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谢郁文一怔,不由自主地,便将对面的人了当作谢忱,耍起了惯用的伎俩。

  面上堆起了恳切的神色,妙目楚楚望住他,“陆大人,此事对郁文而言十分要紧,如果陆大人不肯帮郁文,那郁文也是要想旁的法子去做的。”

  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姑娘,见过她端稳大气的明媚,见过她初生牛犊纵着小蹄子的胆大包天,可扮着柔弱以退为进,这还是头一遭。

  陆寓微与她目光一触,心下竟漏跳一拍,明知她是在耍心眼,却仍没有忍住,心软了。

  他缓了缓口气,淡淡问道:“小娘子不惜为薛家涉险,究竟是为着父辈里的情谊,还是为着旁的什么?”

  谢郁文郑重说道:“郁文是为了爹爹。爹爹是最重情重义的人,薛恩公以命相救的恩情,爹爹挂怀至今。郁文只是想着,今日若是爹爹在这里,哪怕是那薛郎君自身德行有亏,触犯了律条,爹爹也要尽了全力,去叫他少受一分苦楚,唯有此,百年后再见薛公,也不算有愧于他了。”

  大义凛然的一篇话,却戳中了他心中最隐痛的旧事,陆寓微也没再去计较,她这话究竟说得有几分真心,终于松动了口气,只道:“我知道了。”

  这便是应允了。谢郁文不由一喜,才扬起了唇角,想要言谢,陆寓微却又打断她:“不过,仍是方才说的,还要小娘子答应我一个条件。”

  到底还是没能将他糊弄过去,谢郁文略感挫败,可是怎么办呢,如今是她有求于人,手上又没有半分筹码,只好顺从,“陆大人请说。”

  “我给小娘子一个侍卫,往后小娘子但凡出门,不论是余杭城中,或是城外,甚至更远处,都要带着他,至于期限,也得我说了算。小娘子放心,是跟从我多年的手下,小娘子大可以信任他。”

  谢郁文十分惊愕,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玩意儿?这样名目张胆地往她身边安插眼线,也亏他说得出口?

  几乎可说是十分荒谬了,谢郁文神色几变,一时没作声。可薛郎君之事,好容易眼见就要达成了,只得又按捺住性子,委婉问道:“陆大人忽然作此举,实在叫郁文意外,陆大人可是有什么顾虑么,以至要在谢家置个岗哨?”

  陆寓微心下一哂,暗道我可不是为谢家。开口却仍是云淡风轻的,“小娘子多虑了,并无什么缘故,只是官家巡幸江南,不日圣驾便至余杭。小娘子聪慧,自然也知道,天下初定不过五载,天子近处,难免有乱流,届时余杭城中,即便戒备远胜往常,凶险亦无从预料,我给小娘子一个侍卫,只顾安危,绝无他意。”

  这番话,谢郁文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可仍怀着侥幸,想要挣扎,“我有谢府的护卫……”

  陆寓微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我的属下上过战场,手刃过敌军,暗夜在山岭中千里奔袭,绝非区区谢府护卫可比的,还望小娘子不要与我争了。”

  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谢郁文败下阵来,垂首不语,一缕青丝垂过肩头,将那巴掌大的小脸遮去半张,一眼瞧去,竟有几分可怜。

  陆寓微见状,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才要说些什么挽回,却听她轻轻唤了声陆大人,仰着脸向他望来,“您给郁文一个侍卫,是以朝廷三司副督使的身份呢,还是以陆庭兰的身份?”

  小姑娘眼中盈盈似泛起水雾,他又不敢看了,竟叹了口气,“正如小娘子方才所说,薛公是令尊的恩人,那么小娘子或许不知道,令尊从前却有恩于在下,是以令尊看顾薛郎君的心,应当与在下看顾小娘子的心是一样的……如此说,小娘子可以放心了吗?”

  谢郁文又是一惊,陆寓微与爹爹,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么?可适才爹爹与她说起往事时,全没有提这一茬啊,言谈间的情绪,亦寻常得很。

  可看陆寓微的神色,却不似作伪,那样的诚挚,不动声色里有真切的怜惜,是她最熟悉的爹爹与她说话的语气。

  要是爹爹,说完这话,大约还会走到跟前,摸摸她的头吧……谢郁文没有由来地脸一红,忽然乖顺极了,“那便都如陆大人所言吧。”

  谢郁文从陆寓微府上出来时,果然多了个禁军打扮的青年人,在谢家的马车前,目不斜视,立得板正。远远见了她,先肃然行了个军礼,“卑职邓长青,见过谢小娘子。”

  字正腔圆的一嗓子,吼得半条街的鸟都惊飞了。谢郁文扶着徐徐,惊魂未定地朝他摆摆手,“邓将军,往后讲话用不着这样大声,我们耳朵都好得很。”

  邓长青果然压低了声音,惶恐道:“小娘子折煞卑职了,称卑职名字就好。”

  “那行,邓长青,你也别称什么卑职了,我又不是你们陆大人。我们谢府上下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你可是最大的官儿了。”

  邓长青叫她说得羞赧,嫩脸一红,应声称是。

  谢郁文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松快了不少,也不登车,索性信步往巷外走着。那邓长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朝他打量了两眼,疑惑问道:“邓长青,你今年多大了?”

  “回小娘子的话,我肖马,今年二十岁。”

  谢郁文“啊”了声,瞠目结舌,一副看着怪物的模样,“那你跟着陆大人打仗的时候,才不到十五岁啊?那么小就……手刃敌人,千里夜袭了,你真厉害。”

  邓长青困惑地挠了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小娘子怕是听岔了,我是京郊人,去年才应选兵部,过了武试,有幸拨到陆公麾下,还没来得及上过战场呢。”

  ……

  又被他耍了。

  谢郁文暗自腹诽,瞧着一身正气的人,开起玩笑来,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翌日也是个好天。晨起一望,便见湛蓝湛蓝的天色,清透得没有一色云彩,春日里的日头煦暖,熏得那轻软的春风,似都带上了茸茸的花草香。

  难得这一日得了闲,谢郁文正在园子里逗弄那池塘下的锦鲤,赵妈妈自垂花门中进来,远远见了她,快步趋上近前,“小娘子原来在这儿呢,叫我好找。”

  她漫应一声,却目不转睛地瞧着那胖胖的鲤鱼跃起争食,十分得趣儿,“妈妈寻我做什么呀?”

  赵妈妈说:“通判府上传来话,说是小娘子今日若得空,通判夫人邀小娘子往广济寺一见。”

  广济寺是余杭城中有名的佛寺,兼有后山成林的桃花,每到春日里,半山鲜妍红霞似海,年年皆是城中女眷极爱的去处。

  说来,上回宋大娘子帮了她好大的忙,虽然后来没用上,可心思却满是向着她的,而今尘埃初定,合该去谢上一谢。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愉悦道:“嗳,得空呀,难得我今日闲得很。那就请妈妈替我回一声,过了晌午,我便上广济寺去。”

  用过午膳,重新梳洗过,谢郁文换了身茜色褶裙,搭练色窄袖褙子,与春日里的桃花正相宜。又涂了胭脂点上唇,打扮停当,徐徐入神地瞧着她,直赞叹道:“过了一个冬天,小娘子的身条,真是愈发好看了。”

  谢郁文十分谦虚,“是宜园的厨娘手艺好,也是我们余杭城物产丰饶,养分好。”

  乘车一路往广济寺去。谁知尚隔着两个街坊,马车却停住了,赶车的三胜叩了叩车壁,出声示意,方才朝车厢里头探了探脑袋,“小娘子,前头人多,马车怕是过不去了,得走过去。”

  徐徐打起帘子,朝外头一望,果然见得前头沿街集聚了一溜商贩,乌泱泱的人流攒动,好不热闹。好在广济寺的朱墙黛瓦已遥遥可见,步行而去,也不费多少功夫。

  谢郁文携了徐徐下车,随着人流,慢慢朝前蹚去。行了半条街,忽然一个陌生男子从身侧挨近,三两步赶到二人身前,长臂一展,便拦住二人去路。

  “小娘子留步。”

  那男子玉冠锦服,生得白净一张脸,显是个不常见光的公子哥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长得倒算周正。

  谢郁文目光朝他上下一逡巡,淡淡问道:“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那公子哥定睛瞧清了她的样貌,倒有些惊住了,愣了愣神,才想起来答话,“小娘子……这是小娘子的帕子么?”

  说着,伸手递过来一方锦帕。那帕子确实眼熟,用的是上好的湖锦,如意云纹并榴花缠枝的纹样,可也不是多稀罕的物件,满城稍好些的铺子里应有尽有。

  噙了丝笑,才要说不是,那轻软的帕子却翻起一个角,露出一截水葱似的芦苇来。

  谢郁文心头微微一震。前些年谢忱不知是打哪儿受了刺激,有好一阵子,强按着她苦练女红,这帕子角上的芦苇,便是那会儿她练着玩儿的,有好些这类物件,因有她的“大作”在上头,底下的侍女便没舍得丢,一直留到今日。

  这帕子,仿佛还真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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