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金陵游

  娘亲葬在京郊的庄子上,一处很美的地方,晏老爷虽薄情,也顾着面子,不愿担个苛待发妻的名声。

  晏含章常一个人来这里,跟娘亲说说话。

  娘亲是生他的时候,被他爹和后娘气得动了胎气,落下了病,至于后娘之前有没有做过手脚,晏含章也不是没查过,只是太过久远,没什么痕迹了。

  马车停在远处,今儿是乐黛跟着来的,就站在车下,揣着棉袄袖子等。

  方兰松沉默着跟在晏含章后面,跟着他走过去,在石碑前磕头,一点点捡干净墓前的枯叶。

  “哥哥,你瞧,”晏含章捏着一片干掉的枫叶,小心地放在腿上,“这片叶子一个虫眼儿也没有,脉络都是清晰的。”

  形状工整,火红的颜色尚未褪去,很漂亮的一片枫叶。

  方兰松看了半晌,趴在刚才捡的那堆枯叶旁边,也扒拉出来一片,放在晏含章那片旁边,“这个也是。”

  这片枫叶一样很完整,而且更红,叶片也更大。

  晏含章挑挑眉,仍是要说,“我这片好看一些。”

  “嗯,”方兰松照着他脑门儿弹了一下,“你的好看,你也最好看。”

  “哟呵,”晏含章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今儿舍得夸我了?”

  方兰松往前膝行了半步,开始擦石碑前的墓阶,“庄娘子面前,我得说实话。”

  “哟呵!”晏含章眉毛都快挑飞了,跟过去,一连不可置信,“哥哥觉得我好看?”

  方兰松又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这人怎么这么能缠人?

  他点点头,“嗯,好看,好看极了。”

  晏含章拉拉他的袖子,“多好看,你形容一下。”

  方兰松不好意思在庄娘子墓前跟他腻歪,往旁边闪开,低头小声嘟囔,“总之是好看,其他的你自己夸吧。”

  “得,好不容易挨夸了,我也不得寸进尺。”

  晏含章跪着往前,把刚才那两片枫叶摆在庄娘子墓前,“好看的东西都给娘,娘最臭美了。”

  把墓前都收拾干净,晏含章打开带来的食盒,拿出一溜点心出来,整齐地摆在墓前,“娘,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米糕,城东瑞福记的,他家店最近改了方子,我缠了老掌柜好久,才让他按以前的老方子做了份,还有这个点心,淋了桂花蜜,以前…”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晏含章摆着摆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方兰松默默跪到后面,留晏含章跟娘说点话。

  这种时候,晏含章像是脱了外面那层壳,看起来格外柔软,方兰松在后面不远处跪着,有的话能听见,有的话听不清,听得心里挺难受的。

  他对自己娘亲没印象,有记忆就是在逃难了,凄凄惶惶的,庄娘子那时候捡着他,还把他抱在怀里哄,算是唯一像娘亲这样角色的记忆了。

  “哥哥,”晏含章在前面跟娘亲说了好大一会话,转头拽拽方兰松的手,“叫声娘吧。”

  碑石上的刻字很俊秀,后面栽了棵松树,如今初冬时节,万木凋零,唯有眼前的松树枝繁叶茂。

  “娘。”

  方兰松只叫出这一个字,嘴唇就颤抖得厉害,无措地垂下头,眼泪一下下往地上砸。

  松树晃了晃枝叶,像是在回应。

  “娘你偏心,”晏含章用袖子仔细擦着碑石,“儿子刚才叫你好几声,也不见给个回应。”

  一阵风过,松树叶子哗啦啦响。

  晏含章把自己折好的一堆草蝴蝶拿出来,摆在娘亲的墓碑前,指尖轻轻拨弄其中的一只翅膀,“娘,我……”

  积蓄的感情像是开了闸,晏含章哑着嗓子一个字也说不出,一脑袋扎进了方兰松怀里。

  先是跟方兰松那样无声地掉眼泪,之后开始压抑地呜咽,嗓子跟沙子磨了似的,肩膀也抖得厉害。

  “哥哥,”俩人抱头痛哭半晌,哭得没力气了,跪在坟前互相依靠着,“你眼睛都肿了。”

  “嗯,”方兰松道,“你也是,都不好看了。”

  晏含章抿抿嘴,跟娘亲告状,“我长得像娘,你这样说,我娘听见肯定要揍你。”

  方兰松捏着他的手指,“娘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你哪儿能比。”

  “哦,”晏含章耸耸鼻子,“那倒是。”

  在庄娘子这里跪了半天,那头乐黛朝他们喊:“少爷,咱该回了。”

  “哥哥,”晏含章道,“回吧,娘该嫌咱们烦了。”

  “嗯,”方兰松拉过他的手,“再给…娘,磕个头吧。”

  俩人磕罢了头,互相搀着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抬头见对方哭花的脸,很默契地上手捏了捏。

  回去的时候,方兰松在马车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晏含章听见他嘟囔,说自己也有娘了,听得他鼻子猛得一酸。

  晏含章有时候觉得,有娘的小孩儿,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小孩儿。

  记事起,娘亲就常年卧床,有时候精神好了,喜欢出去闲逛,买一堆衣裳首饰,自己这个臭美的毛病,估计也是跟娘亲学的。

  小时候爱吃糖,一嘴虫牙,整日被娘亲盯着刷牙,跟娘亲斗智斗勇,逃一次刷牙能高兴一整天。

  不过,接着就会被方兰松捏住下巴闻味儿,发现没刷就得补。

  有时候拿了不怎么好的旬考试卷,被娘抓住揍一顿也是有的。

  庄娘子身子弱,脾气却不弱,做什么都雷厉风行的,一堆铺子打理得极好,晏含章现在都比不过。

  若不是为了生他,兴许生意早做到外邦去了。

  晏含章每次想到这个,就容易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愧疚感铺天盖地而来。

  马车颠簸前进,他抱着方兰松,胃里一阵翻滚,隐隐又要开始疼。

  疼吧,身上疼一些,心里就不那么疼了。

  不过,今天这个牛角尖刚钻了一半,手就被方兰松攥住了。

  方兰松被颠得半睡半醒,无意识抓住晏含章冰凉的手,放在胸口捂着。

  晏含章难受的时候,手总是凉的,即使在不清醒的情况下,方兰松感觉到了,也下意识抓过来给他暖。

  马车行至城郊马场,车厢窗帘开着,目及之处一片开阔。

  晏含章回握住方兰松的手,感受着他胸口有力的跳动,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娘亲啊,谢谢你给我捡了个这么好的郎君。

  -

  十一月初,京城飘了场雪,一眼望过去,红瓦覆白雪,瞧得人心里都开阔不少。

  晏府的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城,后面还跟着好几辆车,装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

  马车里点了炭盆儿,炭火噼里啪啦响,不时爆出几点火星儿,晏含章捧着个鎏金手炉,靠坐在窗边,掀开厚帘子往外看。

  “哥哥,”他往远处望着,只觉得天地哪哪儿都好看,“咱到二平山了。”

  “嗯。”方兰松那边随口答应着,头也没抬。

  晏含章转头看了一眼,方兰松捏着支笔,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武学册子,时而眉头微蹙,时而提笔在上面批注一二。

  他叹了口气,继续看窗外的风景,随手在旁边桌子上捞了个琉璃盘,里面盛的是蜜渍红果。

  捏一颗塞进嘴里,蜂蜜的甜裹着红果的酸,直吃得全身舒畅,美得直眯眼。

  那天从娘亲那里回来,晏含章就琢磨着,带方兰松去娘亲的老家看看。

  娘亲是草原人,跟着家人自小离家,定居金陵,后来才嫁到京城。

  金陵离得远,晏含章只在小时候跟娘亲回去过一次,这次提前去了信,那边的回信马上就跟着来了,说是外祖母正盼着呢。

  晏含章看景看得眼睛疼,转头又看了方兰松一眼,捏起一颗蜜渍红果,递到了他嘴边。

  方兰松正提笔做批注,看都没看,张嘴把那颗果子吃了进去,囫囵地嚼着。

  “好吃吗?”晏含章问。

  “嗯。”方兰松答,态度极其敷衍。

  晏含章撇撇嘴,又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颗,“就算喂你吃颗辣椒,你是不是也要说好吃?”

  方兰松总算是抬了头,看着他这幅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你舍得?”

  晏含章翻了个白眼,“怎么不舍得?”

  他坐过去,拿过方兰松手里的册子放在旁边,手在他大腿上来回捏了几下,“好容易出来玩一趟,做什么总看这些东西,早知如此,就不带你来了。”

  方兰松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被胡乱搁在桌上的册子,抓住晏含章的手腕,“刚淘弄来的,珍本秘籍呢,我得抓紧看,回来好教学生啊。”

  “回来看也来得及,”晏含章的手缓缓往上,另一只也不安分地环住了方兰松,“方先生,先教教我这个学生好不好?”

  方兰松被迫被揽进怀里,同他依偎着,赏了一会儿的雪景。

  日暮时分,外面的景色已经与京城大不相同了,两人跳下马车,进了一处客栈。

  客栈比不得家里,即使住了上房,晏含章还是嚷着没睡好,第二天上了马车,被颠了几下,顿时哈欠连头。

  “睡会儿吧,”方兰松拍拍他的肩膀,“靠着我睡会儿?”

  晏含章又打了个哈欠,欠欠身,直接枕在了方兰松大腿上。

  方兰松没说什么,把手炉放进晏含章怀里,继续看那本书。

  闭了一会儿眼睛,晏含章又叫“哥哥”,盯着他颈下牵出的紧实线条,“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也喜欢这么睡。”

  “嗯,”方兰松道,“小时候还好,现在太重了。”

  晏含章动动脑袋,往方兰松肚子那边挪了挪,“重吗?”

  “还行,”方兰松不自觉地吸了吸小肚子,“你睡得舒服就好。”

  “是很舒服,”晏含章眯眯眼,在他衣服布料上蹭了蹭鼻子,“比驿站的枕头舒服多了。”

  方兰松想想昨晚的场景,险些又要红脸,“没见你不舒服啊,睡得挺香的。”

  “我那是累了,”晏含章闭上眼睛,“床板也硬,睡得我腰疼,声音还响……”

  “可以了,”方兰松道,“你闭嘴。”

  晏含章吃吃地笑开了,把脸埋进方兰松怀里闹了一会儿,才消停地睡着。

  半路停的时候,晏含章也没醒,方兰松伸手关好车窗的厚帘子,又让乐青拿了个毛毯,给晏含章盖在身上,继续看手里的书。

  走了几日,离京城又远了一些,晏含章就顾不上瞌睡了。

  俩人都没怎么出过远门,见什么都新奇,时不时让车夫停下,在沿途经过的村镇小城游玩一番。

  这些地方不比京城富庶便利,可也很有趣,各种小玩意儿买了快半箱子,没见过的吃食更是买个不停,一趟下来虽舟车劳顿,但都觉得很有意思。

  马车行至金陵城外,晏含章掀开车窗的帘子,只觉又是一番天地。

  方兰松也跟着往外看,只见城门威严,虽未天黑,却早早地燃起了火烛,护城河宽阔气派,倒映着火光如洒了金粉,“听闻金陵是处销金窟,如今还未进城,所见已很是不凡啊。”

  “嗯,”晏含章揽住他,“跟京城是不一样,这儿的奢靡仿佛浮在水面上。”

  方兰松眼仁儿里也闪着光,“娘…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嗯,娘很小就来金陵了,”晏含章把他揽得更紧,“哥哥,想娘亲了。”

  乐青过去交换了文书,马车缓缓往前,进了金陵城。

  方兰松握住晏含章的手,塞进自己袖子里暖着,“以后,你若是喜欢,咱们来这儿养老可好?”

  晏含章没想过这个,听着颇有些惊喜,“哥哥怎的想这么长远?”

  方兰松使劲捏了下他的手指,“你难道没想过长远?”

  晏含章还是头一回听方兰松说这些,赶紧把人搂紧了哄,“以前不敢想,现在咱们这么好,谁顾得上想。”

  “不过,哥哥的提议很好,等得了空,咱们就先去置办处宅子备上……”

  话还没说完,旁边经过一对锦衣少年,左边婀娜,右边清冷,举止不俗,且都长得跟画中人似的。

  “金陵的少年郎都如此好看吗?”晏含章捏捏方兰松的腰,示意他往那边看,“哥哥,咱们就定这儿养老了!”

  方兰松面色明显阴沉下来,不过还是抵挡不住,忍不住往那边看了好几眼。

  晏含章观察着他的表情,忍笑忍得辛苦,“哥哥醋了?”

  方兰松不理他,兀自赏着金陵城里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进一条繁华的街,满目繁华,丝竹声似是从天上来。

  秦淮河突然闯入视野,画舫上极尽霏靡,方兰松把胳膊撑在窗户上,托着下巴往外看。

  晏含章猛不丁凑过来,在他脸上啵唧亲了一口,也跟着看秦淮河上成片的画舫,“哥哥就是醋了。”

  方兰松眨眨眼,颇为无奈凑过去,蹭了蹭晏含章的嘴唇,“嗯,是醋了,你闻闻酸不酸?”

  旖旎的灯光照在方兰松脸上,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晏含章忍不住捧起他的脸,正要亲下去,马车颠簸一下,拐进了一个巷子。

  方兰松打开他的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小声道:“你牙磕我脸了。”

  晏含章伸手过去捏捏他的腮边肉,“嗯,感觉到了,软乎乎的。”

  “少爷!”乐青在前面喊,“咱快到了!”

  方兰松闻言把人推开,摸摸热乎乎的脸颊,坐得端端正正,低头开始整理衣裳。

  晏含章坚持凑过去,在他嘴上碰了一下,然后也低下头,重新系刚才被扯得有些松的腰带。

  对外祖母家的记忆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只记得外祖母做的面很好吃,还有一次,好像是跟哪个表兄弟打了一架,其余的,晏含章就没什么印象了。

  外祖母家就是娘亲的娘家,晏含章一想起这个,就觉得心里暖呼呼,好像这处没来过几回的地方,比京城那个从小长起来的地方更让人亲切。

  不过,马车越来越近,他还是挺紧张,系好腰带,又让方兰松给他看头上的发冠,生怕哪里有不得体的地方。

  马车穿过巷子,行至一开阔处,远远瞧见远处一气派门庭。

  天色尚蓝,府门口已经点上了烛火,正门檐下两个硕大的红纸金字灯笼,上面写着“庄”字,门口台阶上,能看见有几个一样服色的仆从在往这边张望着。

  马车缓缓停下,门阶很高,几个仆从一阵风似的下来,后面一个年纪小的还差点儿摔倒。

  过来问清是京城大姑奶奶的车,又一阵风似的冲上台阶,连滚带爬地跑进去报信。

  晏含章跟方兰松是小辈,不敢在马车上等,利索地跳下车,指挥着乐青他们往下搬带来的木箱子。

  两人的衣裳跟随身用的东西带了一个大箱子,里面大都是晏含章的东西。

  其他几个箱子,便都是带来给外祖母他们带的,大都是方兰松准备的,他心思细,专门让晏含章问了家里的情况,长辈小辈一个不落,每个人都有一份儿礼。

  没等多大会儿,府里又跑出来七八个仆从,身上穿的比刚才那几个体面,应当是在里头伺候的人。

  瞧着年纪大些,上前来便一叠声儿地给他俩请安,领头的二十岁出头,笑盈盈地过来迎他们,“老太太等候多时了,都盼着呢,少爷们快请进来。”

  里头又提出来几个气派的灯笼,把庄府里里外外照得极亮堂,领头的一面带着俩人往里走,一面吩咐其他人,帮着乐青他们搬箱子。

  庄府布置极为雅致,院子也大,游廊假山搭配得很好,处处透着富庶和气派。

  刚走到二门,里面传来一众妇人的声音,一抬头,一位老太太在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

  满鬓花白,发间的饰物却很讲究,走路也快,旁边几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想过来搀扶,都差点跟不上老太太的脚步。

  “外祖母!”晏含章赶紧小跑几步,迎了上去,方兰松也紧紧跟在他后面。

  “哎哟!我的乖外孙儿哦!”老太太一把搂住晏含章,抱着脑袋不撒手。

  往旁边一看,方兰松赶紧低着头,给老太太行礼,脆生生地叫“外祖母”。

  “哎!这是兰松吧!”老太太头发全白了,听晏含章说,她成亲晚,今年已经是年过古稀了,手上力气却很大,一下就把方兰松拉了过去,一样抱在怀里。

  一手抱一个稀罕够了之后,老太太又放开晏含章,抓着方兰松的胳膊仔细打量,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哎哟,这娃儿长得可真好看,瞧瞧这气度。”

  又上手捏捏他的脸,不停地让旁边几个妇人看,夸人的话能装一箩筐,弄得方兰松都有点不好意思。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拍了拍老太太的手,小声提醒道:“娘,俩孩子一路马车坐过来,不累啊,再说了,这外头怪冷的,咱进去说?”

  老太太闻言,马上笑着点头,“是我老糊涂了,咱们进去说。”

  说完,就一手抓一个,带着往里走,“饿了吧?里头备好了酒席,快快快。”

  “瞧这手冰的,都没拿手炉啊?婉香啊,让他们往屋里再多添几个炭盆儿……”

  老太太一路走一路说,几个妇人及仆从也紧紧跟着,进了正堂,只见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菜肴。

  趁着哄乱的功夫,晏含章凑在方兰松耳边,低声给他解释,“刚才外祖母叫的婉香,就是我二舅母姜氏,刚才说话那位。”

  方兰松轻轻“嗯”了一声,挨着他坐下。

  老太太笑眯眯地招手,让两人坐到自己旁边,塞了好些点心过来,又对着姜氏道:“老二还没回来?这都几时了?派人去把他叫来。”

  老太太儿女三个,晏含章娘亲是大女儿,姜氏的夫君是二儿子,底下还有个三儿子,前几年分了家,但仍住在一起,只不过都有各自的院子。

  庄家世代经商,家境殷实,连府里小丫鬟都会记账本理账。

  这个庄二爷偏不爱经商,少时刻苦读书,科举中第,如今官居六品,算是家里唯一走仕途的人。

  今儿午后,庄二爷就跟同僚出去,到这会儿也还没回来,姜氏赶紧又派人去叫,就说京城大姑奶奶家的少爷已经到了。

  府里几个表兄弟、表姑娘也都陆续过来,皆穿戴整齐,连身上的熏香都很讲究。

  晏含章都瞧着面生,得体地站起来,互相行礼问安。

  说话间,又进来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穿着窄袖骑装,眼珠很黑,一副拽了吧唧的样子,倒是跟其他几个表亲都不一样。

  “咱家这小魔王回来了,”老太太一见他就笑开了,拉着晏含章的手,跟他说,“阿宣,可还记得这小子?”

  晏含章摇头说不记得。

  那人刚要坐下,就被姜氏揪着耳朵拽起来,“没规矩,没看见表兄表嫂来了?”

  “哦,”那人被姜氏拽着,极不情愿地过来行了个礼,“见过表兄,见过表…嫂。”

  两人规矩地回礼,老太太乐得眼睛都眯缝起来了,跟姜氏使眼色,“看来是真不记得了。”

  “是呢,”姜氏对老太太点点头,把那孩子摁在下首的位子上,低声在他耳边道,“先生说你一下午没去书斋,可是又出去野了?你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声音不大,但都能听得差不多,席间的人都像是习惯了似的,跟着哈哈笑,老太太又给他俩解释,“你二舅读书有出息,他娘就盼着这宝贝儿子能续上呢,谁知生了个小魔王,见天儿不着家,跟着师父乱晃,说是要考武举呢。”

  “随他去吧,”姜氏斜了那孩子一眼,叹口气坐下了,跟老太太对上眼神,又想起刚才的官司,用手帕遮着嘴笑起来,对晏含章道:“他叫庄严,小时候跟你打架那个,忘了?”

  晏含章眉毛一挑,“哦!想起来了!”

  虽没记起来具体情形,但小时候那惊天动地的一架,晏含章还是有印象的。

  根据老太太跟姜氏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当时大概是这样的:

  俩小孩在廊下并排吃果子,小脚晃晃悠悠很是惬意。

  不知谁先开始的,一个没瞧见,俩人就捡来小石头开始掷来掷去。

  后面急眼了,扭打在一起,从廊檐上往下滚,把院里的花压折了一大片。

  最后,俩小孩双双滚进锦鲤池,把里头的锦鲤都扑腾岸上来了,正好被打算去垂钓的庄二爷看见,用渔网把人捞出来的。

  一桌人笑得东倒西歪,能逗老太太高兴,晏含章也不觉得臊得慌,装模作样地卖起乖,顺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时不时还扮个丑,嘴甜得像抹了蜜,哄得老太太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说了半晌话,庄二爷回来了,一屋子人坐在一起,闹哄哄地吃着饭。

  老太太吃了几口酒,抓着两个人不撒手,左看看右看看,红着眼直掉泪,不停念叨自己女儿,说要是她还在,这席面还能更闹腾些。

  姜氏跟庄二爷见了,也跟着抹眼泪,庄三爷跟他媳妇倒是没那么激动,只跟着劝了几句。

  晏含章跟方兰松也默默掉眼泪,三个人抱在一处,哭了好一会儿才作罢。

  方兰松拿了帕子给老太太擦眼泪,晏含章及时说起卯生,讲了好些他在学堂捣蛋的趣事,才把老太太哄好,嚷嚷着下回一定把人带来,怎么说也算是重外孙。

  也许是隔辈儿亲的缘故,老太太对方兰松很是满意,怎么也看不够,晏含章在一旁撒娇打趣,说外祖母偏心,哄得老太太笑开了花。

  又哭又笑的,这顿饭吃了很久,姜氏提醒晏含章,说是到了老太太就寝的时辰,晏含章才发觉天色已晚,劝哄着老太太去休息。

  他俩被安排在庄二爷那边的一处院子里,过去之后,已经有十几个家仆在院儿里侯着了。

  的确是舟车劳顿,两人各自沐浴好,对着脸歪坐在榻上,都有些累得不想动了。

  乐青跟乐黛推门进来,端了一叠干净布巾,帮着两人擦头发。

  本来是准备带乐青和乐靛的,毕竟他俩来府里时间长,伺候的贴心些,但乐靛突然生了疹子,临时又换成了乐黛。

  方兰松仍是不习惯被人伺候,拿过布巾自己擦,晏含章也跟着自己弄,只让乐青他俩煮壶茶过来。

  “哥哥,”晏含章把腿放在方兰松身上,脚趾不安分地拱着,“外祖母很中意你呢。”

  方兰松轻轻“嘶”了一声,夹住他的腿,不让他乱动,“我见外祖母也很亲切,从小到大,我还没有过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晏含章问。

  “家里人的感觉。”方兰松低声道。

  “说得我鼻子酸酸的。”晏含章一听这话,简直心疼坏了,手里轻轻捏着方兰松的脚踝。

  方兰松看他小心翼翼安慰自己的样子,觉得心里软乎乎,凑过去钻他怀里,捏捏他的鼻子,“哥给你揉揉。”

  头发差不多擦干了,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屋里又给送了个炭炉,薰笼上焙着板栗,时不时爆开个口子,一屋子都香喷喷的。

  俩人依偎在一起,亲亲密密地说着话。

  似乎怕惊扰了这份惬意,连声音都很轻,呼吸拍在彼此脸上,眼神相触,忍不住会凑进些碰一碰嘴唇。

  门响了,乐黛端着茶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盏茶壶,还有两个带茶托的黑瓷杯子,“少爷,府里的小哥儿给了块好茶团,说是金陵独有的,刚煮好的,您尝尝?”

  晏含章倒没什么,方兰松还是被开门声吓了一跳,赶紧拉着被子往身上盖。

  “哥哥羞什么?”晏含章低声咬耳朵,用被子把方兰松裹紧,对着外间的乐黛道,“放下吧,一会儿尝。”

  “哦,好,”乐黛把茶壶放在外面的桌子上,又问,“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晏含章高声道,“下去歇着吧。”

  乐黛退了出去,门一关好,晏含章就钻进被子,把方兰松捞进怀里,禁锢着搓磨了好一阵儿。

  一连累了好几日,两人闹腾一会儿,便相拥着睡着了。

  第二日,按老太太的说法,是紧着俩孩子睡,谁也别去打扰,一大早,听着旁边庄二爷院子里有动静,乐青还是来敲了门。

  晏含章昨儿就打着精神嘱咐了,说虽有外祖母纵着,但府里还有好些长辈呢,不能一味赖床,显得没规矩,让他一定看着时间来叫。

  乐青真来叫了,晏含章又开始嚷嚷着困,方兰松都洗漱好了,他还在床上赖着。

  方兰松把手伸进被窝儿里,照着腋窝、腰窝这些嫩的地方一阵挠,痒得晏含章抱着肚子笑得直求饶,这才把人叫起来。

  两人穿戴好,去老太太院子里陪着用饭,一进屋,就被老太太拽着从头夸到脚。

  说晏含章生得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又说方兰松生得俊,眉眼间的气度难挑出第二个。

  吃完饭,又拉着他俩进屋,开了个沉香木的箱子,拿出好些锦缎布料,说要量了尺寸给做衣裳。

  老太太屋里的摆东西都极讲究,晏含章都有些眼花,觉得哪一件都好看,连吃茶的杯盏都摆了一面木格。

  外祖母跟庄娘子一样,都喜欢好看的东西,这一点上,跟晏含章真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

  她知道外孙小时候吃了苦,又不好干涉晏家的事,终于抓到晏含章来家里呆几天,恨不得把这些年的都给补上。

  在老太太这里呆到晌午,两人又带着各院的礼挨个去拜访。

  庄二爷有公务,一早就出去了,舅母姜氏又拉着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那庄严表弟也被扣下,陪在旁边坐着。

  姜氏着实喜爱这一对碧玉般的人,热情地留他俩在院儿里吃饭,还有庄三爷那边没去,晏含章便婉言推拒,只说下回再来陪舅母。

  俩人告辞出门,一转头,身后跟来一个趾高气昂的小尾巴。

  再怎么打过架,那也是小时候了,这小表弟虽然看着像个刺儿头,其实在晏含章眼里,就是个叛逆的半大孩子。

  晏含章停下步子,庄严也跟着停下,晏含章走,庄严也跟着往前迈步,就是眼睛始终不忘这里看。

  方兰松看出来,他这是想跟着出去玩,又不好意思直说,便忍着笑过去,拉拉他的袖子,“庄严表弟,我们要去三舅舅院儿里,你可愿一起去?”

  庄严仍是一副眼高于顶的姿态,倒是看了方兰松一眼,道:“嗯,那就去吧。”

  晏含章从后面搂住方兰松的肩,伸手挑挑庄严的下巴,“今儿还没叫表嫂呢!”

  庄严不耐烦地“嘶”了一声,梗着脖子不搭理人。

  “哟,”晏含章存了心要逗他,“没大没小啊。”

  庄严皱皱眉头,伸手就要抓晏含章的小臂,没等他碰上晏含章,须臾之间,就被方兰松攥住了手腕,用力往旁边掰了下去。

  方兰松这一下很快,连晏含章都没看清状况,似乎“咻”的一下,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了。

  瞧瞧哈,瞧瞧,谁家郎君?

  我的!

  庄严被攥着腕子,站在原地没动,咬紧的牙关却能看出来他在用力,手腕都有些微微发抖了。

  方兰松却很轻松,脸色一点儿没变,握着庄严的那只手也没见着使劲儿,可对方就是挣不开。

  这股举重若轻的劲儿,还真是把晏含章迷得不行。

  就这么对着僵持了半晌,旁边经过的仆役见了,匆匆行礼之后,都一阵风儿似的逃走了。

  一个是府里的小魔王,一个是京城来的贵客,哪个都不敢多嘴。

  庄严被压制得没办法,抬起另一只手,要来抓方兰松的肩膀,又被迅速制住了。

  方兰松一手抓庄严一边手腕,向两边一压,束缚在了他身后。

  眼瞧这孩子弯着腰,脸都红了,晏含章又来当好人,拍拍方兰松的肩膀,“行了,别打架,打架不好。”

  庄严跟方兰松一块儿瞪了他一眼。

  晏含章清清嗓子,又拍了拍方兰松的肩膀。

  方兰松把人放开,还上前搀了一把,“抱歉,没事儿吧?”

  庄严揉着被捏红的手腕,垂眸睨了他一眼,生硬地道:“还去不去了?”

  “脾气还挺大,”晏含章勾着方兰松的肩膀转身,“去!跟上啊,小庄严!”

  庄严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了上去。

  “你别总逗人家,”方兰松凑过来,跟晏含章说悄悄话,“他不是要考武举么?小心惹恼了,揍你一顿。”

  晏含章也凑到他耳边,“不怕,有咱们武馆的方先生在,谁敢揍我?”

  方兰松嘴角抽了抽,指着自己,“我。”

  晏含章不说话了,回头看了一眼庄严,见还跟着,就继续往前走。

  庄三爷的院子住得远,几个人走了一刻钟才到,一进门,三舅母曹氏便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打扮朴素的妇人,一介绍,才知是庄三爷的妾室。

  稍微打量一下那几个妾室身上的穿着,晏含章便知道,这三舅母是位有手段的,管得底下人都不敢张扬。

  但再有手段,晏含章也觉得她过得不如姜氏,庄二爷是长情的人,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相较之下,庄三爷便明显风流不少。

  庄严一进屋,就往椅子上一坐,趴那儿玩桌上的一副骰子,晏含章跟方兰松也跟着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曹氏说着话,倒是没刚才那两个院儿轻松。

  茶喝了两盏,曹氏往旁边使个眼色,五姨娘赶紧起身,往里屋去了。

  不一会儿,带回来个嫩生生的小哥儿,说是五姨娘生的。

  那小哥儿低着头,眼睛不时往晏含章这边儿瞥,没等看清,又赶紧收了回去,瞧着怯生生的。

  曹氏对着他招手,让他坐到自己旁边,小哥儿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挪着步子坐过去。

  “这是庄珩,五姨娘生的,”曹氏拍拍庄珩的手,“快,叫人啊。”

  庄珩这才抬头看他们,站起来认真行礼,叫“表哥表嫂”,晏含章跟方兰松站起来给他回礼。

  这个庄珩一进来,晏含章就觉得不对劲儿,分明是在自己家里,就算是妾室生的,也不该如此畏首畏尾,像是很怕曹氏。

  而且,就连曹氏亲生的两个孩子,都是一直在正厅陪着说话的,偏这庄珩,非得半途叫出来,还叫到身边儿去坐。

  曹氏连着夸了庄珩几句,又支使他过来,给晏含章斟茶。

  没等晏含章再琢磨,曹氏便开口了,问的却是晏含章旁边那位,“兰松,你瞧我这珩儿怎样?”

  方兰松一头雾水,只道“很好”。

  曹氏又看向晏含章,“那…给含章做个偏房可好?”

  这话一出,方兰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晏含章一侧眉毛已经先飞起来了。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

推荐小说

  1. [古代言情] [以身为饵]冥王深陷反派温柔乡【完结】
  2. [古代言情] 蒙尘珠【完结】
  3. [古代言情] 诡异融合【完结番外】
  4. [古代言情] 只想做普通人【完结】
  5. [古代言情] 荆棘玫瑰【完结】
  6. [古代言情] 战神跌落神坛后被标记了[ABO]【完结】
  7. [古代言情] 找错反派哥哥后【完结】
  8. [古代言情] 我直播算命爆火【完结番外】
  9. [古代言情] 一生一世一浮屠【完结】
  10. [古代言情] 竹马小夫郎【完结】
  11. [古代言情] 重生成帝王的掌心宠【完结番外】
  12. [古代言情] 情杀仇【完结番外】
  13. [古代言情] 修真界幼崽求生指南【完结】
  14. [古代言情] [星际]上将的崽崽竟是人外触手系【完结】
  15. [古代言情] [穿书]帝师为后【完结】
  16. [古代言情] [穿书] 撩了疯批反派后我跑路了【完结】
  17. [古代言情] [穿书] 师尊,您徒弟还没开窍呢【完结】
  18. [古代言情] 满朝文武都能听到我的心声【完结】
  19. [古代言情] 雌君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完结番外】
  20. [古代言情] 大师兄选择去修无情道【完结番外】
  21. [古代言情] 小夫郎是赚钱能手【完结番外】
  22. [古代言情] 星际大佬氪金养我【完结番外】
  23. [古代言情] 只为在盛世秀恩爱【完结】
  24. [古代言情] 一只狐狸【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