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和紧箍咒似的,梁王立刻就蔫儿了。即便到了今天,他算是认清了他与谢家小娘子彻底没了可能,也分毫不想与永安郡主去将就。
他失恋了,他要疗伤!他要去芝水上的画舫喊六十六个姑娘围着他跳舞,可不是迈进大婚的坟墓。
梁王“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牙疼,“您说官家怎么就这么闲呢,东海王家的郡主,是好相与的么?他真怪,一面恨人家全家恨得牙痒痒,时时刻刻想着要手刃了才解气,一面却还能张着笑脸去和人结亲......敢情当帝王的人,非得这么分裂么?”
梁王骂骂咧咧个没完,好在压低了声音,也只陆寓微能听见。陆寓微心中一动,周昱斐这个人,武略上没有,文才却是实打实过关的,虽然品行私德确实一团乱,二十出头的人,许多时候还像十二岁,可这关键当口,若有人能在他身边儿好好引导着,走回正道,也不是件难事。
最关键的,是他性情上颇有些抓大放小的豁达粗疏,不是个苛责强求的人。能力可以历练,性情一旦养岔了成官家那样,就彻底掰不回来了。
陆寓微奉先帝命看护梁王这许多年,从没真将他看在眼里,可眼下情形不一样了,既然要变天,顽石也看出了点儿璞玉的意味。
当然眼下还没到考虑这些的时候。陆寓微收敛心神,又好心劝了句,“殿下若不乐意,也别朝永安郡主撒气,东海王家的郡主,婚姻大事上的不得已,不见得比殿下您少。”
梁王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您真是陆公吗?”上下打量他,半晌,匪夷所思地摇摇头,“不愧是陷入情网的人——真是奇了,冷酷将军还能成为心软的神。”
梁王不想见永安郡主,没说两句便开溜了。可他运道不好,正往他的“定惠松风”走呢,下坡的道冲得有些急,后头的内侍跟都跟不住,一时没防备,脚下忽地就给绊住了。
梁王手忙脚乱地撑地,胳膊磕在地上的一瞬,忍不住破口飙出句脏话,他最近怎么老往地上扑呢!是不是流年不利,该去庙里拜拜土地爷?
囫囵是个人影,梁王余光瞟见抹清淡的妃色,只以为是个女使,龇牙咧嘴地冲她抱怨,“怎么这样呢你!好好的躲那儿算怎么回事儿,没见着本王走道么,有点规矩没有!”
想想又觉不对,这趟南巡内廷司没叫宫女跟着,这女使只能是原先鸣春山的。谢家人的面子不能不给,梁王平了平心气儿,放软口气朝那女子“哎”了声,“你在哪个院子里当值的?怎么搁这儿躲着呢,有难事儿?”
那女使本来叫梁王一绊,整个人直滚到路边草丛里,却闷声不吭的,梁王的疾声或是关切都没搭理,慢慢挪回了原位,仍旧蜷着身子,将脑袋埋在两肘间,满头青丝委地。
这打扮,似乎也不像个女使......梁王不明所以,他也不太有心情管闲事,索性罢手就要走,却见那姑娘伸手将头发丝儿一撩,倏忽露出半张秀脸来。
那半张脸生得圆润可爱,饱满的脸颊衬着乌沉沉的眼眸沉郁幽深,两种完全不搭调的气质在她身上撞出份奇异的引力,惹人又是怜惜,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梁王“哟”了声,才要迈出去的步子立刻收住了。那模样定然不是个女使了,哪家的姑娘,怎么窝这儿来了?
见她双眼无神地往前眺,梁王不由问,“你等人么?”
还是没答话。邪门儿,他都自称“本王”了,不论她是谁,都不该是这做派吧。梁王耐着性子,视线上下逡巡,忽然心有所感,“你在等本王?”
一时间想到无数历代王朝的稗官野史,说话间便勾勒出了个完整的桥段。梁王恍然大悟似的,背着手往前迈了两步,绕到那姑娘跟前,食指略朝她一点,“行了,你已经成功引起了本王的注意,有话赶紧说吧,本王赶时间呢。”
梁王自以为口气宽和,实则傲然自得之意都快漫上天灵盖了,那姑娘终于抬了眼,朝他一笑。
她扬着头,梁王垂目一瞧,却见这姑娘另外那半张脸上,赫然一把清晰的红肿指印。
“哎哟喂,”梁王大惊失色,不由趋近几步,三根指头攥住那姑娘的下巴,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伤处,“怎么弄成这样,谁打你了?”
她也不挣扎,就任梁王捏着,还没开口,眼底已经漫出一包泪,“我哥......”
什么玩意儿!梁王从来不打女人,并且觉得这世上打女人的男人都是最没用的混蛋,所以这下是真火了。也没觉得不妥当,伸手就朝姑娘臂上扯了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一边安慰她,“哭什么!多大点事儿,管你哥是谁,本王替你治他。哎,你究竟是哪家的......”
话没问完,梁王忽然顿住了,直愣愣地瞧着姑娘衣襟上一对儿图腾似的的纹样。这图腾他熟啊,三爪青龙并如意云纹,他府上不少御赐的物件就有类似的,非亲王不能用。姑娘衣上这图腾还有些不同,几道清影似水波......
梁王震惊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永安郡主?”
得,他逃了半天,最后竟还是自己主动撞上了。不过吧,这永安郡主怎么与他料想的不太一样......
视线又落在那鲜红的指印上,梁王这才意识到更大的震惊,“打你的是世子龙茂之?”
姑娘怯怯点了下头。梁王破口大骂,“这王八羔子,本王上回瞧他就不像个好人,还动手打妹子,没出息透了。”一边指使身后的内侍去找人,“随侍的太医在哪儿呢?或者去找内廷司也行,要点消肿的伤药来。”
梁王转向永安郡主,大手一挥,“我带郡主去歇歇?您脸上这伤,要到处走动,瞧着也不好看啊。”
永安郡主像是怕极了,肩头直发抖,顺从地就随梁王走了。
梁王将永安郡主带回自己的院子,就在门厅上坐下。官家没带宫女,可梁王才不管那套,身边侍候的都是最贴心的女使,他随手指了个,去替永安郡主上药。
他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负着手,围着永安郡主打转,不时还指点三两声。那龙茂之真不是个东西,下手狠,也不知道那巴掌是怎么扇的,竟是生生在永安郡主的脸上划开两道渗血的伤痕,伤药就这么撒上去,梁王只瞧着都直吸气。
永安郡主看着那样娇软一姑娘,这会儿连哼都不哼一声,门厅里只有梁王在那儿絮絮叨叨,“你疼就喊啊,憋着多难受。”
永安郡主轻轻一摇头,依旧没作声。女使上完了药,梁王又传果子茶水,尽往永安面前堆,“你再坐会儿?我已经让人去找龙茂之了,找着了怎么办他,你说话。”
永安郡主垂下眼帘,不悲不喜的样子,“殿下慈悲,但不必了。”
梁王挠挠头,这夸奖,他真不太好意思接话。他平常没这么爱管闲事儿,遇着麻烦向来是躲着走,今日不知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没走脱。
只因她是个姿色不错的姑娘么?那也不至于,他招惹的姑娘确实多,但他很有原则,那种看上去就柔弱不堪的女孩儿他定不碰,不声不响的,一味娇羞,你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啥,再美也让人提不起劲。
梁王不知道别人怎么下得去手,但他是向来不碰那样看上去就易碎的宝贝,没趣儿,还麻烦。
所以像永安郡主这款的,梁王这个花丛里的祖宗,还真没怎么应付过。
好在就目前来看,她还不算太麻烦。梁王一心想惩治龙茂之那个混球,追问永安郡主,“到底为什么事儿呢,你兄长还对你动起手了?”
永安郡主这会儿情绪已经好多了,平静望着梁王,细声细气的,“世子命我来找殿下,我与世子说,殿下似乎并不愿与东海结亲,姻缘之事,胁迫起来也无趣,不如算了吧。”
梁王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愧怍之余,惊怒更甚,“就为着这个,龙茂之就动手打你了?”
永安郡主紧咬着唇,犹豫道:“世子严辞相逼,我不太愿意,他就......”
“他有病吧!”梁王直拍桌子,“那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犯得着这样动手?”
梁王忽然想到,那日他上官家跟前拒婚,官家也险些传杖要打他板子来着。梁王恶狠狠地想,这俩货,大约很能有共同语言。
梁王回过头来思忖永安郡主话里的意思,其实还有些欣慰,嘿,这不是巧了,他这边也正闹呢,原来永安郡主也不乐意嫁给他,那敢情好,两边使力,胜算总要大些。
他探出身子,略放低了声量,向她确认,“郡主也不想成这门亲?”
永安郡主浅浅一笑,唇畔显出两个梨涡来,终于显出分与她的娇柔气质相衬的甜美来,“看来永安与殿下想到一处了。”
梁王不由问:“郡主是有了心上人么?是哪家的公子,能使上力么?”
梁王想得很简单,永安郡主若也有相好的公子,但凡有些门第,能说得上话帮得上忙,那这婚退起来,也多一份助力。
永安郡主的笑意凝在唇角,“那倒没有......”
噢?那为什么不肯嫁他?梁王不免觉出几分别扭,“那郡主是看不上本王?”
永安郡主怔怔的,像是没料想梁王会问出这种问题,好一会儿转开眼去,流露出怅然的神色,“殿下若一定要追问原因......父王这时候要与周家结亲,为的是什么,殿下想必比我看得更清楚。永安有自知之明,知道质子的命运若无依的浮萍,于娘家而言是弃子,于夫家而言是敌探,两方相争数年,不论天下终成何等局势,夹在其中的质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说这话时,她远远眺着窗外山峦叠嶂,眼中似氲起薄薄一层雾,“没有殿下想的那样多缘由。永安以为,世上任何一个女子,怕是都不愿有这样的下场。”
梁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一时也怔了。这女孩儿看着娇柔,头脑却清楚得很,只是没有分毫力量,可以保护自己。
梁王想安慰她,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好期期艾艾地开口,“郡主聪颖,一定会心想事成的......”受人胁迫的落难女孩儿,梁王顿生豪气,“郡主安心,就交给本王吧。只要本王向官家死磕要退婚,东海王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