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旧故

  沈鹊白喜欢配珠戴玉,用的刀却不着雕纹配饰,简单至极。

  长约两尺半的刀身刃笔直,沉静而肃杀。刀柄殷红,衬得握它的手白得晃眼,指尖因为用力而透出粉色,但祝鹤行不敢小瞧,他领教过这双手的威力。

  突然,指腹传来刺痛,被刀刃挑开了皮肉。祝鹤行嘶了一声,抬眼看向沈鹊白,蹙眉道:“好疼。”

  “疼在你身,乐在我心。”沈鹊白语气冷酷,“既然要做鬼,何不做只糊涂鬼?前尘往事、恩怨情仇一律抛开,落得个轻松自在不好吗?”

  祝鹤行将流着血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目光却一直黏在沈鹊白脸上。他说:“自然是好,可我舍不得忘记你,你是我跋山涉水千里才遇见的惊喜。”

  沈鹊白笑了笑,戏谑道:“殿下一定很讨姑娘喜欢。”

  “那能不能也讨得你喜欢?”祝鹤行期待地说,“我比玉蕊好看,你怜惜她,怎么就不能怜惜我?”

  “殿下若想做个姑娘,我也乐得帮忙,只是在有些事上,就算‘根’断了,也无法全然改变。”沈鹊白膝盖后移,压在了祝鹤行的小腹,瞬间让对方闷哼一声。他目光纯良,说,“不过待我回去,定然求神佛保佑殿下,下辈子投做女儿身。”

  祝鹤行闭眼,轻轻笑了一声,随即双手轻抬,求饶道:“小郎君蛇蝎心肠,我真是怕了你——”

  话未说完,他突然伸手握住脖颈前的刀尖,后脑偏移,让刀刃割破喉咙口的肌肤,擦过侧颈,钉入了湿泥间。左手同时快速发难,一把攥住沈鹊白的衣领,往下一拽。

  沈鹊白被迫俯身,几乎和祝鹤行鼻尖相抵,一绺头发扫过祝鹤行颈间的血痕,让祝鹤行感到刺痒。泥腥味和血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间,沈鹊白抬手握住衣领前的手腕,也握住了缠绕其上的玖玉串。

  兜帽早就滑落,雨密密麻麻地打在后颈,让沈鹊白仍旧清醒。他这一瞬间的情绪波动都隐藏在皮囊下,平静而寻常。

  祝鹤行直白地欣赏着沈鹊白眉眼间的俏色,说:“你想与虚檐的人一起杀我,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今夜我若死在这里,你便可以藏在他们身后,朝廷很难察觉到你的存在,但你没有料到阿晏。”

  晏衔春虽说年轻,但三尺水的凶名遍传江湖,哪怕叛出虚檐,他的锋刃也没有被磨去分毫。谢随流和花坞在他手中讨不到好处。

  祝鹤行为沈鹊白可惜,他说:“这里只有我们,可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

  沈鹊白大方地任他欣赏,说:“但我也舍不得就这么让殿下走。以往那些向殿下亮出兵刃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害怕啊。”

  “他们怎么能和你比?”祝鹤行看着他,语气堪称温柔,“我发誓,我绝对舍不得杀你。”

  沈鹊白笑答:“殿下如此说,怪让人心慌的。”

  “是么?”祝鹤行不信,拽着沈鹊白衣襟的那只手微微一动,其中两指轻轻按住了沈鹊白的心口。他感受了一会儿,不太高兴地说,“骗子,明明平稳如常。”

  沈鹊白叹了口气,说:“我是怕在殿下跟前露怯,所以拼了命地维持体面,其实快要吓死了。”

  “怕我做什么?”祝鹤行委屈死了,“我又不是坏人。”

  沈鹊白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他那双眼,冷月倒悬入湖,方得此见。祝鹤行坦坦荡荡地盯着看,挪不开眼,说:“我给了你三次机会,你都没能杀我,气么?”

  “不气。”沈鹊白诚心反省,“本就是我小瞧了殿下,如今也算受了一番教训,况且,”他瞥了眼祝鹤行流血的手,很是知足,“能伤到殿下的千金之躯,我也比其他人厉害了,今夜最不甘的人绝不是我。”

  祝鹤行对别人的反应不感兴趣,他眉尖微蹙,一副很失落的样子,说:“啊,原是你心胸开阔,我还以为是因为你见了我,突然心生怜惜,舍不得把我逼到绝路呢。”

  祝鹤行说这句话的模样和语气依旧做作而虚伪,但他咬重了“突然”这两个字,让沈鹊白觉得他意有所指。沈鹊白轻轻抿唇,没有接话,他侧目,晏衔春轻轻落在不远处。

  “知州府的人赶到了。”晏衔春说。

  沈鹊白松开手,指腹滑过玖玉,带走了一丝凉意。他收刀入鞘,起身戴好兜帽,说:“此去山长路远,殿下千万珍重。”

  “有你这句牵挂,我必会平安抵京。”祝鹤行起身后上前两步,与沈鹊白抵足。沈鹊白没有后退,直视着他。他微微俯首,轻声道,“我们,来日再会。”

  说罢,祝鹤行抬起染血的指腹,轻轻点了点沈鹊白的眉心。

  *

  半个时辰后,听鸢驾着李绶孝敬的马车,重新启程回宣都。

  车厢内,晏衔春抱剑坐在一侧,他取了幂篱,露在外面的脸俊秀而苍白。祝鹤行身上的伤被听鸢上药包扎,换了身新衣裳,他在茶几上铺开纸瞎画,随口道:“难得见你发呆。”

  晏衔春说:“他的刀法,我见过。”

  祝鹤行挑眉,“哦?”

  晏衔春自幼习武,见识过许多江湖高手和武功路数,沈鹊白的刀法擅以柔克刚,变幻莫测,他曾在一个人的刀下见过。

  “莫呈秋。”晏衔春道出这人的名字。

  祝鹤行手腕微顿,说:“‘瀚海雪刀’,我以前常听人提起这位前辈。”

  “池竹风剑”晏三行,“闲庭花影”晏七姝,“瀚海雪刀”莫呈秋,“烟舟月引”柳春朝,二十年前江湖年轻一辈里赫赫有名的天才高手。

  晏三行是晏衔春的义父和师父,与晏五姝是虚檐晏家的同辈师兄妹,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不曾携手白头,也算相爱到死。莫呈秋早年是海外客,为赴柳春朝的重阳大比,渡海登岸,两人在海边比武三日,结为挚友,可惜同行不同道,终究是相忘于江湖。

  这四人早年的故事传说层出不穷,把大梁的许多话本铺子养得日日饱腹,是真正的风云人物,可惜春梦无痕,如今竟是一个都不在了。

  “当年莫前辈在宣都遭受围捕,重伤逃脱,没了踪影。后来有人细细查过,他的确曾在朝天城现身。”祝鹤行在纸上画下一柄刀,“朝天城自来卧虎藏龙,还美酒无数,莫前辈应当喜欢。”

  “师傅在时,我曾见过莫前辈,他红衣张扬,潇洒不羁。我再见他是师父师娘下葬那日,他还是一身红衣,但人不是当初那个人了,他在宣都受的伤没有养好。”晏衔春顿了顿,“我觉得,他不止身上受了伤。”

  祝鹤行看着纸上的刀和掌,说:“刀太烈,手太冷,握不住。”

  晏衔春不置可否,说:“你要与那刺客来日再会,你已知他身份?”

  祝鹤行搁了笔,很是愉悦地说:“嗯哼。”

  晏衔春无语。

  *

  回城时天蒙蒙亮,沈鹊白没忘记给宣真带澄沙团子。

  铺子里热气腾腾,沈鹊白顶着双红眼睛,眼皮直往下垂。花坞比他能熬,精神头不错。她瞥了眼沈鹊白眉心没有擦净的痕迹,敏锐地察觉到沈鹊白心不在焉。

  “这几日……”沈鹊白打了声呵欠,声音有些黏糊,“你盯着些。”

  花坞说:“放心,宣都若有风声,我立即告诉你。”

  沈鹊白点头,但没想到比起风声,他先等来了一则圣旨。

  一则听起来让人想大骂“你他娘脑子被大葱抽出丝了吧”的赐婚圣旨。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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