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鹤行

  三日后,宣都,大梁帝宫。

  李绶在弘元殿前磕了头,由身穿圆领绣金蝶白袍的内侍领入殿门,却是往偏殿去。他一路垂首,听内侍拘着音量说:“李大人来得不巧,陛下早些时候用过晚膳便歇了,这会儿不见人。”

  内侍名唤香满,十五六的年纪,却已经在御前行走,很讨景安帝的喜欢。李绶的衣袍下掬着汗,闻言不敢怠慢,慌忙道:“邕州是臣管辖之地,如今朝天城出了这事,是臣治理不当,有负圣恩。臣惊忧惭怍不已,连夜入京是想面圣呈报妖言之事,恭请陛下降罪重罚。”

  “李大人的心思,奴婢会禀明陛下。”香满抬手掀帘,“至于妖言之事,就请李大人与殿下细说吧。”

  普天之下,能待在弘元殿偏殿、还能代替陛下听朝臣奏报的“殿下”,仅那一位了。

  李绶暗自呼了口气,绕过牡丹图屏风向里走,铺在地面的画卷映入眼帘,有人正坐在金绣软垫上作画。他止步行礼,恭敬道:“下官邕州知州李绶,恭请殿下金安。”

  “无需多礼,坐。”

  这声音年轻而华丽,却似玉摔入寒潭那一刹那的泠泠声,幽冷袭人。李绶抿唇,应了一声,轻步走到对面那张空闲的金绣软垫上落座,垂首呈报妖言之事,眼前是一只执笔落画的手。

  待他说完,那笔下的小院也成了。

  祝鹤行揽袖换笔,蘸了浓墨,说:“李大人方才说的与外界传言并无不同,你连夜赶来宣都,便是来说废话的?”

  他语气轻缓,却是令人不得不细听、生畏的。李绶绷着心弦,干巴巴地说:“是下官愚蠢无用,出了这事便六神无主。事关陛下,下官不敢擅事,只想赶紧入宫聆听圣训,遵命行事。”

  “朝天城是开国先祖爷的降生福地,可以说它象征‘正统’,货商在那儿说陛下得位不正,这是要诛心。”祝鹤行说,“那个货商不是真货商吧?”

  李绶说:“殿下英明!那人本是东边逃出的罪奴,是被人拿来当引子的,至于传开的妖言,着实荒谬!”

  “‘皇天昭昭,紫薇堕尘。’这句话好理解,就是说老天开眼,狗皇帝必死。”祝鹤行语调平常,浑然不管被他的语出惊人吓得一哆嗦的李绶。他手腕稳当,青山在小远后方迤逦绵延,又说,“至于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李绶连忙说:“‘南滩尽露,四日当空。’”

  “哦。水退而露即为‘滩’,朝天城水域宽广,有‘南域’之称;事关天子,若陛下为‘天’,则皇子为‘日’,如今仅有三位皇子尚在人世,那这个‘四日’……”祝鹤行眉梢微挑,收了笔。

  ——陛下有个私生子在朝天城!

  李绶吸了口气。

  “这些人想要中伤天家,就应该把话说得直白些。”祝鹤行再次换笔,“遮遮掩掩,也不怕人猜不确切,听不明白。”

  李绶拢着袖,双手扣在膝盖上,说:“或许……这就是‘仪式’吧?况且妖言主谋一直在煽动浮言,就算此时有人不懂血字涵义,很快也会明白的。”

  “既如此,凶手为何要选灵福庙?”祝鹤行笔下的桂树成了形,他说,“引子在醉云间自燃,是因为醉云间黑白通吃却不属于任何势力,是一柄威力巨大、煽风点火的蒲扇。随后凶手劫走引子、杀掉醉云间的护卫,吸引了众人尤其是州府的目光。”

  李绶静静地听着,见祝鹤行在桂树边画了片小菜园,开始觉得这画有点眼熟。

  “可我听闻灵福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凶手在那里杀人写字,和他们狂妄大胆的行事风格相矛盾,也不便利于他们想要闹得大梁风雨滔滔的目的,除非……”祝鹤行抬笔,“他们另有所图。”

  李绶拢在袖中的手一紧,不知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回话,稍后才讶异道:“啊?”

  祝鹤行在小院门匾上写下“净园”二字,说:“听说北郊有一座小院,其主是永定侯家的五儿子,名鹊白。”

  李绶猛地抠住膝盖上的布料,见祝鹤行在桂树间画了只稚气可爱的小白鹊。他耳边响起自己加快的心跳声,竭力稳声说:“确有此事。”

  “净园可是如其名,干干净净?”祝鹤行搁笔,终于抬眸看了李绶,然后笑了一声,“瞧把李大人热的,擦擦汗。”

  “下官是来得太急,太急……糟蹋了仪容,殿下恕罪!”李绶立马从袖中摸出锦帕,许是怕祝鹤行见怪,他紧张地手一抖,帕子就掉了。他赔笑一声,慌忙捡起来擦了脸脖间的汗水,一时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

  祝鹤行盯着自己的画作,并不在意李绶的动静。

  少顷,李绶收好帕子,说:“禀殿下,此事确与净园无干。”

  祝鹤行“哦”了一声,语气随意,“那便好。事关天子,若牵扯沈氏,可就忒热闹了。”

  “……是,是。”李绶感觉自己嘴里很干,忍不住品味祝鹤行语气里的“随意”到底有几分真,只是还没品出结果,祝鹤行便起了身。他只好跟着站起,随祝鹤行往外去。

  祝鹤行只穿了件雪白内衫,出了内殿,香满立马取了件浅雪青色宽袖长袍给他披上,问:“殿下饿不饿?奴婢让御膳房给您端一盏甜雪来吃?”

  一旁的内侍呈上紫檀花蝶方盒,祝鹤行取了里面的玖玉手串,挎上右腕,说:“不吃了。”

  “那待会儿奴婢便叫人把画送回王府。”香满替他系好腰封,又问,“明儿殿下何时入宫,陛下等着跟您下棋呢。”

  “下棋没意思。”祝鹤行打了声呵欠,“我要出去玩儿。”

  香满“啊”了一声,说:“天热起来了,殿下要去哪儿?”

  祝鹤行说:“朝天城。”

  此话一出,香满和李绶都是一愣。

  “这……”香满犹豫道,“此时出都,恐有危险。”

  祝鹤行瞧着远处的半截月亮,说:“那才有意思。”

  香满看了眼主殿的方向,“陛下恐怕不会同意。”

  “只要没人说,等陛下睡醒,我都走远了。所以,”祝鹤行抬手弹了弹他的帽子,“若是有人拦我,我就找你算账。”

  香满抬手护住摇摇欲坠的圆帽,愁得小脸皱起,“殿下,您就饶了奴婢吧!若是您这路上出点什么岔子——”

  祝鹤行懒得听他唠叨,抬步绕开他,“李大人,随我出宫吧。”

  “哦……是。”李绶连忙跪下朝主殿磕了个头,起身快步跟上祝鹤行。

  香满追出弘元殿,却只敢在檐下望着。玉阶耸立,十里宫街,祝鹤行背影修长,绣在袍摆的白丝魏紫晃动,步步生花。李绶跟在他身后,像个挪动的大雪球。

  *

  两日后,小满。

  醒骨真人,暑香微溢。

  祝鹤行在檀州清檀港登上了去朝天城的船。

  朝天城地处东南,水陆兼达,往来商贾络绎不绝,清檀港往朝天城的船鳞次栉比。往日可见水面轴轳千里,云烟人气,但近日因着妖言之事,朝天城闭关绝市,来往的船都停得差不多了。

  祝鹤行面前这艘独苗长约二十丈,头尾状似鲲鹏,雕镂暗金,船身光漆发亮。船头立着“方”字玄旗,表明船主是檀州方家。

  客舱两层,共十二间。接待小侍将祝鹤行领到二层中段的一间客舱,门前挂着刻有“大雪”的暗金方牌。

  祝鹤行就是大雪日生的,他讨厌这两个字,“换一间。”

  小侍为难地说:“其余客舱已经住满——”

  物品落地的“啪嗒”声打断了小侍,他看过去,挎包少年站在楼梯口前,眉眼前蒙着一根三指宽的暗纹玄带。少年俯身捡掉落的画卷,第一下只摸到空地。

  小侍刚想上前帮忙,身边的客人已经夏风般轻悄地过去了。

  祝鹤行蹲身,阻拦画卷继续摊开。他看着卷上更加清楚的苍山睥睨、彩鹊旋翅,尤其是旁边的题字——“惊鹊”,眼中掠过惊艳。

  一把仙气缭绕的漂亮字。

  少年的右手还在地面摸索,他的手很白,虎口处有一颗黑色小痣。

  祝鹤行收回目光,将画卷重新滚好,发现没有扎带。他起身说:“你的画在这儿。”

  少年闻声站起身,伸手碰到祝鹤行的袍摆,再往上摸到画轴。他接过画的同时松了口气,随后忙不迭地说:“谢谢!”

  祝鹤行说:“应该系上扎带。”

  少年闻言偏了偏头,他头发半束,用一条绣金细带。他说:“我上船时被撞了一下,簪子掉进水里,只好把扎带解下来束发。”

  祝鹤行说:“原来如此。”

  这时,小侍上前来问:“怎么没人陪您上来?”他行礼,歉意道,“是我们的疏忽,望您见谅!”

  少年连连摇头,额际的碎发也跟着颤了颤,“不碍事不碍事,是我自己要求的。我坐过这艘船,认得路。”他歪了歪身子,用下巴示意方向,“我住的‘大寒’就在最末尾那间。”

  “不知小郎君可否捎我一程?船上只剩一间‘大雪’,我非常讨厌这一天。”祝鹤行放轻语气,让自己听起来更加温和可亲,还有些可怜,“我保证不说话、不乱动、不打搅你。”

  少年说:“没关系,说话乱动也可以。”

  他皱了皱鼻尖,一副“我很理解你”的语气,“我也讨厌下雪天!我到时一层都坐满了,没得选,不过有的地方在大寒那天是不下雪的。”

  祝鹤行只是讨厌“大雪”那一天,却并不迁怒雪,雪很漂亮,尤其是白里沾红的时候。他退后一步,说:“烦请小郎君引路。”

  听到这话,少年不禁挺起胸脯,整个人像根坚韧可靠的朱竹,充盈着被委以重任后的兴奋,“跟我来!”

  祝鹤行跟在少年身后,看他每一步迈出的长度几乎相同,嘴里还嘟嘟囔囔,像在计数。果然,待走到“大寒”门前,少年脚步一顿,“第三十八步,就是这里了。”

  他用胳膊圈着画,朝祝鹤行说:“请进。”

  正对门的方向靠窗摆着张矮几,两边各放两张金丝方垫。祝鹤行在少年对面落座,垂手时腕上的玖玉手串滑落,穗子在袖口露出一点殷红。

  矮几靠窗处立着白釉花口瓶,插了两株仙鹤白。旁边摆着茶具,少年好心地说:“想喝茶可以煮,后边的木架上摆着茶盒,也可以让小侍端一壶来。船上还卖其他吃喝,很多哦。”

  祝鹤行说:“你呢?”

  “樱桃膏!我在檀州买的,但没有朝天城的好喝。”少年从小挎包里摸出白瓷瓶,有些腼腆地问,“你要尝尝吗?”

  祝鹤行喜欢甜食,闻言点头,随即想起对方看不见,又说:“要,多谢。”

  “不谢不谢!你自己倒吧,想喝多少都可以。”少年大方地将白瓷瓶推过去,语气畅怀,“说起樱桃膏,朝天城永安坊的那家味道最好了。”

  祝鹤行摩挲瓶身,釉面匀净,触感细腻。他再看向少年,对方正伸手勾搭那两株仙鹤白,指尖就像是仙鹤白做的,唇角浮着笑意,往下是半高的玄色里衣衣领,掩了小截脖颈,胭脂色外袍明艳衬人,料子极好。

  那只白皙圆润的右耳垂簪着两颗玛瑙珠,玄青缀着冷红,色泽润亮,品相极佳。就连那玄色小挎包上的百花绣图都是过人的技艺。

  ——这少年显然家底颇丰,在家中应当也很受宠。

  祝鹤行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听说永安坊是个快活地。”

  “没错。大梁十二州,除去宣都,就数邕州最繁华,州城朝天城更是软红香土,而永安坊则是城里最好玩的地方,吃喝玩乐一条龙!”少年说着感觉手边一冰,他指尖微翘,摸到了祝鹤行推过来的茶杯,里边是半杯樱桃膏。

  “谢谢。”他喝了一口,小巧突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透红的樱桃膏在白色杯壁间轻荡,祝鹤行这才跟着尝了一口,清甜不腻,冰凉合宜。他说:“醉云间就在永安坊?”

  “是呀是呀,你没去过吗?”少年好奇道,“听口音,你也不像檀州人,你是哪里的呀?”

  “宣都。”祝鹤行说。

  “宣都好玩吗?”少年双手枕在桌上,下巴趴在臂间,语气好奇,“我还没去过呢。”

  他声音清越,说话脆生生的,有股天真无害的气质,像养在华笼的小天骄,还没吹过外面的风。

  “在那里待二十一年,再好玩也不新奇了,不过宣都很大,”祝鹤行看着他眼前的锦带,“你一个人去,容易迷路。”

  少年说:“没关系,我哥哥就在宣都。”

  哥哥在宣都,自己却没去过。祝鹤行挑眉,“令兄已另立家门了?”

  少年摇头,赧然道:“家父不喜欢我,所以是我另立家门了。”

  祝鹤行闻言并不惊讶,宣都有不少被送出去的孩子,大多都是高门庶出或私生,只是面前的少年是被送到了朝天城,这让他想起一个已逝的故人。不过,既是不得父亲宠爱的弃子,能把日子过得比宣都一些高门之子还讲究富裕,其中原因倒是值得玩味。

  身下一震,船动了。

  “过一个时辰就到啦。”少年语气希冀,“干坐着太无聊了,你会下棋吗?”

  祝鹤行在宣都下够了棋,闻言下意识地拒绝,并借机道出自己的目的,“你的画是从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少年直起身子,“是我自己画的!”

  他已经尽量克制,得意却从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中暴露出来。祝鹤行注意到他唇色偏红,真真称得上是“唇红齿白,雪肌桃腮”。

  “哦,你好厉害呀。”祝鹤行学着对方的语气,尾音上扬,像个哄人的坏蛋,“这画线条干净,色泽瑰丽,且富有生机,雅趣盎然。还有题字,”他最喜欢这个,不吝赞美道,“神仙执笔方能如此。”

  少年约棋失败的失落一扫而空,瞬间飘飘然,脸白里透红得像颗鲜桃,好像祝鹤行再夸他两句,他就要烂出汁来。他伸手摸到一旁的画,“喜欢的话,送给你!”

  祝鹤行想要,嘴上还在客气,“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拿着!”少年用过年塞压祟钱的气势把画递了过去,差点戳到祝鹤行的鼻子。

  祝鹤行及时后仰躲过凹鼻之灾,伸手接过画,喜爱地摸了摸,说:“我身上只有手串值钱又能送人,但它是家舅赠的周岁礼,不好……”

  “我什么都不要!”少年鼻尖一皱,有些不太高兴,“画是送你的,又不是卖给你,你把我当卖字画的吗?当然我不是说卖字画的怎样,我就是……”

  他抿唇,语气闷闷的,甚至带了点鼻音,“我就是想送给你嘛。”

  “谢谢,我很喜欢。”祝鹤行看对方还一脸郁闷,又说,“宣都大家,尚不及你。”

  少年很好哄,一下就喜笑颜开。

  这时有人敲门,“打扰了,船上提供鲜果切和十八珍笼干果盘,请问需要吗?”

  少年欢喜道:“有果子吃!快进来快进来。”

  小侍推开门,恭敬地跪在矮几前,将托盘上的两个圆盏摆好,说:“客人请慢——”

  他语气恭敬而温顺,袖中却滑出一把匕首落入手中,猛地刺向祝鹤行的脖颈。

  祝鹤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匕首快要挨到下巴时抬手一挡,毫不犹豫地拧断了刺客的手腕。刺客闷声吃疼,被祝鹤行一掌打断喉骨,摔出门外。

  从宣都到这里,这是第二十七个。

  少年听见声响,惊惧地想要起身,却因为太过着急而往后摔了个屁股蹲。他闷哼一声,因为看不见而格外慌乱,“怎、怎么了!”

  “没怎么,有人想杀我。”祝鹤行起身走过去,一把将少年提了起来,语气温和,“我把他杀掉了,别怕。”

  少年喉结滚动了一下,“你……”

  “我不是坏人。”祝鹤行放轻声音,看着少年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唇瓣,有些好奇,“你在怕我吗?”

  “我、我没有!”少年语气断续,听起来像是哽咽,“我才没怕,我什么都不怕!”

  “真的?你好厉害哦。”祝鹤行微微俯身,隔着一层布料凝视他的眼睛,语气危险,“那你说,我要不要杀你灭口呢?”

  管事带着人上来,将刺客的尸体拖走了。

  方家是造船起家,后来渐渐也做水路和其他生意,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在东南占龙头之势。景安帝即位之初,任命方家代朝廷掌管港口水运和货物。管事前年同少主人去宣都呈报港口事务,负责此事的正是明瑄殿下,如果说那时见了祝鹤行的脸,他是如见仙人的惊艳,这时便是撞上阎王的惊悚了!

  明瑄殿下在方家的船上遭刺,这是方家稽查不严,但若是传将出去,被有心人那么一挑拨,那也可以变作“方家图谋不轨,意图刺杀”。

  管事站在客舱外,面色隐隐发白,“殿……公子——”

  祝鹤行指尖抵唇,“嘘”了一声,说:“等我得空,自会去找方家主麻烦,但这会儿我要和小郎君谈心,不要打搅我们,好吗?”

  “他不是唔——”

  少年的求救戛然而止,祝鹤行用两指掐住他的脸颊,迫使他双唇张开,变成小鸡嘴的模样。祝鹤行偏头,狭长眼弧犹如薄刃,微冷,“还不滚?”

  “啪!”舱门一关,管事麻溜地滚了。

  祝鹤行指腹下的触感细腻温热,好似云团融了温玉。他转头看见少年半仰着头,精小的喉结、纤直的修颈和一直延伸入交颈衣襟的弧线无一不在谴责自己的“恃强凌弱”。

  他好像突然良心发现,松开了手。

  少年立刻往后退,却忘记胳膊还在祝鹤行手中,这一退把祝鹤行也拉进了一步,两人反而离得更近。他慌道:“你——”

  被祝鹤行握在手中的胳膊虽细却不是细弱,而是一种内敛的劲瘦。他突然猛地上前,差点将少年逼到后边的舱墙上。少年伸出另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以表反抗。

  祝鹤行低头看了一眼,谴责道:“你把我的袍子捏皱了。”

  “对不起!”少年下意识地道歉并收回手,随即反应过来,愤怒到不行,“你欺负一个瞎子有什么好得意!”

  “我何时欺负你?”祝鹤行不解,“你问我‘怎么了’,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还好心地安抚你、夸奖你。”

  少年被他说得动摇,“可你吓唬我,还拽我!”

  “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也怕你又摔倒,你误会我了。”祝鹤行蹙眉,哪怕对方看不见,但他也可以用语气表达委屈,“这一路我有表现出不好的地方吗?”

  少年逐渐不知所措,“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误会我是坏人呢?我怎么会杀你,你才送了我喜欢的画。”为了证明自己的友善,祝鹤行松开手,“你看,我放开你了。”

  少年两只手纠缠在一起,半是防备半是无措地放在腰前,他嘴唇紧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祝鹤行余光垂落,见少年没有束腰封,一根绯色细带系紧他的腰身,薄削的一圈。那截腰身很细,但并不会轻易让人产生“它一折就断”的或轻视或暧/昧的念头,就好像这少年身上有千娇万养出的天真,也有薄刃般的挺拔利落。

  “我……”少年终于开口,语气低落,“我是太害怕了,你看我,我眼睛看不见,我、我……”

  他开始结巴,鼻头变得红红的,再加上那不容忽视的鼻音,祝鹤行怀疑他要哭了。

  “无妨。”祝鹤行很大方,“我也有错,不该那么问你。”他看着少年赧然纠结的模样,主动说,“我扶你坐回去,好吗?”

  “谢、谢谢。”少年犹豫地抬起手,搭上祝鹤行主动递过来的手臂,指尖轻轻蜷起,又弄皱了祝鹤行的一处衣料。

  祝鹤行这次没有谴责,把少年扶回了坐垫上。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听见少年小声说:“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你呀?”

  “因为他们想要我身上的一件东西。”祝鹤行又很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半杯樱桃膏,“这是最方便的法子。”

  “那你还乱跑?”少年往前倾身,语气焦急,“你待在家里才安全。”

  “那他们不就少了大好的机会?”祝鹤行嘴里留着甜味,语气含笑,“我可是个大好人。何况,方才是我先杀了刺客。”

  “他好像不是很厉害。”少年不太赞同,“我听说江湖上有很多拿钱办事的杀手!你一个人能对付那么多人吗?”

  “被捕捉的鸟越是凶猛,当它落网后,你掐着它的脖颈,才会发现它的哀相越漂亮。”祝鹤行看着他,“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哦。”

  “啊?”少年闻言惊慌地转了转头,“原来你不是一个人吗?你的同伴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

  祝鹤行清咳一声,压低声线,“你好,在下是祝公子的同伴。”

  “你好,真是失礼——”少年朝祝鹤行的方向行了个礼,突然听见祝鹤行轻声笑起来,那味道,别提多坏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逗乐了,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胸口起伏加快,不知道该拿对面的人怎么办才好,索性哼了一声,将脸埋进胳膊里,不说话了。

  祝鹤行收敛笑意,转头推开外窗,见水波荡漾,远处青山起伏,暮云缭缭。余光中,少年偷偷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拉不下脸的样子,随后泄气般地重新埋头回去。

  舱房安静了下去。

  许久,祝鹤行听到少年极浅的鼾声,花瓶里的仙鹤白被风吹晃了,云似的。他也闭上眼,却没睡,直到船身一震,睁眼一看,天已暗了。

  对面的少年蹭了蹭胳膊,一边脸颊被压挤得鼓起,还没醒,直到船上响起闷钟声。

  “唔!”少年惊醒,脑袋“噌”地抬起,脸上果然留下了瞌睡印。他扭了扭僵硬的脖颈,小巧突兀的喉结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祝鹤行伸臂可及的地方。

  但祝鹤行没动,只是说:“流口水了。”

  “啊!”少年连忙擦拭嘴角,赧然道,“刚才梦见鱼丝面了,好大一碗!”

  祝鹤行突然伸出手,探到少年眼前,少年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反应。

  “带子歪了。”祝鹤行替他理了理并没有歪扭的玄带,收回手,“好了。”

  少年摸了摸眼睛,小声说:“谢谢,我们下船吧。”

  祝鹤行看他撑桌起身,摸索到门边,推开了门,突然说:“我带你走吧,别再被挤着了。”

  少年有些受宠若惊,“好、好啊,谢谢祝大哥!”

  他擅自改了称呼,表达自己的感谢和亲近。

  祝鹤行头一次被人这么称呼,有些新奇地挑起眉,随即将袖子递了过去,说:“小瞎子,捏我的袖口。”

  少年捏住了,但不太高兴,“不要叫我小瞎子!”

  祝鹤行率先出了门,说:“那叫什么?”

  “我叫宣九,心照不宣的宣,九州八极的九。”少年说。

  “好名字。”祝鹤行脑中掠过宣都高门,并无对“宣”姓的印象。

  廊上脚步声串行,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祝鹤行身后,把他的袖子捏得很紧,有些依赖地说:“祝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他都有点舍不得了……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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