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修)

  缺觉极易诱发情绪暴躁。

  安以墨觉得自己简直为萧醉泊操碎了心,语重心长道:“我说真的,你这习惯该和不吃三餐一起改。睡觉吃饭每天都离不了的事情,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吧。”

  “刚刚也说了,我不是介意你,只是我没有和别人同床共枕过,也不知道晚上睡觉老不老实。万一冒犯到你……那你忍忍,忍忍想把我当场剐了的的冲动。之后告诉我,我尽量想办法改。但你不睡真不行。”

  安以墨只觉得自己像嘱咐叛逆孩子的说教老妇人,烦,但不得不说,“反正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你不利,这点你清楚的。实在不行……就把我喊醒,被批一顿的话应当能收敛改正的。”

  说的人很认真。

  听的人,也很认真。

  因为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会愿意浪费时间向他解释这么多三岁幼童都知晓的常理。

  字字因他,句句为他。

  人尽皆知的道理,安以墨却说得极为认真,没有任何敷衍,满心满意、真真切切地希望他记住。

  他明明有充分的理由拒绝,继续以往的生活规律。

  看过来的眼神中含有太多的炽热,强烈到熊熊大火围成圈,阻挡拒绝的话语跨出一步。

  萧醉泊迟迟无言,安以墨明知他既定决定的固执,最后加一把试探的火苗,提议道:“你要不介意就……试试?”

  安以墨侧歪着脑袋,像是想从萧醉泊低垂的眉眼中探出答案。

  似乎是主人的兴致良好,安王府的主卧久违地点满灯盏,照出罕见的暖意。

  橘黄烛火的柔光打在坐卧者的侧脸,消减两分平日的肃杀之气,镀上一层好说话的温情柔意。

  好看的唇微启,声线不再向日常那般不容置疑,层层防备褪去半熟,露出隐约可见的温度:“你先睡罢。”

  没有拒绝就是有在考虑,还能商量!

  真不错啊,这个时期的萧醉泊明明很好说话嘛!

  人生首次劝导他人获得圆满成功,安以墨巨大的骄傲与满足多到快要溢出来,一下子扬起笑容:“好!”

  一天收获到的正面影响良多,难免忍不住欣喜。哼着轻快的小曲调,安以墨往后厢房的沐浴间走去。

  偌大的厅堂仅剩萧醉泊一人,但好像没有往日的寂凉萧瑟。

  大概是好心情会传染。

  哗啦啦的水声偷溜出门,传到大厅。

  萧醉泊听着听着,忽地笑了。

  不过应下对他无关痛痒的事,也能这么开心?

  是期待同床,还是……

  期待给无防备的他插上两刀呢。

  沐浴完,清爽的暖气环绕身遭,困意上涌,哈欠连绵不断。安以墨确定将长发彻底擦干,才安心爬上床。

  还没沾上床沿,安以墨蓦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大厅去。

  在厅堂武器架的斜对面放置着一把华丽精美的木椅桌台。最初看到时便感觉违和,直到看见萧醉泊移动到那处,违和感的实感水落石出。

  桌椅放置的地方别具一格,怪就怪在桌上干净过头,简直是空空如也。笔墨纸砚一样不占,而应当和其同样配套的书架书册也不见一本,整个就像是为布置而布置,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现在一眼看过去,倒并没有安以墨最初看到的那般违和。

  萧醉泊的长发披散,两三缕垂落于桌檐上,手捧着本变戏法出来的古旧书册默读,视线相触。

  有前车之鉴在,安以墨时刻谨记着的非礼勿视,没打算靠近,站在老远和萧醉泊搭话:“我先睡啦,晚安。”

  安以墨记事以来第一个有仪式感的夜晚。

  父母各有他们属于社会人的忙碌和不得已,独自呆在住院楼的安以墨同样期望像其他人那样有说话的人,互道晚安的人。

  是很小的事情,骐骥,但他知道不该奢求。

  不过都是过去时了,现在他也有人可以说晚安!

  像是知道萧醉泊不会给回应,说完晚安,安以墨即刻缩回脑袋,把空间还给他,自己满足地躺上床,规规矩矩盖上被子闭眼睡觉。

  今天真的是目前为止最开心的一天了,他想。

  夏季的夜是躁动的,萧醉泊亲身证明。

  就没翻动过几页的书册任务完成,被无情丢至角落。

  禁锢于萧醉泊心中的那团火愈烧愈烈,烈火吞噬一切,烧到最后竟是连他自己都忘却了点燃的缘由。

  有火烧得干净的,也有怎么都毁不掉的。

  安以墨远远探出脑袋望向他的那幕反复重现,挥之不去。

  萧醉泊确定安以墨有明确看到他手中的书册,结果关于书册一句话没问,特地过来就为同他说一声要去睡觉了?

  能把萧余奇扶上第二把交椅的安怀城能教出来这么个人进王府蛰伏待命???

  耀王萧余奇,是萧明德的次子,二皇子。

  太子萧逸斐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专权霸世,表面的确风光受万人敬仰,真要论起势力来,比萧余奇差得远。而为萧余奇在背地里造声势的出力者里,安以墨所在的安家首当其冲。

  安家家主安怀城任吏曹尚书,负责官员升迁,人脉极广,背地里的勾当只多不少。

  嫁娶前,安怀城的小动作频繁,怂恿萧明德替他下聘书的,难说没有他自己的一份心机。

  只可惜——

  牺牲了一个对安怀城而言可有可无的次子,倒是给他带来不少乐趣。

  现阶段观察下来没有威胁,但愿是真正的没有。

  手掌握紧,指间的银饰在烛火下映出异色。

  小半时辰过去,萧醉泊淡漠的眼神依旧清明,却是悠然靠近床边。

  床上的人儿呼吸匀畅,神情放松。

  萧醉泊垂眸,看不见安以墨日常那双清澄的双眸,本质的气息暴露无疑。

  无害、干净。

  二十多年,他从未见过这般清爽的存在。

  哪怕是尸体,都带着股死后都想拽他入地狱的仇恨,满是腐朽、令人反胃的恶心味道。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本该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如今轻纱帐下,所隔不过半尺距离。

  萧醉泊俯身,墨发自身前坠下,发梢垂触到熟睡人的被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

  无形的压迫逼近,沉睡的安以墨似有所感,平顺的眉头微微蹙起,无意识中急促两次深呼吸后,气息回归平缓悠长。

  血债缠绕到根的存在似乎无法对安以墨产生任何影响。

  每一瞬间的反应毫无遗漏,全部收入萧醉泊的眼底,发展一如以往的野马脱缰,离预料相差到十万八千里去。

  烛火尽息,寂静的夜悠然,安宁。

  湖心亭旁的花苞精心享受着日光下储存来的营养,在夜间悄然生长,又到白日,日复一日,酝酿着它为饲养者带去的,它倾其一生的感谢。

  日升月落。

  晨露滚滚,自碧绿的荷叶间滑落,奔入池间怀抱。

  困意散逸,意识回笼。长嗯一声,安以墨迷迷糊糊睁眼。

  令人感动的自然醒。

  连打两个哈欠彻底清醒,安以墨后知后觉朝床外侧一看,毫不意外的空空如也。被褥整整齐齐折叠好放在原来的位置,甚至看不出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哦,昨晚骗他先睡然后跑没影了是吧。

  大意了,今晚引以为戒。

  漫无目的想着各种各样的事静坐半晌,等到想行动的劲起来,安以墨不紧不慢穿戴好衣服,熟练束好发在屋子里转悠半天才找到洗漱用具。

  一番整理下来也不过刚入辰时。前找后找没在屋里看见萧醉泊的身影,意犹未尽暂放下一声早安,心思迫不及待转到其他事情上去。

  他可没忘,昨天萧醉泊许他能自由出入王府。

  有令在身,当然要出去解决早餐顺便大逛特逛一次了!

  安以墨早早将出府计划规划得满满当当,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七二!”

  话音落下不久,院外的树叶倏地晃动,一道人影自墙外翻身而入。安以墨见怪不怪循声望去,意外见七二换了套朴素长袍,像是早早猜到安以墨的想法。

  某种程度上来说,七二的这种不走寻常路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

  有位明白意思的下属真靠谱!

  “走吧,我们出府!”

  —

  闹市街道,从大清晨起便盛满热闹的烟火气,宛若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表面繁荣下的阴暗无人愿意在意,但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谢谢漂亮哥哥!”童声稚嫩单纯,可一声知礼的道谢中,安以墨却听出了不属于幼童年龄的懂事。

  眼前的女孩衣衫褴褛,磨身子麻布衣衫破了又补,缝缝补补勉强也能蔽体。本该光滑白净的小手灰扑扑的,紧紧攥住半两钱币,好像攥紧的是支持她多在这世上看两天风景的救命物什。

  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无不写满仰慕和感激,看着安以墨的真诚好似看着阴暗途中迷路溜进来的一束光。

  南城的大街便在小巷的转角尽头,硬生生将这长安分成两个极端。

  眼神承载的情感太过贵重,承受不来。除了给钱帮母女两人周转几日,安以墨无法为他们做其他的事,避开直视,缓解气氛道:“谁教你这么说的,嗯?漂亮是用来形容哥哥的吗。”

  安以墨没做过多掩饰,那张清秀好看的脸大大方方摆在那里。

  原主受到安家限制养成了闺阁中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到他的人少之又少,且受原身的衰丧颓废思维影响,多数人与萧明德抱有同样的丑的评论。

  而唯一正事公开露面的大婚当日,萧醉泊安排的护卫队里外三层包围,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唯一混乱的那刻,周遭的百姓逃的逃,跑的跑,哪里还有心思看安以墨。

  安以墨敢打保票,哪怕走遍大街小巷,认得出他的人一只手都不一定满。况且又是青天白日,七二也跟在身边,安以墨哪怕不做掩饰,都无需担心刺杀再度发现。

  “嗯!”小女孩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之前有个大哥哥跟小玉说的!漂亮就是用来形容对小玉好的人,哥哥也对小玉好,所以哥哥漂亮!”

  听着一本正经的解释,安以墨不禁失笑。

  小女孩歪过头想了想,又说:“不过小玉悄悄告诉哥哥,哥哥是小玉看到过的最最最漂亮的人!”

  安以墨确定这里的漂亮和适才的漂亮不是同一种意思。

  “对不起,小玉这孩子……”粗重的双手抱住小女孩往回拉,一下子用力过猛,妇女立刻转过身子忍不住连咳好几声,好不容易缓回来后面露难色,“恩人见笑,恩人的恩情我和小玉没齿难忘,只是不知这辈子还能否还的上……”

  小玉母亲没有把话说完,在场的仅有小玉疑惑着喊了声妈妈,母亲便笑起来带着小玉再度和安以墨道谢鞠躬后离开。

  小朋友不能理解,可安以墨却能明白。

  现在大恒国的表面繁盛都几乎是穷途末路的最后掩饰。

  朝廷风气靡乱,佞臣当道,早就腐坏到了骨子里。长安城外有多少无家可归的难民,水涝灾荒,哪里有一件实事落实到位,为长安城外的百姓带去一点点希望。

  能够走进长安,在京城寻得一席之地果腹度日已然比城外的流民好上太多太多,却仍是忧心明天得儿太阳。

  那么其他人呢?

  一堵城墙,隔绝的是外围的人希望,也蒙蔽了城内人的双目双耳,遮得严严实实,连一角都窥探不到。

  “公子。”七二喊回望着无人街巷尽头出神的安以墨。

  出府吃个早饭,饭没吃到,反而往难民区绕了一圈。他不明白安以墨的目的,也不需要明白。

  安以墨蹲久后站起身一阵腿麻,扶着七二缓了许久。

  他只是突发奇想顺道来看一眼印章在南城的真实世界,仅仅绕了两条道,带给他的冲击感无以复加。

  世界本就是这么残酷。

  不是不能改变,而是连度日都难以维持的百姓无法改变,也懒得思考,那对于他们而言太过遥远。

  有权有能力的人,他们活得很好,非常好,根本无需担忧。

  长期以往下去,大恒国只能腐上加腐,变为渺渺时间路途中平庸且失败的途经点。

  这就是萧醉泊所处的世界。

  从前会疑惑,疑惑萧醉泊为什么不惜毁了自己也要撑起来这个操蛋的世界。

  现在的安以墨突然觉得,这根本不成一个问题。

  大概,是萧醉泊良心未泯吧。

  身为三皇子,这是他的责任。

  全天下,也唯有他能够做到。

  不过,这一世的萧醉泊不用毁掉自己也可以做到。

  绝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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