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第一次死去那般有鬼差来带他走,鹿鸣只是在一片黑暗里被一团微光引着,像一盏神秘而又温暖的灯。
不知过了多久,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令他感到熟悉的地方,静静的忘川河旁,走上奈何桥的人或喜或悲地接过孟婆的汤,又平静懵懂地前往下一个轮回。
鹿鸣静静地看着,走到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多年前他还未入轮回时便是这样,经常来这坐一坐看一看,仿佛时间久了,就能在这些鬼魂堆里粘上“人气”似得。
桥上的孟婆似有所感,唤来鬼差替她,自己拿了碗孟婆汤慢悠悠地往鹿鸣这儿走来,鹿鸣赶紧下来掺着她坐上去。
“婆婆。”
“是御宵啊。”孟婆笑了,将碗端到鹿鸣面前,“喝不喝?”
“这回不喝了,我等人来接我。”
鹿鸣看着这碗汤出神,当初急切地想要奔向人间喜乐哀愁,一口便灌下,还未细细品尝这孟婆汤究竟是何等滋味。
不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尝了,他放不下冯陆离。
鹿鸣突然问:“婆婆,为什么我喝了汤,还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尘缘因果未断,强行轮回,自然会如此。”
“可若未断,我又怎会轮回呢?”
孟婆像个耐心的长辈,缓缓道:“轮回也是你尘缘因果的一部分。御宵,几千年过去,看来你的因果还是没有断。”
“居然有人和我杠了两千多年吗。”鹿鸣苦笑,“不过婆婆,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若是让现在的他去看以前的自己,他自己都会觉得陌生和遥不可及。阴间和人间时间不同,明明距离上一次过奈何桥,在人间看来,也不过百年光阴罢了。
“傻孩子,一个人轮回后的相貌会改变,但身上的灵气不会变啊,女娲娘娘天大的恩赐,大家都是独一无二的。”孟婆说着慈爱地看着鹿鸣,“你的灵气很特别,让人想到太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府啊,实在是让人想要珍惜亲近,婆婆很早便记住了。”
鹿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疑惑:“是吗?”
“你感受不到是正常的,能感受到的,要不就是先天灵物,要不就是像我这样,一大把年纪,历练出来的。”
鹿鸣垂眸:“那陆离君呢?”
“陆离君?那是自然了,上天入地,恐怕数他对灵气最熟悉了。”
尽管有了思想准备,但鹿鸣心狠还是狠一跳——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孟婆苍老的手慈祥地拍了拍鹿鸣的胳膊:“你身上可有陆离神木的嫩芽,看来你和陆离君有缘分。”
“啊……的确有缘分。”鹿鸣意有所指,笑了。
此时地面狠狠一颤,差点没把鹿鸣颠下来,赶紧搀了孟婆一把,那些鬼魂早已尖叫起来,声音刺得人脑仁疼。
鹿鸣还从未见过地府“地震”,这回大开眼界:“怎么回事?”
“没事,是陆离君发脾气了吧。”孟婆还很淡定,刚刚那番大动静里汤还一点儿也没撒,“已经很久没见陆离君这么生气了。”
鹿鸣很早便知道冯陆离来头不小,但没想到生个气还能让地府抖三抖的,这下也有些傻眼:“婆婆,陆离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孟婆对鹿鸣无意之中说出的亲昵的称呼眯了眯眼,笑呵呵地道:“他连陆离神木都嫩芽都放你身上了,没告诉你吗?”
鹿鸣摇头:“他不是怨气所化吗?”
“怨气所化?的确,也可以这么说。”孟婆从石头上下来,对着鹿鸣的胸口就是一掌,“三言两语说不清,还是你自己去看看吧。”
鹿鸣没料到孟婆会突然动手,整个人飞了出去,坠入忘川河。
之前指引着他的幽光从他胸口渐渐溢出,把他包裹起来。
鬼谈不上呼吸,他只是觉得自己正缓缓沉入一个深渊,通往另一个世界。在一片黑暗里,微光在水中扭曲了的光线闯入他的视线。
鹿鸣望着这光出神,四周的空旷静谧让他的思绪渐渐回到了从前。
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两千多年前道不太平,各国都有称霸的野心,边境摩擦是常有的事,但所有人又不敢有大动作。
只不过就差那个爆发的点罢了。
鹿鸣……应该说是御宵,他的父亲是当时沂国名将,可惜身染恶疾,没过多久便去了,沂国国君厚待他的家人,给了御宵一个可以混吃等死的爵位。
乱世之中的少年都早熟,身量刚开始拔高的时候便可撑起一片小天地,御宵也不例外,不过十六七便惦记着父辈昔日的荣光,在沙场上大放异彩,也不算堕了他们家的名声。
事实上也应了那句话,虎父无犬子,御宵在一场战役中充分展示了他的实力,乐得国君立刻就封了他个将军的名号。
树大招风,突如其来的荣耀也难免带来流言——御宵不过是得了父亲的荫蔽才有的今天,若是没有他父亲旧部相护,怕是早已身首异处。更有甚者传言,是这张脸讨得了国君喜欢。
御宵一向心大,只当这些人放屁。那些旧部仗着自己有资历,处处为难他才是真。
他爹留下来的那群书生天天对着他痛心疾首:“我等辅佐将军,是不想辜负老将军当年的知遇之恩,但是将军如今却狂妄自大,不听劝阻,实在是让我们失望啊!”
御宵似笑非笑:“狂妄自大,不听劝阻……不知各位指的事哪件事,是杀了那几个土松人那件事吗?”
“他们不过无辜百姓,饥荒逃难至此,将军却痛下杀手,难道不怕落个残暴的名声吗?”
“那他们若是奸细,我军因此大败,我是不是还要落个妇人之仁的名声。”
“将军又如此肯定对方是奸细?”
“国君有心示威迫使对方割城,敌军将领龟缩在城中不出,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出几个难民……”御宵声音一顿,眼神扫过几个那几人,轻飘飘地道,“对方定有准备,我军那么多将士,这万一有什么好歹,你们来替我担责任吗?你们身为谋士,这就是替我谋的东西?”
御宵不信仁义那套,表面再怎么以礼待人,那也是做个样子,他的心天生就是冷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一向下得去手。
那些谋士觉得御宵强词夺理,简直过分:“不经盘查,也不听辩解,如此,结草衔环岂不成了笑话,又何以稳军心?既然将军如此执迷不悟,臣等不肖,在此请辞。”
御宵适时做出一副惋惜状:“既然各位执意要走,那我也不好拦着。只不过各位知道我太多军中事务,怕是不能好言好语地解决了,这万一……因为重情重义赔上了我将士性命,结草衔环岂不成了笑话,又何以稳军心啊。”
那些老头子一个个都觉得胸口疼,差点被御宵气昏过去。
还想拿这个威胁他?
御宵心中暗笑,这帮人也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怎么样,相反,明眼人都明白那些土松人十有八九有问题,怪只怪那些土松人演得太差,就差没在脸上写‘我是奸细’。
只不过是不甘寂寞,换了个主子,想蹦跶两下找点存在感以彰显自己还有点用处罢了。
“诸位慢慢谋划,若有什么妙计本将军必定洗耳恭听。”御宵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恰好有人来报,有个读书人要来投奔他。
御宵正被那些倚老卖老的烦着,听到这话想也不想便拒绝:“不收,还嫌我耳根子不够清净吗?他们一个招数还想用两遍不成,在我这塞不进百姓,又给我塞谋士来了?处理掉。”
对方是个新兵,岁数看起来比御宵还小,平时也就跑跑腿传个话,这回直面御宵,畏畏缩缩地,语言又止:“那个……将军……”
“嗯?”
“对方让我带句话。”
御宵边走边道:“说。”
士兵赶紧小跑着跟上:“他说,如果您想杀他,就跟你说对面的草包不会留后手,他不是对面派来的,为了投奔您赶了三个月的路了。如果您不见他,就让我跟您讲,你现在一定很需要他,您难道真的不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谋士吗?”
御宵停下脚步,小兵没刹住,往前踉跄了两步。
“请进来。”
那小兵脑子没转过弯来,呆愣愣的:“请……请进哪?”
“当然是帅帐。”御宵既是无奈又是好笑,顺手敲了下对方的脑门,觉着这小孩也太呆了点,军营里这种款式的可稀奇,“记得找根绳子备着,要是我把人扔出来了你们就捆上。”
小兵捂着脑袋,直到御宵走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将军敲脑袋了,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带着笑请人去了。
来人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相貌平平,一自带丧气的三角眼却极具标志性。见到御宵,先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礼:“小人明崇,见过将军。”
御宵等人都行完礼了,才象征性地说了一句:“不必多礼,先生请坐。”
对方猜到御宵提防着他,便特意挑了个远的位子坐,这时御宵突然问道:“先生怎么看?”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对方却立刻接道:“操纵天下局势的人都在宫殿里,我来这,是帮将军操纵战场胜负局势。我的看法有很多,就问将军想要听大局势,还是小局势了。”
御宵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盘棋,让对方过来坐他对面,又把白子往那一推,示意对方跟自己杀上一局。
“以小可见大,以大可见小,先生不妨全都告诉我。”
对方率先落子,一盘棋局终于迎来了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