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老辈里的事情,到他们小辈间说起来,除却不胜唏嘘,更多还是迷惘。庾娘颔首,怅怅然喊了声表妹,“庾家祖籍江夏,原也是世代诗礼簪缨的大族,曾祖在上京为官时,碰巧与小娘子家谢氏的先辈毗邻而居,两家交好,这才定下儿孙间的姻缘,正是小娘子您的双亲。”

  “后来曾祖致仕,庾家迁回江夏,到了我祖父那一辈上,也是时势不好,家道败得厉害,我爹身为家中长子,却从小醉心医道,门庭无人支撑,祖父他这个人吧......又有些势力眼,见唯一的女儿生得绝色,渐以为奇货可居,小娘子的父亲那时候尚是白身,祖父思量,即便一朝金榜题名,年纪轻轻的进士,起码还有几十载清苦岁月要熬......所以对这桩婚事,便很不乐意了。”

  身为小辈,不好妄议故去尊长,所以庾娘极尽委婉,她若说“有些势利眼”,那恐怕就是“非常势利眼”。

  庾娘长叹一口气,“听我爹说,那时候他心中只有学医,认了个胡子花白的老神医为师,据说上京太医院的院正,私底下都得来偷偷与那位老神医讨教。老神医偏爱满天下游方,我爹便跟着他四处跑,一年半载也不着一次家,是以当年家里的纠葛,他也只能后来从旁人口中七七八八地拼凑。可有一样是确实的,那时候祖父看中一个江夏城里的巨贾,那巨贾四十多岁上要讨填房——人有钱了,就爱附庸起风雅,四处着人打听官宦家的女孩儿,就这么打听到了庾家头上。头一回上门拜会,只隐隐约约露了一分意思,都没明着提,出手就送上万金的礼,祖父当即什么想头都没有了,一心只愿要这个富商女婿。”

  “小娘子的母亲哪可能答应?她与您的父亲幼年是在一处玩大的,后来虽十余年不见,可情分犹在,她也有主意,几封书信去到谢家,您父亲二话没说,当即就来了江夏,亲自上门与祖父陈情求娶,可来了三次,次次被祖父给打了出去。再后来,实在无法,就闹成了两人夜奔,从此一去不复回......至于那之后的事,小娘子想必比我清楚,便不提了。”

  谢郁文听得愣神,和听说书似的。母亲出身江夏庾氏,这确实不假。可......夜奔?什么玩意儿!她爹那样端稳正经的人,年轻时竟还能干出这样的事?

  难怪爹爹后来再不与庾家人往来,问起来也只当是死绝了,后来谢家声名大振,庾老大夫却从没想要上谢家门与妹夫相认,大约也是觉得旧年之事,实在说不响嘴吧。

  细想起来,后来爹爹叫前朝奸佞构陷,被迫致仕,条条大路在眼前,他偏挑了从商,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此事,心中憋了股气的缘故。

  太精彩了,即便是这种愁云惨淡的时候,谢郁文都由衷露了点笑意,“这些事我真是第一回 听说,若你不提,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晓,庾娘,谢谢你告诉我。”

  庾娘愧怍地摇摇头,“小娘子这样说,真让我万分没脸,家中长辈行事不磊落,生生拆散了一桩好姻缘,我爹那时候心思都在别处,也没能尽到身为兄长应尽的责任,才叫您的双亲落到那步田地,分明是名正言顺的婚事,结果却......”

  “那与你有什么相干,”谢郁文没有立场替父母去说什么原不原谅,可庾家长辈再错,也怪不到庾娘头上,谢郁文反过来宽慰她,“你想啊,这回你爹可是救了我的命,若没有他当年醉心钻研医术,我今日也不可能在这儿同你说话啦。所以说世事难料,人这辈子不到最后一刻,因缘果报,实在是说不清,既然这么着,一味纠结过往没有意义,我们都得朝前看。”

  她不计较,庾娘十分感念,“嗳”了一声道:“那一夜被带到寿昌城替小娘子诊脉,我便感慨缘分奇妙。后来一直没同小娘子坦白往事,因为并不光彩,直到适才看到小娘子那块青玉......早两年吧,我爹一喝了酒,就同我念叨对不住妹子,所以姑母的名讳我记得熟......近来小娘子心绪不佳,我虽不清楚具体的缘故,可也想让小娘子知晓,这世上您还有亲人在,哪怕我与爹爹人微言轻,可但凡能帮的上忙的地方,也愿意为小娘子尽一份力。”

  谢郁文从小就没有一般大的玩伴,富贵堆里长大的健全人,总能自己找着乐子,可也算是一角缺憾。眼下这份缺憾也齐全了,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里,老天竟生生给她送来一个血脉相连的姐妹,她出神着叹息,这老天也是个古怪性子,扇一巴掌赏个甜枣,真会作弄人。

  谢郁文牵过庾娘的手,亲昵问:“总叫你庾娘,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遥遥’。我爹没儿子,原指着我承袭他的衣钵,医者总要行万里路、见万种病,才能有造诣,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我能争气,乐意往外走,别一辈子待在内宅里。”庾娘笑着说,“从前还叫的,这两年跟着我爹在医馆坐诊,乡里乡亲的起先称‘庾小娘子’,后来嫌麻烦,便省了两个字,而今连我爹都跟着只唤我‘庾娘’了。”

  遥遥,哪家长辈会对女儿有这样的野望?几乎算得上是乖张叛逆,看来那位舅父,也不是个寻常人。只是这样的人物,当年却没能为亲妹妹撑一撑腰......造化弄人,多遗憾。

  上一辈的恩情与缘分断了,好在如今有这样的契机,能叫她们姐妹有福分重续。如果能捱过这一遭,她必得好好与这位失散多年的姐妹亲近亲近,庾娘是要行走四方的女孩儿,巧了,她也是,往后两人必都不得闲,可就是这样,才让难得的相聚更珍贵,逢年过节的时候,两人可以坐下来说说天下各处风土人情,途中趣事、仿佛也多活了一段生命......一辈子多短暂啊,年寿有限,非得在纵深上努力扩充,方才不枉。

  不由自主想了许多事,一道深壑跨过去,未来里只有卓绝风景。

  所以还是得先想这道深壑要如何跨。谢郁文唤了声遥遥,郑重嘱咐她,“而今我出不去,身边再没有可信的人,所以有件事只能拜托你。”

  遥遥一口应下来。谢郁文倒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要烦你去拜托舅父,替我弄几种药来,迷药、伤药、毒药......”好一会儿,终于点下头,“就先这么多吧。我不懂医理,还要请表姐与舅父多参详,不拘药效长短,只拣最好存放携带的那种就成。”

  做什么事要用上这些东西?遥遥听得眉头直跳,却知道她的缘由,等闲是不好说出口的,也不多问,思忖片刻,缓缓道一声好。

  夏日悠长,窗下池塘里亭亭新荷盛放又谢落,到底没让谢郁文吃上一口苏芡,转眼连蝉鸣声都渐渐寥落。

  肩上的伤早就好利索了,谢郁文不过百般装样捱时日,今日是头疼,明日是精神不好起不来床,后日心口闷,总归是不能远行的意思,可也不叫程院正瞧,只传庾大夫诊脉。

  庾景春是她亲舅舅,这些日子有遥遥居中牵搭,两人熟稔不少,哪可能不向着自己外甥女的意思说话?程医正呢,其实也怜惜她,便睁只眼闭只眼,任她甥舅两个明目张胆地瞎扯糊弄。

  就这么糊弄到立秋前后,大约是官家亲自向下头垂询了,只差没要程医正千里传书递上医案,这情形,程医正实在遮掩不过去,只得丧眉耷眼地来朝谢郁文讨商量。

  程医正委婉示意她,“小娘子身上迟迟不爽利,或许是崇山峻岭中夏日湿气重的缘故。您看看,往后这一路向北行,天气渐渐干爽,或许您身上的不适,便自然好了呢......”

  那日遥遥替她将那块鹤鹿纹青玉送回给陆大人,陆大人听了她托遥遥带的话,虽不言声,但也没再将物件往外推,那应当是能明白她的意思、与她一条心了吧!

  既如此,久困遂安也不是事儿,纸上谈兵没大用处,总要回去中京城做打算。程医正这些日子没少纵容她,现在话说到这份上,谢郁文很识趣,大大方方顺着台阶下,松口应允了启程回京的提议。

  话传到外头看管的禁卫那儿,也不拖延,定下了第二日出发。夜里遥遥来替她收拾行囊,可拾掇一圈,才发现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衣衫都是外头的人在遂安城铺子里现买的,不好不坏,首饰细软就是五月里从鸣春山上下来时带着的,如今只剩腕上一个玉镯没丢,环视这间围困她数月的屋子,就余几册遥遥从外头替她顺进来的话本子,早叫她翻烂了。

  谢郁文抱膝蜷缩在坐榻上,实在瞧不过眼,懒懒喊了一声遥遥,“别忙啦,那些有什么好收拾的,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如今她们算是共患难过,又是才相认的表姐妹,感情一日千里突飞猛进,朝夕相处个把月,眼下骤然要分别,离愁别绪十分浓烈。

  遥遥撂开手里东西,依言在谢郁文身边坐下。前路遥迢,且她陆陆续续听谢郁文说了不少她与陆大人的前事,虽涉及朝堂与天子的关碍处简言掠过,可也能揣度处此去还有生死攸关的艰险在等着她。

  此去中京城两千多里,山长水阔,或许便是永别,遥遥觉得难受极了。她侧眼瞧谢郁文,昏黄的烛火打从丈余外映上她一侧脸颊,明暗间愈发衬得那精致五官楚楚动人,她在心里头感叹,这样一个女孩儿,肩头却莫名其妙担上了那样的重压,与天子抗争,她哪承受得来呀!

  不舍的情绪掺杂着疼惜,遥遥脱口而出:“葭葭,我同你一道去中京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谢郁文摇头说不,“许多事我虽没同你明说,但你应当能猜出来,此去中京,并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自己行险就算啦,那是我的选择,可我不能带累你,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舅父一个人怎么办?”

  “你放心,就是我爹要我同你一道去的,”遥遥急迫地表明心迹,“正因为前路凶险,你才该有人在身边帮衬。你的侍女都留在家中了吧?这时候也不可能再单传她们进京,总要有信得过的人照应你一二。”

  想起徐徐冉冉还有赵妈妈,谢郁文更觉惆怅。都是她打小最亲近的人,仓惶分别三个月,期间太多的波折与劫难,再忆起来,只觉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遥遥一再坚持,谢郁文也不好劝。总归都是自己的选择,若今日她二人易地而处,她必然也会做出同遥遥一样的决定,所以实在没什么可说,左右遥遥为她涉险,那她日后定也不负遥遥就是。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谢郁文便在禁卫们的前呼后拥下上路了,并不是给她扎台型,纯粹是得了圣命,防着陆寓微与她接近罢了。这一路还是走水路,江南水网密布,西出遂安城几十里是东阳河,沿东阳江向东北而下,便转入鸣春江,再一路顺行至钱塘,入运河,径直北行千余里,浩荡一座中京城屹立在尽头。

  所以他们今日在黎明中启程,只为在入夜前赶到东阳河畔。

  ◉95、玻璃渣糖

  遂安城出去后这段路不好走,连绵山路蜿蜒起伏。不知道是不是官家特意吩咐过,领头的禁卫给谢郁文弄来辆宽敞的马车,盖角青缘披红帷的骖驾,这形制,只怕载着遂安城里最大的官儿,都得叫人参一道逾矩。

  敢情官家真是当她作宫妃对待了。

  两个御前拨来的内侍走上前,一个伏低身子脊背齐车辕高,一个虚扶她胳膊肘,尖声细语提点她,“吉时已到,谢娘娘,您上车吧。”

  御前内侍大约是知道内情的,还没怎样呢,这就改口了。这称呼听得她直犯恶心,眸中难掩嫌恶,侧过脸去朝队伍最前方眺望。官家对陆大人的处置并未明宣,统领那一级的禁卫或许得了密旨吧,但名义上此趟回中京仍由陆大人领头。

  他骑在马上远远向她这里回望,正迎晨曦而立,面容逆在蓬勃而出的万丈光芒里,瞧不清神色。有多久没同他说上话了?谢郁文已经数不清,这边内侍口口声声称她“谢娘娘”,他呢?他听见了没有?心中作何感想,还能淡定袖手旁观?

  谢郁文定定望住陆大人出神。在场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边角料,没料想她竟这样毫不遮掩地犯忌讳,倒不知该如何叫停才好。还是身侧的内侍咳嗽一声,抬高声量又唤了声谢娘娘,“得赶紧了,耽误了行程,官家怕是要怪罪。”

  这声音不小,陆大人势必能听见。谢郁文勾出抹冷嘲的笑,挑衅似地朝陆大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终于收回视线,提步登车。

  遥遥陪她一道,可御前内侍就坐在车前,再压低了声音,也恐传入那内侍耳中,是以也说不了什么要紧话,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阵,两人索性挨着身子闭目养神。

  好在一路没出岔子,那样点眼的一驾马车,也没招来什么胆大包天的贼人要来个富贵险中求。暮色尚未落尽,一行人便顺顺当当行到东阳河畔的歌山镇。

  歌山做的就是渡口生意,镇子不大,驿馆客店酒楼却齐全,马车穿城而过,谢郁文抬眼朝外随处一望,便瞧见她谢家的酒招随风卷展。官家手下的人倒没给她机会,一路行到驿馆,早有人打点好了,今日只接待他们一队人马,谨防她与外头人接触。

  心中沉甸甸装着事,白日里在马车上又歇足了,夜晚遥遥过来探视她安寝,谢郁文倒一点睡意都没有。见四下无人,她拉过遥遥的胳膊,贴耳细声问:“先前拜托你与舅父替我准备的药带着吧?藏在哪儿了?”

  说到这个,遥遥神色一凛,目视她略一点头,无声做出口型,“你要哪一种?”

  谢郁文做了个睡觉的手势,遥遥会意,清了清嗓子,也是有意叫外头人听见,“起秋风了,今日又车马劳顿,小娘子大约是受了点凉,我去替您要个香炉来,焚一焚安神香,您再歇一晚,明日就能大安了。”

  遥遥一边说,一边朝她使眼色,说完便转身出去。不多时又回转来,手中果然多了个香炉,又从腰间解下个不起眼的素色香囊,挑出两颗墨黑的小丸子,加到香炉里头去。

  遥遥示意她止步,捧着香炉摆到窗下。那窗子正对着回廊,细细开了条缝儿,隐约有两个笔挺的身影一动不动映在窗纸上。没一会儿,便有青烟沉沉地从下漫出,顺着那缝隙飘到外头去。

  遥遥回身拉过她远远站到屋子另一角上,面向半开的南窗立着,小声说:“那药混在寻常安神香里燃了,起效快,且闻不出异样,等一盏茶的功夫你再出去,保准外头人都昏睡沉了,只是药力不深,最多一个时辰,你就得回来。”

  谢郁文点头说好,等了片刻开门一探身,果然见两个禁卫都倚着墙根儿睡沉了,她一喜,回头朝遥遥比了个手势,便猫着腰一闪身走远了。

  整个驿馆也就她这里有戒备,陆大人假假还是个三司副督使,这时候自不会有人傻到上他跟前讨不痛快。这趟归程其实很轻省,除了看住她的两个禁卫,其余的都没有差使,何况明日就要上船走水路了,一路亮明了身份行船,还有各路水师护送,所以各人愈发放松,入了夜便聚在楼下堂间喝酒,好不快活,客房那儿就更没什么人走动。

  进驿馆的时候谢郁文特地留过心,这下便没怎么费功夫,就寻摸到陆大人的房间,远远见得亮着灯。轻手轻脚挨近了,在门上试探地推了推,没落锁,才要进去,里头已经响起一道冷声,“说了不许来打搅,听不懂话吗?”

  脾气还挺大。谢郁文撇一撇嘴,没理会,啪一声迅疾将门推开,轻巧一跨又回身掩上,这才不满地看着他,“我也不行吗?”

  陆寓微听见声音,愕然抬起头来脱口喊了声葭葭,“你......”仿佛是有话要问,可问什么呢,你怎么来了?来做什么?为什么夜里不睡?缘由他心中都有数,实在没必要问出口,一句话便滞在舌尖,只失神盯着她。

  太久没有离她这样近了,她的面容身形在心中刻画了无数遍,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不得见,所以才无限美化了记忆,直至此刻久违相见,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大约是久困在屋子里,愈发显出她面色白得透明,衬着双唇樱桃色浓艳。一场重伤受了苦,心绪又不佳,她丰润的脸颊显而易见地清减了,若说从前还有一份少女的娇憨,眼下赫然只剩下顾盼生姿的妩媚来。

  谢郁文听不见他的心声,只觉他的沉默恼人,三两步走他近身前,仰起脸来也只能贴到他胸膛,语带不满,“你什么你?陆寓微,我们许久没见,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陆寓微眉目低垂,这样近的距离,她眼角眉梢间灵动的薄怒那样鲜亮,分毫毕现地逼向他心头,激起阵阵钝痛。

  要说什么?他是败军之将,没有资格对她说任何话。陆寓微调开视线,退开一步,然后慢条斯理踱去案边将灯吹熄了,在黑暗中背对着她,“葭葭,你不该来,若是叫人发现,对你没有好处。”

  骤然来临的黑暗,似将他的声音都蒙上了层纱,叫人茫然而费解。他在说什么鬼话?谢郁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个素来魁梧不屈的背影,此刻在黑暗里竟显得颓丧。她颤着声音质问:“陆寓微,你什么意思?”

  陆寓微慢慢转过身来,她伤痛的眼神和刀子似的,在幽微的黑暗里仍能精准刺中他。陆寓微艰难地开口,“葭葭,你是不是不愿意进宫?我眼下虽被缴了权,但只要你开口,我一样能帮你逃出去。只要你回了余杭,有谢公庇佑,官家也不敢真的上你家去抢人。”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有谢公庇佑”,总归就是再不和他相干。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她还在这里筹谋着豁出去拼命,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呢,居然已经放弃了。

  心上剧痛袭来,更多则是震惊。这不像他,撇去所有情爱不谈,陆寓微不该是这种半途而废、甘愿束手就擒的人,她若是连这点都看走了眼,那她也别混了,还执掌什么谢家。

  谢郁文渐渐冷静下来,在黑暗里走近他,直到他避无可避,不得不目视她。

  “陆寓微,”她缓声缓气追问,“那我们呢?我们要相互依靠一起走余生的路,现在你是不想走了?”

  她的问题,他一句都没法答。酸楚到麻木,陆寓微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掰开她的手放上去,“早打算还给你,可后来又想了想,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葭葭,是我无能,是我盲目自信,结果棋差一着,落入官家的圈套,才叫你受了这样多的苦楚。你是谢家的女儿,原该有全天下最恣意畅快的人生,在四野间逍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陷在无穷无尽的阴谋与凶险中,不值当。你走吧,我送你逃出去,回到余杭好好过你原先的生活,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还是那一块青玉,“那你要带着它平平安安来娶我”的那块鹤鹿纹青玉,他叫遥遥还给她,她不愿意,退回去,眼下却还是这样的结局。他没明着说,是也觉得说不响嘴么,口口声声“把这一切都忘了”,却连拒绝的话都没有勇气挑明白。

  谢郁文垂眸看那块青玉,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她最珍视的宝贝,却两次三番被他退回来,凭什么?她是那种别人不要,还硬要塞出去真心的人吗?

  谢郁文觉得失望至极,“陆寓微,你是个将军,统领三军纵横沙场的人,不过打了一场败仗,竟就一蹶不振成了这样,真叫我没话说——也是奇了,一个你,一个官家,就凭你们两的臭德行,先帝是怎么打下江山的啊?不会真是撞大运吧?天下万民摊上这样的天子,摊上你这样的三司副督使,真是倒霉透了。”

  她在气头上,所以说出来的话不留一点情面,陆寓微听她发泄,倒觉得心中好过些。是啊,说到底还是他无能,这辈子没打过败仗,结果第一回 就是这样致命的一败涂地,输得他一点儿心气都不剩,迟迟不能再振雄风。

  他说不出话,谢郁文仍气不过,一心要讨句准话,“你不要我了?好得很,陆寓微,你把话说明白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是入宫还是上天你都管不着。”

  她贴得很近,陆寓微想转头,可她一手攥着他衣襟逼迫他倾身看他,根本避无可避。那样一双眼眸,此刻有怒气横陈,氤氲成细碎而夺目的光,灼烧着他所有的爱恋与愿望。对着这双眸子,违心的话实难说出口,残破的话语哑然不成调。

  “怎么?开不了口撒谎?”谢郁文冷冷挑眉,“撒不了谎就给我说真话,陆寓微,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要装不喜欢我,要我对你死心?”

  陆寓微深吸一口气,勉强吐出一句沙哑的否认,可“不是”两个字还没说完,身前的人已经一勾手一垫脚,凑着他的唇吻上来。

  这一吻带着浓重的不满,一触碰后就开始横冲直撞地攻城略地,唇齿发泄似地咬上他的,没两下就带出了血腥气。陆寓微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就要仰头躲开,可她不让,勾在他脖颈上的手愈发用力,趁他无措,又毫不留情地突进他的唇齿间,左冲右撞,仿佛是要宣告她的勇敢与他的懦弱。

  那交战不多时就变了味,三两下接触,便成了温润细腻的勾缠。内心深处的深情骗不了人,两三个月近在咫尺却不得见,每一次午夜梦回后思念到心悸的痛楚,在这一刻骤然而来的亲昵中,积蓄的爱恋轻易便冲破了单薄脆弱的心防,浓烈的渴慕倾斜而下。

  真的是太久了,没人知道这段时间他是如何度过的。生平第一次,陆寓微感到自己竟然如此怯懦,那夜面对官家时的失败一次次袭来,犹如滔天巨浪,瞬间就将他湮灭。心理上的惶恐又切实地蔓延到身躯上,每一次的恐惧都会引来晕眩与颤抖,即便静卧着,呼吸都急促得似下一刻就会窒息。陆寓微开始疑心这是报应,是他刀下堆山叠海的冤魂的复仇,闭上眼就是前半生戎马岁月中无尽的血色及一张张骇然面容,日日折磨得他不能入睡。

  这还是轻的,更叫他害怕的,是失去她。她了无生气、命悬一线卧在那儿的模样,陆寓微永远忘不了,那是此生最令他绝望的时刻。他原以为冒险没什么,他自己就是一个又一个险境的幸存者,现在带上她,为两个人的未来抗争一回,与从前那无数次的冒险也没两样。可最后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如果他们的在一起,会给她带去危及性命的灾祸,那他宁可不要,放她走,让她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那样多的恐慌,终于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压垮了,陆寓微畏缩了,想放手了。但眼下......眼下她的温存,轻而易举就叫他沦陷,她的唇温软贴着他的......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渴望在万念俱灰中冲破了道口子,拥有她的念想愈演愈烈,终于又翻身占了上风。陆寓微倾身一揽,手臂紧紧横在她腰间转了个圈,随手就将她放在案上,手掌下滑两寸,就着她双腿一拉一扣,严丝合缝地开始吻她。吻从唇上流连到颈间肩头,她的香气扑在脸上直叫他迷醉,双手顺遂心意地游荡,曼妙的触觉渐渐侵占了全部心神,陆寓微再没一点顾忌,困扰他那样久的心魔在这一刻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太久违的恣意妄为与如愿以偿,让他痛快得下手没了轻重,谢郁文终于没忍住“嗳”了声,急促喘息间吟道:“你轻一点。”

  陆寓微如梦初醒般停下手,目光怔忡落在口口的口口,久久不能动弹,好半才艰难开口,“葭葭,我......”

  “你别再和我说废话,”谢郁文很快醒过神来,大大方方将上身的衣衫理齐整,一边目光炯炯地望住他,很快地堵住他冠冕堂皇的那些话,“你明明喜欢我的,是不是?身体骗不了人,我受不了同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你呢,你长到二十五岁府里却连一个女使都没有,不也是因为不喜欢么?”

  她太磊落了,磊落得倒叫他哑口无言,角色完全颠倒过来,倒是他手足无措地想躲起来。

  谢郁文没给他机会,理完了衣衫又抚一抚裙角,末了拍拍手,利落从案上跃下来,“陆寓微,你说不说实话?别再拿什么‘我宁可你好好的’那些话糊弄我。适才你是不是在诓我?想把我甩脱了自己行险?你究竟在盘算什么呢,赶紧给我老实交代——你听好啦,我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再把我往外推,我就真走了,不论你往后再怎么求我,都别妄想我回头,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处,就一样,说到做到。”

  陆寓微真是困窘极了,她实在是聪慧,又大胆,轻轻松就击碎了他的防线,简单直接地勾出他最真实的反应。陆寓微知道她的最后通牒也是实实在在的,她说出来也做得到,谢小娘子从来不是积黏的人,天下没人能叫她不痛快地过活,即便是她真心喜欢的人也不行。

  怎么办呢,原本都下定了决心,他没有诓骗她,他只想让她离开。可没法子,当着她的面,用尽全身力气,“没有”两个字就是说不出口......颓丧得久了,几乎让他忘记鲜活生命该有的模样,可命定似的,她今夜出现,在他打算颓丧至极地将她推开的当口,又神乎其技地让他看见了生命的值得。

  谢郁文也不催促,抱臂冷眼看着,任由陆寓微兀自天人交战,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听他憋出一句,“确实有些事没对你说......”

  “你果然骗我!”他终于妥协了,谢郁文暗自松了口气,转眼就变了一副做派,先前的冷静自持一点都没了,委屈夹杂着愤怒涌上来,抡起拳头就往他身上砸,“你先前怎么说来着的?你说有事都不瞒我!有事我们两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结果怎么着?你果然又这样!自以为是地把我推开,自以为是地为我好?枉我觉得你懂得我、你与众不同,结果你还是这样!陆寓微,你这样与梁王与官家有什么分别?”

  她打起人来是真在用力,不像寻常女孩儿那样轮拳头和你撒娇。可他浑身肌肉厚实,就算她使尽全力也不能真疼着他,最后还是自己吃亏。陆寓微由她泄了阵怒气,终于一手将她的拳头握住,小声抗争,“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将我和那两位相提并论......”

  谢郁文气得直瞪他,“怎么不至于!你甚至比他们两个还过分,梁王和官家好歹还不装样呢,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是那样的人。可你呢?先前说得可好听了,我以为你起码会尊重人,结果你一样擅自替我做决定,凭什么?陆寓微你和全天下男的没两样。”

  越说越觉得不忿,甚至有点儿后悔,何必呢?这男人扔了算了,她刚刚是和他较什么劲儿呢非要叫他回头?她图什么呀?她从前果然没看明白他!

  原只是发泄,这会儿是真觉得问题大条了,谢郁文恨恨哼了两声,转身就要走。这下换了陆寓微手忙脚乱挽回她,“葭葭,葭葭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你不想听我说我原先是怎么打算的吗?”

  谁爱听谁听!谢郁文被他扯住胳膊,挣了两下没挣开,总算不再一心惦记要走了,顺了顺气,转过身来悻悻道还不快说。

  陆寓微忙解释,“我前阵子心绪不大好,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夜在官家面前一败涂地的情景......你说的对,我不会打败仗,头一回碰上,立刻什么心气都没有了,加上你那阵子情形也不好......葭葭,是我不对,可人钻进了牛角尖,轻易便出不来,我也一样。那当口,我只怨自己将你拖进泥潭,害你重伤险些不治,所以一心只顾着不能让你再有事,我护不住你,那能怎么办呢,只好放你走,所以适才......”

  谢郁文听得百味杂陈。其实她原也料到他会消沉,那样的情形,谁能不消沉呢?除非一颗心真是石头做的。可真听他细细说起来,才知道他自苦如此深,他有他的骄傲与坚持吧,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她没法完全感同身受,且就如他所说,人在逆境里就怕钻进牛角尖,那等闲真是没法转圜。

  她也算见过陆大人冷漠面具下的许多面,可这般无措甚至有些可怜的样子,谢郁文再多的气也散了。

  一时又是怜惜,又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没忍住小声埋汰了他两句,“你傻呀?害我重伤不治的又不是你,是官家,你怪自己,怪得上吗?况且不是你拖我进泥潭的,陆寓微,我有脑子有眼睛,我行事都是自己作出的决定,能为自己负责,你别总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好?你是我男人,又不是我爹......”

  再说下去,又免不了要怨怪,谢郁文及时打住,叹了口气不再纠缠,“总之,这回我原谅你了,可事不过二,下回再这样,我真就不理你了,听见没有?”

  陆寓微点头如捣蒜,不住说听见了听见了。谢郁文见他那样不由也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心中漫漫涌出点儿过日子的感慨,也行吧,他不是完人,她也不是,大家都会犯错,那就包容着体谅着,扶持着改进着,意见不合是常事,只要能商量着办,只要还有一起携手走下去的愿望,其余的都不要紧。

  这茬算是过去了,谢郁文又问:“那赶我走之后呢?你原先是怎么打算的?”

  “我照旧回中京,官家既要解我的职,我便要进宫交差事,好歹是三司副督使,许多东西经不得旁人手。进宫面圣总有近身的机会,而我有先帝昔年恩典,剑履上殿,多年的老例了,一时没人会回过神来置喙。我虽输了官家一回,但刀剑上较量,他要胜过我没可能,到时候......”

  后头的话他没说下去,谢郁文已经大惊失色,“你要御前行刺?陆寓微,你哪根筋搭错了!就算你得手了,那也立时没命在了吧?为了那样一个人渣,赔进自己的性命去,值当吗?”

  “所以说,我是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陆寓微都不好意思看她,“换了梁王坐皇位,你好歹是不用担心官家再打你的主意。我那时候脑子都不怎么转了,只能想到这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你别问了,就当我当时是犯傻吧。”

  真险啊,谢郁文觉得后怕,她只以为他要去行险,比如调兵逼宫什么的,没想到他是直接打算去送命。虽然也算情有可原吧,长久情绪不好,睡不着觉,又被困在一处,镇日只能在逼仄的房间里打转,不像她,起码还有遥遥可以陪她聊天抒解。

  她体念地点点头,“前阵子我听遥遥说起过——噢,遥遥就是庾娘,而且你猜怎么着,她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姐来着,这说来话长了,回头有机会我再同你说——那什么,我听遥遥说过,人不快乐久了,如果不认真调解,心中的浊气是会影响到脑子的,脑袋里的什么东西受损了,想事情就容易走极端,积郁成疾,可不是说说而已,遥遥说她真见过这样的病人......”

  又要说偏了,谢郁文赶忙收回来,“总之,我不怪你了——你是生病啦,生病了就得治,回头我让遥遥给你诊个脉,你先喝两副药,回了中京再去寻寻有没有这上头精通的大夫。你别和我犟,生病了就得好好听大夫的话,回头好全了,又是一条好汉。”

  陆寓微瞠目结舌,一句话都插不上。他很想说今夜她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药,他这会儿都好全了,可转念一想她说不怪他,那就当他是病了吧,当他是被鬼上身了都成。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一个寻常的创伤后应激综合症患者,传说中的PTSD。

  遥遥:该平行宇宙历史上第一位意识到心理健康与人体组织器质性病变相关联的了不起的女医生。

  最后希望大家每天都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防护流感,可以的话去打个流感疫苗。

  ◉96、一些震撼

  自打开始走水路,谢郁文与陆寓微就碰不上面了,哪怕将满船禁卫全迷晕了也没辙。一行人百来个,可算上一应日常用度,也连绵成十余艘舟艇的船队,拨给她的船前呼后拥地行在最当中,陆大人则在当头第一艘,她要过去,得游上不止百丈远,她实在没这个实力。

  好在那夜之后,与陆大人万事说开,心情便不一样了,即便见不着,隔着人潮江水远远一望,仿佛心也相依,一切都有了底气。左右陆大人听她的话,也开始乖乖吃遥遥开的药方,那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

  行行重行行,一路舟行向北,一层秋雨一层凉。入通济渠后,转向西北直奔中京城,渐渐添更上几分萧瑟而肃杀的秋声。

  到中京城那一日恰是秋分,一大清早便簌簌落起秋雨。北地的风光真与江南迥然不同,那雨下得湍急而浩大,没有一点儿缠绵的意思,白茫茫笼着汴河两岸,将那座恢宏的都城尽数掩在飘摇风烟中,分不清今夕何夕。

  泊岸后没立即下船,因为压根儿没人来理会她,告诉她究竟该往何处去。远远能瞧见岸上有几个内侍侯着,正同一路押送她的禁卫交接,乌沉沉的伞檐叫大雨浸润得发亮,在泛白的雨雾里格外显眼。

  遥遥长这么大第一回 出远门,繁华帝都,天子脚下,好奇中难免有敬畏。她下意识攥紧谢郁文的胳膊,欠身朝外探脑袋,“也不知道会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送到哪儿去,总归不会就这么径直入宫。中京毕竟是都城,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留意着宫里的动向,就算官家再不讲道理,也办不出这么不合礼制的事儿,言官们的上谏不好打发。

  谢郁文不是很在意,漫不经心说了声去哪儿都一样,“大约是京畿郊外的行宫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宫里有意给她脸子瞧,足足将她在船上晾了一个时辰,才有内侍慢慢吞吞上来传官家的口谕,皮笑肉不笑地一开口,便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谢郁文忙顺势低下头去,作出恭谨听旨的模样,那内侍见状,却很不满意,蹦了倆字儿便住了口,背手端出一副阴阳怪气的调调,“谢娘娘,别说您这会儿还不曾行礼册封,便是宫里的圣人娘娘,聆听圣谕的时候,那也得跪下来叩首。”

  去你大爷的谢娘娘。谢郁文恶心坏了,宫里的内侍最会看人下菜碟,满天下最尊贵人身边讨生活的人精,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的功夫早刻进了骨子里,这等人全凭主子的态度行事,今天敢在她跟前甩脸色,除了官家亲自吩咐,不作它想。

  没法子,谢郁文只得跪下去。风雨中船靠了岸,仍依着波涛一阵阵晃悠,跪在甲板上并不稳当,需不停左右稳住姿势,狼狈极了。她满心的逆反,内侍的话一句没听进去,好半天,眼前多了双手,抬眼一瞧,那内侍不知何时已经行到她跟前来,撑着单薄而佝偻的身躯俯视她,施舍似的示意她搭着手起身。

  便是俯视,那内侍都不拿正眼瞧人,睨着眼上下掂量她,“近日阖宫都忙着梁王殿下大婚事宜,所以得请娘娘先在宫外侯上一阵儿。也是官家体恤,念及您甫到中京,人生地不熟的,唯独与陆督使是旧识,便特特安排您先往陆督使府上住段时日,旧相识嘛,也好与娘娘您有个照应。”

  谢郁文终于绷不住,愕然抬首望向那内侍。这是什么说法?官家明明介意她与陆大人的过往介意得要死,还让她往陆大人府上去住着?那人渣,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内侍却不容她多想,侧身却行一步,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娘娘还等什么?这就进城吧,陆督使已经在前头等您了。”

  谢郁文只好跟着内侍下船,又换了马车,风里雨里向未知的前方奔波而去,好在依旧有遥遥陪她。

  遥遥也茫然,静默了片刻“嗳”地叹了声气,犹疑开口,“官家那个人......好像有些小心眼啊。让你住在陆大人府上,这是要有朝一日叫陆大人亲眼看着你从他自家门里出嫁,一去不回,从此成了官家内廷妃嫔么?好刻薄的心肠。”

  谢郁文这才领悟到官家的深意。不过官家的刻薄寡恩,她早见识过无数回,这下也不惊讶,唯有叹为观止,“现在信我说的了吧?官家那个人心黑手狠,往后你能避则避,实在避不过了,也记着绕道走,千万别去招惹他。”

  天下有几个人敢招惹天子的?也就是葭葭才有这个胆子。这话却没说出口,遥遥只想起第一回 见到官家的情形,兀自出神。

  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官家的身份呢,寿昌城里他亲自下手替葭葭拔箭镞,她瞧了伤处,快狠准,非有成百上千次的经验,不能练成这样的手上功夫,人也和气,通身贵气的公子哥,却和声细语同她讲话,拜托她好好照应伤者。

  这个么人物......怎么就能做出葭葭口中那些丧心病狂的事呢?

  遥遥觉得费解。就好像面对同一样事物,眼中所见与手上的摸索却对不上号,两种感官的冲突那样强烈,脑子没法处理这样的情形,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错。

  遥遥若有所思,“官家大约也是有些幼年的心结在,遇上过坎儿,身边却没人好好开导,才长成了这样的性情——惯会装样,却表里不一,乐意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旦认定了要同你杠上,那便要不留情面地往死里折腾,其实也是一种病。我曾经在寿昌遇上过......”

  谢郁文与遥遥相识月余,算是看出来了,她是医者心,看谁都是病患,还就爱钻研心性与脑子里的那些事儿。在遥遥眼里,人的漫漫一生每一处细小经历都不是闲笔,一个人长成了好人或是坏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爹娘啦,家境啦,生活习性啦......各式各样的因成就了果,而每个人自己,反倒对自己长成怎样的品性,最无能为力。

  谢郁文有时觉得这个表姐不是世间人,而是个看客,抽离在芸芸众生之上,时刻冷眼旁观。也并不是说她永远冷静理性,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好恶情绪,只是她总能轻易便将理智与情绪分开,尤其是对病患的时候,只有探究,没一点儿批判。

  遥遥大约会成为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大夫,谢郁文想。可不是所有人都似她一般讲道理,对旁人就罢了,对官家,却不兴这样看。谢郁文不由提醒她,“遥遥,你千万别同情官家,那只会害了你自己。”

  遥遥说哪能呢,“真龙天子,轮得到我同情?何况我也没机会同官家搭上边呀,不过觉得他是个疑难杂症,有些好奇而已,你别担心我。”

  官家是个疑难杂症,这话倒不假,医不好,关键他自己还挺得意,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有病。

  马车在风雨里行不快,两人一路说话,慢慢也觉得精疲力竭,倚靠着静听潇潇雨声里帝都的市井烟火气。这一路大约行了快有大半个时辰,外头热闹的声响渐渐鲜明,又慢慢淡去,直到一点儿市井闹腾声都听不见了,马车终于停下来。

  有侍从上前来掀车帘,大约是陆大人府上的管事,因为显见着客气了许多,执一把精美秀气的鱼骨伞弓身立在那儿,连这点细节都顾及到了,也不知得了陆大人怎样的吩咐。

  管事开口请她下车,连称呼都不一样,“请小娘子移步——府里备了抬撵,您不必担心。”

  多心酸,听人称她一句“小娘子”,都觉得悦耳动听。谢郁文朝那管事一笑,扶着他的手弯腰走下车,离得近了,才看清管事的面容,一时怔忡,“是您......”

  谢郁文背诗文没造诣,可记数字、记人脸,都是一等一的灵光。这管事是熟人啊!那回她央着陆大人领她上南京府去料理薛昌龄的案子,当晚还在陆大人的南京宅子里借宿一夜,这管事,不正是南京陆宅里的那位么!

  只是他怎么上中京来了,陆大人中京的府邸还会缺管事?谢郁文正疑惑,那管事温和一笑,轻声说了句小娘子好记性,却立时目视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再言声。

  有古怪。谢郁文噤了声,只记在心中,却见那讨人厌的内侍又上前来聒噪了,“谢娘娘,臣得提点您一句,往后您虽在陆督使府上暂住,可同这府中人,还是保持距离的好。您放心,宫中自派了女使及内侍服侍您,您好生将养,只等着来日进宫就是。”

  说罢,竟一副主人翁做派,大摇大摆就往陆大人府上进,行到门前,还回身傲然朝她一扬下巴,“走吧,谢娘娘,这大风大雨的,您身子骨弱,再吹病了,官家要怪罪,臣可不好交代。”

  官家是打哪儿挖出来这么个讨人嫌的内侍来恶心她!谢郁文只想把那内侍的嘴缝上。可看样子,这内侍往后就亲自在这儿日夜看着她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收拾不得。

  谢郁文只得提步往里走,不经意间侧眼一眺,企图在人群里找寻陆大人的身影,而他也正朝这边望。分明是他自己的府邸,可门前却叫宫里来的禁卫与内侍围了个满满当当,陆大人身边还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凝眸望着她,那样近又那样远。

  果然是变天了。他们在遂安耽搁数月,就给了官家先机,想必官家已将陆大人府里上上下下都淘换了个干净,只留下宫里派来的亲信。

  不过谢郁文并不担心。陆大人到底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甚至曾是这中京城的主人——中京城的正经主子当然是官家,可高高的宫墙将官家围在天下最尊贵的牢笼里。悬在天上看脚下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恢宏之至,可细枝末节处却只能瞧个大概。

  而陆大人呢,陆大人曾是这万千灯火中的主宰。殿前司、马军司、殿前司、京畿城门司、御都营、刑部大理寺京兆尹府守备,甚至再往外,整个中京路的州军布防......泱泱一座皇城,错综复杂的武装力量勾连成一张巨大、层叠、交错的网,看似捅破了一处,实则背后还有乾坤,依旧有令人窒息的力量。

  没人能详尽弄明白,可陆大人心中有谱,分毫不乱。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中京城太大了,要堵住每一道隙口,耗费巨万,可反过来,只消找准一处疏忽,就能翻出天大的浪来。

  先前陆大人是一时受挫,心情沉郁下难免想左了,眼下他渐回复气性,谢郁文便不怎么担心。此事确实难办不假,可这世上若只有一人能办到,那一定就是陆大人。

  白日里两人自然是说不上话的,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可宫里来的人反客为主,替她挑了东首一个竹林掩映间独立的小院,里外里围得严严实实,连遥遥都不许同她住在一处,日常要见,可以,着人请来,但做什么说什么,都有人守着。宫里拨来的女使,泥塑似的木着脸垂着眸,大气儿都不喘一声,可心里定是门清儿,没一句话能她们逃过耳朵去。

  至于陆大人住哪儿,她是没处打听,按说暗地里问遥遥也不是不成,可她也没问。若叫她猜,以陆大人的性情,以及上回她在南京府陆宅里简略的观察,陆大人多半连后院都懒得回,就宿在前头的书房里吧。

  可入了夜,黑暗掩映下的宅邸,就大不一样了。上赐平昌郡公府,先帝又对这位麾下骁将爱若亲子,可着满中京挑了形制最豪阔、占地最广的一座王公旧邸,赐予了陆大人。可谢郁文白日里入府时一路略瞧了,这府邸大是大,屋檐廊顶上也能看出旧时豪奢的影子,只可惜陆大人心思不在这上头,懒得倒腾,只挑了日常能用得上的一小片区域略略拾掇,余下的大片地方就任其荒芜着。

  白日都如此,雨夜里一瞧尤其瘆人,是以连宫里派来的那些内侍,上起夜来都不大走心,能躲则躲,满府密密匝匝的戒备看上去严阵以待,实际漏得和筛子似的。

  谢郁文心中隐约有所感,才过了亥时,便当窗去焚她的安神香,照旧将窗子支开一条缝儿,她弯腰觑了眼,只见外头沿回廊一溜站了三五个女使。她犹豫了瞬,又往西行几步,隔着扇窗又焚了一炉,然后赶忙出门,往院子里站着。

  果然过不多时,几个侍女挨个儿往廊柱上一靠,慢慢便睡沉了。谢郁文远远看着,心中一哂,果然是内廷调养的人,连睡着了,都错不得一点规矩,除了身形有点儿斜,腰杆依旧笔挺,不细瞧,还真看不出什么一样。

  她又回屋子里坐着,等人的辰光总是特别难熬,隔一会儿便忍不住往门上望一望。原还当桌坐,不多时就支起脑袋,再不久,就挪到坐榻上去歪着,迷迷糊糊间真要睡着了,忽然耳边有人低沉唤了两声葭葭。

  谢郁文一个激灵就清醒了,定睛一看,果然是陆大人。她雀跃地笑,伸手就环住他的脖子往颊上亲了口,“你果然来了!我等你好久啦。”

  陆寓微就势就揽过她,一道歪在坐榻上,揽紧了贴一贴,多日的疲累顿时就散尽了。好半天,陆寓微从她怀里抬起头来,伸手捋了捋她额前碎发,唇畔隐有笑意,“一见面就这么热情?葭葭,你别高估我的定力。”

  距离上一次在东阳河畔的驿馆,两人又有月余没照面了,谢郁文没搭理他的打趣,只细往他面上打量。陆大人瞧着精神不错,上回的憔悴之色一扫而空,又复了眉目疏淡冷峻的沉着气度。

  谢郁文一颗心落得更稳了,终于有了点儿闲心同他闹,蹙起眉头,一拳捶在他胸膛上,“大势未定,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和我没什么定力?乖乖憋着吧。”

  她向来胆大,也不怎么知道羞赧,有时候陆寓微挑逗两句,她的反应总能出乎他意料,与臆想中的女孩儿家反应截然不同,怎么看怎么得趣。所以渐渐陆寓微也当成桩乐子,逞一逞口舌之快,倒不是真想要做什么,而是想看看她又有什么新花样。

  今天也没叫他失望,陆寓微在她怀里失笑,还要佯装正经地点头,“那是自然——不过你的意思是,等八字有了一撇,我就用不着有定力了?”

  “你心挺宽啊陆寓微,”谢郁文不上钩,扒开他的手垂眼看他,“还有闲功夫想这个那个的?正事儿怎么样了?来,说来我听听。”

  提起正事儿,再多的旖旎心思也没了。陆寓微往上蹭了蹭,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她身上的幽香让他陶醉,冲淡了些黑云压顶的紧张愁绪。他肃了肃神色,“葭葭,明日我要进宫去面圣卸职了。”

  谢郁文“嗯”了声,“官家也真着急,你才回来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要发明旨了。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左右你手上已经没一点实权了,京畿大营不许去,军中机务也不再打你手上过,卸不卸职、交不交印,又有什么两样?”

  “不止这样。交职、交兵权确实早就办了,官家在遂安的时候警告过我,回了京也不许出府,明日之后,我便只能待在府里,与拘禁也无异......官家甚至趁我没回中京,自说自话将我府上仆从全换了,先前的管事叫他替了死囚枭首。”

  说到此停了停,陆寓微不由一声苦笑,“我得消息太晚,那阵子心气也不对,没能将人保下来——今日府门前所见的管事你是不是瞧着眼熟?就是原先南京宅子里的那位,我来不及作应对,只能安排过来他一人。这段时间你在府里住着,若有要紧事,就寻那位管事,旁人都不要信。”

  情形与她所料大致不差,真是坏到了极处。谢郁文再有心理准备,见状也不免忧虑,“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手上没有兵权,还能成什么事?你可别再和我说御前行刺那一套。”

  “别着急,你听我慢慢说,”陆寓微抚着她的背,轻轻替她顺着气,“情形很坏是不是?可很坏,也不见得不好。官家这回太急进了,恨不得直接将我打落尘埃,缴权交印不过是抬一抬手的事,官家也知道,我最大的力量不在这里,而在军中无数的旧部与亲信,他想要彻底束缚住我的手脚,但只困住我,是没有用的。”

  “所以官家不仅缴了我的权,回中京三个月,他一刻没停歇地从上到下将军中梳理了一遍,雷霆手段革了军中三百四十八位大小将领的职——从我昔日副将,到区区城门司的都统,竟然还挺仔细。”

  陆寓微毫不掩饰他的嘲讽,“三百四十八位!你说官家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军中不比朝堂,六部从下到上的人马全换了,朝廷照样能运转,可军中不行。官家没领过军,根本不知道军中从上到下一层层都要靠人来维系,不是军衔在谁头上,就能发号施令的。尤其如今这个时候,改朝换代的动荡犹在眼前,将领与底下兵士都是一道沐过战火的同袍,一气换三十八位都可能引起动荡、军心不稳,遑论三百四十八位!”

  “这三百四十八位将领,都是什么人?是跟随先帝打天下的功臣,当年豁出命去,难道就是为求一个这样的下场?不过才太平了三五年,就在政治争斗里莫名其妙牺牲了,一个个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可能会甘心么?”

  谢郁文隐隐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陆寓微颔首,接过她未说出的话,“所以我先前说,情形很坏,也不见得不好。还是那句话,官家太急进了,但凡他这回有些耐性,用个两三年,不动声色将这批人一点点开发了,或许我们反倒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他太冒进,几乎是将这些人都推到他的对立面,加上我本就是他们昔日主将,往下的事情,几乎顺理成章。”

  “官家要能耐得住性子才有鬼了。”谢郁文没忍住冷笑,回过头来细想,陆大人所言倒也不差,三百四十八位大小将领,能影响的至少是三千八百四十人,而这三千八百四十人,又能牵动三万八千四百人......要争天下是远远不够,可在中京,关起门来起一场政变,绝非没有机会。

  这是个好开始,可眼下还太粗糙了,谢郁文想了想问道:“凡事都要名正言顺,这三百四十八位将领心中都有对官家的不满,这不假,可就凭这个要逼宫?总得有个说得响嘴的名头。”

  或是清君侧,或是列举昏君四十条罪状起兵诛之,无论真假,哪怕似是而非胡编乱造,总之就是要师出有名。

  陆寓微坚定说有的,“名头就是先帝遗诏——先帝有遗诏传位于梁王,官家矫诏上位,这个名头,足够将他拉下皇位。”

  “先帝遗诏?”谢郁文大吃一惊,“你这也太假了,天下谁人不知道先帝属意官家,不然怎会开朝便封他为东宫太子?向来也没传出过任何先帝不满太子的风声,你这个由头,怕是没人能信。”

  陆寓微摇头,“葭葭,你久居余杭,就算朝中有什么风声传出来,也传不到你耳里,所以你不知道很正常。可在中京城里却不是,虽不是什么人尽皆知的秘密,可若说先帝朝时,先帝与官家父子政见不合、偶有龃龉,也绝不是空穴来风。”

  “难道你所谓的遗诏......是真的?”

  谢郁文本料想陆大人会斩钉截铁地否认,可他沉默片刻,竟犹疑吐出一句我不知道,“我近来才开始想这件事,原本一点踪影都没有的念头,越想,越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大人自开朝来便手握三司兵马,居国朝最核心的权力中枢,他若说可能有,那便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曾见过的、相关联的、当初却不起眼的线头,那线头稍扯一扯,背后恐怕要滚出惊天动地的巨大阴谋。

  谢郁文忽然觉得惶恐,下意识揪紧了他的衣襟,问出一个在心中藏了许久的疑惑,“先帝戎马倥偬半生,开朝时也不过四十出头,犹是鼎盛之年,可转眼不到两年,却骤然崩逝。崇元二年的腊月......先帝究竟是为何而驾崩的?”

  “是箭伤。”忆起先帝旧年之事,陆寓微不由露出怅惘神色,“那时候天下大势几乎已定,周军眼见就要攻入中京城,一统天下,那年夏天,官家却在行中莫名其妙中了一支流箭,好在箭伤不深,也不在要害,略将养了几日,便没大碍了。也就是那年秋天,先帝率周军攻入中京称帝,次年改元崇元,所有人也都忘了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可那之后,官家的身子其实就不如从前了,起先看不太出来,只是断断续续发低烧,总是休养两天,吃两碗药,便没大碍。可到了崇元二年,中京闹了场时疫,官家也染上了,其实症状不重,可忽然就急转直下,从前低烧的症状又出现了,且愈演愈烈,一直拖到冬日里......再也没醒过来。”

  陆寓微转过头来,怔怔看着谢郁文,“这些事我本来都没放在一处想,直到在遂安的时候见到你......其实症状不完全像,可是葭葭,我一下子就全联想到一处了,因为只有这样,一切才能说得通,当年先帝身上,那些解释不清的莫名其妙的病症,才有了由头。

  陆寓微语带痛惜,“葭葭,我没有证据,我也从没同旁人说起过,我只是隐隐觉得这很可能就是真相......而且联想到先帝驾崩前的情形,我怀疑,或许先帝也与我有同样的猜想。”

  箭伤......谢郁文如遭雷劈,脑海里渐渐一片空白,渐渐只余下一张得意非常的、十分讨人嫌的脸。

  “当年先帝中箭,就是朕亲自料理的”

  ......

  她颤着声音问:“你说先帝中箭,是不是官家亲自替他料理的箭伤?”

  “就是官家。”

  ◉97、一些好玩

  这晚陆大人最后在谢郁文屋子里过了夜。

  其实原本没打算的,交代清楚后头的计划,陆寓微就想摸黑回前头书房去。可不太巧,那当口,正好赶上外面看守的女使换值,几个昏睡得七荤八素的被提溜了出去,换上了警醒的,见状立刻觉得不对,当时就要进屋来查探。

  陆寓微同谢郁文始终没挪地方,就在窗下的坐榻上挨在一处,低低细语,这下听见动静,若立时就走,只怕要被抓个现行,一层层往上报到官家跟前,虽说早就翻脸了,但而今万事没齐备,惹恼了官家,没多大好处。

  所以溜是不能溜的,那怎么办呢?谢郁文已经有些迷迷瞪瞪了,听见女使谨慎叩门就要闯进来,使劲推了两下陆大人,蓦地醒悟过来不对,又急急将他往里拽,一面胡乱给他使眼色。

  里间的围子床底下是能藏人的,她端个架子,女使也不可能真走进来搜查角角落落。陆寓微竟乖觉,仿佛真领悟了她的眼色,起身利落将她打横抱起,就往里间走,将她往床榻上一放。谢郁文才要指点他往底下围子底下钻呢,谁知他竟眼都不眨一下,倾身越过她,长臂一展掀开被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三两下便蛄蛹进了床榻内侧,闷头裹得严严实实。

  谢郁文看傻了,他在干嘛?怎么能招呼都不打,就自如地往人家女孩儿榻上钻?

  可来不及了,女使已经自说自话进了屋来,朝黑暗中轻声唤了句谢娘娘,说话间便转进里间。谢郁文无奈,只好也往那被褥下一躺,还将里头胡乱搓揉了一番,企图掩饰住那个身形,一边做出被吵醒的恼怒样儿,睡眼惺忪地提声抗议,“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那女使赶紧告罪,眼神却忙着满屋子转悠,转悠了两圈,没瞧出什么异常,这才却行退出去。谢郁文见人走远了,攥着被沿的手松开,扭头瞪向里面的人,“哪学来的?翻身上床的姿势很熟练啊,陆大人。”

  陆大人一脸的茫然无辜,“你不是使尽朝里面使眼色吗?我以为你是让我上里面躲着。”

  真能装!谢郁文又气又好笑,不和他争,只拿胳膊肘捅他,“把人糊弄过去啦,那你快走吧,明天一早不是还要进宫面圣吗?好好休息,往后怕是没有安生时日了。”

  是这个理儿,所以陆寓微更不想走,今夜一去,再见不知又是何时——飞檐走壁是仗着雨夜的遮掩,阖府哪儿有齐人高的草丛,哪儿有年久失修的枯井,他虽没理会过,可心里都有本账。所以今夜来得容易,往后并不见得能够,大战在即,做戏做全套,能囫囵瞒过官家一天是一天,所以更得小心。

  不过他一定会成功,所以再见的时候,他与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她又在被褥里翻腾了两下,这样那样的念头在叠起被浪里,陆寓微顿觉得眩晕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伸手一横,将她定在手臂下,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同她打商量,“外头才换了值,守备正是最警醒的时候,我要是这时候出去,多危险啊,叫人逮住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你说是不是?”

  是个鬼啊!虽然他手上是没兵没权了,一身拳脚功夫可没丢,只要他陆寓微不愿意,谁能在他自己府邸中叫他现出行迹?装样也装得太没诚意。

  谢郁文还想嗤他,陆寓微忽然又“嗳”了声,带了点儿忧色,“葭葭,你这处院子外面是竹林,从前我不往这边来,便从没叫人打理过,这些日子宫里来的人,大约也就是粗略拾掇一下,并不仔细,恐怕会有.....那个动物。”

  那个动物是谢郁文最大的软肋,那回在鸣春山上,一点儿影踪就叫她魂飞魄散。此刻闻言,果然神色大变,惶惶然“啊”了声,下意识就往陆寓微身前靠。

  陆寓微忙宽慰她,“你放心,我来之前去竹林中转了一圈,时间紧,没翻查透彻,可大致看了看,瞧见的都叫我毙命了,明日我再嘱咐一声管事,命他着人阖府搜寻,日常也找人专门看守,务求不放一条漏网之......那个动物,到你院中来。”

  怪道他今天来得这样晚,且浑身半湿不干的,大约是雨势疾,披了件油衣都遮大不住。眼下千头万绪的,大局上有那样多的事要操心,他却还惦念着这些事,谢郁文且忧且觉安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挣扎半天,还是牙疼似的倒吸一口凉气,“大晚上的,你提什么不好,要和我提那个动物,我还睡不睡了?肯定要做噩梦了......”

  陆寓微心中有那么一丝愧疚,可脸上却堆满了关切,道貌岸然地顺手伸到她背后,稳重地拍了拍,“我陪着你,有什么可怕的?你安心睡,一切有我。”

  好像有哪里不对,可往他怀里一靠,确实少了许多担忧。谢郁文心有戚戚焉,不再想别的,只愿赶紧睡着,好将适才脑海中的画面挥去,转了个身背向他,又往后靠了靠,“那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日见官家,可不能出差错......”

  陆寓微就手在她腰间最低处一环,一拉一带,往怀里贴稳了,长舒一口气,心中一边暗暗谴责自己,他好像变了,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兵法居然用在了他的小娘子身上。

  不过和她交手这样有趣,往后余生,大约是永远不会无聊了。

  第二日恰逢五,有大朝会,一时没有颁旨,陆寓微便仍是三司副督使,照例要天不亮便上宫城前通远门去应卯。卯时初,陆寓微便轻手轻脚地整装走了,外头还擦黑,回头往榻上的宛好倩影望一望,容不得他犹豫,转身走进雾蒙蒙的无尽漆黑。

  谢郁文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昨夜连绵记忆缓缓涌上心,更觉得怅然若失。想到陆大人已经进了宫,又揪心起来,不知道这一回,官家又会作出什么妖。

  一整个早晨都坐立不安,其实她这里叫人围得死死的,陆大人便是回了府,消息等闲也递不进来,唯有着人去请遥遥来,看她可有听到一星半点儿的风声。但也不好去太早,怕陆大人尚没有回府,去请了她来,也是多此一举,还没法再出去探听消息。

  就这么熬到下半晌,谢郁文再等不住,才想命人去请遥遥,谁知御前的内侍正好来传话说庾娘子在外头侯着。她忙叫将人请进来,遥遥还是淡然自若的神色,瞧不出什么,想问话,宫里来的女使又寸步不离,谢郁文一时恼了,实在忍无可忍,摔杯子掀桌,发了好大一通火,总算将人给轰了出去。

  谢郁文拉过遥遥坐,也不绕弯子,张口问:“陆大人一早进宫去面圣,听他的意思,今日官家是要发明旨惩戒他了......我有些担心。可我这里看得紧,没法上前院去,你那儿有没有听见什么风声?不说别的,我只想知道,陆大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没有。”

  谢郁文只以为遥遥会说替她去探听,可她却点点头,复摇头,说应当是回来了,却又显出忧色,“我也身边也有人看着,没法上前院去,好在后院中行走,他们并不理会我。适才我说要去厨房替小娘子炖个药膳,也是碰巧,在厨房遇上有人在煎药,我刻意多留了些时候,等人将药端走了,才偷偷去查看了药渣——是伤药,跌打损伤后活血化瘀的,看几味药的分量,怕是还伤得不轻......”

  遥遥觑了眼谢郁文的神色,才又说:“这府里除了你我与陆大人,哪还有别人?只怕是陆大人今日在宫里受了重伤。”

  什么玩意儿?谢郁文又气又急,一时说不出话。官家还敢打陆大人?他真是有什么心病吧!如此不留情面,非得将人逼到墙角,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见她脸色差极了,遥遥期期艾艾地安慰她,“葭葭,你别担心,陆大人是武将,哪会在乎受点皮肉伤,最多疼两天,断不至于危及性命。”

  顿了顿,遥遥又替她想法子,“不然这样......先前我不是还替陆大人开过药方么?一路回中京城,陆大人也按时用药。要不然,我再借这个由头,替陆大人送一回药?看那些禁卫能不能让我见上他一面。”

  希望不大,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谢郁文点头说好,起身去内室拿了个什么物件交给她,“别大摇大摆就往门禁上冲,那些禁卫可不会手下留情......你拿银子,去你院里找个不起眼的小厮,托他去请这府上的管事,就说我请他帮个忙——见了管事,你再同他说要见陆大人,请他替你想法子。”

  遥遥一头雾水地掂着手里沉甸甸一袋银子。她同谢郁文自寿昌城相遇起,朝夕相处几个月,两人早互相熟得底掉,她知道谢郁文虽是堂堂天下首富的女儿,可这好几个月,身上都是没一点儿余财的,不由讶然,“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银子?”

  银子是陆大人给的,这时候谢郁文懒得多说,只推着遥遥往外走,央她赶紧去打探陆大人的消息。

  又等了两个多时辰,没着没落地用了些吃食,才等到遥遥回来。发了一通火果然有用,这回她只回头瞪了一眼,两个女使便自觉退到外头去,虽然仍留意里头的动作,可小声说话,总算无虞。

  遥遥不等她问,主动和盘托出,“我依你的话,果然由管事的领着,往前院见到了陆大人——陆大人确实是在宫中受了伤,杖责三十。”

  三十杖......谢郁文心中一恸。也就是陆大人身子骨健朗,换了平常人,三十杖下去足以致命。她声音都发颤,“他人怎么样?”

  遥遥说还好,“杖刑杖在臀部,我看了伤处,惨烈是惨烈了些,不过没伤到筋骨,用过药,将养些时日,依陆大人的体格,要不了七日,就能下地走路了,你别担心。”

  遥遥是大夫,她都说惨烈的伤处,那怎是一个皮开肉绽了得。谢郁文不敢去想,只能又问:“陆大人说了是为什么没有?”

  里头的缘故,于她与陆大人而言,就是关涉生死的机密了,可遥遥今日受她所托前去,陆大人也明白她的意思,所以并没有丝毫隐瞒,将该知会她的事情,全告诉了遥遥。

  遥遥从陆大人那儿回到谢郁文院中,一路行来,仍没法消化此前所闻的震撼——葭葭与陆大人,所谋竟是这样大的事!而她呢,不知不觉间牵扯进其中,她该如何自处?

  定了定神,还是将陆大人的话原样转述,“陆大人托我告诉你,无需担心,还是昨夜所言——‘情形看上去很坏,却不见得是不好’,惟有如此,才能让更多人、更坚定地,站到官家的对立面。”

  所以......谢郁文愕然,陆大人受杖责,是他主动讨来的?

  果然又听遥遥说:“陆大人说,今日官家在朝会后单独召见了他,交了权卸了职,却连明旨都未发,只令他回府中静养思过,不许再与昔日旧将往来。陆大人出宫后,却公然约了昔日两位最得力的、而今亦被开革的下属在酒楼宴饮,风声很快传到宫里,一顿午膳没用完,陆大人就被官家押回宫门前行杖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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