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约她的诚意感动了官家吧,氛围显见缓和了不少,行到半道上,官家甚至赏脸来关切她累不累。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谢郁文平常很活络,余杭城里满地跑,身子骨相当坚实,还不至于这程子就腰酸背疼,忙应不累。只是困,无休止的车轱辘声咚咚地捶打着神识,几回就要阖上眼了,都叫余光里那位阴晴不定的祖宗惊得一个激灵,立时又能醒片刻神。

  官家瞧得分明,本想刺她两句命她放恭敬些,可不知怎么的,话到了舌尖又咽下去。她精神头不太好的时候,整个人显得软和不少——也不是说她平常就尖芒带刺儿,而是种周到得体的防备,或者绵里藏针滴水不漏,或者端稳却疏离着曲意奉承,总之不轻易叫他触到她真实的一面。

  还以为自己装得可好呢吧,官家轻哂,笑意一闪即逝。

  眼下困倦到直点头,她终于卸下了伪装,眉眼里没盛一点九曲回转心肠,无限柔软里甚至透着点茫然,露出面具底下真实的小女孩儿底色。

  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再八面玲珑,也不像那些在世事里从里到外都熬透了的老妖,连说梦话都能不露首尾。

  也挺好,官家漫漫地想,他身边已经有了太多牛鬼蛇神,各怀鬼胎。这一刻她的真实剔透像阵清新的风,吹散了些微心头厚重的尘。

  搁在膝头的手慢慢攒起拳头,他不由倾身叩了叩车壁,冷声问:“还有多久?”

  在前赶车的正是御前首领内侍,闻言忙回应:“回官家的话,转眼就到。”

  谢郁文在一边听得周正,顷刻就不迷糊了,睁大了眼却见官家正炯炯盯着她,不免有些讪讪,“民女御前失仪了,官家恕罪。实在今日有些突然,民女没准备,待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天起民女定不会再走神了——官家不发话,民女眼睛也不眨一下,只专心陪着官家解闷子。”

  官家也没喜色,一想到她装模作样,其实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汰他呢,就很不大痛快。他嫌弃地蹙眉头,“朕稀罕你哄?没心没肺的假话,当朕听不出来么?”

  谢郁文讨巧的笑意一僵。得,她不和有病人计较。

  好在首领内侍没说谎,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住,两个互相生厌的人,终于能松口气。谢郁文落后一步下马车,还没站稳呢,就见一大团轻飘飘灰扑扑的物什当头朝她飞来,她忙凑手去接,细看原是顶帷帽,只听官家冲她发话,“在外头都给朕戴着,好好遮严实了。”

  也不知道官家打哪儿弄来的,宽檐高顶,四周垂下点透纱,确是女子在外行走常用的物件。可而今世风开放,余杭又不是中京那等规矩森严的天子脚下,她这辈子在余杭城里行走,都没戴过这东西。

  况且就这长短,能遮住什么呀。谢郁文随口应下,伸手往脑袋上一扣,信步跟在众人后头往客店里走。

  天色已晚,大约也不是什么繁华地带,四下里静悄悄的,并无人走动。想来已经有禁卫先一步打点妥当,并无旁人来叨扰他们,只一个伙计径直领着一行人往二楼走。

  谢郁文这会儿也没精神观望打量,只觉得这客店规模还不小,较许多驿馆都更显豪阔。上了二楼,首领内侍上前与那伙计一通嘀咕,半天才回过身,领着官家与她拐向右手边走,弯弯绕绕好几道,才停下来向她指了间屋子,“小娘子先去歇息吧。”

  官家很“客气”,特意留了个禁卫在她门前守着。谢郁文也由他去,反正今夜她是没力气折腾,谢了恩就推门进房,简单梳洗过后倒头大睡。

  精神疲累到了极处,却睡不安稳,光怪陆离地做着破碎的梦。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隐约有叫卖声悠长,在巷口打了个转儿,渐次又飘远了。

  谢郁文凝神听了片刻,那声口她竟半点没听懂。江南路从余杭往西南走,一路丘陵起伏成山峦,山头两面的口音千差万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谢郁文默然思量,大约已经走到了青溪地界上。

  她坐起身来,强打精神去将窗子支起条缝儿,清冷晨风一吹,霎时清醒不少。收拾过后打算出门去探探情形,谁知道房门一拉开,官家支在她门口的那禁卫依旧立得笔挺,见她探脑袋,长刀“唰”地就往她身前拦,“小娘子稍安勿躁,还望您不要四处走动。”

  谢郁文抬眼,无辜看他,“我饿了,下去找点东西吃成不成?”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位大人一道?”

  那禁卫尴尬移开视线,一时踌躇。按说官家交代不许她乱走,可只是下楼,他远远跟着,想来也不算乱走......想到此,长刀便一收,闪身让开了。

  谢郁文朝那禁卫感佩一笑,施施然下楼去。天光渐盛,堂下亮堂起来,她环顾四周,才见这客店布置十分讲究,一梁一柱都雕琢精细刻画,堂壁挂画亦不是大路货色,连格子门上一条门框都费心配上几种断面样式。

  ......不仅讲究,还有几分眼熟扑面而来。

  酒楼食肆的生意,也算是她谢郁文的老本行,不由存了份探究的心思细瞧。这一打量,便引起了店里掌柜的注意,迎上前来招呼,“哟,这位小娘子起早啊!您歇得好么?有刚出炉的点心,您尝尝?”

  这口音谢郁文听得亲切啊,虽说的是官话,声气儿里却都是地道余杭味。她心下一动,转过脸去朝那掌柜的点头,微笑说好,“都有些什么?”

  待看清她正脸,那掌柜的结实惊住了,都没心思答她的话,结结巴巴问道:“您......是谢家的小娘子不是?”

  还真是熟人!谢郁文虽认不出来掌柜的那张脸,却也能大致猜着背后的缘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想到她运气这样好,山穷水尽没一晚,转天就柳暗花明了。

  越过掌柜的肩头,谢郁文隐秘地朝那跟来的禁卫一瞥,转身往角落里的桌子走,一边小声问掌柜的:“您从前见过我?”

  掌柜的眉飞色舞地说可不是,“小的是孤儿,十二岁进鸣春楼当学徒,有幸见过小娘子好几回。前年娶了亲,娘子是青溪人,因家中高堂缺人照料,小的便辞了师父出来随娘子回到青溪,千拼万凑开了这间店,眼下生意还凑合。”

  掌柜的又是得意,又因见到老东家激动非常,说到高兴处嗓门不免大了些,谢郁文赶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轻点儿声。掌柜的也是伶俐人,眼珠子骨碌一转,“您要有什么为难事儿,尽管吩咐小的。”

  谢郁文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却不直说,只扬起声量吩咐掌柜的拿点心来,“不拘什么,有特色的都来一样。”

  “得嘞!您瞧好吧。”

  掌柜的亲自往厨房去,不一会儿领着人回转来,大大小小的碗碟捧了满怀。行到谢郁文桌前,将碗碟一样样往桌上摆,一边还热心介绍些吃食的掌故来历,弓着身子来来去去,恰好横在那禁卫与谢小娘子之间,堪堪挡住那禁卫的视线。

  谢郁文面上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随手捻起点心,举手掩口的当口,却没顾着尝味道,而是抓紧时机吩咐那掌柜的几句紧要话。

  掌柜的一边满口跑骆驼,一边还能摸住关窍小声问询两句,不多时就将事情摸透了。谢郁文一颗心放下了大半,感念朝掌柜的一笑,正要认真吃两口点心,眸光不经意一掠,忽然扫见了官家正在不远处,抱臂冷眼旁观。

  谢郁文悚然一惊,手中的点心一个不小心就滚落在地上。她心中大呼失策,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糟糕,这下怕是要完。

  官家见她醒神,也不着急发作,只眉头一挑,阴着脸发话,“可以啊,谢郁文,醒得还挺早。”走近两步到桌前,居高临下地漠然看着她。

  官家大约是气极了,粗着声气喘息,胸口急促起伏。谢郁文还想着找补,正要说些什么,官家忽然抬手一扬,“哗啦”一声巨响,就将她面前整张桌子给掀了。

  满桌碗碟摔得稀碎,和着那声巨响,也将谢郁文给震了一跳。片刻定下神来倒还镇定,只是那掌柜的,虽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身份,但在他的认知里,敢在谢家人跟前儿这样放肆的人不多,联想到近来的传闻......实在不敢置信,可还是膝头一软跌在了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谢郁文这才察觉到,场间闲杂人等早被清得没影儿了。她知道大势已去,这时候解释无用,可仍忍不住扬起脸来申辩,“您若生气,只罚我一个就是......”

  官家笑得几乎狰狞,“你还有脸提要求?”忽地伸出手攥住她的下巴,手上略使力,一抬一甩,便将她整个人扫到了地上,“谢郁文,朕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别给脸不要脸。”

  满地碎瓷片,官家用力的一掼,她避之不及,着地的一瞬,满手划拉得钻心疼,霎时就渗出血来。官家犹不解气,示意两个禁卫来将她拖走,转头又看向另一个禁卫,朝着掌柜的扬一扬下巴,“不能让他走漏了风声,处置了吧。”

  谢郁文闻言一怔,明白过来官家的意思后失声惊叫:“不要——!”

  可没容得她再求情,那禁卫上去就是一刀。只见那掌柜的颈侧鲜血飞溅,一声没吭,身子一歪。

  就这么死了。

  谢郁文惊惶别开脸,不敢去看掌柜的含怨带怕的遗容。

  都怪她......是她太着急、太想当然了,大好的机会从天而降,直将她砸昏了头,不管不顾就往上冲。

  都怪她......好日子过惯了,余杭城里意气风发的二世祖,人人捧着她长大,夸她两句脑子好有胆魄,时间长了,她还就当了真。直到近来遇上官家,总算遇着了坎儿吧,可身边为她冲锋陷阵的人那样多,她下意识便也不惧,只是烦,即便他百般羞辱,她也能落落大方地糊弄,只当他是个别扭刻薄没雅量的小人,自觉高人一等,看不起他,不想同他计较。

  直到此刻,他给了她这样沉重的一击。

  官家不是梁王,天子睥睨天下的权威,分毫容不得她戏弄。

  只是这教训,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心中涌起无穷无尽的悔恨。悔自己轻敌,恨他的所有。

  大清早的就见了血,官家却根本不当回事,漠然吩咐人料理干净。见她仍伏在地上不动,冷嘲道:“还坐那儿干嘛呢?今天还有阵子路要赶呢,赶紧给朕起来,收拾干净了上车。”

  谢郁文慢慢侧过头看向官家,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晨曦打窗下照进来,扑在她身上绒绒一片,官家逆着光,要眯起眼来方能勉强看清她的脸。她直视他,他叱了她多次没规矩,按说该习惯,可这次不一样,她直视她,像是第一次终于将他看进了心里去,而不像从前,漫不经心打量他,不走心,因为不屑。

  只是这走心......是源于怨,怕,还有恨。

  “恨朕?”官家轻慢地笑,竟然像是很满意,“好得很——谢郁文,记住你此刻的感受,往后再挑战朕的底线之前,记得回味一番此刻的感受,问问自己,你能承担后果么?”

  她还是没动弹。她的目光如狠厉的箭,在朝阳里渐生妖异般的光芒。官家叫她盯得久了,隐有不悦,笑意却渐深,忽然转向适才一刀结果了掌柜的那名禁卫。

  官家缓缓踱步至禁卫身前,倾身从他手里拿过刀,反手在他胸口虚刺一下,又持刀遥遥朝谢郁文一点,“方才是你放她下来的?”

  那禁卫惶恐跪下,“......是属下。”

  “朕是怎么吩咐的?”声音阴冷透骨,“朕叫你看住她,不许乱走动,你听不懂人话?”刀尖往上移了三寸,“听不懂人话,耳朵留着还有何用?割了吧。”

  手起刀落,眼见就要挥下去,最后却堪堪收住。

  因为她终于动了。倏忽间腾挪到那禁卫身前,胸口抵在他的刀尖上,声音空洞淡漠,“官家直接杀我吧。”

  当他不敢么?官家冷笑,刀尖往前送,轻易便划破了轻薄春衫,触到前头的柔软,到底顿住了。

  片刻,官家罢了手,信手将长刀一扔,“再有下次,朕一定亲手结果了你。”

  ◉78、又是第二更

  谢郁文回房中梳洗。衣裙上染了血污,粘着黏腻糖糕点心,她这辈子没受过这个,可这会儿扫都不扫一眼,只顾着料理手上的伤。

  两只手掌心都划拉开了横七竖八的割痕,鲜血仍往外渗个没停。左掌看着稍轻些,谢郁文便用左手拿帕子沾了水,一点点将右掌清理干净。

  洗完一道,终于能将伤痕都看清楚了,不由松了口气,长长一道伤看着瘆人,好在都不深。掉过手来又要去清左手,可右掌稍一蜷起,又开始钻心疼,和针刺似的,刹那间就逼出她两眼泪。

  再回头去展开右掌细细瞧,这才发现,原来是伤口里还掺杂进了极薄的细碎瓷片,好几处,都叫血肉晕成了一般颜色,不认真看真发觉不了。

  这该怎生是好!周围连个侍女都没有,禁卫粗手笨脚的,就她一个人,便是有胆子,也料理不来这个啊......已经不是担心会不会留疤了,官家那个没心肝的人渣,定是不会允她半道上再去找郎中治伤的,可天气渐暖,发炎了怎么办,溃烂了呢,她这只手岂不是就废了啊!

  越想越孩怕,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往下掉,谢郁文知道这会儿哭也无用,可就是控制不住。她太委屈了,怎么就叫她碰上这样一个人渣,这才第一日,还有十天半拉月,他还会有什么招折磨她?

  一双手是没本事料理干净了,她悲从中来,索性破罐子破摔,甩手往那盆血水里浸着,发泄般的只顾抽抽噎噎地哭。一场还没哭完呢,忽然听见有人笃笃敲着房门。

  谢郁文霎时收了声,拿巾子胡乱抹了抹手,强忍着呜咽去开门。几步路的功夫,她几乎叫那漫天的绝望魇住了,忍着剧痛,随手抡起个高几上的花瓶藏在身后,发狠地想,打开门若是官家,她就先当头砸死他,然后出逃。

  结果是适才那个禁卫,昨夜守在她房门口、因为放她下楼差点被官家削耳朵的那个。她觉得愧疚,那禁卫却只低低垂着头,双手递进来个包袱,闷声道:“官家命属下给小娘子送来换洗衣物。”

  她还在愕然,那禁卫已经扭头就走了,她“哎”了声想叫住他说句抱歉,可他连步子都没顿一下,像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她。

  也罢,谢郁文苦笑,往后大概没一个人再会对她稍加辞色了,一早上所有人都瞧得真真儿的,靠近她的人,最后都没好下场。

  回房里抖开包袱一瞧,还真齐全,从里到外的衣服鞋袜一件没漏下,还有口脂香粉,甚至还有根银簪子。谢郁文气得发笑,官家究竟是有什么病症?她真想往他脑子上踹两脚!清早都对她拔刀相向了,这会儿却还惦记着给她买换洗衣物,然而她两只手伤成这样,他却能熟视无睹。

  但凡有点骨气,此刻她就该将这包袱里的东西通通剪碎了丢出去。可她没有,一来她没力气剪,二来这身一塌糊涂的衣裙真叫她不舒服极了,三来......

  三来,虽不愿意承认,可她是真的怕了官家。

  不能惹急了他,不能死,起码得留着命在,才好谋其它。

  当下咬了咬牙,艰难将衣服换好,甚至还颤着手指,勉强挽了把头发。她已经没勇气往铜镜里瞧了,拾掇完了就下楼去,却见所有人都已经在那儿静立着,只等她一个。

  唯独官家当中央坐着。谢郁文且惊且疑,这人渣这回怎么大发善心没催她?

  听见动静,人渣抬头朝她一望,竟还放肆地上下打量,末了若无其事点点头,“可以,还挺合身。”

  她压了半天的火又“噌”地一下着了,涨红了脸却不敢出声,险些又不争气地哭出来。她拼命忍耐,千万不能在这人渣面前掉眼泪......

  人渣根本不搭理她,泰然起身,轻巧地朝外努努嘴,语气松快,“小娘子准备好了?那咱么走吧。”说完便信步走出门,登上车,一伙人齐齐整整走了个干净。

  要忍......谢郁文阖眼从一数到十,平了平心气儿,也跟着上了车。

  又开始赶路。这一程的景况却已全然不同,谢郁文垂眸坐着,腰背挺得笔直,十指微屈着掩在袖子里,摆在膝头仍疼得发颤。她觉得心如死灰,努力想唤起理智,来思考脱困的方儿。

  她只当车上另一个人不存在,可官家冷不丁又出声了,语气平平地喊了声谢郁文,“手伸出来。”

  她作惶恐小意的模样,摇摇头算是回应,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官家却不依,径直倾过身来扯她的胳膊,她一惊,下意识就抽手,身子猛地往后仰,仰得太快,脑袋“咚”一声往车壁上磕,又一阵头晕目眩,等回过神,却见官家已经揽着她的腰往身边带。

  她挣不开,只好由着他揽到身侧坐下,全身却都绷直了蓄势待发,他若有进一步动作,她就狠命踹他。结果官家却只握住她一只手腕抬起来,蹙眉看了她一眼,“放松,手掌伸开。”

  攥拳头确实疼,谢郁文没忍住,也就放开了。谁知道官家竟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木箱子,挑了根棉签沾了点儿药酒,亲自就往她掌心擦拭,“会有点儿疼,你忍忍。”

  谢郁文想拒绝,可双手溃烂的恐惧还是叫她屈服,犹豫一瞬又缩手,“民女自己来。”

  官家捏紧她的腕子,一点儿没要松手的意思,头也没抬,淡然道:“不想残废就别动。”

  她没办法,只好任他宰割,心中未消的余怒上又添困惑,这人渣究竟是什么病啊?为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不觉得别扭吗,明明是他自己做下的孽,为什么还能一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样儿......这真是个正常人吗,他怎么做到的?

  官家还擦拭得挺细心,一遍擦完又细细挑开伤口擦第二道,忽然“咦”了声,“有东西刺进去了,得挑出来。”说话间就从那木箱子里掏出根细针,甚至点燃火折子淬了淬,末了又握起她的手对着光,眼见就要上手挑。

  谢郁文叫他那架势唬住了,不由“哎”一声,小声嘀咕,“您会不会啊?”

  官家竟也没恼,停下手里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朕是军中长大的人,给先帝拔过箭头,给自己接过骨,你说朕会不会?”

  ......算你能耐行吧。谢郁文没再做声,别过脸去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场景,算是默认了。官家复又低下头去,细细将碎瓷片一点点挑完,拿出纱布仔细缠好,这才出声,“另一只手。”

  她伸出左手去,官家照样处理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拍拍手说成了。

  谢郁文长出一口气,这双手好歹算是保住了,出于礼貌想道声谢,刚张口却又闭上了。

  ......她这样,不就是他害得么!她谢个鬼啊?

  谢郁文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身子,试图离他远点。官家将一应物什往木箱子里归置完,一抬眼却见人又缩回了角落,讶然扬了扬眉,“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谢郁文,你可真出息。”

  谢郁文其实不太明白,官家这会儿怎么又能心平气和同她说话。他太善变了,喜怒无常,她实在摸不透圣心,可结结实实领教过他的可怕之处,索性收起一应心思,什么插科打诨、大智若愚的做派都舍弃了,从此只小心谨慎对待。

  她欠了欠身子,敛神回应道:“叫官家费心了,民女往后一定小心谨慎。”

  官家“哦”了声,夸张地表示疑惑,“你还知道要小心谨慎?朕只当你谢郁文这辈子都不认得这四个该怎么写。”

  她只好勉强牵唇,“官家说笑了。”

  官家沉默了片刻,忽地又问她,“适才你是想去给陆寓微通风报信?”

  谢郁文猝不及防又叫官家挑开了问,原只当他是不会再提这茬了。这话其实问得也多余,左右她怎么解释他都不会信,只得恭谨地说些废话,“民女并不知道陆大人眼下在何处,至于那掌柜的,一介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要寻到陆大人比登天还难——民女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官家不置可否,“那你们偷摸在说什么话?”

  谢郁文无奈,将那掌柜的与她说起的两句生平复述一遍,“离乡两年,他问起余杭故人的近况,民女不过与他多聊了几句,没什么偷摸的。”

  “这么说——”官家定睛看她,“朕是冤枉了你了?”

  一条人命,他却只字不提。掌柜的临终前的神色在眼前浮现,谢郁文心头一抖,阖眼忍住喘息声,“官家圣心自有定夺,不该由民女置喙。”

  她始终平波无澜地应对,官家倒不太满意似的,声气又不怎么好了,“谢郁文,你别阴阳怪气地和朕说话,朕知道你心里怨怼——朕早和你说了,此趟微服是军国大事,哪能由得你胡来,乱了大计?朕再与你说一次,别想着与陆寓微通风报信,也别打什么歪主意,就在朕身边安生待着。朕忙得很,没工夫再来料理你,你听明白了么?”

  好得很,谢郁文在心中冷笑,就该这样,都撕破脸皮了还装什么和善?官家朝她横眉冷眼没好口气,她反倒觉得对路了。

  心中这样想,脸上的笑却愈发乖觉,整个人仿佛没一点脾气,仰脸朝官家点头,“官家放心,民女记下了。”

  ◉79、第一更

  今日的车程显较昨日坎坷些,大约是慢慢行到了山势起伏的地带,颠簸起来,比昨晚更不好受。

  走了估摸有两个时辰,一行人在临近街镇上停下歇脚,谢郁文皱着眉头跟下车,没走两步,胃里猛地翻腾上来一阵恶心,一时连仪态都顾不得了,揽住头发就弯下腰,往路边好一通吐,好半天直不起身来。

  边咳嗽边漫不经心地想,她身子骨好得很,什么时候有晕车的毛病了?一定是叫官家给恶心坏了。

  完事儿了慢慢抚着胸膛起身,随手将头发往后甩,满不在乎地一抹嘴角。她这辈子就没这么狼狈过,旁人眼里完美的天边月,转眼间就一落千丈地跌落尘埃里。可全无形象地吐了一场,倒身心整个舒畅起来,有种奇异的扎实而泰然,一无所有后一身轻,时刻能无所顾忌地奋起反扑。

  爹爹说得不错,女孩儿最要紧的品性不是什么纯洁啦知礼啦,而是坚韧。她不是什么娇弱名花,她是凛冽风霜压不夸的芦苇。

  谢葭葭你得支棱起来。她想攥拳头给自己打气,一缩手,才想起来掌上还缠着纱布呢,疼得倒吸凉气,鼻子眼睛不由缩成一团,眯眼皱眉的一瞬,眼神却好极了,一眼扫见对过酒肆的背街处,分明是官家正侧身听人说话。

  谢郁文心中一凛。那人只作布衣百姓打扮,显然不是一路跟随的禁卫。

  说是微服出巡,实际他始终在同外头人传递消息。

  顿时有灵光一现。可这回学乖了,绝不会轻举妄动。她踅身往回走,一步步走得缓而稳,垂头袖手走进酒肆,挑了张不起眼的桌子坐下。

  自然有首领内侍安排妥当,谢郁文闲散等着,面色恹恹,一行人也没一个上来同她搭话。不一会儿官家回转来,径直在她同桌坐下,默然吃了两盏茶,又问她,“身子不爽利?”

  谢郁文摇头说没有,拈起很淡一抹轻笑,“清早没吃东西,胃里泛酸水,垫垫肚子就好了。”

  官家吃不准她是不是又绵里藏针地暗讽他,一下没忍住,尖酸地“嗬”了声,下意识就要给她怼回去,“泛酸水儿?别不是有身子了吧——陆寓微那小子,人前冠冕堂皇,背地里原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谢郁文已经习惯了官家毫无预兆地翻脸,但这话实在太过分,脸色一沉,“空口白牙的,官家做什么侮辱人?您是天子,合该做万民表率,这话您觉得合适吗?”

  她急了,官家反不计较,只抬眼迅疾一顾,眼神警惕,低声告诫她,“人来人往时嘴上留神,别露了馅儿。”

  不要她称官家么?她没好气,无所谓地点点头,“都听周大人的。”

  官家像是呛了下,迟迟应声,“那也行......哎,你能不能吃惯辣的?“

  能不能吃得惯,也由不得她挑拣,谢郁文举箸,就近夹了一筷子什么玩意儿,面不改色往嘴里送。饮食口味讲究因地制宜,山中湿气重,多食辣菜温气祛湿也是理所当然......一个念头没转完,却猛地摔筷子掩嘴咳嗽起来。

  呛啊......大意了,只以为是芥子酱,没防备竟是蜀地花椒,小小一颗咬开了霎时蹿起千层热浪,从舌根喉头往气管里呛。

  官家不由停箸,俯身在她地上拍了拍,拧着眉头无语道:“不能吃就不能吃,怎么什么事儿你都要逞强?”

  谢郁文咳完,回过身直灌茶,喝痛快了才冲他摆摆手,眼里还朦胧蕴着点儿泪,“不是,就是吃得急了。”

  她吃饭其实不怎么挑口味,打小吃的都是最精细最讲究的东西,没机会体验什么叫难吃,偶尔在外头尝一顿,也只觉得新奇。

  大约是为隐匿身份吧,官家这一路都没往驿馆停留,只挑民间经营的酒肆客店歇脚,也没多考量,只简单往远近最贵的那家去。民间生意凭本事竞争,能要最高价,品质通常都不差。

  所以除了呛到的那一口,谢郁文吃得还挺满足,不紧不慢地吃到九成饱才停下。连官家都像是怕了她,每样菜由着她先吃,眼神变幻莫测,看着她吃够了,他才动筷子,却也没能影响到她的胃口。

  直到拿着茶泰然水漱口时,她才恍然大悟,什么怕了她呀,官家是拿她当试膳的宫人,拿她试毒呢!

  等官家用完,一行人便起身离开。立在檐下等人牵车马的当口,谢郁文瞥见街对面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跪着,一手揽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另一手倚着杆幌子,幌子上没别的,一面写着个“鬻”字,一面写着“人”。

  她看不过眼,走过去在那女子放了个银锭,唯恐官家又存疑心,特意侧身对着他,不过朝那女子笑了笑,一声没吭便往回走。

  来来回回间,官家的目光一眨没眨黏在她身上,犀利警觉跟隼鹰似的。得亏她坦荡,一点儿没小动作,熙熙攘攘的街上也不好发作,官家总算没收拾她,只是带着浓重不悦地“哼”了声,“谢郁文,朕怎么没瞧出来呢,你还有副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朕的话你听不明白么,能不能安分些,别给朕惹事?”

  要她别说漏嘴,自己还一口一个朕啊朕的,真不知道能糊弄得过谁。谢郁文暗嘲,口气却和缓着点他,“周大人......您不知道,我家中有两个侍女,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感情很好。一名叫徐徐,一名叫冉冉,是爹爹早些年在官道旁捡回来的弃儿。战乱年间民不聊生,父母弃儿鬻女,实属无奈,可而今天下大定,若还有人迫不得已卖儿女求生......”

  她没往下说,说出来怕又叫旁边这人跳脚。官家哪能听不明白,恼怒道:“你的意思,这都是朕......都是我的过错?”

  谢郁文摇头,“此地偏居群山间,民风大约彪悍,中京城遥迢得摸不着边,况且周大人才管了几天事?我的意思是,您往后可以查查此处的父母官。”

  她说得挺诚恳,理也不歪,官家只得悻悻回了句用你教,别开脸去,心中却真顺着她所说盘算起来。

  又开始赶路。日头照得暖,吃饱了饭越发叫人打瞌睡,这下两人都不太做声,各自窝着一边儿车厢犯迷糊。

  谢郁文就快睡着了,忽然间,像是赶车人猛地一抬辕,马车迅疾收住前进的势头,里头的人几乎被颠上车顶,前仰后合间霎时便清醒了。

  谢郁文却眼神一亮。

  果然来了。

  官家很快坐定,警醒出声:“怎么回事?”

  “官家......”首领内侍勉强停住了马车,惊魂未定的声音犹在发颤,“有,有贼人......”

  贼人恰如其分地熟练喊出台词,“里头的贵人别慌啊,想留命,留下盘缠就成啦!”

  标准的一口官话,放之四海而通用,也不用担心叫人听出来历,大约是山贼的基本职业素养吧......命悬一线的关口,谢郁文还能四下里神游,官家却没她这份闲心,微不可查地将车帘牵出挑缝儿,凝神往外瞧。

  谢郁文也瞧了点儿边边角角的——好大的阵仗!正前方便乌泱泱地围了几十号人,将山道拦了个严实。领头的几个骑马,间或杵着几个弯弓,也不知道两侧及身后还有没有埋伏。

  看完外头,又收回眼神看官家,只见他扯在帘子上的那只手青筋凸起,不知道是惧是怒。谢郁文作出怕极了的模样,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官家瞥了她一眼,低声喝止,“别出声,”目光往后扫,示意她靠后,“安生坐着,自有朕在。”

  官家没将她拖出去祭天,还想着要冲在前面,这倒是出乎谢郁文预料。可没容她再说话,山匪头子又欢快嘹亮地发话了,“倒是给个准话啊!要钱要命?贵人们要是再不出声,爷爷我可就放箭啦!”

  天子近前禁卫自然个个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装备精良身强马壮,可敌不住人数差太远。八个禁卫早将官家所在的马车团团围住,任山匪头子如何挑衅,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等官家令下。

  官家却端稳坐着没动,似乎还在等待什么,只隔着道帘子,暗暗朝车前的内侍背上叩了叩。首领内侍会意,立刻扬起嗓门儿拖延时间,“唉,唉诸位英雄且慢......我们郎主这是回乡会亲来了,周身没什么现银,但车里压着不少绫罗绸缎,今年织造局的新样子,还值不少钱,英雄们稍待,小的这就拿来孝敬......”

  首领内侍尖细的声音颤巍巍的,硬要扬起声量来,更显得那嗓音破碎而诡异,才没说两句,那山匪头子便乐不可支,“嘿哟”了声抚掌大笑,“好得很,还是位公公!爷爷们这是逮着条大鱼了,哪儿来的官爷啊?”

  笑声爽朗还没散呢,那山匪头子身后便飞出支箭,又准又狠地钉在当前的车壁上,离着那内侍的肩头只寸余,力量之大,半个箭头赫然就要抵上官家鼻尖。

  官家还算是个好样的,箭头都猝然射到门面了,却还跟没瞧见似的,一动没动,只警惕觑着缝隙,留神外头的动静。谢郁文只怕他莽过了头,不由轻声提醒他,“您往后退点儿......”

  “闭嘴。”官家一只手闲着,想都没想就反手往后一伸,长了眼睛般精准捂住她的嘴。

  ......

  谢郁文猝不及防,惊得眼睫直抖,连忙往后一缩逃开了。得,她这才恍然想起官家好歹是军营里长大的人,打小跟着先帝打天下,这点阵仗,在他眼里或许真不够瞧的。

  山匪头子见说不动,也没二话,扬声示意人放箭。刹那间漫天都是唰唰的羽箭与兵刃相接声,八个禁卫当真勇武,身影翻飞间愣是没叫一支箭射在他们的车壁上。可这哪是长久之方,一轮过后有短暂的停歇,随后又是第二轮箭雨。

  身后的山匪似乎也开始动了,听来起码也有十好几个,围住两个禁卫缠斗。禁卫数量太少,即便能以一敌十,也禁不住这样消耗,终于有两支箭穿防卫,“噌噌”两声,一左一右刺破马车。

  这山匪声势也太足了,谢郁文在心中哀叹,统共十一个人的队伍,生生召集了百来号人下手......真看得起他们啊!是她那锭银子的饵下得太足了?

  ◉80、今天第二更

  两支箭来得突然,还是惊了她一跳。官家闻得动静侧过头来,“没多大事儿,别怕。”想了想,百忙之中甚至分出手来,绕过她肩头,将她整个儿环在怀中,闷声道:“再等会儿。”

  官家这做派,又将她整不会了。别啊,她才不怕呢!她心中有谱得很,您这是干嘛?

  还得装怕,不然又叫他起疑,只好耐住性子僵着,胳膊腿儿分毫不敢动。外头又是一轮箭雨,攻近马车的越来越多,禁卫们似乎力渐难支,依稀能瞧见包围圈越来越小,几乎要紧贴在马车壁上。

  山匪们渐渐聚到一处,专心从一处攻破最后的防线。几个领头的已经不动了,见局势已定,只在那儿叭叭叭地得意吆喝,“我说贵人们!何必呢?多大点事儿啊,钱财也不能比命重要是不是?爷爷们不过请贵人里指缝儿里漏点罢啦,干嘛揪着这点小钱不......”

  一个“放”字还没出口呢,只见官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抬起窗子,就从那狭小的缝隙中往上丢了个什么物什,然后“砰”一声巨响,那玩意儿在空中炸开,紧接着,更密的箭雨骤然从天而降,却不是朝他们的方向。

  官家这才全然松懈下来,大大地扯开车帘,朝那群因忽然间身陷围剿而手忙脚乱的贼匪们恶狠狠出了口气,“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反贼!就这等乌合之众,还敢打朕的主意?”

  谢郁文觉得官家这感慨发得没头没脑——人家山贼还觉得无辜呢,本来只想干一票地主家的傻儿女,结果却惹上了天字第一号阴险人渣,他们找谁说理去?

  官家却一副自我感觉良好极了的模样,意气风发地走下车去,非得近距离看看反贼的下场。谢郁文闹了这么一大出,也就是为了这一刻,忙跟下去,定睛打量从天而降的援军。

  援军是从山道两侧的密林里现出身形的,官家与禁卫捱了这么些功夫,只为诱山匪收紧阵型,好让援军一下子包圆喽。援军也就百余人,半个营的规模,不知道前后还有没有侯着旁的。看甲胄,不是禁军的服制,也不是余杭城里见惯的江南路州军,可零星飘来的几句将士对话,声口却实实在在是江南人没跑的。

  江南路的驻军除了余杭城外,那便只有......

  谢郁文一个念头没转完,官家却转过头来,眼里露出不赞同,“你出来干嘛?回去待着。”

  就在官家转头的这当口,谢郁文越过他的肩头,恰瞟见在那堆负隅顽抗的残余山匪中,一支利箭在弦上蓄满了力,霎眼间就直冲官家胸口飞来。

  谢郁文直愣愣看着那支箭。如果他此刻死了......有巨大的惶恐夹缠着丝丝庆幸,似滔天海浪般要将她淹没。可太快了,根本来不及让她辨别与思考,电光火石的一瞬,本能的意识跳过理智,牵起她双手一推,将将把官家往一边拂开了。

  时间与所有感官仿佛都在这一刻放慢了。谢郁文看着官家眼中的愕然无限放大,愤然朝山匪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迅疾转头奔向她。离得近了,官家脸上的不可置信更明显,还掺着点惊痛。其实谢郁文自己也惊讶,想要苦笑,可一牵唇,箭镞极速旋转着直往她左肩绞进去,势大力沉的一箭,逼得她踉跄后退。

  剧烈的疼痛立时占领了她所有的神识......还有官家烦人的吆喝。

  同时伴着他张牙舞爪的大脸,“谢郁文!你是不是傻?你有毛病啊,朕用得着你来救?”

  好吵......谢郁文觉得快睁不开眼了,可官家还在高声叨叨咕咕,大概是她迷糊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颤抖的,“你看着朕......朕命令你看着朕!不许睡,听到没有!”

  眼晕......官家的脸直打晃,晃了好一会儿,谢郁文才意识到官家是在狠命摇她。你有病吧......恍惚间兴许嘴上没把门儿,就这么吟出了声,官家直凑近,耳朵往她唇上贴,“你说什么来着?”

  啊!他听见了......谢郁文赶紧换了口气,说你别摇啊。官家竟然听了她的话,真不摇了,可一手却从下头抄着她的腰搂住她......又是这个姿势,嘶,谢郁文厌烦得眉头紧锁,费劲力气扭着身子想避过,却是徒劳,连手臂都动不了......

  他又在大呼小叫,“谢郁文!你别动弹啊,你什么毛病?哎哎,你怎么还动呢!不准动,嫌命长啊?胳膊还要不要了!”

  官家俯下身贴近她,谢郁文嫌弃地撇过头,却感觉肩头一凉......哎!人渣你往哪儿碰呢!她疼得都恍惚了,这会儿却还运起所有残存的力气冲他喊,“你干嘛!放,放开!”

  谢郁文自以为凶狠极了,官家听来就和猫叫似的,“你鬼叫什么?”他瞪她,“朕给先帝拔过箭头的人,还不够格料理你的伤?”

  都知道你给先帝拔过箭头了......犯得着一直说?谢郁文又烦又气,却疼得实在没力气顾忌了,眼前一黑,没出息地晕了。

  醒来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团什么玩意儿晃啊晃的,好半天终于晃清楚了。

  “怎么还是您啊......”谢郁文觉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舌头直打结,又费劲吧啦地扭头往周围看。换了辆马车,仍在赶路,天光已经暗下来,“还在外头呢?”

  官家一张脸倏地凑过来,竟有些喜色,都不计较她的胡言乱语了,“醒了?还疼不疼?”

  不说还好,说了又想起来疼。不过缓和多了,谢郁文艰难地斜眼去看,一眼见着衣服还好好穿着呢,先松了口气,再往里探,却见白花花的纱布缠着,又不乐意了,“您替我包扎的?”

  官家空前的好脾气,说还没呢,“手头没伤药,眼下只能先止着血,还拔不了箭镞......再等等,等到地方了朕立刻替你料理。你放心,这箭不算深,朕从前见过比这吓人得多的箭伤,最后都好得挺利索——别担心,朕保准你残不了的,啊?”

  他可真会安慰人啊......谢郁文这才留意到官家一手始终在她肩头摁着。真成,瞧瞧她现在这模样,两手都缠着纱布,肩头又中了一箭,今日是不是她命中一大劫?真是倒了血霉。

  晕了一阵儿,醒来倒慢慢不迷糊了,精神逐渐回笼。她懒得应付官家,便阖上眼装睡,心头却飞快盘算起来。

  她瞧得分明,晌午山道上前来救驾的神兵,不是别人,正是江南路的州军,而且极为特殊的一支。

  兖州营。

  兖州营并不驻扎兖州,只是取旧年打天下时先帝麾下最骁勇的一部“兖州军”来命名,如今有近三万兵马,皆盘踞于遂安。遂安地处江南路,却与东海国毗邻,正是中京朝廷与东海国对垒的最前线,在此驻扎重兵,用意不言而喻。

  从余杭到建州,经遂安过境是最稳妥的路径,陆大人很可能就是这么走的,如今官家似乎一心咬着陆大人后头,那么他们眼下便是在往遂安赶路。

  官家当真会涉险进入东海国么?谢郁文掂量着,官家自私又自大,摸不透他会怎么选,可她直觉他不会。

  官家的最终目的地,很可能就是遂安。

  依今日的情形来看,官家这趟“微服”,实际早早便与兖州营通了气,兖州营兵马今日能暗中随侍在他们身侧,同时便也可能暗中盯着陆大人。两千兵马的队伍太显眼,通风报信的斥候几个人便足够,陆大人很难发觉。

  等陆大人挟龙茂之自遂安过境,官家届时远远在兖州营驻地观望他,三万精兵在身侧,随时能伺机而动......

  还有她这个筹码。

  想到此处,谢郁文心中愈发骇然。

  官家他,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目标是东海国吗?可为什么还要挟持她!

  谢家的生意遍布满天下,其中尤以江南路为重中之重。江南路的堪舆图,就在她的若雪堂正厅上挂着,她早就看得极熟。她阖着眼,在脑海中无形地勾画——昨夜他们一行人宿在青溪,距遂安尚有百余里,今日紧赶慢赶,等入夜时,大约正好会在两地当中央停驻留宿。

  按方向与路程算,很可能是寿昌。

  今早在客店时,掌柜的还给她透了个重要消息:陆大人护送龙茂之的两千兵马,昨日晌午时正打青溪城外过。

  既如此,陆大人及龙茂之,今夜多半就会宿在遂安了。

  太多的不确定,可细细想来,每个环节都有理有据,经得住推敲。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凡足够合理,便值得为之一搏。

  今夜她要夜袭五十里,从寿昌去遂安。

  打定主意,一切便有了主心骨,谢郁文心中立刻盈满斗志。她缓缓睁开眼,恰对上官家的目光,稍一怔,便讨好地朝他一笑,“有没有吃的?我饿啦。”

  官家叫她逮了个正着,本来十分狼狈,可她一开口却十分和颜悦色,倒叫官家惊疑不定。这问的什么话呢......有没有吃的?让他上山道边儿给她摘野果么?

  官家心头百味杂陈,也没恼,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外扬声问赶车的内侍,“还有多久能到地方?”

  内侍说还得有小半个时辰,官家便不大称意,“换一个吧,要最近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个假。正在奔向结局啦,容我好好捋一捋。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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