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执行长离开后的五分钟,温迷才进入休息室,他看见彭法瑟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烟已经掐灭了,他感觉对方在思考,至于思考什么方面,他不知道,但以他对彭法瑟的了解,思考这个举动本身就是稀奇而又荒唐的。
温迷决定趁此机会,给彭法瑟一个惊喜:“将军,我又要结婚了,这次大概是真的能成。”
彭法瑟果真受到打击,他慢慢抬起眼皮,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个作家?”
“嗯,那个作家。”
“你图他什么啊?”
温迷不假思索地说:“他才华横溢。”
“什么玩意儿!”
“嗯?”
“我不是说他是玩意儿,我的意思是,他在搞什么玩意儿。”彭法瑟对那个男作家没好感,再三劝道,“他总是在婚礼当天出点意外,起码有三四次了吧,一看就不是真心想和你结婚,他在玩弄你的感情,你不知道,世界上最巧言令色的群体就是作家。”
温迷说:“噢,我们的结婚日期定于下个礼拜日,您——”
彭法瑟扬手给了温迷一耳光,打断了对方的话,他觉得很糟心,但打完之后,心情也没痛快到哪儿去,虽然他是个合格的恶人,但偶尔也会想为自己积点德。他扔掉烟蒂,向温迷伸出手:“你过来坐。”
温迷一声不吭地坐到彭法瑟身边。
“疼不疼啊?”彭法瑟问。
温迷说:“习惯了。”
彭法瑟一时语塞,他伸手将温迷搂住,翻来覆去地揉搓对方的肩膀,准备用语重心长的腔调说点什么,但他很快发现,在这方面,他还真不如那个作家。他站起来,算了,今天他已经受够了烦心事,不能再搞彼此的心态了。
10:20分,会议厅,狮白银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柯雷先生腕上的手表,指针的腿,可比他想象中的跑得要快。小柯雷先生也很大度,特意把手放在他面前,让他看个够。
狮白银坐在小柯雷先生的身边,离会议正式开始还有几分钟时间,耳边议论声如同海啸一般。因为小柯雷先生的缘故,他也变得万众瞩目。
小柯雷眉飞色舞地跟他的塔外朋友们介绍:“这位是我们塔最丧心病狂的哨兵,因为太凶残了,所以很少放出来跟大家见面。”
狮白银觉得小柯雷先生胡说八道的时候,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自信,跟持枪扫射的蜜蜂一样,反正小柯雷先生口中的那个哨兵,十分陌生,他不认识。他低声提醒小柯雷:“我从来没有丧心病狂过。”
小柯雷说:“这么诚实还不够丧心病狂吗?”
“丧心病狂有什么用。”
“可以增长士气,助力梦想,甚至帮助你夺回自己的向导。”
狮白银受益匪浅,有丧心病狂兜底,其他的形容词都变得尚可接受了。总之小柯雷先生说他什么样,那他就什么样,并且为了证实小柯雷先生话的真实性,凡是从他面前经过的人,都逃不过他恶狠狠的眼神洗礼,他看一个人,记一个人的面孔。
绝大部分跟小柯雷打过招呼的人,在暗中观察后表示:嗯,是挺丧心病狂。
狮白银狂麻了。
小柯雷趁机拉拢狮白银加入西美典粉丝团。
狮白银当场拒绝。
小柯雷转身邀请兽兽加入西美典粉丝团。
兽兽也立刻拒绝了。
小柯雷沉默了足足两分钟,才重新打起精神,这两个哨兵简直太没品味了。他告诉狮白银,坐在审判席中央的那个秃头,正是总督大人,最爱鸡蛋里挑骨头,身后戴眼镜的那位是冯秘书长。总督大人共有六个秘书,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对蛋蛋塔首席向导的审判大会终于开始了,由冯秘书长主持会议秩序。
小柯雷说冯秘书长是个歪屁股。
狮白银认真观察过了,没歪,长得挺正的。
小柯雷看着狮白银:“卢安缇平常有没有教过你关于说话的艺术?”
狮白银想了想,教过,但似乎没教太多,他和卢安缇之间没有使用说话艺术的必要。他渐渐理解了这种说话艺术的真正名字叫做阴阳怪气,他说:“小柯雷先生,这种艺术不好,容易破坏感情。”
小柯雷说:“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可以吗?”
狮白银点头道:“可以。”
从会议开始,狮白银的精神就保持高度集中,他决定反击每一次对卢安缇不利的言论,然而他听到卢安缇名字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毫不相干,与其说是对卢安缇的指控,倒不如说是对整个蛋蛋塔的指控。这两拨人互相抨击对方的种种昔日恶行,细枝末节也不放过,正所谓千里冰封非一日之寒,双方发泄的嘴法都大致相同,不过总督大人和路执行长倒是很镇静,两人都没说话,脸上一直浅露着微笑。
在狮白银走神的几秒钟里,他身旁的小柯雷先生已经撸起袖子和人骂起来了,言语粗鲁,唾沫横飞,毫无艺术可言。他眼里的原本向导身上所具备的美好品质,随着浪潮般地骂声一起消失殆尽了。
小柯雷先生说:“他妈的没有人性。”
狮白银学小柯雷先生说一模一样的话:“他妈的没有人性。”
“蛋蛋塔D级哨兵狮白银,寻衅滋事,扰乱会议秩序,禁言五分钟。”冯秘书长对狮白银发出警告。
狮白银不服气:“小柯雷先生也说了,为什么不禁言他?”
冯秘书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无表情继续说:“蛋蛋塔D级哨兵狮白银,禁言十分钟。”
小柯雷拉住狮白银,当一个人说了错误的话,那他后面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你现在觉得他屁股还正吗?”
狮白银摇头,歪的,歪到太阳上去了。
在狮白银被禁言的十分钟里,他靠在座椅上,玩弄自己的手指,他不思考人生,但人生自动跑进他的脑子里了。他从审判会开始的谨慎小心,到似懂非懂,再到现在的莫名其妙。在某个瞬间,他感到非常厌烦。祁育跟他说,小柯雷先生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小柯雷先生骂人,那叫战术拉扯,而他是新人,应该摆出新人求关照的姿态,跟着小柯雷先生一起口出狂言,那不是鸟出头自己找枪吃吗?
狮白银托着下巴,看着双方过招,虽然他对时政不感兴趣,但各自的黑历史听了一大堆,听着听着他又走神了,他无意间听到一句话,说现在的他们缺失了信仰和使命感,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去卡喀亚盆地了,他抬起头,找不到具体说话的人,只能望向大致的某个方位。
轮到狮白银发言的时候,他站起来,然后就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凝视在座的人,在座的人凝视他。其实,他并不是为了吸引全场目光,而是单纯忘词了。他唯一记得的是兽兽写了整整三页纸,至于纸上的那些字,全都长了翅膀,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不翼而飞。
小柯雷先生等人全都用怪异的目光望着狮白银。
鹅长说:“别紧张,说话呀。”
狮白银说:“……说什么,我忘了。”
鹅长说:“你的稿子呢,直接拿出来慷慨激昂地念啊。”
狮白银愣了一下,慢慢反应过来:“可以吗?”
鹅长说:“为什么不可以,否则怎么叫演讲稿,不叫默背稿?”
狮白银拿出被他折叠成方块的演讲稿,原来自己还是太保守了,将演讲稿展开后,他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念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突然脱稿了,不再按照演讲稿上的内容发言,他昧着自己的良心,说:“我比谁都清楚卢安缇的为人,他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向导,那些针对他的无端指控我不认同,请把他交还给我,我在他心里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我们可以互相牵制对方的行动。”
一名参议人员说:“哨兵先生,请举个栗子。”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没买。”狮白银说,“我不知道今天要举着栗子说话。”
参议人员说:“我的意思是,请你论证一下他对你的感情。”
“哦,论证感情,”狮白银摸了摸耳朵,这个问题顿时难住他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倘若真要从实论证,只能得出卢安缇是个渣渣向导的答案,经不起感情推敲,他说,“我能惹他生气,但他只能忍着怒气不杀我,这算不算一种感情证明?”
说完,身后响起一阵潮水般的掌声,蛋蛋塔的能力者们纷纷为狮白银的发言鼓掌,以卢安缇过往作风来看,这绝对是真爱的表现,爱得不能再爱了。
掌声给了狮白银很大的信心。
鹅长问狮白银:“刚才的演讲稿谁写的?不像是你的真实水平。”
狮白银说:“兽兽帮我写的。”
鹅长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难怪他觉得有些句式听起来莫名耳熟,原来是兽兽代笔写的,先前他让兽兽写检讨,也是这样一句话翻来覆去的绕圈子,他虽然觉得满篇废话,但又挑不出毛病,因为每句话都围绕着重点,同意不同词。
双方激辩两个多小时,路执行长觉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他笑着说:“总督大人,我们应该进入正题了,对于卢安缇由蛋蛋塔接手监管这件事,您还有疑虑吗?”
总督大人沉思着:“卢首席身上有诸多不稳定因素,目前并没有人告诉我,他和这位哨兵能互相牵制到什么程度。”
路执行长说:“您没看见他的哨兵在发表演讲时,是多么矢志不渝吗?”
狮白银点头,表情很严肃,没错,就是矢志不渝,接着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卢安缇什么都听我的。”
路执行长说:“别显摆了,总督大人自会判断。”
十分钟后,冯秘书长宣读今日审判结果,卢安缇交由蛋蛋塔监管,连同一百名儿童的人身安全,全部交给蛋蛋塔负责。
狮白银问:“什么一百名儿童?”
没人为狮白银解答。
从雅典娜议院出来,狮白银被鹅长和祁育左右夹击,他只能耸着肩膀走路。会议结果比较理想,但他却心事重重,觉得这一切未免进展得太顺利了,他以为自己不可或缺,但实际上并没有起到什么关键作用,听向导先生们的言外之意,仿佛这个结果在前一天就已经敲定了,今天的审判会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狮白银没法和身旁的两个向导统一步伐,尤其是经过门廊下面的时候,他们挤得他很烦,像块夹心饼干一样,作为最中间的夹心,他刚准备举起胳膊,下一秒就被鹅长逮住了。
鹅长说:“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点心?”
狮白银说:“为什么要肩并肩走一起?我不能呼吸了。”
“你能不能呼吸是小事,”鹅长说,“我们这不是为了防止你跟彭法瑟乱跑,谁知道你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狮白银说:“我跟彭法瑟不熟。”
鹅长说:“熟不熟的,我心里有数,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
狮白银很气郁,换了个话题:“那一百名儿童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解释一下?”
“是换取首席向导监管权的附加条件,”鹅长想了想,既然他们接受了那一百名儿童,那就没必要对狮白银保密,他说,“在这个大陆上,并不是每个地区都像我们一样有能力维持和平,那一百名儿童是从战乱地区运送过来的,希望我们给予人道援助,总督大人为此事烦恼好多天了,媒体的话筒都快把总督大人的嘴巴捅烂了,总督大人愁得直挠头。对,就是猩猩挠头那个姿势,唯一不同的是,猩猩有头发,总督大人是秃头。经过深思熟虑,塔区委员会决定为总督大人排忧解难,这么一来二去,就决定将那批儿童安排在蛋蛋塔的地下室。”
狮白银觉得这种人道很奇怪,让人住地下室。
鹅长戳着狮白银胸口问:“你什么便秘表情,我们地下室环境很很差吗?”
狮白银问:“既然提前敲定了的事,为什么还让我演讲?”
鹅长说:“为了让你有参与感。”
“我挺感动的,”狮白银又问,“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卢安缇?”
鹅长说:“大概晚上吧,交接手续啊,流程啊,一样都不能少的,起码也得等到晚上了。”
“那我是不是应该准备什么?”
“准备好拳头。”
“嗯?”
“相信我,你会用到拳头的,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事先准备。”
“我不想打他了。”
鹅长咦了一声:“拳头是留着捶墙的,不是让你打人的。”
祁育忍不住说了:“鹅长,现在他和咱们想的根本是两回事,这么说吧,狮哨兵,换个地方监管,重点还是在监管,你以为换个地方就自由了吗?你要是真的空闲,就赶紧去把监狱塔打扫一下,给卢首席收拾一套干净的房间出来,以后你探监也轻车熟路。”
狮白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