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准备要回家了吗?”莱尔德问。
佐伊摇了摇头。“家?你是说那个地方啊……不,我们不回去的,”她微笑着,还回头看了伊莲娜一眼,“我们有新家了。”
说完后,她立刻转回头了。所以,她没有看到伊莲娜脸上的表情——平淡,漫不经心,些微嘲讽,以及一点不耐烦。
在莱尔德的头顶方向,一些浓稠的黑色液体渐渐涌了出来。
第一次眨眼之后,它们糊住了他的眼睛,第四次呼吸之后,他感觉到头顶传来了寒冷的锐痛,延续到第五秒的惨叫声之后,莱尔德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割开自己的身体。
那些液体像是外来的恶心物质,也像是从他自己体内涌出的血,他根本分辨不出到底是哪种。
它们从额头溢出,又流进眼睛里。伴随着强烈的烧灼感,他频繁眨着眼睛,视野一亮一暗,一亮一暗,佐伊的双手时隐时现,时隐时现。
那双手在画着庞大的图形,编织着蜿蜒的血管,切开骨头,把字写进去,将心脏内外反转,把数字刻上去,让它们伸展出螺旋的触肢,从毛孔钻出来,和每一根汗毛牵系在一起。
莱尔德发出了一种尖锐到刺耳的声音,不像嗓子发出的,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是惨叫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眼睛仍在一开一合。渐渐地,他看不到明亮的画面了,只能看到漆黑的部分。漆黑的部分空无一物,反而显得更加安全。
明亮的地方也没有完全消失,总有一些东西会从那边流溢进来——那是一双手,纤瘦的、苍白的手。它们取代了佐伊的脸,遮住了伊莲娜的模样,几乎占据了他视野的全部。
莱尔德分不清这是现在的经历,还是梦境或回忆。
是1995年10月的外婆家,还是2002年4月的精神病院里,或是2015年5月的松鼠镇。
也许这是回忆。很大概率是回忆。他强烈地意识到,很多感知显然超过了五岁儿童的理解范畴。
他无法概括、无法定义这段经历。
粗略、笼统地说,这是庞大的痛苦。无法被形容的痛苦,用任何程度词语都无法描述的痛苦。
哪怕这真的只是回忆,他也无法全身而退。他被这痛苦撕成了碎片。即使被撕成碎片,痛苦也无法结束,他的每一块骨头、每一片皮肉都继续在疼痛中号泣,然后再碎裂成更小的东西。
当碎片全都慢慢落下之后,那双手开始聚拢它们,把它们修剪成规整的形状。
五岁的小男孩慢慢出现了,佐伊把他抱在怀里,热泪低落在他的额头上。
莱尔德睁开眼,他漂浮在一片黑暗中,很远的地方隐隐泛起微光。他想走向它,于是他一点点移动,也分不清自己是在走还是在爬行。
身后有某种东西牵绊着他,或者捆绑着他,他怀疑那是佐伊的手。他坚决地走向那团小小的光,一路都没有回头。就像寻觅冥府的出口一样,一旦回头,就会再次落入深渊。
虽然看不见任何遮蔽,但他能感觉到道路越来越窄,窄到挤压住他的全身。但他已经站在光芒旁边了,一伸手,那团光就穿过了他的全身。
最后的一瞬间,他听见了佐伊声音。那声音疯狂而嘶哑,就像在刻意撕裂自己的声带。
“你竟敢……你骗了我!你骗了我!还给我……还给我……”
从佐伊的哭叫声中,莱尔德隐约辨识出这些词句。但他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而且他太害怕了,也不敢细听多想。
莱尔德突然想起,对,今天是1995年10月的某天,妈妈佐伊正在试衣服,他陪在一边,在房间里看到了一扇红铜色的双开门。他走了进去,佐伊也紧随在后,他们在一片黑暗中寻找彼此,却最终失散。
莱尔德哭了出来。对,就是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站在一片黑暗中,刚刚发生了以上那些事情。
等清醒过来的时候,莱尔德已经走出了那团光。
他努力回忆着:走出来之后,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我做了什么?
他想起来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松鼠镇的家,而是外婆的家。
那是1995年10月的某个凌晨,距离他和佐伊“失踪”过去了五天。五岁的他突然出现在房间里,面对墙壁,嚎啕大哭。
莱尔德看着那个小孩。小孩的哭声仍回荡在空间里,但脸却转了过来,他看着莱尔德身后,脸上的表情惊恐到近乎扭曲。
莱尔德猛地回身,房间门外的黑暗中,那双苍白色的手向他扑来。
他大叫着连连后退几步,肩膀撞到某个东西,接着,有一股力气环住了他的腰。
“我得抓着你。忍耐一下。”
耳边突然传来列维的声音。莱尔德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