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学堂

  京城的孩子一般三四岁便开蒙了,像那些侯门公府的,都会在请教书先生上门,在自家设个私学,供家族里的孩子读书。

  晏含章小时候读的就是韩旗家的私学,那时他母亲尚在,跟韩夫人是每次上街必结伴的交情,晏含章自然而然被安排跟韩旗一起念书。

  那先生今年已过古稀,过年时,晏含章还跟韩旗提溜着一堆点心去看过他。

  先生年老糊涂,恍惚间以为还是以前教书的时候,抓下墙上被磨得锃亮的戒尺,照着他俩就开打。

  俩人闪躲及时,戒尺都落在了屁股上,老先生脑子糊涂,身体尚健,追着他俩满院子跑。

  俩人怕气着先生,没吃饭就要走,谁知先生送到门口,又开始用手背抹眼泪,最后三个人在院门口抱头痛哭,师娘吓得脸都白了。

  饭桌上,韩旗红着眼眶嘴硬,说自己是被打哭的。

  先生蓄了长须,眼眶深陷,精神矍铄,跟记忆里别无二致。

  似乎比以前还要精神些,毕竟在教书时,每当午睡,脸上的胡子就会被俩顽皮幼童编成麻花。

  满京城的私塾学堂,属韩旗家最热闹,晏含章小时候圆鼓鼓一个,小肉手握起来像俩丸子,却是最能惹事的那个。

  一次午饭,有个年纪大好些的学生夹走了韩旗一块红烧肉,韩旗哭得能看见小舌头,晏含章二话没说,上前把人家的碗筷都掀了。

  先生赶到的时候,晏含章把比他大一圈儿的男孩摁在地上,自己脸上也肿得像发糕,嘴角还流血了。

  先生吓得不轻,要带他俩看郎中,晏含章端着碗去后厨,盛了满满的红烧肉,拉上韩旗就出了门。

  方兰松看着院子里坐地上吃红烧肉的韩旗,又拍拍怀里掉金豆豆的晏含章,无奈地叹口气,边给他擦药边问:“跟你打架那人叫什么?住哪里?几时散学?”

  晏含章跟比他高大很多的孩子争吵、打架,到拉着韩旗跑出门,脸上的血都干了,也没吭一声,一进方兰松的院子,便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嗷嗷的。

  好像从很久以前,方兰松就拿这个小崽子没办法了。

  “晏哥哥,”卯生牵住晏含章的手,声音甜得像比平日多加了一勺蜜,“你小时候旬试考什么等级啊?”

  “甲等,”晏含章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并再次强调,“一直是甲等第一名。”

  方兰松别过脸去。

  卯生似乎有些失望,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又仰起头,问道:“那……晏哥哥小时候上学堂,里面学生有打架的么?”

  方兰松的眼神压了下来。

  卯生赶紧甜甜地笑了下,“我们学堂有大孩子老打架,可烦人了。”

  “哦,”晏含章捏捏他的脸,一副大人的严肃姿态,“打架不好,不要跟他们学,晏哥哥小时候就从不跟人打架。”

  方兰松又默默别过脸去。

  卯生又轻轻叹了口气。

  晏含章心虚地看方兰松,见他肩膀有些抖,皱着眉对他挥了挥拳头,“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方兰松憋得脸都红了,几声笑还是没忍住,“你晏哥哥小时候很乖,从…从不跟人打架。”

  他想起什么,又补了句,“现在也不跟人打架。”

  晏含章磨着后槽牙,低头去揉卯生的后脑勺,“没事儿,旬考而已,小孩子拿个丙等什么的很正常。”

  手掌里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卯生读书的地方是一家学馆,先生是他小时候那位先生的儿子,一样的长须,只不过尚且是黑色的。

  他比晏含章年岁大一些,从小跟着他爹读书,经常坐在最后一排听课,跟晏含章算是半个同门。

  “含章来了。”先生正坐在书舍读书,似乎在等人,屋里孩子都走了。

  他看见方兰松,也跟他点头打招呼。

  小时候,方兰松给晏含章出气,没少揍欺负他们的那几个大孩子,先生有幸见过几回,一直对他有些发怵。

  寒暄几句,先生指了指墙上贴的几张纸,示意他们去看。

  卯生骨碌碌要往桌子底下钻,被方兰松眼疾手快抓住了。

  这次旬考是所有孩子一起,红色的榜贴了半面墙,方兰松从甲等的榜开始找,一个个过上面的名字。

  晏含章没打扰他,视线默默瞥去了丙等的区域。

  京城的学堂大差不差,等级都是一样的排序,分为甲乙丙丁四等。

  甲等大都是班上勤奋有天赋的孩子,占比很少,大多数孩子都是乙等和丙等。

  拿丁等算是一件很耻辱的事,除非这孩子真的太不驯,或者太傻,先生才会给他判个丁等,人数往往也是最少的。

  晏含章在丙等找了一圈,没找见想找的名字,想着这孩子脸皮还挺薄,拿了个乙等就这么忐忑。

  比自己有出息。

  转头对上方兰松阴沉的眼神,晏含章声音都变轻了,“没找到?”

  “嗯,”方兰松嗓子有些发紧,“甲乙都没有,丙呢?”

  电光火石间,晏含章飞速把卯生护在身后,摇摇头,“丁…丁等也不错了,慢慢来嘛。”

  卯生在他怀里打了个抖。

  “兰松,别生气,”晏含章按住卯生的小肩膀,“韩小六小时候经常拿丁等,现在不也挺聪明,孩子开窍有早有晚。”

  “嗯,”方兰松瞥了眼那颗惊恐的后脑勺,道,“不打他,先把名字找到。”

  毕竟丁等也是按分数排的,丁等第一和最后一名还是有差距的。

  方兰松是真没准备打他,一是舍不得,二是小孩子顽皮一点儿也正常,这才刚开蒙,慢慢来。

  学馆孩子多,丁等也占了大半张纸,从头捋到尾,又从尾捋到头。

  晏含章也跟着找,俩人像水边的淘金人,眼睛瞪得溜圆。

  方兰松转头,疑惑地问道:“先生,榜上没有卯生的名字。”

  先生指了指另一块墙壁,示意他再看。

  方兰松这才发现,丁等那张纸的末尾空白处在墙边折了角,一直贴到了另一面墙上。

  几寸空白之后,开始出现墨黑端正的字体:

  戊等。

  方兰松:……

  晏含章:???

  卯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戊等也是单独占了一张纸,但名字不难找,因为上面只有一个:

  卯生。

  后面跟着数字:-16

  平滑耀眼的红纸,纸张跟科举张榜时的很像,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深得老先生真传。

  方兰松有些头晕,转头深吸了一口气。

  晏含章嘴角抽搐了一下,回头问先生,“怎的还有戊等?是他逃学未考么?”

  先生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果没有大喘气的话,“未考的是零分,在丁等最末。”

  方兰松试探着问:“那卯生。”

  先生递过来几张纸,瞧着是这次的考题,卷头写着“卯生”,翻过去满眼的黑色小王八。

  卯生很自觉地把脑袋钻进了晏含章的宽袍袖子里。

  方兰松声音有些颤抖,“所以,先生给他扣了分数?”

  “每科扣了一分,”先生道,“算是惩戒。”

  晏含章指着榜上的数字,“那怎的是减十六分?现在的孩子课业竟如此繁重?”

  方兰松捏着手里的六张纸,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先生站起身,背对着他们踱步,走到墙上挂的校规面前,“与同窗斗殴,扣一分。”

  “午休无故喧哗,扣一分。”

  “课上打瞌睡、传纸条、无故喧哗,扣一分。”

  “捉…捉弄先生,扣一分。”

  “翻墙逃课,扣一分,伙同旁人一起,罪加一等。”

  “……”

  方兰松握着拳头,脑袋嗡嗡响,“卯生,你给我出来。”

  晏含章把人护在两道袖子之下,脱口说了实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小时候都干过,正常,正常。”

  一抬头,对上先生幽怨的眼神,晏含章又紧急改口,“说…说错了,是韩旗,韩旗。”

  韩旗:……

  先生叫乐橙进来,把卯生带到院子里,顺手关上了书舍的门。

  卯生紧紧抓着乐橙的手,竖起耳朵听着,里面先生每吼一句,他的小肩膀就要抖一下。

  “含章啊,你小时候不懂事,常把父亲气得吹胡子,但也没到这种程度吧?”

  “父亲说你后面进益了,八岁后旬考都是甲等,还拿了你的卷面,跟我夸你的字好。”

  “还说以你现在的才学,能开学馆当半个先生,怎的做了父亲,又…又把小时候那一套教给他了?”

  “你怎么就不教点儿好的给他?”

  晏含章八九年没被先生训过了,条件反射般低着头,手贴在身侧,头皮都发麻。

  捕捉到其中某个字眼,昏沉沉的脑袋突然就清醒了些。

  父亲?

  做卯生的父亲?

  似乎不错。

  顺理成章,兰松便是卯生的母亲…嗯…叫爹爹吧。

  父亲和爹爹,相公与郎君之上的又一层身份。

  晏含章低垂着脑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瞥了一眼方兰松,被他的脸色吓到,又乖乖垂下了头。

  “兰松啊,小时候你每回帮含章出了气,都要对他劝说一番,我以为含章后面改好,多半是你的功劳,这为何做了爹爹,跟含章搅和在一起,倒被他带过去了?”

  虽然觉得自己被无辜剐蹭,晏含章的心情还是不受控制地又好了一些。

  先生嘴里连珠炮似的,把俩人痛批小半个时辰,依然声如洪钟,一口茶水也没喝。

  再牛逼的神医才子,再能打的高手,都得老老实实垂着脑袋,被学堂先生批。

  方兰松阴沉着脸走在前面,晏含章跟在后面劝,卯生被乐橙牵着,小嘴撅到了天边。

  屁股要是被打烂了,是不是便不用去学堂了?

  于是,忐忑里又带了一丝期待。

  回到玉丁巷的院子,方兰松坐在正屋,灌了一碗茶水,对院子里的卯生招手,“你过来。”

  卯生磨磨蹭蹭地进来,想了一下,转身对着方兰松撅起了屁股,眼泪奔涌而出,“兰松哥哥,打轻一些。”

  方兰松:???

  心里的火气消了一半,他把卯生扯过来,让他面对自己站好。

  “为什么打架?”

  “他们说我是野孩子。”

  方兰松的心被揪了一下,晏含章转头,看见他的眉毛微微皱起。

  “为什么在卷子上画小王八?”

  “小盛的父亲说了,这次再考最后一名,就打烂他的屁股。”

  “所以你就这样帮他?”

  “嗯…”

  “捉弄先生呢?”

  “先生的胡子太长,每次他课间瞌睡,胡子都蘸上墨水,不好看,我就…给他编了麻花辫。”

  听见这如出一辙的理由,晏含章的一侧眉毛挑了一些。

  这事儿的确不能怪卯生。

  “逃课?”

  “呜呜呜再也不敢了。”

  倒是诚实。

  方兰松板着脸说教几句,罚他明日去找先生道歉,并且重写旬考试卷,还扣了些零用钱。

  然后,便给晏含章使了个眼色。

  晏含章立刻把卯生拉过去,轻轻给他擦眼泪,又从腰间摸出几块铜板,“去,跟乐橙哥哥买桂花糕吃,晚上带你们去城西吃糖人儿。”

  卯生出去之后,方兰松的脸色还绷着,“你还真带他去城西?惯的。”

  “想去你们昨儿吃的小饭馆,”晏含章给他递了杯水,“顺便看看那糖人儿师傅到底多好看。”

  方兰松本想骂他一句,开口却听见自己说:“好看也不准看。”

  “好好好,”晏含章站到他身后,捏捏他的肩,“娃娃爹爹说什么便是什么。”

  “什么娃娃爹爹?”方兰松终于骂出那一句,“滚蛋。”

  第二日,卯生提着小点心,很认真地跟先生鞠躬赔礼,然后在午休的时候,写完了六张旬考试卷。

  “嗯,”先生缕着难得柔顺的胡子,“不错,能批个甲等,下次好好考。”

  卯生一双小肉手叠在一起,对先生揖了一礼,“谨遵先生之命,先生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午后下了第一节 课,学生四散在学堂各处。

  学堂的山门被推开,院子里的学生纷纷回头,假山、石柱后面,也伸出一个个好奇的小脑袋。

  韩旗穿了一身骑装,肩上还挎着长弓,站在学堂门口,对着满院的小脑袋道:“我是卯生的哥哥,找他有事。”

  身后,江羽、晏含章、方兰松、商景音身姿挺拔地站成一排,还有一个穿了官服的沈南川。

  不出半个时辰,卯生有六个凶神恶煞大哥哥的消息就传遍了学馆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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