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起初谢郁文还有几分紧张,不过片刻,便适应了马上的律动,找准平衡,不由得放松下来,直了直腰,专心享受起驰策马上的畅快之意。

  二人贴得太近,这样细微的动作,也分毫毕现地叫他察觉。陆寓微恐她忘乎所以,冷声警醒,“别走神儿,抓紧了。”

  谢郁文赌气似的,用力在他腕上一捏,那力道使在陆寓微身上,倒像是在挠痒。陆寓微分明觉得好笑,却仍要敛着神色吓唬她,“我一松手你就摔下去了,回头你就等着一辈子起不来床吧。”

  谢郁文微微回过头,想瞪他一眼,以示不满。可二人实在靠得太近,他的双臂箍在她腰间,只稍一扭动,便牵出无数始料未及的触碰来。

  谢郁文犹自不觉,半个身子朝陆寓微臂上一倾,软腻的触感叫他心慌意乱,立时面色一变,这回是真恼了,“真不要命了?再乱动,你自己走去南京府。”

  春夜的风,仍带着丝丝凉意,遑论策马飞驰起来,急促的夜风刮在人面上,撩起阵阵战栗。起初的新鲜劲儿过了头,谢郁文开始觉着冷,不由自主地,就往陆寓微怀里缩。

  开道的禁军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前后簇拥着他们的坐骑,骏马紧随前列,是以并不用费太多心神。陆寓微努力想要全神贯注地策马,可身前的人,仍渐渐夺去他的注意力。

  不止歇的颠簸里,陆寓微仍能觉察到她的身子微微发颤,应当是冷。可她却一声不吭,倒十分要强。

  心下莫名就柔软了。陆寓微小心翼翼地紧了紧胳膊,略往前挪上一挪,企图将她更多地收拢在他的身躯之下。

  周遭的事物渐渐模糊,唯有方寸之内的感官和触碰,清晰到了极致,一分一毫的,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这一路,陆寓微心绪茫茫然的,还隐有一分不安与心虚。

  他这一生,半辈子都在马背上讨生活,可骑马骑出这样的体感,真是空前绝后。

  到底是多一人共乘,一路三次在驿站换马,行到南京府,较上回仍多费了些功夫。

  早前陆寓微遣了亲兵,先一个时辰出发,往南京府中传令,此刻京兆尹府上早有人候着了,同上回一样,领头的仍是邹大人。

  陆寓微不妨又是邹大人亲自留守,客气地与他见礼,“又一次夤夜麻烦邹大人。”

  邹大人摇了摇头,“职责所在,陆大人毋需客气。”一抬首,目光扫及陆寓微身后的女子,微微一怔,只见那女子姿容姝丽,还有些眼熟,不由多瞧了两眼,“这位是……”

  谢郁文的脸色不太好看,头一次骑马就行得这样快、这样远,此刻尚未缓过神儿来。勉强朝邹大人笑一笑,才要答话,却叫陆寓微抢了先。

  “是官家跟前的女使。官家听闻了此案,特遣女使来查问详情,今日便是来看案卷的。”

  邹大人“噢”一声,且惊且疑,并不十分信服。可陆寓微既出此言,便没有想与他分辨的意思,当下也只好向谢郁文示意,“内人这边请。”

  案上备好了一应事物,陆寓微熟门熟路地做起了主,三言两语将邹大人请回了,只留下了两个听差的衙役。

  谢郁文见邹大人走远了,这才挨到他近旁,压低了声音,“陆大人真会信口胡诌。什么官家跟前的女使——往后若叫官家知道了,郁文还有没有命在了?”

  堂上烛火亮堂,适才暗夜下掩映的种种,骤然搬到了明灯之下,一切仿佛又回复如常。

  陆寓微神色淡淡的,“那说什么?说小娘子是嫌犯的未婚妻?”

  谢郁文叫他一噎,没再作声。陆寓微问道:“小娘子先看看案卷?”

  谢郁文摇了摇头。白纸黑字写定了的东西,他既已审过了一道,她再看也翻不出花儿来,“先问人证吧,劳陆大人带我去见那位姑娘。”

  想起紫芝姑娘那张脸,陆寓微心头有异。那后头潜藏的意味,实在无法预料,会牵出怎样一副光景。

  可她既然来了,终归也避不开。

  府监阴森,里头寒气逼人,陆寓微下意识不愿她涉足,只朝身后的衙役吩咐,“去将紫芝姑娘带过来。”

  紫芝姑娘来得很快。只见她进到堂上,几步路行得轻盈,虽身陷囹圄多时,通身却不见萎靡之色。身上的衣裳原是明艳的桃红,此刻虽蒙了尘,仍旧光艳动人。

  紫芝姑娘行到跟前,也不挣扎,径自跪下了。

  谢郁文还未开口,心下便凉了几分。风月场中的女子,牵扯进这样大一桩案子,与人串供,攀扯上无辜之人,细节上还处处应对得严丝合缝,不出一点错漏。这一番筹谋,到了此刻,身不由己,前途未知,却仍稳若磐石,实在是不简单。

  这样的人,不是所谋者大,便是受人胁迫、无可回头了,等闲怕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

  她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去岁七月间国丧,就是你与薛郎君待在一处的?”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紫芝姑娘感到有些新奇,口中称是,一边抬头朝上望去。

  这一抬头,直叫两人都傻眼了。

  谢郁文仿佛叫那紫芝姑娘的容色晃了眼,定睛看了又看,仍不可置信似的,望向了一旁的陆寓微,见他亦探寻似的朝自己望过来,才知自己并没有看错。

  她与这位紫芝姑娘,实在是有些肖似,虽不至于说是貌若双生,可五官仍有七八分像。

  陆寓微虽不是第一次见紫芝姑娘,可此刻,两人赫然皆在眼前,那份震动仍不减当时。其实她二人身份境遇迥异,举手投足间神韵自然不同,只消多看上两眼,立时便可分明。可若是第一眼看去,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都要吃一惊。

  这是怎么说的?谢郁文慢慢回过神来。不去说是不是国丧,去岁那薛家郎君在南京府中狎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自己也认了。而这个伎,偏偏又与她长得七八分像……

  不论这是巧合,还是薛郎君刻意寻来的,谢郁文都觉得有些窘迫,尤其是当着陆寓微的面。

  倒是那紫芝姑娘先笑了,眉头一扬,眼中却有嘲讽之意,“这位小娘子,是薛郎君的什么人?”

  谢郁文缓了缓心神,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神色一凛,声音冷硬,“眼下是我在问你的话。紫芝姑娘还是拎得清一些好,免得前功尽弃,倒要让你身后筹谋的人失望了。”

  这么一个年轻女子,紫芝姑娘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听她出言恫吓,不过满不在乎一笑,又垂下头去。

  谢郁文停了停,慢慢说道:“紫芝姑娘指证薛郎君,供词详尽,且与在场旁人的皆一一能对上,可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薛郎君与紫芝姑娘您,曾有一道欢好的时候,可是不是国丧期间,却无从考证了。”

  陆寓微朝她一望。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说起这些事来却朗朗上口的,一点也不见脸红。

  紫芝姑娘不慌不忙,慵媚一笑,“小娘子,您这话说得也确实。只是,此事本就是旁人起的头,再审到了妾头上,妾也不过据实说罢了。既有人证,有物证,那妾的说辞,有或无,都没什么要紧。小娘子若想为薛郎君脱罪,实在不该在妾身上浪费工夫。”

  有人证,有物证……

  谢郁文忽然叫一句话她点醒了,隐约有了主意。她转头问那衙役,“是什么物证?”

  “是一件腰佩,紫芝姑娘称是薛郎君所赠。”

  谢郁文道:“拿来我看看。”

  衙役忙去府库中取物证,装在一个木匣子中,呈于案上。

  是个镂雕蟠螭纹的韘形玉佩,通体青白,拿金丝缠着,顶端缀以绿松石珠。

  谢郁文拎起那腰佩,放在手中略略摩挲,又迎着案上的明烛,举着那青白色的玉照了照,便撂下了,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

  她轻哼一声,露出不屑的神色,“也不见得是什么名贵物件,别不是紫芝姑娘随处寻来的东西,硬要安到旁人头上吧?”

  “怎么会呢,”紫芝姑娘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不紧不慢地开口,“薛郎君赠予妾时,曾说这是他行冠礼时长辈所赐,弱冠之年起,便跟随至今,平日也是常戴在身上的,不少同窗好友都见过,小娘子去问一问便知。”

  谢郁文“哦”了一声,却看向衙役,“记下来——紫芝姑娘说,薛郎君赠予她的物件,是薛郎君行冠礼时长辈所赐。”

  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其意,衙役忙应了是,真就取了纸笔,躬身将紫芝姑娘的话写下。

  谢郁文面无表情地盯着紫芝,一字一顿:

  “这是假的。”

  紫芝姑娘闻言一怔,一脸的莫名其妙,“空口白牙的,小娘子说是假的便是假的?”

  谢郁文轻轻一笑,“薛郎君这个玉佩,原是我家之物,将此物赠予薛郎君的那位长辈,是我爹,所以若我说是假的,它还真就是假的。”言毕,又学着她的口气,“当日薛郎君行冠礼时,亦有不少同窗好友都见过,紫芝姑娘去问一问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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