  “好不了的伤口,捂着干嘛?”方兰松拿出块布巾,仔细擦着自己的手指,“他对你做的事情…不是你的错,我不能谴责你借此的疯魔,但这不代表你那些不堪是合理的,你永远不值得原谅。”

  他凑过去,刀片蹭了蹭储公子的耳廓,低声道:“公子,别再回来了,好好待柏安。”

  柏安掏出腰间的半瓶伤药,给储公子草草包扎上。

  储公子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颤抖着不再说话。

  方兰松喉咙滚了滚,转过身去。

  柏安站起身来,拽住方兰松的衣袖,“兰松,抱歉。”

  方兰松咬咬牙,突然回身,一拳打柏安脸上,“你他娘的真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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