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血桂

  正值岁末,桂晚在小院和主室门前挂着两串红炮仗。

  沈鹊白四岁时读到一首诗,咏桂花的,便问她为什么不干脆叫桂花,好念又好记。桂晚是幼时家道中落才进了永定侯府当丫头,以前娇养在家时也识过几个字,彼时她舒展眼皮上那两道深深的褶,念了一句诗:“‘岁馀凋晚叶’。”

  沈鹊白当夜偷摸握着烛灯在小书房熬了一宿,翻遍了手头的书,找到这首《咏定林寺桂树》。

  原来又瘦又矮的嬷嬷不是桂花,是桂树。

  翌日被嬷嬷从书堆里提溜出来时,他说:“嬷嬷,你这名不吉利。”

  桂晚抱着他往主屋的被窝里一塞,说:“叶子哪有不凋的?晚叶落尘,也算寿终就寝啦。”

  沈鹊白肿着张熬得油光光的脸,核桃眼红通通,他说:“我不想嬷嬷凋谢。”

  “各有各的好。”桂晚笑起来,又说,“嬷嬷站着,就能让宝儿这只小白鹊靠,嬷嬷落了、碎了,就飘成风,托着宝儿飞得稳稳的。”

  沈鹊白将手摸出被子边缘,去勾起她干枯的手,软黏黏地说:“等我长大,就张开翅膀,把嬷嬷罩起来,风吹雨淋都挨不着嬷嬷。”

  哪有那么大的白鹊,吞仙丹还差不多。

  桂晚笑呵呵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第二年,小院左边多了株桂树,种子是沈鹊白在书院替先生浇花,先生给他当报酬的。桂树旁边是用篱笆围起来的小菜园——嬷嬷说卖菜贩子鬼精,两眼一瞥就知道她是外地的,会多收她的钱。

  起初菜园只种两三样沈鹊白爱吃的菜,后来一年更比一年多,择出来还能换点小钱。为着让嬷嬷少走几步路,沈鹊白小手一指,将粪池凿在菜园子边,盖子一挑,白天夜里都能闻到味儿,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被腌成了桂粪味。

  今年沈鹊白最富裕,他在书院的字画大赛中拔得头筹,先生送了他一方描漆小砚,还有一贯用红绸绑着的铜钱。下学后,他拿钱给嬷嬷买了身冬衣,剩下的钱换了几条鱼,条条都好肥的。

  桂晚要做年夜饭,不肯穿新衣,沈鹊白就小鸟似的围着她蹦跶,那眼儿润的、亮的哟,怎么拒绝嘛。她换上了,大红皮绣金桂叶,很漂亮的。桂晚一摸衣料,就知道沈鹊白花了大价钱,她一颗心就泡在热水里,蜇得人怪痒的。

  院里落大雪,沈鹊白穿着青皮袄子,头上顶着小圆帽,半张脸缩在衣领里,胸口揣着宣先生送的小砚,腰间系着娘亲的遗物,一只保平安的锦囊。他蹲在厨房前的石阶上,手上的小木棍闻着糖醋鱼的香,慢腾腾地在雪上画着。

  那些人推门而入的时候,沈鹊白刚好画完一株桂树,只一片晚叶,落在半空,往树下的白鹊身上落。

  两个男人,穿着短袄长棉裤,沈鹊白觉得他们的眼睛像豺狗。

  “谁来了啊?”嬷嬷在里头问,沈鹊白没有说话,他盯着他们,手从袖中伸出来,抚上胸口。

  “怎么不——”桂晚没听见声,就从厨房出来,一眼就变了神色。过去六年,侯府年年来送礼的都是她认识的老人,今日这两个却不是,他们没带礼,也不作笑。

  桂晚沾着鱼腥的手突然被握住,她低头看着沈鹊白软白面团似的脸,好悬落下泪来。

  两个男人逐渐走到院中,留了一个关好院门,另一个挑明来意,“沈五少爷受寒高烧不退,年幼之躯不堪受害,不幸病故——桂嬷嬷,你若写下这封书信给我,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还乡养老。”

  桂晚一下就明白,这两人不是侯爷所派,且他们怕侯爷起疑探查,所以要借她的手证明她的宝儿死得干净又无害。她握着沈鹊白颤抖的小手,温声唤道:“宝儿啊。”

  沈鹊白依偎着她的腿,呵出冷气,试图从此刻起就做那只张开翅膀罩住桂树的小鸟。他说:“嬷嬷,你把信写给他们,走。”

  “傻宝儿,我答不答应,他们都不会让我走,更不会让我活着。”桂晚背对着男人蹲下身来,同沈鹊白对视,她语气很轻,又很重,砸得沈鹊白耳蜗尖锐疼,“宝儿,记着,嬷嬷可以死,你或许……也逃不掉,但我们不能悄无声息、‘明明白白’的死。”

  这老妪温缓了一辈子,眼睛被温柔的雾霭蒙了大半,这会儿竟冒出惊人的火光。但你听听,她说的什么傻话。

  沈鹊白的小脑袋还没转过来,面前的老妪突然转身朝男人扑去,她像团怒烧的火,袖中的窄薄菜刀狠狠捅入男人的肚腹。血泼了她一脸,洗掉她害怕的眼泪。

  所有人都惊了,她抽出来,又是一刀捅进去,剁排骨似的发狠,男人的肠子飚出来,掉在沈鹊白脚前的雪画上。

  沈鹊白手脚发麻,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后仰晕厥。另一个男人也反应过来,大骂一声就要上前抓她,她猛地站起来,火往上烧,胡乱挥着血淋淋的刀,嘶吼道:“谁要杀我宝儿!”

  她挥着刀追着男人,疯子似的替沈鹊白砍出一条路。沈鹊白从阶上栽下去,连滚带爬地往院门的方向冲。

  男人要追过来,被她嘶吼着挥刀拦了回去。她好像要把嗓子都哮出来。

  沈鹊白摔在门前,额头撞得通红,他眼前昏暗了一瞬,两只手却使劲扒拉着门栓,奋力拉拽。他知道,他们住得偏僻,要跑出去才能喊人救命!嬷嬷在他脑子里烧得旺盛,他冰冷的手被磨出尖锐的痛,但它还有力气,要拼命、拼命打开这扇门——

  门外还站着两个男人。

  “还他妈是两个硬货。”右边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进来,伸手掐住沈鹊白的喉咙,猛地将人掼到雪地上,后头那人重新关上院门。男人拽着翻白眼的沈鹊白一路拖到院中,阴狠地看向桂晚。

  沈鹊白趴在雪中急促地喘息,口水糊了脖子,像条吐舌的幼犬。

  桂晚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这个男人却不一样,他有几手武功,轻而易举地打飞了菜刀。菜刀乱飞,砍到左边的桂树,桂晚被一脚踹中小腹,惨叫着摔趴在地。

  男人踩着桂晚的左手,“这信,你写是不写?”

  桂晚手骨剧痛,她抬起脸,半张血色,半张雪色。她看向沈鹊白,心比身子痛,“今日……我死,来日、你们陪葬!腌臜东西、拿着腌臜钱来……来害个孩子——”男人踩断了她的左手,她惨叫,嘶哑道:“休想!”

  “敬酒不吃吃罚酒!”男人低骂,用眼神扫了倚在菜园篱笆上的担木,“贱妇骨头硬,取那担木来,除了脑子和右手,乱棍随便打!”他踹开桂晚,神态倨傲而阴狠,“你随时松口,我们随时丢棍。”

  旁边那男人刚才被菜刀砍了背,这会儿掂着担木,第一下打得似响雷。

  沈鹊白颤着腰跪起来,拼尽全力往那边爬,住手!住手!他被掼伤了喉咙,连嘶吼都不能,口水糊着血丝,连同小兽的愤怒一同往外喷溅。

  一旁的男人将沈鹊白提起来,他疯了似的踹着男人的腿,正好踹中男人裆部,男人吃痛松手,他摔回地面,野狗似的向前扑去,用脑袋冲撞持棍男人的小腿!持棍男人膝盖一弯,摔在桂晚身上,沈鹊白的四肢成了野狗的腿,猛地蹬扑上去,摸出胸口的宝贝小砚,用尽力气砸在持棍男人的后脑!

  男人浑身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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