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珄走出医院大门,被夜风打了个激灵。
他抬起头,看见张错。
张错就站在对面,却像是藏进夜里。这夜晚光太轻,有些托不起他的影子。
闻人珄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他单是这么看着张错,竟要心口疼一会儿。
“等久了吧。”闻人珄走到张错跟前,“我们去姜邪那边。”
“先生。”
月光吝啬,只漏下几滴,晕染张错乌黑的发顶。他脸色冷黯,对闻人珄笑了笑:“让我、吻你一下。”
“什么?”闻人珄直视张错,“现在?”
张错没回话,直接上前一步,凑上去吻闻人珄。
这个吻缠绵温柔,像在回忆,又像在记忆。
“阿错。”闻人珄轻轻推开张错,“你真的不对劲。”
张错又吻了闻人珄一次。
张错用鼻尖蹭两下闻人珄的鼻尖:“我没有。只是......大事降至、我很担心,也很紧张,还很害怕。”
张错说:“七十年前、的事,我没骗你。你太敏感,想得太多。如果我们、真的谁负了谁,那我怎么、还会......这么爱你。”
“真的?”闻人珄目光黯下来。
“真的。”
“先生。”张错诚恳地低喃,“别怀疑我。”
真的?
闻人珄倒觉得,张错又在堵他的嘴。
“那从现在开始,一切跟我商量,你不能离开我身边。”闻人珄说。
“好。我都、听先生的。”张错笑起来,笑得很漂亮,如水淡月下,闻人珄甚至一瞬间看愣了。
然后,张错安静地后退一步:“走吧,去找姜邪。天亮以后,程橙、就撑不住了。”
闻人珄隐隐恍惚,还没等完全回过神,就被张错给拉走了。
后来多年,每次回忆起张错这一步后退,闻人珄都提心吊胆。——这时疑窦丛生,但他并不知道,这一步是张错的决定。因这一步,他差点离了张错好远。远到再也碰不到,哪怕是一缕发尾。
。
姜邪那头的据点是一间废弃的小楼,也不知她从哪淘出这么个货。
闻人珄和张错赶到时,天色又暗了一分。
“就等你们呢,怎么这么慢?”姜邪一看他俩,立刻迎上前。
她问闻人珄:“你那边都处理好了?”
“嗯,不会再有问题。”闻人珄说。
“你确定吧?普通人牵扯进来可不是小事!自身没有道行,光是沾一星煞气,都可能酿成严重的后果!”姜邪眉头皱着,“你让大家都去鸣沙山,会不会太冒险了?这也许是闻人靖坤的另一个圈套。”
闻人珄摇摇头,他下意识按了下胸口:“我的感觉很强烈。我知道该这样做。鸣沙山的封印要破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好像鸣沙山在叫我一样。”
闻人珄与姜邪说话,并没注意到此时张错看他的眼神,而当闻人珄转头再看张错,张错已经错开了目光。
“我相信、先生的判断。”张错说。
姜邪想了想:“好。”
姜邪:“鸣沙山始终由巫族镇守,大印和巫主之间,或许真的有些感应。闻人靖坤依附那山下的东西活着,若封印冲破,那东西要出世,他必然也会在。”
姜邪:“我已经传信回了神农,让长老分出一队人,带过去帮你。”
“多谢。”闻人珄点头,又问,“程橙怎么样了?”
“在楼上。”姜邪抬头,看了眼阁楼,“先跟我上来吧。”
三人上楼,姜邪和闻人珄走前面,张错跟在最后。闻人珄伸手拉了姜邪一把:“你去给阿错看看。”
“嗯?”姜邪回头看了眼张错,“阿错哥哥受伤了?”
“不是。”闻人珄说,“但他突然吐血了。”
闻人珄很担心:“他说他没事,可没事怎么会吐血?我看不出来,你给看看。”
“我真没事。”张错听了这话,抬头说。
闻人珄回头瞪他一眼。
张错立刻改口,乖乖答应:“好。”
姜邪动作很快,转身退下两层楼梯,边抓着张错手腕摸脉,边一起往楼上走。
姜邪摸了会儿脉,神色古怪地看着张错:“郁火攻心,一时气血不畅,才会吐血。”
姜邪放开张错的手腕:“这不像你啊。虽然现在事态紧张,但未必就是死局。你怎么急成这样?”
“真的只是着急?”闻人珄问。
“嗯。没有受伤。”姜邪两步跨来闻人珄身边,和闻人珄并肩,“着急、伤心,反正就是应激情绪,吐两口淤血,没什么大事。”
闻人珄默了默,三人已经来到阁楼,他便没再多说。
阁楼上空间不大,也就小十平米,三个人站着有点拥挤。
墙角处有一张单人床,程橙躺在床上,床头点着一盏暗黄色的小灯。
闻人珄走到程橙床边,低头看一眼,脚下一顿,差点几步退回去。
——惨不忍睹。
甚至这个形容词,没有办法表达出闻人珄此时一半的感觉。
——程橙身上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的血窟窿,那些窟窿成为毒虫毒蛇的温巢,它们从那里钻出来,不断啃食程橙的血肉。程橙那身体残破不堪,已经流不出血来。
她转动眼睛看闻人珄,七窍血痕斑斑。
闻人珄的心脏开始狂跳。
——他见过。这个样子他见过!
勾魂鼓。那一瞬的幻象——张错的惨状,他永远忘不了。撕心裂肺。那早已成了他的心理阴影。
闻人珄尝到血腥味,不知道嘴里哪处咬破了。
他脸色煞白地站定两秒,突然弯下腰。
“先生。”张错一步跨上前,扶住闻人珄。
闻人珄赶紧抓住张错的手臂,拼命抓着,像抓救命稻草那样。他闭上眼睛,不敢睁眼看——不敢看程橙,也不敢看张错。
“你没事吧?”姜邪问闻人珄,“你怎么了?”
闻人珄不答,反而轻轻颤抖地问姜邪:“就不能,让她好受一点吗?”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姜邪低下头,“这邪蛊无比恶毒,种在人骨血里,催动人恶念的同时,从内而外啃食人的身体,以至魂魄。”
“蛊虫一旦长成,便会破体而出,一夜之间,中蛊者五脏六腑被吃净,血液被吮干,谁都救不了。死后魂魄七零八碎,化为凶煞,坠入地狱,甚至无法往生。”
“她的身体,现在就是一个毒巢。”姜邪咬着牙,说出残忍的话,“我们必须把她的尸体带回神农,处理安葬。孟队长那边找不到她,就做失踪处理吧。”
张错的腕骨很硬,闻人珄的手被硌疼,疼着疼着,没了知觉。
闻人珄直起腰来,睁开眼睛,他对上程橙的脸。
程橙嘴角突然牵起一抹笑。她小声地、慢慢地说:“这死法,熟悉吗?”
闻人珄猛地转头瞪张错,眼睛通红,一股酸气强势地冲上来,闻人珄吸了口气,眼泪从眼眶掉出去。
张错怔住了。很快,他又像是惊慌失措,一只手探出去,却不知怎么办,也不敢怎么办,仿佛闻人珄这几滴眼泪是多么烫手的东西,不能抹掉,也不能接着。
闻人珄抓住张错兵荒马乱的手,重重压在身侧。他转过头,抹了把脸,重新看程橙。
闻人珄哑声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程橙嘴角的笑容消失,双目空洞,虚弱地低喃:“那幅画......那不是日出......那是......日落......我这种人......画不了......日出......”
她唇角溢出黑血:“你们都说......是日出......可我明明......是日落......”
“孤魂野鬼......该去......荒山野岭......”程橙闭上眼睛。
她不动了。
空气沉默了一阵。
“我会安排人过来,天亮以后,把她的尸体带去神农。”姜邪说,“姑奶奶说要跟你去鸣沙山,所以,我让姜二留在这边,为以防万一,看照你家人。”
姜邪:“我、姜大、姑奶奶、还有宋妄和含羞,我们直接跟你一起去鸣沙山,到那边,再和神农其他人会合。”
姜邪:“鸣沙山这一趟危险,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我带的人不多,但都是精锐,一定帮得上忙。”
“嗯。谢谢。”闻人珄放开张错的手臂。推开张错,他转过身,擦过姜邪的肩膀离开。
“哎!”姜邪一愣,回身抓了他一下,“你怎么了?你......”
姜邪蓦得顿住,她不敢相信地瞪着闻人珄:“你......你哭了?”
闻人珄没应她,只背过身,对身后的张错说:“阿错,跟我下来。”
闻人珄说完,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每一步都很沉,脚下像踩着刀山剑树,他下楼梯,是下地狱。一层一层,越下越深。直到现在他才体会到,究竟什么叫痛不欲生。
。
夜深浓到粘稠,呼吸染上黑色的胶着。
闻人珄在路边的树丛里站了很久,身体被风冷透了。
他抬头看月亮——今晚月圆。很好的月圆。但圆月有一角泛黄,像旧了一块,坏了一块,脏了。
“先生。”张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闻人珄转过头,张错往他手里塞进一杯热水。水面在往上冒热气,腾腾白雾,湿人眼睛。
“喝一点吧。”张错说,“天凉。你刚刚......还哭过。”
闻人珄仰起头,将这热腾腾的水喝干。他把装水的纸杯揉成一团,塞进兜里。
这样就没有熏眼睛的白雾了。可他的眼睛还是很酸。
“我一直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我会把你变成死魂灵。真的是我做的吗?”闻人珄听见自己的声音——难听,还有些发抖,“可能有人希望长生不老。但我知道成为死魂灵很痛苦。我知道,闻人听行也知道。”
“既然我也会死,我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那我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对你?仅仅是因为舍不得吗?”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闻人珄曲起手指,指关节轻轻蹭张错鼻尖的小黑痣,“中了那种邪蛊,死前痛苦万分,死后魂魄也会被蛊虫蚕食。”
闻人珄停了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你没有来世了。所以比起地狱,我要你来人间。”
“勾魂鼓给我看的,不是幻象。那是真的。”
刀子进了出,出了又进,闻人珄心口一锥一锥地疼:“最恐惧的东西,我不是没怀疑过,我是不敢信。”
“我告诉自己,我最怕的是你死。是你受伤。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不敢相信。”
闻人珄摸张错高挺的鼻梁,如同摸自己软肋上的倒刺:“我真的不敢信。”
“阿错,我到底是......怎么做你先生的?我怎么会,让你受那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