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吗?”
“你想要他吗?”
冰冷的质问如毒蛇,以粘稠的毒液舔过身体每一寸皮肤,舔过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舔过三魂七魄。
张错当然是恨的。他知道,他深深怨恨自己的无能,他恨这世道,恨苍天无眼,人性凶恶。他恨战乱,恨困苦,恨颠沛流离,恨鸣沙山,恨丢弃他的阿娘,恨高位的贪虐者,恨巫族的使命。
张错当然也是想要的。他比疯魔更甚地想要。他想要闻人听行,想要常伴先生左右。他想要占有他,拥抱他,亲吻他。完完整整地,让他成为自己的,烙上自己的印记。梦里无数次,他都曾背德丧伦,沉浸在卑劣的荒唐之中,扭曲却尽兴……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魔鬼,被渴望和疼痛喂养长大,他可以听见地狱的声音。
“那就去吧。”他对自己说。
张错睁开眼睛,眼中慢慢爬上浅淡的红雾……
。
老管家在厨房,搅和着一锅白粥,他按了按衣兜,那兜里装着闻人听行给他的迷花粉。
老管家叹了口气,被白粥腾腾的热气氲着,几下眨眼,给眼睛眨湿了。
他放下搅粥的勺子,定了定神,狠狠搓两把脸,然后从兜里拿出这迷花粉。
老管家打开迷花粉,就准备倒进粥里,可这时候,厨房的门突然响了。
老管家手上利落,快速将迷花粉盖好,收回衣兜。他转过头,一眼对上走进来的张错。
“阿错,你怎么来厨房了?深更半夜的。”老管家很自然地笑了下,问。
“来、找点吃的。”张错看着他,漆黑的双眼一动不动,“师父,先生、吃过了吗?”
“嗯?”老管家嘴角僵了下,该是心里有鬼吧,他被张错这么直勾勾盯着,竟莫名觉得有些瘆。张错以前,是这样看人的吗?
老管家压着心头的古怪,随意地说:“先生吃过了。”
“先生、吃的什么?”张错紧接着问,语调冰冷,隐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吃的牡丹酥。”老管家拧起眉头。
张错还是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忽然勾起嘴角,深深地笑了下。
这一抹笑让老管家愣住了。
——张错那两瓣嘴唇,这会儿就像擦抹过胭脂,嫣红如花,一双饱含微光的眼睛弯下,盈盈看来,当真有股勾魂摄魄的味道,刹那间令人恍惚,就仿佛遇了山间的山鬼,林中的精怪。
说不清哪里不对,但好像哪里都不对了。张错以前,还会这样笑吗?
老管家眉头皱得更紧,神乎其神便问出一句:“阿错,你怎么了?”
张错没有回答他,只垂落眼皮,看灶台上的白粥,那漆黑的睫,在眼睑处投生浅淡阴霾:“师父,这白粥是、给我喝的吗?”
“啊?”老管家忽然晃了下头,“啊,是。”
他说:“这碗粥,是先生让我给你煮的。先生虽然还在生气,还不想见你,但很关心你,怕你饿肚子,专门让我来厨房做的。”
他这样说,也是怕张错不肯喝。以前常有这种情况,张错练了一天功夫,精疲力尽,会觉得没什么胃口,但只要先生说话,张错就什么都会吃。
张错点了点头,忽然又笑一下,他喃喃道:“先生、还在生气,还不想、见我。”
“先生、还在生气,还不想、见我。”他再重复过一遍。眉眼带笑,语气轻慢,好似这是句极有趣的话,值得被用心把玩。
“你......”那股子诡异劲儿又上来了,老管家抓住张错的胳膊,“阿错......”
“我吃。”张错突然打断老管家的话,他神情乍变,乖巧如常道,“我全都、吃掉。”
“......”老管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放开张错的胳膊,短促笑了下,“那你先出去吧,厨房里闷,你出去透透气。”
“我出去。”张错轻轻歪过头,“方便您、往白粥里、放迷花粉。”
老管家后背顿时一僵,他要拎起锅勺的手收回来,转过脸看向张错:“你都听见了。”
“你当时不是在别院泡药水吗?谁允许你偷听我们说话的?”老管家的脸色很难看,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实话实说,“你既然听见了,那我也不瞒你了。”
老管家沉声道:“先生对你,真的是用心良苦。你就好生跟师父走了吧,这样先生才会放心。”
“放心?”张错吸了口气,“先生指的、放心,是......放心去死吗?”
他问得很天真,就像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在问糖果是不是甜的。
“阿错......”老管家竟莫名其妙后退一步,“你要知道,巫族的使命就是守护鸣沙山,护佑人间苍生。先生顾全大局,却也疼惜你,他想让你......”
“他想。为什么,总是他想?”张错的手按到腰间,“那我呢?我想的呢?”
“什么、巫族使命,护佑苍生,与我、何干呢?”张错眼光一凛,飞快拔出腰间的瑰金短刀!
老管家精神一震,将要做出防备的架势,却瞪眼看到张错把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阿错!你做什么!把刀放下!”老管家立即吼道。
张错后退几步:“师父,您小声些,别把别人、叫来了。”
他手中的刀刃抵得更紧,压在自己颈动脉,表层的皮肤已经破了,血流出来,染红衣领。
“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老管家只好压低声音,“阿错,听话,你先把刀放下,有事我们可以商量!”
张错笑了下:“那就商量。”
他说:“师父,把、迷花粉、给我。”
“你要迷花粉做什么?”老管家警惕地问。
张错不答,威胁说:“师父若、不给我,我就死在这。”
张错:“师父,您是知道的。我最、重视先生。既然,先生要死,那我也不会、吝惜这条命。我并不是、在吓唬你。”
“你到底在胡闹什么!”到此时此刻,老管家已看出张错很不对劲——这根本就不是平时的张错!
“好。”老管家想了想,试探着往前走一步,“我这就把东西给你,你把刀子放下。”
“您先、给我。”张错说。
老管家微敛呼吸,几步走来张错跟前,他伸出手,递出迷花粉:“你拿吧。”
张错的视线看过来,伸出手拿,就在这一刻,老管家忽得侧开身,飞快去夺张错的刀!
张错反应也快,一个错步后退半米,他去抢迷花粉,老管家却更早一瞬将迷花粉收到背后,二人周旋两轮,张错突然眼底一沉,调转刀刃,要一刀捅进自己小腹!
“阿错!”老管家一把抓住张错的手,张错力气奇大,他出了一身冷汗——这一下若不是他手快,张错绝对会一刀捅穿自己的肚子!
老管家教了张错这些年,一直觉得张错乖巧听话,从没想过他竟这样疯,有这么狠的手!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真疯了!”老管家低骂道。
僵持之间,张错忽得低下头,双眼直视老管家的眼睛,距离他极近:“抓住你了。”
“师父。”张错皱起眉,很抱歉地说,“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你说什么?”老管家赫然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张错的双眼缓缓变红,一层红雾爬了上来!那是血的鲜艳,衬得他一对黑瞳怪异又骇人!
“你......”老管家顿觉一阵头疼欲裂,他痛哼几声,放开张错的手,摇晃两下倒去地上。
老管家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双手抱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几秒,很快身子一软,歪头晕了过去。
“对不起,师父。”张错走来老管家身边蹲下,从老管家身旁拿来迷花粉。
他眼中那红雾慢慢淡去,黑色眼睛冷如冬夜。后脖颈处的黑煞如一条柔滑的黑丝,从脖子开始,一圈一圈,向上缠绕他的脸,亦向下缠绕他的身体。
。
闻人听行坐在床边,半身依靠墙面,他眉头紧锁,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打透。
胸口一阵一阵刺痛,闻人听行不得不弯下腰来。他屏气凝神,闭了会儿眼睛,不消几分钟,又突然睁开眼,手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好一通咳完,闻人听行深吸了口气,低头一看,手心里全是血。
他站起身,去身后水盆里洗净手,又抹掉嘴角的血迹。
“咣咣咣。”门上传进来敲门声。
闻人听行扭头看门:“谁?”
“先生,是我。”门外是张错。
闻人听行有些出神——难道老管家还没得手?
不,应该已经得手了。阿错这是放心不下,偷偷来见他的?
想必那迷花粉将要发作了,那......他是不想再见阿错的,或者说不敢见。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舍不得——亲眼看阿错走......
可是阿错现在就在门口。他在门口啊......
闻人听行想着,鸣沙山的大印异动,固守封印,九死一生,说不定,这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阿错了。
他不好见他的。但......
人终究是会怜悯自己的。
闻人听行手背抵着嘴唇,犹豫片刻,转过身子:“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错走进来。他穿了一身黑,衣领很高,完全遮住脖子,披散着长发,手里端一盘冒热香的牡丹酥。
张错在闻人听行面前一向规矩,这般披头散发的样子,闻人听行其实没见过几回。
闻人听行看过片刻,错开眼睛:“你怎么没有束发?”
张错安静地走到桌边,将牡丹酥放去桌上,他拿起一块酥,走来闻人听行跟前:“先生,先吃一块。”
闻人听行顿了顿,接过牡丹酥,他没有吃,先问:“你师父呢?”
张错乖乖回应:“还在、厨房。刚刚,我们才吃过。”
张错低垂眉眼:“我知道,先生还在、生我气。我就、拿着牡丹酥、来认错。”
听他这么说,闻人听行又多看了眼张错这委屈的模样——他心软了。又软又疼,几乎一塌糊涂。
闻人听行两口吃下牡丹酥,头一次觉得这东西没滋没味。
看人把东西吃完,张错笑了下,他默了默,头尾不搭,突然接上闻人听行先前的问话:“不好看吗?”
闻人听行皱起眉:“你说什么?”
“我的、长发。”张错走到闻人听行跟前,距离很近,与他对视,“不好看的话,先生、替我束发?”
张错:“其实是、好看的吧?如果、不好看,先生,不会那么快、移开视线。”
张错轻轻地问:“先生、分明、喜欢阿错的、长相,为什么,不多看看?”
“你......”闻人听行瞪大双眼,怔愣住,“你在说什么?”
“你流血了。”张错不理他,继续说,“嘴角、有血,没擦干净。”
“还出了、很多汗。”张错说着,伸手去扯闻人听行的衣襟,“我帮先生、换件衣服。”
触电一般,闻人听行一把拽下张错的手,脱口低喝道:“不用你!”
奇怪。迷花粉怎么还没生效?难道......老管家真失手了?
张错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推开的手,眨一下眼睛,表情很无辜:“先生这样、气急败坏,我会......伤心的。”
张错抬起头,又眨一下眼睛,还真眨出两滴泪来:“我真的......很伤心。”
闻人听行感觉脑子嗡嗡乱叫。他煞白一张脸,盯着张错看过半晌,伸手揩掉张错的眼泪,问道:“你偷听我和你师父说话了。是不是?”
“你刚才根本没吃东西吧?应该连口水都没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明白了。
闻人听行叹口气:“你师父呢?”
张错淡淡笑了下:“先生真的、很聪明。”
有些东西逼到尽头,再不得逃避。闻人听行听见心脏在痛苦挣扎,每一次心跳,都像嘶吼,亦是呻吟。他沉声说:“阿错,我们谈谈。”
张错摇了摇头,没有搭话,他再次伸出手,用拇指去揉闻人听行的嘴唇。
温热的指腹碰到嘴唇,闻人听行身体猛地一顿,看进张错那浓黑深邃的眼里,他竟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眼中的死黑,像是能把人卷进去,瞬间抹杀掉。
闻人听行敏锐地察觉出不对,不顾其他,他抓起张错的手:“阿错,让我探一下脉。”
张错深深看过他一眼,另只手突然发力,狠狠扣住闻人听行的后脑勺!
然后张错欺身上前,压住闻人听行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