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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龙血山】执念

只有当夜深人静, 在这巫山殿里, 苏幕深处, 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宁才能起身, 抚上墨燃苍白的脸。

才能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让你成为了别人的棋子。

成为了万人唾骂的暴君。

世上谁都不知你的真容,不知你曾良善, 你曾纯真, 不知你曾为救不了雨天的蚯蚓而苦恼, 你曾为了满池荷花开放而灿笑。

世上谁都怨你冷血无情, 却不知你曾羞赧地挠着头说:“我、我也没什么能耐,以后要是有些闲钱了, 就多盖点屋舍, 给跟我以前一样没地住的人落脚, 这样就好啦。”

谁都恨你杀伐屠戮, 却不知你曾告诉我:“师尊, 我想要一根像天问一样的神武。它可以辨黑白, 还能救命呢。”

谁都在诅咒你,人人得而诛之。

我已知真相, 却还不了你尊严。

大约墨燃这种人对于目光总是很敏感,即使睡着也不例外。他眼睑微动,未及楚晚宁反应, 眸子便已睁开:“你……”

端的是四目相对。

“你在看什么?”

楚晚宁此时的情绪已绷到极致, 他不知当如何应对, 于是翻了个身,免去与墨燃对视,而后才道:“没什么。”

墨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一具温热的躯体从后面拥住了他,结实宽阔的胸膛贴上了楚晚宁的后背。

黑夜里,楚晚宁睁开眼,面前微风吹着罗帷拂动,身后是踏仙帝君的热胸怀。这个男人的嗓音说不准是嘲讽还是慵懒,淡淡地:“你身上好凉,有汗。”

说着,凑下来在颈侧细嗅。

“是不是做噩梦了?”墨燃轻笑着,带着些初醒之人的悠闲,“闻到了一些害怕的味道。”

楚晚宁不答话,但他确实是在细细地发着抖。

不是怕,是因为难过与自责几乎要将他摧垮,他几乎耗竭了浑身的气力,只为保持这最后一点镇定。

他最终还是成功地从墨燃的眼皮子底下佯作过关,墨燃没有觉察他的异样,打了个哈欠之后,人渐渐地清醒。他又去嗅了嗅楚晚宁的肩膀和鬓发,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身体,怎么连出汗都有些花香?”他似笑非笑地,“就和个草木修成的人形一样。”

若平时这样调侃,惹来的定会是一通羞怒至极的叱骂。

但这天夜里,墨燃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楚晚宁的回应。他有些意外,于是干脆起身,将楚晚宁整个人翻过来,重新密密实实地覆压住他,雄浑宽阔的身形完全将身下之人笼罩。

他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

他躺在他身下,眼里都只有彼此。

殿内一点未曾熄灭的烛火,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帐透进来,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墨燃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依旧是剑眉凌厉,凤目斜飞,鼻梁高挺,眉眼之间天生傲气。

但不知为什么,今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他伸出手,触上楚晚宁脸颊。指端传来战栗,而身下之人蓦地合了眼,万般情绪,隐忍不发。

墨燃彻底从寤寐中清醒。

他感到刺激。

楚晚宁蹙着的眉心也好,水色的薄唇也罢,还是那张胎薄易碎的脸……所有这一切都让他胸臆中的征服欲得到极大的满足。

但隐约有种不安定,让墨燃又耐着性子问了他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楚晚宁睁开眼,半阖的眸子里闪动着细碎光泽。

他心里的苦痛与郁躁实在无处宣泄,终成一句喑哑:“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

“如果早点阻止,会不会都不一样。”

墨燃没有回答,他觉得楚晚宁挺可笑的,都已经败于自己手下那么久了,成了亲,封了妃,成了禁脔。

一切都成定局,为何会在今夜胡思乱想,又有了这般念头。

夜晚的巫山殿没有旁人,只有床榻上赤身裸·体的这一对怨侣。轩窗外飘入的花香令墨燃觉得心情松畅,并不是很想对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发火。

他对楚妃的耐心,总比对皇后的耐心要好上不少。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瞧着楚晚宁的隐忍与痛苦,瞧着瞧着,心头发痒,热热的像是有火苗又燃起。

于是他难得与之说笑,带着些懒意:“晚宁如果早些发现本座称帝的苗头,又想怎么阻止本座?”

指尖寸寸抚下。踏仙君性感而慵倦:“拿身体吗?”

看着楚晚宁眸中瞬间笼上的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墨燃的眼神湿润郁沉起来,过了片刻,他低声咒骂。

他受不了楚晚宁给他的任何诱惑,无论有意无意。

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任何的前戏。

就像野兽相合,他抬起了楚晚宁修长紧实的腿,有些急促地覆压而下——

若是八苦长恨本就因欲而生,难道自己这一具残躯,多少也能勾起墨燃本身的热火吗?

他不知道。

【有一只小小的河蟹爬过,真的很小,不介意的话老地方见】

很乱。

一切都是乱的。

楚晚宁听着墨燃在自己耳鬓间不住地问着,亲吻着,喘息着,痛苦和爱欲的狂热犹如疾风骤雨般交织。

他竟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把控不住,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一夜,他第一次那么脆弱。

更要命的是虽然他不答话,但墨燃很快就从他的颤抖和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最受不了的那个角度和位置。

【有一只小小的河蟹,很小很小,不看也没事,想看的话老地方见】

于是翻天覆地,连床几乎都要掀翻,被褥枕头全都错了位,滑到地下,但在激烈纠缠的两个人却什么也顾不上。

这种交融甚至可以说是缠绵的。

那响动甚至让外头值夜的宫人,第二日见到楚晚宁,脸颊都有些微红,眼里透着些探寻的暧昧。

他失给他,他亦被他刺激到神识溃散,褥子都被弄得暧昧湿泞。

其实这应该算是楚晚宁被软禁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在没有被用药的情况下,被墨燃直接弄到释出。

恍惚间,他听到墨燃在低沉地说:“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顺理成章,你知道为什么吗?”

“……”

“我很早就想要你。”墨燃的手指没入楚晚宁漆黑的长发,“我恨极了你高高在上,神情冷漠的样子,无论我做什么,都讨不得你半句好。”

楚晚宁睫羽轻颤,几乎是刺痛的。

那人还在他发鬓边喃喃不休。明明被欺辱的是他,可得了便宜的那个男人思及往事却反而像个怨妇:“无论我做得多好,多卖力,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不是的。

你我之间,也曾有过和缓,也曾有过花间的一壶酒,有过雨中同撑的一把伞,中秋的一轮月。但你都忘了,而我如今也不能再提。

“所以,你看。只有把你手脚折断,筋骨抽离,爪牙拔尽,你才会乖乖躺在我身下。”墨燃亲吻着他,语气疯狂又热烈,“我只有当上踏仙帝君,才能这样欺压你,折磨你,强迫你,践踏你。”

释放过的地方仍然炽热,在血肉间搏动。

“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墨燃轻声道,“就算堕于地狱被判无可超生,也是值的。足够刺激了。”

他摸着楚晚宁的头发,到最后也没有退出来。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墨燃开始有了这个习惯——哪怕知道楚晚宁会生病,知道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他也不愿意出来。

他心中有一捧燥热的火,欲望四溅,兽性狰狞。

唯有楚晚宁是他的水,是他的匣,是他想要撕裂撕碎想要亲吻残肢的那个人。

而楚晚宁呢?他在最初的痛苦过后,终于开始慢慢沉下来,慢慢地开始独自一人,梳理着所有已知的线索,思索着幕后之人给墨燃种下长恨花,究竟图谋什么,最终想要的又是什么。

另一方面,虽然书上写了长恨花到了第三个阶段就绝无可能拔出,但楚晚宁依旧不愿放弃。

他从来都狠倔而不服输。

他不认命。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缺失灵力之后,楚晚宁做什么都非常困苦,何况还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幕后黑手很难找出,拔除长恨花更是天方夜谭,但是那个人操控墨燃的目的却越来越明显——

因为墨燃开始修习时空生死门。

“重生术,本座是练不来了。”

还记得墨燃那天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外头啁啾的黄鹂,淡淡道,“看了卷宗,说是要阴气重的人才可能学会。”说着,他回过头来,看了楚晚宁一眼:“我打算修第一禁术。”

“时空生死门?”

“不然还能是什么。”

“……你不可能学会的。”

墨燃便微笑:“总要尝试过了再低头。什么都没做,说什么可能不可能。”

楚晚宁摇头道:“这第一大禁术逆天改命,撕裂两个不相干的红尘,从来为天道所不容——”

他还没有说完,话头就被打断。

墨燃的神情很慵懒:“天道算什么,为何要它容我?本座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他于是开始付诸实践。第一禁术失传已久,墨燃贵为九五之尊,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卷古早拓本,而且还缺失了最重要的一段章节。没有完整的秘笈,墨燃哪怕灵力再凶悍,都只能修成空间门,而根本做不到真正撕裂时空。

而也就是从那时起,楚晚宁开始明白那个对墨燃种下花蛊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肯定不是为了一统天下。他猜想的是,那个人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开启时空生死门。而且不是开一个小裂口,恐怕是想彻彻底底将两个红尘融汇贯通。

只有极少数人,比如墨燃这种天生灵力雄厚霸道的天纵之才,才有可能做到这点。

下卷 同归 第251章 【龙血山】回归

“你想用第一禁术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这样问, 墨燃这天心情好,才终于慢悠悠地回答道:“回到过去。” 

“然后呢?”   

踏仙君眼皮一抬:“救他回来。”  

“他”是谁, 自是不言而喻。  

楚晚宁白衣如雪,立在墨燃面前:“你若是仔细翻过第一禁术相关的典籍,就应该知道,没有哪个扭转时空的施术者能得善终。最后一位宗师试图将女儿从另一个时空带回自己身边,与那个时空中的自己自相残杀, 那件事情的结局怎样,你不会不知道。”  

墨燃皱了下眉头, 换了个坐姿, 长腿交叠,支着脸颊看着他:“本座还真不知道。” 

“……”   

“这种失败的例子, 又有什么可看的。”  

楚晚宁道:“没有人成功过。”  

墨燃道:“那本座就当第一个成功的人。”  

楚晚宁又道:“时空一旦紊乱,你根本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墨燃几乎是在嗤笑了:“即便天下大乱, 洪水滔天,与本座又有何干?” 

楚晚宁仍不甘心:“就算你真的把师明净从另一个时空里带回来, 那个另一个你呢?又当如何自宽。若是当年两个宗师强夺一人的事情再次发生, 你想过该怎么办吗?”  

墨燃笑吟吟地:“不过是另一个红尘的我自己而已。他若拦我, 杀了就好。”  

楚晚宁蓦地住了口, 忽觉得毛骨悚然。 

墨燃是真的已经疯魔了。  

“那若是……”几乎是木僵地,楚晚宁慢慢道,“当年宗师抢女的覆辙重蹈。你与你自己强夺师明净的过程中, 发生意外,那个尘世的师明净恐怕就会被绞碎在时空裂缝里, 你……” 

这回话未说完,就听得哐当一声响。 

墨燃霍然起身,已把面前的果盘案几踹翻。葡萄柑橘荔枝甘,此刻都如他杀过的人,砍过的头,骨碌碌滚了满地。

踏仙君大步踏过来,绣暗龙纹赤舃踩在地上,碎了一地果子,葡萄裂了像血,荔枝碎了像脑浆——他在这弥漫着清甜果香的尸山血海中,蓦地揪住了楚晚宁的衣襟,眼神如虎如狼。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希望他死。”墨燃阴沉道,“但你未免恶毒过甚。他怎么说也是你徒弟,曾经拜过你,信过你。楚晚宁,你就这样咒他。”   

“我没有咒他,与你所言,皆是事实。”  

墨燃厉声道:“谁要听你的事实?本座想要的人,撕裂时空扭转乾坤也要救回来!红尘拦着撕红尘,我自己拦着那就杀了我——你若再拦,那么……” 

他喘了会儿气,眼神疯狂中却有些濡湿了。    那么又当如何?践踏?可他已把楚晚宁的脊梁踩断。淫辱?楚晚宁早已是与他拜堂成亲的男人。 

那么,杀?  忽然心中闷痛,竟说不出口,竟不知下文。 

墨燃怫然离去,留楚晚宁独自立在空寂大殿中,周遭四野都是黑暗,他知道这黑暗是一个人布下的局,踏仙君也好,北斗仙尊也好,都已泥足深陷。  

可他该怎么办?  

第一禁术一旦施展,如果只是撕开一道裂口倒还不算大事,就像人的伤疤能够结痂,时空也能自愈。不过要是撕开的口子大了,变数多了,两个红尘交织错乱,到最后或许就会变成古籍上记载的那样。 

崩裂。   

“红尘有序,若序崩裂,天罚将至,皆归鸿蒙。”  

——这句话楚晚宁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读到过,但印象极其清晰,讲的就是时空生死门失控的后果。  

所谓天罚将至,皆归鸿蒙,就是说,天神会给凡间惩罚,把两个错乱的时空都碾作齑粉,重归于零。 

第一禁术失控,代价将会是两个时空的完全覆灭。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不能让墨燃再这样继续下去。  

那天晚上,墨燃忙着处理昆仑动·乱的卷宗,便没有找楚晚宁再行厮磨。于是楚晚宁又提着风灯,去了藏书阁。 

这也是墨燃的一点仁心,他知道楚晚宁再难成气候,所以除了被惹怒的时候,平日里也不在死生之巅设阻。什么藏书阁、后山、哪怕神武库,他都并不介意楚晚宁前往。  

道理就和养猫一样。 

尖牙磨平,利爪剪掉,那也就够了。如果做到把腿打折,让猫咪动弹不得,野性全无,那也实在太过无聊。  

楚晚宁在藏书阁梳理了自己得到的全部脉络,结合了目前的情况,最终断定两件事:  第一,幕后之人极其擅长用药,但灵力一定不强。这点很好理解,因为如果此人灵力本身就很雄厚,就根本不需要假借人手来做这些事情。  第二,师昧的死一定是幕后之人所策划的,目的是催生墨燃心中仇恨。  

这一点楚晚宁也在古籍上得到了佐证。   

“八苦长恨可抹去人心中所有温良,但也可保留对某一人的温情回忆。”繁复的魔文被字句破译,“因此,施术者往往使得长恨花主保留对自己的正常回忆,使得长恨花主认同施术者,依赖施术者,愿为之入死出生。” 

师昧早已去世,是他亲眼见到的,不会有假。所以师昧应当不是施术之人,但墨燃显然记得所有与师昧有关的美好回忆,而幕后之人正是利用了墨燃仅存的这一点纯澈温情,诱惑着他去触碰三大禁术。

从掌控天下的珍珑棋局。到让死人复活的重生术。到扭转乾坤的时空生死门。 

墨燃也确实一一都去尝试过了,无论成功与否。  什么人会如此迫切地渴望同时掌控三门禁术?什么人会希望大幅撕裂时空,冒着两个红尘都被归零的风险,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楚晚宁想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也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他该怎么赶在墨燃练出生死门之前,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他几番思索后,终于看清楚了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必须杀掉踏仙帝君,然后回到过去,趁墨燃心中的八苦长恨还未深种,将其遏制。设法拔除。    中过一次八苦长恨的人不可能再中第二次,这样一来,哪怕在踏仙君死后,幕后黑手依旧设法开启了时空生死门,也再没有办法得到最强战力墨微雨。   

杀掉踏仙帝君……   

夜晚的藏书阁有飞蛾蹈火,扑进楚晚宁携来的风灯里,瞬间被火舌吞没,残躯都不剩下,唯有一片焦臭。

楚晚宁独自看着那烛火,看着那些蠢笨的蛾。

火很亮,而心极冷。  

杀掉踏仙帝君……杀了踏仙帝君…… 

杀了墨燃。  杀了那个,被掌控、被利用、好日子少的可怜的男人。  

从前身为师尊,没有保护好他,如今还要亲手谋划,令他伏诛。

楚晚宁蓦地合了眼,微微将头颅后仰,枕在书架间。风灯闪闪烁烁,而他也将如飞蛾扑向烈火。 

必须杀了墨微雨。  

下雨了。 

霏霏小雨,入骨缠绵。 

楚晚宁是他的男宠,从浅寐中醒来。 

墨燃的欲望与精力从来都很惊人,楚晚宁不知道这个人对宋秋桐是否也会这般无休无止地纠缠,他发泄出来的究竟是单纯的兽·欲还是只对自己一个人的渴切。

不重要。  

墨燃此时就躺在他身边,已经熟睡,和之前的那么多个长夜并无太多不同。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荒唐,要的也越来越多,做完之后不出去是常有的事情,第二日醒来,朝堂之前,还会再行一番云雨。    杀了他。  

可是力量相差的那么悬殊,楚晚宁不觉得自己会有胜算,哪怕就在枕边。  

再等一等吧。  他这样跟自己说。 

终归是要做两件事情,一件是杀人,另一件是自己抢在幕后黑手之前,先打开一次时空生死门,阻拦过去的墨燃近一步被长恨花吞噬。既然第一件无法立刻完成,他就去做第二件。    ——开启第一禁术,生死门。  

关于这门禁术,他脑中不知为何总隐约有些印象。结合墨燃找到的那一卷拓本,在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大致还原了咒诀原貌。但因为没有灵核,楚晚宁极难施展法术,好在他与九歌天生默契,哪怕没有灵核也能召唤。所以虽然摸索起来很困难,经历的挫折自然也不必多说。但总而言之,楚晚宁最后还是借九歌之力,撕开了一道极小的时空裂口。 

那是真正可以通往过去的缝隙。   

他靠近了,冥冥听到那缝隙中传来一声哨子响--

时空生死门,开门哨子响,闭门哨子响。和传闻中一模一样。 

他听到有个悠远空旷的嗓音在问他:“君往何处去?”

初时心如擂鼓,但真的船到桥头,竟忽地坦然。  

“君往何处去?”  

当那个声音再一次重复询问的时候,楚晚宁看了一眼歌舞已起的巫山殿——今日自己惹了墨燃大发雷霆,此刻墨燃已召了宋秋桐过去相陪,应当不会再寻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凤目有光:“我想回到墨燃刚刚中了八苦长恨花的那一年。”  

他尝试着,把话说的更清晰。 

“也就是长恨花还在第一阶段,一切都可以挽回的那一年。……你明白吗?” 

裂缝里无人答应,但就在楚晚宁将要失望时,一道光辉忽然亮起,时空隧道缓缓打开。  

一步踏进,天晕地旋。待一切复归平静,他睁开眼睛,面前恰有几瓣桃花飘落。 

他……他竟真的回到了多年以前!  

这个时候,死生之巅月白风清,是晚春时节。

“……”  楚晚宁站了一会儿,尽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然后拨开重重繁花,自裂缝中行出。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门派后山。扑鼻而来的是王夫人栽种的花草清香,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数千名弟子房内透出的光亮,在夜色里汇聚成静谧的银河。

故地重游,恍若一梦。  

楚晚宁立在原处,脸上虽无太多表情,但胸臆中却百感交集。他慢慢一路走下去,看着小弟子们嘻嘻哈哈地打闹而过,瞧见舞剑坪上璇玑长老正在和禄存长老比试切磋,过一个拐角,甚至瞧见王夫人养的那只名为菜包的胖猫,正蹲在墙垣上,伸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去细嗅着墙头盛开的月季花。  

他错了,不是恍如一梦。这些年,哪怕是在最好的梦里,他都没有能够回到这样的死生之巅。  

楚晚宁看着眼前的一步一景,独自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没有在夜里离开红莲水榭的习惯,于是并不太担心会遇到这个时空的自己。

走着走着,忽然见到迎面行来两个少年,一个明艳若芙蕖,一个耀眼如雀屏。  他原本就很缓慢的脚步,终于忍不住停落了。  

那是少年时代的薛蒙和师昧。

下卷 同归 第252章 【龙血山】裂魂

他们俩正在聊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彼此脸上都有轻松明快的笑意,薛蒙甚至抬手往师昧鬓发间放落一朵鹅黄白瓣的小花, 被师昧哭笑不得地摘落,他就哈哈笑出声来。  

“啊,师尊?”  

要闪身已经来不及,薛蒙转头时余光瞥见了他,先是一愣, 随后欣喜道:“难得这么晚了还能见到师尊。”一面说着,一面迎上前。 

师昧也笑着跟过来, 温柔知礼道:“问师尊安。”  

楚晚宁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想从容答应,可是尚未开口, 眼眶便红了,所幸夜很深, 有足够的黑暗为他遮掩。 

薛蒙颇有些猫儿一般的好奇:“师尊要去哪里?” 

“随……”嗓音出口,却是沙哑得不像话, 他忙住了嘴, 咳嗽一声, 缓了片刻才道, “随便走走。”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多问一句。 

“你们呢?”  

“我和师昧刚刚从无常镇回来。买了许多好吃的。”一提起这个,薛蒙就显得很高兴, “今儿有庙会呢,热闹得很。” 

换作这个时代的楚晚宁, 这对话就应当到此为止了。 

楚晚宁不会有过多的兴趣去了解这些少年人凑了什么热闹,买了什么吃食,为什么那么开心。 

他那时候淡淡的,与谁都若即若离,不爱去看一眼别人的私事琐事。  

但如今的楚晚宁,却觉得薛蒙也好,师昧也罢,他们的每一个字,每个神情,甚至是眼神里的每一缕光影都弥足珍贵。

他想再多看几眼,多听几句。 

这是他自己的红尘里,再也得不到的东西。   

于是他问:“买了什么?”  

“师尊想看吗?”薛蒙兴高采烈地就去翻自己的乾坤袋,献宝一般,“果丹皮,松子酥,桂花糖……” 

絮絮叨叨地数着,忽捧一把桂花糖,全都奉到楚晚宁手里。 

“买多了,这些都给师尊。”   

师昧也在一旁翻遍了自己的袋子,但他似乎没买几样东西,翻来翻去,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耳根便有些浮红。 

“……”   

楚晚宁道:“不用再给我了。”他拣了两三颗糖果,便把剩下的都还给了薛蒙。月色下,他的眼神几乎是湿润而温柔的。 

“已经够了。”  

他知时空生死门随时会闭合,他已经透支了九歌之力,再要打开并不容易。更何况那边也就只有一夜辰光,回去得迟了,怕被踏仙君察觉。 

摁捺住难平心绪,他问道:“墨燃呢?没和你们在一起?”  

两人面面相觑,薛蒙道:“午饭后就没看到他了。” 

师妹也道:“他这几天都没怎么跟我们在一起,大概是自己有些事要做吧。”  

楚晚宁于是去了弟子房,但房内无人,又去庙会寻,亦不得见。眼看时辰空耗,不仅愈发心焦。 

蹙着眉左思右想半天,忽地,他回忆起了一件事。 

他想到了。

墨燃该不会是去了……   

想了一半就没再想下去,这个火苗般窜上来的念头令他并不怎么舒服,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指节也不由自主地捏起。  

—— 

他记起了墨燃初入歧途时常去的一个地方。  

小半个时辰后,楚晚宁站在了一栋红紫相间的雕漆木楼外,楼悬朱匾,上书仙桃会君四个大字。 

这便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梨园仙桃楼了,此时夜已浓深,但花楼的璀璨华章方才开始。左右有客流涌进,大多是些样貌油腻的男子,涂脂抹粉的小生,而楚晚宁面目清冷,腰背挺直,站在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  

“客官,里边儿请。”  

“走一走看一看啊,今日有名角儿扮戏,湘潭来的名旦,歌不输当年荀风弱,舞不逊昔日段衣寒。八十文一场,前排加十文——”  

门口,小厮扯着嗓子在吆喝,身边有摇着文人扇的公子哥恰巧路过,嘲弄道:“真是大言不惭,什么名旦啊,也敢与当年的段荀两位乐仙叫板。”  

“就是,八十文一场还有脸和荀风弱齐名,荀风弱一场戏八百金都不够哦。”  

“这破戏园子又骗钱啦!”有更夫路过,挠着腋窝嘎嘎笑了起来。  

楚晚宁听不懂,听着也头疼。他干脆抬手撩帘,进了楼里。那里边儿正是绸灯高结,喧哗鼎沸。有人在听戏,有人在醉饮,有人在胭脂油彩涂抹出的魅艳温柔中沉浮。

戏子金声玉振,小倌玉肌生春。 

一楼戏台上,贵妃正醉了酒,花团锦簇。那戏子举手投足都是柔软哀戚,连带下头看客奉上无尽唏嘘感动。   

“好——!好!” 

“再来一段!!” 

楚晚宁被刺鼻的脂粉香腻熏得剑眉紧皱,脸色阴沉。凤目扫过,逡巡一圈,不见那少年人影。

他想,莫不是又猜错了去处?   

这时忙到脱不开身的鸨儿注意到了他,便如一只缤纷艳丽的彩蝶,翩然朝他行来,咧开一双抹着朱红丹霞的嘴,笑着招揽:  

“这位公子,听戏请上座,寻欢里屋瞧。”  

楚晚宁看了她一眼:“寻人。”  

“寻……”鸨儿一凝,笑容坠落,眼色就冷了三分,“寻人自便。”  

楚晚宁叹了口气,将腰间环佩取落,那是踏仙帝君赠与他的美玉,触手生温。他将玉递给鸨儿,重复道:“寻人。” 

鸨儿接过了,左右一看,溢彩流光,映得她眼睛都亮。 

她轻咳一声将玉收好,重新奉上笑容,比头前更是丰盛饱满:“公子要找谁?”   

“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楚晚宁道,“姓墨。”  

三楼绯容阁华毯绚缦,雕饰雍容。也难怪许多人愿意终夜买醉于此,只消将那银钱掷足,戏子佳人就编造一场罂粟花般的美梦,多少英雄化骨其中。若长夜可这样消磨,被温柔打发,谁又愿意面对人生的疮痍,现实之苦痛?  

“就是这间了。”鸨儿抬起染着豆蔻的狭长手指,将门上雕着“容九”二字的木牌翻过来。 

她抬起眼,玲珑心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楚晚宁,斟酌道:“公子先不忙,待奴家把九儿唤出来,再请公子去屋内与友相谈。”  

“……”  

连鸨娘都看得出他对他的在意。  

楚晚宁闭了闭眼:“劳烦你。”  

她便进去了,屋内似有人语,破碎不清。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身后跟一小倌,楚晚宁瞥了一眼,那名为容九的倌儿脸颊仍带着酡红,侧面瞧上去颇为眼熟,似乎像极了某个人。  容九与他低低行礼,便随着鸨儿离去了。    楚晚宁推扉而入,映入眼的是一片红红紫紫的颜色,看得人头皮发麻。屋里没有熏香,但有酒味。墨燃支着脸颊,侧卧于床榻上,细长的手指还在把玩着小泥壶上系着的红色穗子。那床榻也是红色的,很凌乱。最好不要去细想这上面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走过去,霜雪一般,立在这片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春情里。  

“唔……师尊来了?”   

“……”   

“坐下喝一杯酒吗?梨花白,好酒。保准没尝过。”  

楚晚宁道:“你醉了。”   

墨燃笑嘻嘻地,见那白衣男子走到自己床前。他确实是醉了,忽地伸手,胆大包天,去拽楚晚宁的腰封。  

“醉了好嘛,醉了天不怕地不怕,来来来,长夜漫漫,不如胡闹一场。”  

楚晚宁没再吭声,只是将少年墨燃从欲海一般浮红靡艳的床榻上提起来,手上青筋微凸。他是个有宗师风度的人,这种时候依然端重肃穆,唯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墨燃。” 

醺醺然的少年“唔”了一声,依旧是不明所以,甚至带着些没心没肺的笑。 

楚晚宁沙哑道:“我来迟了。”  

他把额头抵过去,指端轻动,刹那痛极—— 

在这种撕裂血肉的痛苦中,一把神武现世,海棠花木,尾梢卷起,七弦流光。好一把神木古琴。  

楚晚宁咬着后槽牙,让神武将其雄厚的灵力暂渡于他的身上,这种灵力对抗踏仙帝君简直是笑话,但也足以供他施展许多法术了。

他将墨燃的额头与自己贴紧,闭上眼睛。

然后他感受到了……墨燃的身体里确实有八苦长恨花的气息,眼前仿佛瞧见了一朵黑色的重瓣花朵,正扎根心脏,根须沿着血管脉络深埋。  

就是这朵长恨花。 

是一切罪恶的源泉。 

楚晚宁深吸一口气,依照古籍记载默念咒诀,而后一字一顿,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喝道: 

“魂断!”  

楚晚宁蓦地睁开眼,瞳底忽地浮起寒光。 

长恨花只能以魂魄之力抑制,他便如书上所说的那般,将自己的一半地魂生生斩断,从两人相抵的额头间传去,传到墨燃体内。 

周遭霎时狂风起,九歌竟作凤凰声。 

灵气大炽。  

墨燃……墨燃…… 

从前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如今,我来救你。

我渡你。   

撕碎的魂魄化作缕缕白色尘烟,不停地奔涌流淌。 

墨燃是失神的,楚晚宁是极痛的。 

额抵不断。 

我渡你……  

最后一缕强光消失,两人蓦地脱力。楚晚宁松了手,墨燃重重跌回床褥间。 

九歌也不见了,匿回楚晚宁的骨血之中。    骤失了一半地魂的他,极难维系神武的稳定。 

楚晚宁坐于榻旁,缓然阖上眼,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但他的内心是释然的,也是轻松的。  

他终于做到了改变命盘的第一步。

用灵魂之力,干扰还未深扎的八苦长恨花,不让墨燃再失本心。

时光溯回。他终于保护了他。  

楚晚宁不能久留,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阻止墨燃被长恨花吞噬,这件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他要做第二件事。 

他不知道幕后之人的能耐究竟大到什么地步,虽然目前那个人还不能撕开时空裂缝,但谨慎总是对的。  

——他要确保一旦灾难又起,自己能够恢复前世的记忆,及时与之相抗。 

所以这第二件事,便是找到了当年的自己。 

红莲水榭的所有叫啸禁咒对他都没有用,他轻而易举地就来到了里面。他立在半敞的轩窗前,看着屋内已经伏在桌上睡熟的那个白衣男人。 

夜游神做了一半,还在上漆。

……如果人间的苦恼只是应对这些小鬼小魔就好了。  

楚晚宁把自己已经撕裂的那半缕地魂,渡到了这个红尘的自己体内。 

原本这魂魄就是他自己的,所以睡着的人也不会有半点的不适应,他看着那缕洁白透亮的光芒飘过去,在“自己”周围笼上一层温和的光辉。慢慢地,光辉熄灭了,有风吹过来,将“楚晚宁”手边搁着的图纸吹落于地。   

“如果再有大灾,墨燃也应当不会与你为敌了。”他凭窗而立,轻声对里头的人说,“如今我已灵核碎裂,魂魄分离。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能改变我们那个时代,但你还可以。” 

屋内的人未醒。   

“我把三魂中最薄弱的地魂分为两半,一半给了你,一半给了墨燃。若你们一生顺遂,这两半魂魄就不会对你们有太多影响。不过若八苦长恨持续侵入,或者人间有乱,那么我就会设法让这缕魂魄重新糅合在一起。”  

如果他没有预估错,魂魄重合的那一刻,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就会彻底被摧毁拔除。而他也将在地魂合二为一之后,恢复前世的记忆。  

楚晚宁道:“不要怨我将这些事情分给你。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不用再想起,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低声叹了口气。  

然后他去做了第三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最后的屏障——他去找到了怀罪。交给了怀罪一只自己早就开始炼制的香炉。 

那个香炉里,他施加了合魂之术。这种秘术会汲取他潜意识里最深刻的一段回忆,来刺激两半被撕裂的魂魄再次相融。  

楚晚宁不是很清楚自己最深的回忆是什么。他觉得有太多了。或许是当年师徒决裂时的一场大战,或许是败于墨燃手下之后被做成血滴漏的那段经历,或许是第一次在墨燃身下受辱的苦痛。  太多了。  人有的时候连自己都未必看得清自己。 

他叮嘱怀罪将香炉封存于龙血山洞窟。若见红尘有异,就一定要将自己和墨燃一同带往此地。

做完这一切,楚晚宁的时间也到了。时空是有自愈之力的,若非破坏性的撕裂,缝隙是会合拢的。  

他其实很想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干干净净,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太平人间。 

但楚晚宁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他不会为了一己私心,为了贪恋温暖而做出违背禁术道义的事情。  

他离开了。 

留江山好梦在身后远离,没有再回头。   

“楚宗师。” 

重返自己的时代,楚晚宁刚刚从后山裂缝中出来,掩去灵力痕迹,就看到青石小径有个朱衣男子行来。正是贴身服侍墨燃的那个老奴刘公。 

“宗师去哪里了?教陛下好找。”   

楚晚宁问:“他人呢?”   

“在红莲水榭里。”  

寻过去的时候,墨燃正闭目坐在紫藤花架下,见他推扉而入,就慢慢抬起了脸。朝他略一招手。

“过来。”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神色淡漠如常:“曲子听得不如意?这么早就散了场。”  

“也没什么如意不如意的。”墨燃道,“听来听去,也就那么几个调子。倦了。”   

袍袖舒开,将楚晚宁抬手拽入怀中,墨燃也并没有去过问他究竟去了哪里。毕竟楚晚宁向来不驯顺,若一直待在水榭里不走动反倒奇怪。  

他强制着让楚晚宁坐在他自己腿上,亲了亲怀中男人的脸颊,而后把埋入了男人脖颈间。 

“本座方才做了个梦。”  “嗯?” 

“……梦里,是你在手把手教我写字。” 

楚晚宁一怔,心跳骤然失速。但此刻踏仙君沉溺于自我回忆,端的是无法自拔,所以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只继续讲着,语气清淡,却带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素淡忧伤。

“一个字,四五遍我都没有写好,你很生气,但也没有放弃我。”墨燃说,“后来你握着我的手,窗外有花飘进来,我看到……” 

他太过沉溺于那一场大梦中,甚至没有再自称为本座。 

墨燃顿了顿,神情须臾间竟是青稚的。   

“我看到纸上写着,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他说到这里,忽地咧嘴笑了。那笑容说不上是快慰还是狰狞。 

“这种事情也只有做梦才能见着了。”  

他抬头,对上楚晚宁满载心事的那双眼,渐渐地,就又恢复了属于踏仙君的那股子冷意:“知道本座为什么忽然想见你吗?”  

“……”  

手伸上来,触及楚晚宁微凉的脸颊。  

“在那个梦里,你的样子很好看。”踏仙君淡淡的,“好看到本座甚至都无法忘怀。所以本座想来看一看真正的你。”  

楚晚宁垂下眼帘。   

“我怕我不恨你,我要恨你的。”墨燃说,“不然我……” 

忽然语塞,不然什么? 

不然我会再也无法自宽,不然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下去,不然我会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一场残破的人生。

我必须恨你,我没有改变,也没有恨错。  

“晚宁。”他最后阖目喟叹,“这世上终究只剩下我和你了。”  

一时间心如刀绞,楚晚宁待要说话,忽然觉得自万丈悬崖边一脚踩空,失足跌落,忽的梦醒! 

楚晚宁蓦然睁眼,撞入瞳中的是一片漆黑,他可以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冷汗涔涔,踏仙帝君那张悒郁而森寒的脸庞仿佛还在眼前。

他浑身发抖,微微喘息着,涌入的前世回忆让他背后寒毛倒竖,让他栗然发颤,偏生这些回忆还不止息,还在继续疯狂地朝他扑杀而来。  

喉结攒动,他……在哪里? 

他在哪里…… 

为什么看不到?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

意识纷乱,过来好一会儿,楚晚宁才终于模糊想起了龙血山的事情。  

他慢慢反应回神,喃喃着:“墨燃……”   

而就在此时,脸颊忽地被一只温凉柔腻的手掌触碰。 

那只手执起他的下巴,伸出拇指,磨蹭着他的嘴唇。楚晚宁听到一个明显施加过换音术的声嗓,在轻轻对他笑着。  

“等你好久,你总算是醒了。”

下卷 同归 第253章.【龙血山】混账

“等你好久,你总算是醒了。”

寂静的屋子里,这个嗓音古怪而扭曲。如果楚晚宁能睁眼看到,就会发现师妹正坐于榻边,笑眯眯地凝视着他,像蜘蛛瞧着落入网里的生灵。

“怎么样,睡得舒坦吗?”

楚晚宁没有立刻回答,动弹了一下,发现自己此刻灵力只恢复了两成不到,而且还被捆仙绳缚住了双手,拿黑绸带蒙住了眼。

“……”

此时惊慌并无用途,楚晚宁向来无畏,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何种结果,所以也知道该怎样从容应对。他这两辈子,只在一人面前茫然过。

除了那个人,谁都不会让他兵荒马乱。

于是楚晚宁沉默着,慢慢捋着破碎的记忆和昏迷前的情形。之前意识浮沉,他曾断续听到了一些周围的动静,现在他尽力将那些残言碎语拼凑在一起。

而就在此时,密室的大门轰隆洞开,南宫柳回来了。他捧着一堆新鲜水灵的橘子,一进门就嚷嚷:“挚友哥哥,橘子摘来啦。我挑的都是底下有小圈儿的,这种吃起来格外甜……”话没说完,看见床上的楚晚宁,“啊?宠妃哥哥醒了?”

听到这般称呼,楚晚宁原本就很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宠妃……楚妃么?

那么所谓的挚友哥哥是……

师昧接过南宫柳递来的橘子,笑着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说道:“你做的不错。但我和这位楚贵妃正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自己玩一会儿。”

“我不能留在这里玩儿吗?我可以帮你们剥橘子的。”

“你留着不好。”师昧道,“有些话大人可以听,小孩子听不得。”

南宫柳就懵懵懂懂地咕哝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屋内一时很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间或还有烛花噼啪的声响。

师昧挑了一只橘子,娴熟地去皮,剥去白丝。他做这些的时候,便如话家常般与楚晚宁闲聊着:“听出刚刚那个人是谁了吗?”

“……”

“他的声音,你应该是不陌生的。”

将橘子剥好,递到楚晚宁唇边:“尝尝看,这蛟山上的橘子,是徐霜林亲手种的,他于此道甚是精通,应当很甜。”

楚晚宁把脸转过去。

师昧慢悠悠道:“你看你,一醒来就发脾气。”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冰冷道:“他人呢?”

“谁?”

“你知道我说谁。”

师昧微挑眉峰:“你想问墨燃?”

“……”

见他沉默,师昧便温柔地笑了:“你对他还真是上心。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找他,连我是谁都不先问一句。为了一个作践你半生的人,不值得吧。”

被蒙眼绑缚住的男人嘴唇抿了抿,下巴的线条就愈发显得很憔悴伶仃。

师昧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胸腔内的邪火渐盛。但他自诩从容,做什么都不会操之过急。

人进食应当优雅,不露牙齿,不滴残渣。像踏仙君那种血肉骨头一起吞落的吃法太过仓促,美味还未细细咀嚼,便只剩一只空碗。

那是饿狗投胎,师明净看不上。

所以他下边儿都起火了,却还是慢悠悠地给他自己的天菜淋着鲜汁,揉搓肉质的纹理。只待烹到酥香,再小口送入腹里。

“另外问一句闲话。送到嘴边的橘子你难道都不愿意吃吗?”师昧轻笑,“你这么倔,从前是怎么服侍踏仙帝君的?”

“拿开。”

“我觉得你还是吃下去比较好,这些天滴水未进,你嘴唇都开裂了。”

楚晚宁却只咬牙道:“墨燃呢?”

师昧盯着他瞧了几许,慢慢的,不再笑了。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无论是有记忆还是没记忆,你眼里都只有墨燃。师……”尊字未出口,已知失语,立即止住。

但却漏过了楚晚宁的一丝颤抖。

师昧眯起眼睛:“你跟我说说,墨燃他到底好在哪里?”

他俯视着楚晚宁,看到他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在慢慢消退。

“那个人,做事冲动,没有头脑,想法天真可笑,品性也并非上乘。你看上了他什么?”

“……”

“脸?灵力?嘴甜?”

到底是隐忍了这么久的兽/欲,越往后说,语气里的腥气就越明显。

尤其看到楚晚宁开始咬着嘴唇,似乎试图压抑着某些情绪的时候,师昧就愈发感到口干舌燥。

言语开始往更狎昵的方向横行。

“还是他在床上的能耐?”

楚晚宁苍白的脸颊上浮起怒意,因着愤怒而涨红:“住口。”

师昧并没打算住口。好不容易到手的男人,不玩个彻底,凭什么停落?他笑眯眯地说:“楚妃还不知道前世你死了之后,墨燃给了你一个卿贞的谥号吧。”

他饶有兴趣地捕捉着楚晚宁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眉眼越弯越盛。

“听起来是有些好笑,不过倒也算贴切。说到底,这辈子上辈子,你的确都干干净净的,只被他一个人玷污过。不过这样一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比较。”师昧慢条斯理的,“你不曾试过别人,自然只会觉得他最好。”

指尖寸寸往下滑。

鼻尖,嘴唇,下巴,喉结。

楚晚宁在细微地颤抖,腕上青筋暴突,想要挣脱捆仙索的绑缚,却终究是动弹不得。

“别白费力气了。楚贵妃想要松绑也好,想要知道墨燃的下落也好,我都可以满足你。”话锋一转,“不过呢,你好歹是我的战利品,总得先陪我玩上一局吧?”

“……你想做什么。”

师昧笑了:“我想让你的心思从那个人身上分一点点出来。别老想着他了,想想我,怎么样?”

“你便是前世那个下蛊之人。还有什么可想的。”

如果细听的话,可以听出楚晚宁声音里的沉窒和痛楚。

楚晚宁似乎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某种情绪,但是压制不住,就快喷薄而出。

师昧笑道:“不错,是我。但是楚妃何不猜一猜,我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你想说就说,不说就罢。”

“唉,什么时候你才能不凶啊。”师昧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吧,楚贵妃曾言,大赌伤身,小赌怡情,但要来就来伤身的。不如我们来赌一赌。”

“……”

“不过,”师昧顿了顿,“在开始之前,我还得稍行冒犯,先看一眼你穿了几件衣裳。”

见楚晚宁虽不吭声,但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庞线条却不由自主地绷紧,师昧的神情就更柔和了,他一件件地数过去,最后数出来衣袍腰封一共五样。

“那便给你五次机会,若是五次之内,你答对了,我就告诉你墨燃的下落。”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你每答错一次,我就除去你的一件衣服。如果等五件衣裳都除完了,楚妃都还没有答出来,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笑了笑,淡粉色的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而后他就静静地坐着,等着楚晚宁的猜测。楚晚宁不说话,他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继续等着。

此刻他很闲,他有的是时间。

但是,随着一点又一点的光阴过去,楚晚宁仍是不作任何回应。师昧的眉毛就扬了起来——他有的是时间,但未必就会有耐心。

“你倒是猜啊。”

楚晚宁终于道:“滚。”

师昧的脸色便阴郁了下来:“……如今是你在我手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自己应该清楚。”

“……”

“楚晚宁。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筹码。踏仙帝君脑子不好,或许会计较不过你,有时候就由着你去了,但我不一样。”

师昧冷冷道:“你在我手里,还是乖一些会比较好。”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楚晚宁仍不吭声,语气便愈硬:“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你一直不说话,我就会拿你没办法。”

说着,纤细冷白的手指已抚上来,搭上了楚晚宁的腰封。而后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封带,指尖滑过去,犹如刀锋在切割鱼肉。

“听着,我数到三,要是你再不开口,后果就自己担负。”师昧说着,眼底留过细细的光。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是希望楚晚宁猜到,还是不希望楚晚宁猜到。但猜不猜得到,这个时候都不再重要了。一切都无法回头,而他只想着该用一种怎样的方式揭开自己的真面目。

一定要足够刺激,足够血淋淋,毕竟眼前这个男人跟自己博弈了两辈子,如今他赢了,他要仔细舔舐胜利的果实。

“一。”

眼前似有胜利的浮光起。

“二。”

楚晚宁会怎样?愤怒?悲恸?怖惧?

他拭目以待,唇齿轻启。

“三……好了,楚妃真是贞烈的很,也难怪踏仙君会要你要上瘾。”师昧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既然你不猜,那么我们就来些粗暴的。你……”

“华碧楠。”

声嗓冰冷。

师昧的手指微微一顿,原本欲解楚晚宁腰封的动作便凝住了,而后他笑了笑:“猜对了一半。继续?”

“……”

他透出一种狐似的狡黠,这种狡黠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猥琐,但师昧是那样优雅,无论什么时候都如照水荷花。

他笃信楚晚宁不会猜到最后一层真相,他踌躇满志,他——

“我宁愿你是真的死了。”

师昧脸上的笑容凝冻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你说什么。”

床榻上的那个人声音很冷,没有半点热气。

“上辈子,那次天裂,那场大雪。我宁愿你是真的死了。”

师昧盯着他,备好的一腹唱词,忽然无处倾泻,竟成失语。

他已抬起一半的手就这样悬于空中,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忽然无所适从。

“师明净。”一声轻轻的叹息,却如蜂刺蛰中了恍惚的人,“是不是你。”

“……”

虽然是疑问的句子,却没有一星半点上扬的语音。

师昧低垂睫帘,一时无人能瞧清他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一声:“我没死,让你失望了。”

他不想服输,但语气里已有了些意兴阑珊。

师昧道:“我确实就是上辈子来的师明净。来自于你的前世,踏仙君的那个世界。与这辈子一直陪在你们身边的那位小朋友,并非同一人。”顿了顿,“说话算话,给你松绑。”

他说着解开了捆仙绳,而后将手覆在楚晚宁遮目的绸带上,略一用力,摘了下来。

桃花眼对上凤眼,两相对望,古井无波。

“问师尊安。”

楚晚宁心中已有准备,此时不过是愈发阴郁,他看着他:“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尊。”

听他这样说,师昧便温柔地笑了起来,只不过这时才方知他的温柔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把锋利的匕首。

“嗯,当然知道。君为我掌伞,我未曾忘怀。”

楚晚宁看起来很虚弱,但这改变不了他眉目间天生的狠倔。他就这样盯了师昧半晌,唇齿启合,字句碾碎,极冷:“你混账。”

师昧笑道:“承让。”顿了顿,复又问,“不过师尊是从什么时候猜到我身份的?上辈子?”

楚晚宁不答,只冰冷冷地望着他。

那眼睛里确有愤恨,但最茂盛的却是失望。

师昧思忖着:“不对,不会是上辈子。如果上辈子你已知道我就是华碧楠,你理当在撕开时空裂缝时告诉怀罪。”

他抬起睫羽:“是这辈子。或者说,就是不久前?……你在龙血山的时候,是不是多少听到了我和墨燃的对话。”

“……”

“算了,这不重要啦。”师昧笑了笑,“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你都在我掌心里了,再也逃不掉。”

楚晚宁愈发沉默。

其实三个徒弟里面,他最看不透的就是师昧。他当时愿意收这个徒弟,是因为师昧恭顺,温柔,能急人之急,忧人之忧,能温和地善待他人。这些是令楚晚宁十分佩服的气度。他自己做不到,于是倍加欣赏,所以收了这个徒儿。

不过有些时候,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比如,薛正雍说师昧是自己在战乱中捡来的孤儿,但师昧讲起自己身世的时候偶尔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那种姿态,很像是有人撒了谎,然后忘了细节。

还有些时候,师昧对事物表露出的态度会突然有些古怪——好像被驯化好了的猛犬,看似乖顺,但只要一闻到血腥味,就忍不住目露凶光。

不过观察了几年,从未见师昧有任何不义之举,楚晚宁就觉得是自己眼花,是自己将花团锦簇,看成了青面獠牙。

他这个人就像刺猬,浑身都很尖锐,唯有腹部是柔软的。

他把他的徒弟也好,把所有待他好的人,都藏匿到了柔软的肚子底下。

关于师昧,他曾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徘徊过,他也曾有所保留,有所试探,但后来还是选择了信任。于是刀子从刺猬的腹部扎入,流了一地的热血。

师昧盘问着:“以前的事情,你想起来了多少?”

“……”

又问:“你当年袖手旁观不好吗?何苦阻我。”

“……”

前世的恼恨太多了,终于今生可以叩问,师昧竟是不愿停落,无休无止:“你为什么最后不杀了踏仙帝君,还助他转世重生?”

听到最后一句,楚晚宁终于抬起眼眸:“他跟你不一样。”

师昧微顿:“有什么不一样的。若说我心思歹毒,他又何尝不是满手鲜血?”

楚晚宁盯着他:“你下的蛊,你自己清楚。”

“那又怎样?就算是我下的蛊,难道不是他杀的人?”师昧说,“前世你是亲眼见到的,半壁江山的性命,薛正雍、王初晴、姜曦、叶忘昔……这些人是死在谁手下的啊?”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瞧着自己十指修狭,指甲圆润。

好一双细腻干净的指掌,柔弱细致,纤尘不染。

师昧乜过眼,笑道:“难道是我吗?”

“……”怒火腾燃,竟一时无言。

“我可不想屠儒风门,也没想过要杀薛正雍。所以讨债索命也不该找我。”师昧道,“我干了什么?不过就是给他种了朵蛊花而已。我活这么大,还没亲手杀过人呢。”

师昧继续笑眯眯道:“所以说到底,刀是他拿的,人是他捅的。跟我没多大关系,那八苦长恨花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新的仇恨。他所有的欲念都属于他自己,蛊咒只不过能将其放大。若这帐要算我身上,我好委屈。”

他每说一句话,楚晚宁心中的恶心就增添一分,最后听他竟觉得自己委屈,楚晚宁蓦地抬眼,目如寒冰:“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是他动的手,师尊凭什么怨我?”

“他本身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师昧道:“他本身是个什么人我当然清楚,不清楚的恐怕是师尊你。”

橘子有一缕白丝卡在了指缝里,师昧嫌脏,掏出洁白的帕绢细细擦拭着,然后一一枚举道:“墨燃为何会去屠儒风门?因为他心里有恨。墨燃为什么能杀薛正雍?因为他心里有畏。墨燃为何会折辱你?因为他心里有欲。”

师昧说着,抬睫瞟了一眼楚晚宁:“别人捅他一刀,他做不到宽恕。别人把好处给他,他做不到拒绝。美人当前,他做不到寡欲——这就是他的本性。”

楚晚宁咬牙道:“师明净。你抹去他至纯善念,将他心中恨欲扩诸万倍,然后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他本身欲念,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笑吗?谁的恨意放大极致后不会毁天灭地,你吗?”

“那谁又让他自己有仇恨?谁又让他自己骨子里有野心?谁又让他本身有欲念呢?”师昧笑道,“有本事他心如赤子,什么坏心眼都没有过,那长恨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啊。所以还是该怪他心思不干净。不过是个俗人而已。”

听到这里楚晚宁的脸色已非常难看,正欲开口再言,又听师昧补了一句。

“人要为自己的欲念负责,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

如果说先前楚晚宁还想与他说话,到了这句,却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必要说,也不值得说了。楚晚宁把脸转了开去。

师昧见他神情,摇了摇头:“师尊,你太偏袒他了。”

“……”

“在你眼里,他做什么都有理由,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你告诉我,我该理解谁。”楚晚宁冰冷至极,“你吗?”

“……”师昧静了片刻,笑着,“所以师尊还是喜欢他的?”

楚晚宁的目光犹如冰湖映月。

“所以,前世今生,我与师尊博弈两辈子,哪怕赢了,也依旧比不过他。”

楚晚宁冷淡地:“你拿什么与他比。”

师昧眯起眼睛:“你对我当真只有这么几句评价吗?就没有别的了?”

楚晚宁没有立刻回他,看他神情,他似乎是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后他掀起睫毛帘子,极冷极静。

“有。”

师昧就笑了:“是什么?”

楚晚宁面无表情道:“你不用跟墨燃比,你甚至比不过徐霜林。他至少尚存情意,敢做敢认。他不像你,华碧楠。”

到最后,他甚至都没有再称他为师明净。

楚晚宁道:“你就是个混账。”

下卷 同归 第254章 【龙血山】想你

师昧蓦地住了口, 雪白的脸颊微微抽搐,类似于被掌掴般的羞辱。但他还是抿了下嘴唇:“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给我。”  

说着, 手又摸上楚晚宁的下颌,却被楚晚宁如触蛇蝎般避开了。  

师昧眯起眼睛,有一瞬间他脸上风雨欲来,但最后还是熄作毫无波澜的湖海。 

“不说这个了。”恢复了平静之后,师妹便还是温和的那张脸, “反正你也就是一个死脑筋。前世你本来是想杀了他的吧?不过临到头,又没有忍心。你甚至在临死前把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灵魂, 全部打入了他的心里。”  

师昧没有说错, 那一年昆仑雪域的生死交战,楚晚宁最后一次以指尖轻触墨燃的额头, 渡进的其实是自己已经四分五裂的残魂。 

他这一生,到头来灵魂溢散, 一缕留在了过去的墨燃体内,一缕留给了过去的自己, 剩下的所有, 他都抱着渺茫的希望, 渡给了踏仙帝君。  

楚晚宁根本不知道蛊花到了第三阶段还能怎样破除, 但既然那花朵需要施咒者的灵魂浇灌才能绽放,那么注入自己的魂灵,或许会有所改变吧…… 

他已不过残躯一具, 该做的,能做的, 都已尽力。他从来杀伐决断,唯一的心软,就是墨微雨。 

因为还有一线希望可以救赎,所以到最后,他仍是没有杀他。他不惜献出自己支离破碎的魂魄,只希望能将曾经的墨燃带回人间。

尽管当时他并不清楚这是否有用。  

似乎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师昧笑了笑:“你那样做,虽不能拔除墨燃胸中蛊虫,但确实可以扰乱他的心绪,令他善恶交念,最终如疯如魔,自戕而死。”  

“……” 

楚晚宁神情微动,抬起眼。 

其实联系在蛟山遇到的那个没有心跳的踏仙君,他就多少已猜到了前世墨燃的结局,但真的听到“自戕而死”四个字的时候,他心中仍是钝痛的。  

师昧看着他,继续道:“师尊,你做到了,你确实保护了他,甚至不知怎么回事,他的魂魄居然还重生到了过去。唉,我至今仍想不明白,当时你也就是个废人,究竟是怎么毁了我计划的?你啊……你真令我吃惊。”  

他柔软如蒲草的睫毛垂落,靠近了,似乎想要亲吻楚晚宁。  

楚晚宁蓦地回神,疾电般抬起手,扼住他的喉管,手背筋脉暴突。 

师昧半点神色都没变,他漫不经心地捏住楚晚宁的手腕,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楚晚宁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笑了起来:“怎么?师尊还想毁我第二次,第三次吗?只可惜现在为时已晚,已经不可能了。” 

话音方落,只听得蛇音嘶嘶,一条金环蛇从师昧宽大的袖中游曳而出,冲着楚晚宁的胳膊狠咬下一口。  

那蛇也不知是受过怎样的淬喂,只一啄,剧痛难当。  楚晚宁手上脱力,被师昧握着腕子,以一个比先前更屈辱的姿势绑在了床柱上。  

“你不必担心,此蛇无毒。”师昧捆了他的双手,而后施施然坐起来,冷白的手指尖抚摸过金环蛇的蛇身,桃花眼乜斜,“这条蛇是专门为你饲喂,咬一口你就会浑身无力。我敬畏师尊,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师昧一抬手,滑蛇潜入袖中,消失不见。   

“说起来,前世迫于无奈,让你陪在墨微雨身边那么久,我其实很不情愿。”他站起身,指尖从容,竟开始除落自己的斗篷,而后是外袍,而后……  

楚晚宁脸色陡变,竟是恶心的不行:“师明净——!”  

师昧只是柔和微笑,朝着楚晚宁走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前世你们成亲的时候,我还以华碧楠的身份去参加了筵席呢。”  

“!”  

“踏仙君虽然有他的私心,给你披了红绸,让宾客看不清你的容貌,只知他娶了个楚妃,但我知道那是你。所以那天酒席散后,我没有走,我去了红莲水榭——后来他进来了。”  

师昧眼中闪动着精光。  

“那时候,他虽已被我用蛊虫控制,但思维情绪皆能自主,所以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我躲了起来,并没有离开。” 

楚晚宁在细密地发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极度的恶心。  

师昧坐下来,一双微凉纤长的手慢慢抚摸过他的胸膛:“你知道吗?” 

他嗓音微哑,眼里竟有些贪婪味道。 

指尖一寸一寸下挪,停在楚晚宁腹部,开始解那腰封。 

“你那天晚上,躺在他身下,被他涂了情药,干到浪·叫的样子……啧,真是。”师昧的眼梢红了,是欲,“让我渴了两辈子。” 

楚晚宁只觉耻辱至极,可是两世记忆重合损耗极大,又被金环蛇咬了一口,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银牙咬碎:“师明净,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师昧轻笑出声:“上个床而已,何至于这么凶,反正你都已经被自己的徒弟睡过了。就不要再故作矜持了吧?”   

“滚出去!!” 

“趴下来服侍一个徒弟,或者两个,都是一样的。”师昧从容不迫,“我都不介意,你又何不好好享受?也许我技术不比他差呢。” 

“你给我——”  

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给我滚出去。”  

楚晚宁如遭雷殁,蓦地抬头,石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怀抱黑金陌刀,逆光立在半敞的密室门外,瞧上去森寒高大,腰背笔挺。 

师昧眯起眼睛:“是你……?这么快?”  

那人沉重的步子跨入,裹挟着寒气,一时间室内灯火摇曳,烛光照在他黑色修身皮甲战袍上也是冷的。这时候总算能看清他的模样了。他有一双修狭长腿,被战靴贴合包裹着,劲瘦腰间束着银色龙首护带,坠有纯银暗器匣,腕上有锋锐护手刺,戴着玄色龙鳞手套。 

再往上,是一张容貌英俊的脸,眉目间的英气近乎奢侈——    踏仙帝君! 

帝君周身散发着一种瘆人的寒气与血腥气,好像刚从沙场归来。 

他抬起眼,苍白的颊上甚至还沾着鲜血,一双眼睛如刺刀,盯着床榻上的两个人。

准确的说,他应该只是扫了楚晚宁一眼,而后眼神直刺师明净,寒光熠熠。  

“滚。”    师昧看到他进了屋内,先是脸上一冷,而后直起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让你去孤月夜杀的人,都杀了?”  

“没杀过瘾。”踏仙君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白齿森森,咬着手套边沿,将其摘落,露出下面骨骼修匀的手。他把染血的手套往桌上一扔,盯着师昧,阴鸷道,“识相点。本座手下的冤魂不多你一个。”  

师昧脸色也不好看,道:“你最好弄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  

“本座只分得清自己究竟开不开心。”踏仙君冷冷道,“你上错床了,起开。”  

“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呼三喝四了?” 

踏仙君危险道:“本座向来如此。”  

师昧似乎有些薄怒,眼中鳞光闪动:“……我是你主人!”   

“是又如何?蛟山属本座之地,榻上是本座之人。”踏仙君眼珠往下,睥睨师明净,嘴角甚至带着些嘲讽,“主人。请您滚。” 

踏仙帝君和师明净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花火四溅。楚晚宁则有些不知状况如何,在一旁沉默着观察。 

师明净方才说踏仙君已经死了,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棋子?活傀儡? 

还有,他当年设法压制的,明明是这辈子这个“墨燃”身上的蛊虫。而上辈子的帝君,因为入蛊太深,早已恢复不了正常了。所以按理而言,他应该深爱师昧深爱到无法自拔。    可听这语气,踏仙帝君竟没有把师明净当做个东西。  

……以及,所谓的主人,又是怎么回事?  

师昧盯着踏仙君看了一会儿,而后嗤笑,起身披衣。 

楚晚宁不知道的事情,他却很清楚。  

——上辈子墨燃自裁身亡,自己顿时失去了爪牙,他便将墨燃的尸身与体内残留的识魂一同用药炼化,做成了一个活死人。这个活死人与珍珑棋很相似,同样愿意听他使唤,并且保留着生前所有的意识。

但不知哪里出了错误,或许因为生前受到的摧折太大,又或许他这一生遭受的逆改太多,身体早已残破不堪,总而言之,在这个活死人踏仙君心里——关于师昧的认知是极其混乱的,他一会儿觉得师昧活着,一会儿又会认为师昧死了,有时候甚至还会暂时忘记掉师昧是谁。  所以哪怕面对面瞧着华碧楠的脸,踏仙君也不会意识到这就是师昧,而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主人”。  并且他还不怎么愿意听主人的话。   

“真是拿你没办法。” 

师昧走上前去,戳了踏仙君的额头一下:“魂散!” 

一声厉喝,这个动作后,踏仙君一僵,原本犀锐的目光突然变得涣散,在瞬间失去了焦距。 

“明明是我做的傀儡,越来越不听话,总是与我唱反调,还妄图反噬我。”师昧拍了拍他冰冷的脸,“不过算了,我也不怪你,你本就不是个完整的‘人’。” 

踏仙君:“……”   

“姑且忍一忍。”师昧道,“等过段日子,我拿到了那样东西,将你回炉重塑,你也就乖了。”  

他说完这句话,对踏仙君的操控力就到了极限。这个恢复速度让师昧的脸色愈发阴郁,他没有想到只是这么短的时间,踏仙君的瞳仁就又恢复了光华,甚至比先前更坚决,更森冷。 

这种森冷威压的目光在师昧身上聚焦,踏仙君顿了一下,微眯眼瞳,而后鼻梁皱起,神情类似与伺食的猎豹:“嗯?你怎么还没滚?”

说着,修狭手指捏上不归刀柄。  

“杵着给本座当靶子?”  

师昧不与他再多言,或者说踏仙君的戾气深重,饶是“主人”,师明净也自知勒不住他脖颈上的缰绳。

这个黑暗之主,若真疯起来是很可怕的。   

师昧离开了。   

他走之后,踏仙君盯着床榻上的楚晚宁看了好一会儿,神情微妙而古怪,似乎极力在克制些什么,又忍不住渴望些什么。 

最后他坐下来,伸出手,握上了楚晚宁的腰。  

“我……”  

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于是抿了抿嘴唇,又改口。 

“你……”  

楚晚宁望着他,但是四目相对了很久,依然没有下文,他就缓缓地,眨了眨略显酸涩的眼睛。   

“咳,本座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你说。” 

踏仙君踟蹰片刻,斩钉截铁道:“其实也不是很重要,还是不说了。”  

“……”  

过了一会儿,又以一种更为坚定的神态开口:“也无所谓重要不重要。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楚晚宁:“……”  

“其实本座想说……”踏仙君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极其生硬地开口,“本座想说,过了这么多年,似乎……是有那么一些想你……”

他很快又补上一句,“不过想的不多,也就一点点。” 

他只讲了这两句话,那张英俊又苍白的脸上就立刻露出了后悔极了的表情。

楚晚宁怔怔望着他,两辈子的灵魂与记忆交织之下,他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个男人。  

但踏仙君也没有给他时间多思索。 

他似乎有些烦躁,干脆解开楚晚宁手上的绳索,把人拉过来,一只大手抚上楚晚宁的后脑,拽着摸着,而后一个浓重的吻就这样急躁而缠绵地印了下来。

踏仙君唇齿冰冷,但欲望却是火热的。   

在这个冒进而焦急的亲吻里,前尘往事层峦叠覆。

楚晚宁被他亲吻着,这两个人,两段残破缺失的魂灵,隔着两辈子的尘缘,终于又吻在一起,缠绕在一起。 

被踏仙君抱在怀里密实亲吻的时候,楚晚宁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捕捞不住。  

但最后,他知道自己眼眶是湿润的。 

对错也好,善恶也罢,一切都难界定,一切都不再清晰。  

但与这个不再有体温的男人接吻时,他是知道的。

踏仙君没有骗他。 

墨燃没有骗他。 

他是真的想他了。

下卷 同归 第255章 【龙血山】领罪

一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 踏仙君才放开他。楚晚宁原以为他会就此罢休,却不料嘴唇方才离开, 复又触上。 

如此反复了好多次,踏仙君总算餍足,他舔了舔嘴唇,漆黑的眼眸凝望着楚晚宁的脸。  

“没变,是你。” 

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 遇到的变故也太大。楚晚宁静了片刻,才终于沙哑开口:“……过去的事情, 你都还记得?”  

“自然。”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踏仙帝君的神情便有些阴郁:“十大门派联手围攻, 本座甚厌。”  

“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踏仙君眉宇间的阴森稍稍淡去,却笼上另一层灰翳:“踏雪宫你阻我大事, 本座甚恨。” 

楚晚宁又问:“那么,你记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华碧楠施救。”  

“具体如何?”  

“这个自……”然却没有再说出口, 踏仙君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怔忡。但这种怔忡也没有持续太久,他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 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踏仙君皱眉道:“你刚刚说什么?”  

楚晚宁就不吭声了。 

他差不多知道师昧究竟对这具身体做了什么, 自古人心最难掌控, 墨燃死后,师昧做不到完全驾驭这具尸身的情感,也不敢将墨燃本就错乱的记忆打得更加支离, 所以只好选择极少部分会影响到墨燃听命的重要事情,将之抹除。  

眼前这个踏仙帝君, 恐怕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利器。

楚晚宁合上眼眸,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喉间就涌上一阵腥甜。他剧烈咳嗽起来。  

“墨燃……”他唇间染着血,抬起含着水雾的眼,“别再替人做事了。你已是一具躯壳,早当安息。你……咳咳。”  

眼前阵阵发黑,那些零散的碎片又开始上涌。  

你应当回到过去了,你已当长眠地底,这里不属于你。  

但是这句话却是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口,楚晚宁只动了动嘴唇,意识就又开始涣散—— 

最后他只看到踏仙君蹙着眉头,正和自己说着什么,那张英俊而苍白的脸庞似有些躁急。  

“楚晚宁,”他模糊听到他在唤他,一如前世,“晚宁……”  

他闭上眼睛,灵魂再度融合的疼痛又侵袭而来,接下来的事,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千山外,林木萧瑟。 

蜀中这几日一直在下着淅沥小雨,连带着驿站木棂都生出一层细霉,从驿站小窗望出去,成串的水珠自竹叶上滴落,坠在潭里,泛开点点涟漪。  

忽然,一双鞋履踩进积水中,天光云影破碎。  

墨宗师出现在了死生之巅的曲回山道前。   

自龙血山惊变后,他的灵力不曾恢复,无法御剑,他因忧心死生之巅安危,从龙血山马不停蹄赶回去,一共花了四天时间。   

这一路上,他其实想了很多事情。 

比如自己缘何会重生,比如前世的楚晚宁为何要在龙血山石洞布下这种玄机,比如师昧。 

想了很久,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原本就不是个聪慧的人,如今备受煎熬、左右忧心,就愈发无法安静下来细细思考——师昧终究是懂他的,楚晚宁是他的软肋,只要楚晚宁将往事想起,就无疑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心乱如麻。    雨渐渐大了起来,墨燃迎风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阶入口,他仰起头,丝丝缕缕的银霜拂落于脸庞。面前,一条石阶蜿蜒曲折,通往云蒸霞蔚的山巅。  

这一条山道,生也走过,死也走过,悲也走过,喜也走过,两生行了无数次,从少不更事的青涩时光,到尘埃落定,负罪归来的今日。 

天很冷,夹杂着雪籽的雨水落下,打湿了他的黑衣,凝染了他的发鬓。 

青年本当无烦忧,朔风吹雪白了头……   

墨燃闭了闭眼,步上长阶,朝山上走去。 

一个自投罗网的罪人,终于“吱呀”推开了死生之巅丹心殿的朱漆大门。 

门,缓缓地打开,他两辈子的疯狂与荣华,噩梦与黑暗,都缘即于此。 

他想起前世,二十二岁那一年,他改丹心为巫山,匾额砸碎,尘烟弥散。他立在旧匾之前,在此发誓要踏遍诸仙,为尊天下。  那一生在此堕落,这一生也当在此终结。 

丹心殿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得比蛟山讨伐徐霜林那次更多。 

听到开门声,众人回首,但见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立在门槛前,脸色苍白,额前沾着几缕湿透的黑发。天光逆于他身后,穹庐是铅灰色的,雨雪霏霏。  

谁都没有想到墨燃会这样忽然出现。 

他是蛟山上那个以命换众人安平的英雄,还是孤月夜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时间无人吭声,每双眼睛都盯着那个归来的男人。 

信任他的人觉得他很可怜,又湿又冷,像冒雨回家的犬。而不信任他的人,只觉得他很可怖,阴沉幽深,像爬出地狱的鬼。  

雨水不停地敲击着屋脊青檐,渗入阶前石缝,瓦上苔藓。  

墨燃抬起黑漆漆的眼眸,扇子般的睫羽下,眼神润湿。他轻声道:“伯父,我回来了。”  

“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一个人?”

薛正雍坐在尊位,他脸色很差,难得的不修边幅,铁扇随意摊在桌上,“世人甚丑”四个字潋着微光,宛如一场闹剧的批注。 

“玉衡呢?”  

墨燃迈进殿中,他像一滴水,在烧至十成反而宁静的滚油里落下,激起噼啪炸响,几乎所有人都在他进前的时候呼啦退了一大步。 

“墨燃!” 

“魔头,你竟有脸出来了!”  

“你在孤月夜杀了这么多人,你居然还敢现身!!”  

墨燃没有理会这些声音,这一路行来,他早已听说了孤月夜日前发生的血案。他也很清楚踏仙君会有多丧心病狂。几十个人算什么?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天下人在他眼里都是死尸,一个孤月夜而已,踏仙君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疯子……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你还想来做什么?今日众派高手都在此地,天音阁阁主很快也会到来。就算你诡计多端,善变至极,你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墨燃,你太狡诈了,你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把所有人都弄得晕头转向然后你的奸计就能得逞,你何其歹毒!”  

周围是潮水般的抨击与诘问,一张张愤怒的人脸在涌动着。墨燃谁也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他已多少明白了华碧楠——原谅他并不想叫他师昧——的用意。  

华碧楠给他掘了一个坟墓。连墓碑上的铭文都写好了,华碧楠算的很清楚,他会自己跳进去。

因为,在楚晚宁回想起前生的那一刻,墨微雨就已把自己判做了一具无药可救的死尸。

结束了。   

“无论你脸上戴着几张虚伪假面,今日豪杰云集,都要把你的真面目拆穿。”  

“必须把你送到天音阁处刑!”  

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刺入耳膜最多的就是三个字:“天音阁”。

墨燃没有想到华碧楠会把天音阁也卷进来,巧合?还是早有谋划?  

浩荡天音,是修真界数千年来流传下的古老门派。这个门派的掌门最早是天神与凡人的子嗣,后来则世代由血亲相传。一代一代过去,天音阁主的神血虽已稀薄,但依然极富灵气。虽然天音阁平时不涉红尘,但就像凡人信仰修士,修士也都信仰着天音阁的公正。  

百年的权威都已难推翻,何况千年。所以哪怕上辈子踏仙君问鼎天下,最终也留了天音阁一方净土。师昧很聪明,把墨燃交给天音阁处置是再好不过的,没有谁会不服判决,也没有谁能不服判决。   

大殿内喧闹一片,墨燃沿着绣满杜若的地毯走着,走到前方,而后站定。  

“我……”  

这个男人只说了一个字,鼎沸人声就忽地熄去了。他们盯着他,许多人的眼神又是仇恨又是警觉。 

他们等他的辩解等他的失态等他的过错,他们伸长了脖子准备随时扑杀上来将这个诡谲的恶魔撕成碎片。 

此人善恶难辨,行动莫测,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定要——    “我来领罪。”  

鸦雀无声,甚至比方才更寂静。 

就好像磨刀霍霍欲行一场大战,金鼓敲响杀声震天,却忽然得知敌军将领已自戕帐中。

好荒唐。   

“他说什么?”  

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却不敢相信这个魔头认罪得如此轻易,于是低声地问身旁之人:“他是说自己来领罪吗?” 

墨燃垂落眼帘,跪下来,面对伯父伯母,还有脸色煞白的薛蒙。灯影朦胧,映着他英俊而清瘦的面庞。  

他确实是要引颈就戮,但是华碧楠如此算计他,他也不会让那人就此舒坦如愿。在忏罪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要尽最后的一丝力量,去保护从此再也不能保护的人。   

于是墨燃缓缓开口,嗓音沉炽。  

“我确是满手血腥,因为一己私仇,杀过很多人。这些年虽想悔改,却依旧是罪无可赦。此事楚晚宁亦已知晓……今日我当诸君之面,除了陈表己罪,还另有一事要声明。” 

他顿了顿,字句落下,如刀剜心:“我与楚晚宁已无师徒之谊。”  

听到这句话,在场诸人多是愣大过惊:“怎么回事?” 

要知道师徒公然断义是修真界的极大丑闻,发生这种事情,无论是师父还是徒弟,面子上都非常过不去。所以只要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哪怕关系不睦,表面功夫总会做足的。  

惊愕过后,不少人都小声嘀咕起来:“之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这样,该不会是想使诈吧。”   

“看着不像,会不会是他们后来在蛟山发生了些什么?”  

“有可能……楚晚宁好像不怎么把徒弟放在眼里。师明净被华碧楠擒住的时候,他不是也没放手去救吗?搞得人家后来连眼睛都瞎了……换我是他徒弟,看着也心寒。”  

人们的声音起起伏伏,犹如潮水。 

在这些声音中,墨燃继续道:“他容不了我杀人放火是小,但一直以来,他待我冷漠,辱我尊严是大。此人满口天下苍生,却处处薄待门徒,何其虚伪!当初若不是他,我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田地。” 

太痛了。 

他止了声,唇齿都在微微颤抖,却还要一字一字地讲完。将自己万剐千刀。  

“是他害我,是他误我。我与他不相为谋,耻曾拜他为师。如今,我与楚晚宁已彻底一刀两断,今后谁若再把我当他的弟子……”  

他抬起眸,一双踏仙君的眼。  

“那便是恶心我,望诸君勿复提!”  

薛正雍悚然:“燃儿——!” 

薛蒙更是面无人色:“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啊!” 

墨燃闭上眼睛,他不愿再去看薛蒙一家的任何一个人,那一声“哥”已如利爪刺入心肺。

墨燃接着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要表。”   

“认罪就认罪,哪里来的一件两件三件事,你——”  

那人尚未抱怨完,就被如今的众仙之首姜曦拦住了,姜曦看着墨燃:“……请说。”  

墨燃道:“我前孽深重,认罪服诛不错。但孤月夜一事,确非我所作所为。”  

在场许多都是来讨血债的,心绪原本就十分激荡,此时听他否认孤月夜命案,不由怒极气极。纷纷出言: 

“哈!笑话!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没错,不是你还能是谁?”  

墨燃道:“我当时根本不在孤月夜,那时候我与楚晚宁都在龙血山。做这件事的是另有其人。而且那个人,如果我没有料错,应当就是……” 

他犹豫了,没有立刻报出踏仙帝君的身份。  

他倒不是害怕众人之怒,而是他认为在场无人会相信时空生死门已经裂开,有另外一个墨燃出现这种荒谬至极的事情。  

“是谁啊?”  

墨燃抿了抿嘴唇,决定暂时稍后再提踏仙君一事,于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是谁我之后再说。总之,那人与华碧楠勾结,一个在孤月夜嫁祸栽赃,另一个则带走了楚晚宁。” 

他这句话讲完,人群分出了两拨声音。

第一波声音微弱,但也清晰可辨,大多是死生之巅的弟子所喊的:“玉衡长老怎么了?!” 

“长老被带去了哪里?!”   

另一拨声音则是前来兴师问罪的那一伙人。

“墨燃,你以为我们会信你吗?”  

“你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什么另有其人,我瞧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在蛟山上,你俩串通好演了一场戏!!你们不惜害死那么多人,甚至枉顾同门师兄弟的情谊,害了师明净,你、你你就是个骗子!!”  

听到师昧的名字,墨燃缓缓抬起头,望着座上的薛正雍,又看了一眼薛蒙:“师昧他……”  

薛蒙关心则乱,抢前一步:“师昧他怎么了?他还好吗?!”  

墨燃根本不能去与他对视。

看到一个人破碎的模样,只要一次就够了。 

墨燃阖眸道:“师昧,就是华碧楠。”  

死寂无声。

半晌,薛蒙蓦地跌坐回席位上,喃喃:“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墨燃也会想说,怎么可能。师昧明明那么温柔,那么美好,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经历过许多风雨,对他而言,师昧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平辈朋友。 

但这朋友是假的,只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好荒谬。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疯了吧,那么一个小修士,会是天下第一圣手?”  

“如果师昧就是华碧楠,在蛟山他帮我们解开钻心虫做什么。”  

还有曾在蛟山被师昧救过的人,对师昧感恩尤深,此刻不管三七二一,怒指着他道:“墨燃,你为了洗脱罪孽,居然讲出此等大谬之词,你血口喷人!”  

这时候一直蹙着眉头,没有说话的姜曦也开口了。  

“你有什么证据说华碧楠就是师明净?”姜曦说,“华碧楠在我门下多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孤月夜,如果你说他是师明净,那么他如何做到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

下卷 同归 第256章 【天音阁】身世浮沉

“寒鳞圣手终日以黑纱覆面, 且常年在炼丹室闭关不出, 与外界寡有接触,所以只要控制一个体型差不多的人,别人就很难觉察。”

姜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孤月夜的华碧楠是假的?”

“有时真,有时假。要想不被发现,真假混参才最周全。”

姜曦思忖道:“如此一来,师明净就应该会使用珍珑棋局, 但我们药宗灵力都不强, 不太可能掌握这种术法。”

“姜掌门说的不错, 珍珑棋局需要损耗的灵力巨大。华碧楠通晓理论, 却碍于法力微弱,不能独自使用。所以他之前不得不与徐霜林合谋——”

姜曦摇了摇头:“不对。徐霜林曾说, 那个幕后之人是他朋友, 他因不愿出卖友人, 所以到死也没有告诉我们那个人的身份究竟是谁。如果按你说的, 师昧就是华碧楠, 徐霜林就理应认得出他来。那么为何徐霜林在重生结界被华碧楠毁掉之后, 依旧没有叛变?”

墨燃道:“因为徐霜林根本不知道师昧和华碧楠是同一个人。”

旁边的玄镜大师捻须道:“既然他们互为至交, 这种大事又怎会不知道……”

“是徐霜林把师昧当至交。”墨燃说, “但师昧却不可能真的与他交心。这张棋盘上,徐霜林只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 继续道:“当初在蛟山大殿, 华碧楠受伤了,摘掉过面纱。那张脸长得其丑无比,像是棘皮动物,现在想来,应该只是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对于徐霜林而言,他这一生可能都只见过他这位‘挚友’的第一张脸,也就是属于师昧的那张脸。他根本不会将华碧楠的面目和师昧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直到死,也没有认为自己被朋友陷害或者利用了,自然也就不会抖出背后真相。”

姜曦道:“依你的意思,当时在蛟山上,师明净和华碧楠同时出现,其中有一个是被控制的珍珑棋子?”

“我猜是的。但还有第二种可能。”

“什么?”

墨燃摇了摇头:“第二种我想等会儿再说。”

玄镜大师道:“那么就算墨施主第一种可能是对的,贫僧还是觉得仍有一处说不通——华碧楠没有理由去打断徐霜林的重生法阵,他难道与徐霜林有仇?难道让徐霜林得偿所愿,让罗枫华重生,对他有什么损害?”

墨燃叹口气道:“大师难道忘了徐霜林施法的最终结果了吗?”

老秃驴一时没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墨燃道:“从那天打开的天裂来看,师昧根本没有传授给徐霜林真正的重生之术。”

“啊……”

“他一直在欺骗徐霜林。徐霜林大费周章,以为自己在布置重生阵法,其实却在为灵力不够的华碧楠做嫁衣。”

“那华碧楠教的是什么……”

“是天下第一大禁术。”墨燃顿了顿,终于说出口,“他教给徐霜林的,是时空生死门。”

“!”

在场参与过蛟山一战的,都无法不想起当时天上裂开的黑色甬洞,里头出来上千神秘莫测的修士……

那竟是时空生死门?

墨燃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种可能。只要有时空生死门存在,华碧楠和师昧就都有可能是真的,只不过一个属于这个红尘,而一个则来自另外一个修真界。”

众人听后静默,随即有人拍腿哈哈大笑起来:“墨宗师,你哄小孩睡觉吗?拿这种神话里的禁术来唬人。还两个师明净……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就是,怎么可能啊,那可是几千年前就已经失传的禁中之禁……谁能习得?”

“时空生死门最重要的一卷,传说早已被封存在炎帝神木之中,哪怕有人在研习这种禁咒,能学会的也最多是空间,不可能会是时空。否则一个尘世与另一个尘世交叠,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墨燃不去与他们争辩,而是自顾自地讲出自己所有的想法。他知道,这恐怕是自己身为墨宗师的最后一次自白了,过了今天,以后这些人或许就不会再给他解释任何事情的机会。

他用认罪为筹码,换取这些索命之人的些许冷静,只希望能把自己所猜所知的都告诉在场诸人。不管他们此刻信不信,他说出来了,就是一声警钟,日后若出动荡,多少会有人想起他今天的提醒,那或许还为时未晚。

“诸位试想一下,如果我是华碧楠,我掌握珍珑棋局和时空生死门的要义,但是我天生灵力不足,也没有地位去大肆行事,我该怎么办?”

在座众人多半对墨燃怀有芥蒂,并不愿意听他的指点。

但姜曦却因先前的一些事情,对墨燃尚算欣赏,更何况孤月夜的血案他本身也心中存疑,因此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会找人帮忙。”

“谁会帮你?”

“没人。”

墨燃说:“对,确实没有人,所以只能骗。骗一个诸如徐霜林这种,内心有着极大渴求的人,来帮助他一步步完成谋划。”

玄镜大师道:“墨施主荒唐了,那个法阵就没有可能会是别的?时空生死门当真不是一般人所能习得,几千年了,从来没有人会过。最重要的一卷要义都已经失传,谁能练得出来?”

“就是,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干脆说伏羲大神降世吧,这跟时空生死门洞开也没什么差别了。”

“真的太荒谬,说书的都不敢这么讲。”

丹心殿内嗡嗡作鸣,最后,有人冷笑道:“墨宗师,铺垫了这么久,你接下来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们,在孤月夜杀害了诸位英杰的人,就是通过生死门前来这个世上的另一个你吧?”

墨燃:“……”

见他不吭声,大殿内便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厉害,真厉害。墨宗师为了给自己开脱,真是什么话都编的出来。”

“敢情绕了半天,是想替自己洗刷罪名吗?”

姜曦受不了这样的吵闹,他转身拂袖,朝那几个带头起哄的人怒道:“讲话就讲话,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玄镜大师合十道:“姜掌门,非是旁人阴阳怪气,实是墨宗师此言太过匪夷所思。依老僧看来,还是先将其请至天音阁问审,再作定夺为好啊。”

“是啊,天音阁阁主一会儿就到了,等她来了,让墨宗师跟她走一趟吧。”

姜曦还未来得及说话,薛正雍却开口了,他虽然心绪复杂,却仍道:“我觉得燃儿所言都能解释得通,或许时空门真的已被撕裂。天音阁是审讯十恶不赦之徒的地方,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不能跟你们走。”

“没错!”有死生之巅的弟子站出来,“蛟山生死一线,要不是墨师兄救了你们,你们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他要是想颠覆上下修界,当时把大家全困在蛟山上不就好了!”

玄镜大师一愣:“这……”

有人说:“确实如此,当时大家受困蛟山甬道,是墨宗师设法让我们出来的,他要害人,那时就可以下手了。”

这话倒是真的,不少人都思索起了这个问题,一时默默。

但默默不等于认同。在场的许多人此刻都还披麻戴孝,亲友新丧,心情极其悲痛。更何况当时在蛟山花厅的幸存者是亲眼瞧见墨燃杀人的,目击证人里除了梅含雪对那当时状况表示了怀疑,其他人都确定那就是墨燃本尊。这种情况下,要他们放弃找墨燃讨债索命,反而去相信神话里才出现过的什么时空生死门,谈何容易?

所以很快,就有人反驳:“但我觉得这件事很不舒服,你们难道不记得了?在凰山上,墨宗师对整个局势和珍珑棋局的把控就极为精准。他说师明净会珍珑棋局,可我反倒觉得对这门禁术了解甚多的人,就是他自己呢。”

“对啊。”有了反驳之后,就立刻又有人附和,“还有一件事情,你们不觉得很蹊跷吗?墨燃为什么能打得开蛟山结界?——他又不是南宫家的后嗣。”

话音方落,这个时候,丹心殿外忽传来一个郎朗女音。

“这倒没什么好蹊跷的。因为这位墨宗师身上流着的,正是南宫家的血。”

众人蓦地回首,但见一支身着银碧色劲装,腰佩“天”字号银牌的卫队长驱直入,为首的是一名瞧上去二七八岁的妙丽女子,明眸皓齿,云鬓花颜,生的极其美艳,甚至可以媲美当年的修真界第一美人宋秋桐,只不过她美则美矣,整个人气质却显得很冰冷。

众人见到她,大多都是色变,连几位掌门脸上也带了敬畏之色。

只有姜曦没有太大反应,点了点头:“阁主终于来了。”

这位劲装女子,正是久不出江湖的天音阁阁主木烟离。

木烟离统领天音阁,上下修界的重案悬案最后都会落到她手上,由她来主持审理——但需要天音阁出动的案子其实并不多,所以天音阁的首领往往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出现于众人面前。

因为不常出门,木烟离的皮肤极其白皙,可见隐隐皮下淡青血管。她款步入殿,停落脚步,淡淡道:“抱歉,让诸位久候。”

玄镜大师问:“阁主来的比约好的时辰要迟了些许,可是阁中有事耽搁了?”

木烟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天音阁抓人,从来不能空口无凭。所以来这之前,我阁在彻查死生之巅墨宗师的一些往事。”

她顿了顿,一双杏眼冷冰冰地望向了墨燃,朱唇轻启:“这一查之下,发现了事情并非如此单纯,这位墨宗师的身份……竟然牵扯到了多年前湘潭的一桩旧案。”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什么旧案?”

唯有墨燃脸色愈白,掌心盗汗。

他没想到这件事竟要在此刻被说出来。

木烟离犹如刽子手,冷漠地睥睨着跪于殿前的男子,说道:“墨仙君,闲话不讲。你自己的身世,你自己心里有数,是你亲口公之于众,还是要我请证人入殿?”

“……”墨燃闭上眼睛。

早在重生之初,他就知道若想一世无忧,这世上有几个人,他必须亲手杀掉永绝后患。可一开始,他没有实力也没有机会。后来实力有了,机会也有了,却再也不愿意为了一己私利,夺去他人性命。

前世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世,紧握手中的筹码,他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木烟离见他沉默,便道:“看来,墨宗师是不打算自己坦白。”

她说完,清冷美貌的脸庞上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鄙薄,而后拂袖转身,面对济济宾客,声嗓如铃,透遍人心。

“那便由我来说吧。诸位且听——这位声名在外的大宗师,在拜入死生之巅前,就已是个背负了数十余条人命的凶手。此等穷凶极恶之徒,早该绳之以法!”

“什么?!”

“拜入门派前他就已经杀了数十个人了?”

薛蒙睁大了眼,满目茫然,他喃喃道:“哥……?”

这一声不轻不响,却正好落入木烟离耳中,木烟离瞥了这位死生之巅的少主一眼,淡淡道:“哥?”

薛蒙:“……”

外面的雨雪越下越大了,天穹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昏暗,纵使殿内烛火通明,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木烟离看墨燃的神情充满鄙薄,看薛蒙的神情则浸着冷嘲。她唇如丹霞,说道:“认仇为兄,薛少主当真也是可怜极了。”

薛蒙明明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可颅内已然轰然雷霆,仿佛地裂天崩。他睁着清澈的双目,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什么认仇为兄?”

他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木烟离不再理会他,转身道:“墨微雨,根本不是薛掌门的侄子。更有甚者。”她顿了顿,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犹如尖刀,掠过薛正雍与王夫人的脸,不无公正,不无残酷地说:

“薛掌门的亲侄,早在八年前,就已死在了墨燃手中!”

下卷 同归 第257章 【天音阁】临江仙子

“什么?!!”

满堂色变!

唯有墨燃一人闭目合眸, 平静如水。

众人乱做一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湘潭的旧案又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

木烟离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因年岁久远, 许多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音阁几经盘查,还是寻到了些证据。”

在这一片由人语与惊悚交织而成的硝烟中,木烟离从容不迫地回首:“湘潭寻到的那几个证人, 你们都带到了吗?”

随侍出门瞧了眼,回答道:“回阁主,都在殿外候着了。”

“那去请第一个证人进来。”

第一个证人进了殿, 是个老手艺人, 年岁很大了, 佝偻着背, 哆哆嗦嗦, 唯唯诺诺,他看到满殿仙君, 第一反应居然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叩首, 口中急叨着:“拜过各位仙君大爷……拜过各位仙君大爷……”

木烟离语气放缓:“老先生舟车劳顿,一路随来多有辛苦。你不必紧张,我只问些问题, 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就是了。”

老头子哆嗦着不起身, 无悲寺的和尚走过去, 给了他一个座, 扶他在上头坐好,但他很害怕,只拿屁股沾了小半个角,全力把自己缩得极小。

木烟离开口道:“头两个问题。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老头牙齿打颤,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口音:“我……我是湘潭来的,就、就在街边糊灯笼……”

众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从稀疏的鹤发,到破漏的鞋履。他们不知道这个卖灯笼的能抖出些什么往事来。

木烟离问:“先生卖花灯,卖了多少年?”

“大半辈子了……五十年总有的,具体记不清了……”

“够久了,我要问你的事情没五十年那么远。”木烟离说着,把墨燃点给他看,“这个人,先生认不认得?”

老头子抬头看了墨燃一眼,见此人高大英挺,气华神流,压根不敢多看,立刻把目光转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犹犹豫豫地偷瞟他,瞟着瞟着便嗫嚅道:“不认得哟。”

木烟离道:“不认得也不奇怪,那我再问你,从前你在湘潭醉玉楼旁卖花灯时,是不是总有一个小孩子,喜爱站在你的摊子旁看你糊灯笼?”

“啊……”老头子两眼浑浊,对这件事情却很清晰,他叹息着点了点头,“对,是有那么个孩子,几乎每晚上都来看,他喜欢我做的灯笼,但是穷啊,买不起……我那时候还和他聊过几句,他也不爱吭声,胆子很小的。”

“先生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唔,好像是叫做……墨……墨燃儿?”

方才大家都还在凝神聆听老头的话,这时候,视线便齐刷刷都落在了墨燃身上。

老头子沉入往事的回忆里,咕哝道:“有没有这个‘儿’,我也记不太清啦。只知道他是醉玉楼里头的人……”

薛正雍沉着脸打断道:“燃儿原本就是先兄与楼中嬷娘的子嗣,木阁主请这位老先生来佐证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嬷娘?”老头子愣了一下,摆了摆手,“哦唷,不是的。嬷娘那个儿子虽然也姓墨,但是他叫墨念,是当时街头巷尾都有名的小霸王。”老头子说着,佝偻着低下头,指了指自己脑门上一个旧伤疤。

“我当年还被他拿砖块砸过呢,那孩子凶狠啊,又野又皮的。”

薛正雍的脸色却已变了:“墨……念?”

王夫人焦急道:“老先生可是记错了?毕竟也就一字之差。那嬷娘的孩子,到底是叫墨燃,还是墨念?”

“……是墨念。”老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错不了啦,哪能记错呢,是叫墨念。”

薛正雍原本身子是微微向前倾着,听到他这句话,僵了片刻,而后瘫在座上,眼神发愣。

“墨念……”

木烟离继续问道:“那个来看你糊花灯的孩子,他在醉玉楼,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唉,具体我也不清楚,依稀知道是伙房里头帮忙烧菜的吧。”老头说道,“名声不怎么好,据说手脚不干净,总是偷客人东西。”他努力思索着,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下,“啊,想起来了,那小孩子不行的,长大之后越来越坏,后来还强辱了一个黄花闺女,那闺女受不了,最后就自杀了。”

“什么?!”

如果说狸猫换太子已是骇人听闻,那么墨燃之前居然还玷污过良家少女,则更是令人愤怒发指。

在座有不少为人父母的修士,立刻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想不到…堂堂墨宗师,竟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太恶心了!!!”

“死不足惜!”

墨燃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这个老艺人。

前世,自己在修真界翻出血雨腥风,天音阁也曾试图阻止,这个老人那时就被木烟离带过来,指认过他。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纵情大笑,安然受之。

且转头看着薛正雍和王夫人,笑容扭曲地嘲讽道:“如何?怨憎我吗?嫌弃我?是不是又要和我的那位好师尊一样,说我——性本劣,质难琢?”

那时,墨燃偷学珍珑棋局的事情,已经败露得差不多,但薛正雍最初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直到这个时候,薛正雍才怒而起身,气的几欲呕血,虎目暴突地喝道:“孽畜!简直是孽畜!!”

墨燃听着这两个字,哈哈大笑,笑得愈发肆意与痛快。

笑得眼角都有了湿意。

强辱少女?

薛正雍信。

薛正雍居然信。

哈哈哈哈——墨燃的笑容蓦地拧紧,干脆自暴自弃,心一横,英俊的面庞端的是如蜡滚沸扭曲。

“对啊,我是做了这些滔天罪孽,我是杀了你的侄子,弄死了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怎样?伯父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以——”

话没有说完,心口便是一痛。

薛正雍性情暴烈,未及墨燃说完,已怒喝着袭来,目中有恨有泪,扇尖刺破了墨燃的胸膛。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嘴角研开一丝轻笑。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襟前渐渐洇出鲜血,叹息道:

“伯父,叫了你那么多年伯父。但到头来,你还是不会信我的。”

“住口!!”

墨燃微笑着,肩膀在微微颤抖:“算了,说到底,我们身上流的终究不是同样的血。所以,这个虚假的家,这个死生之巅……究竟还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呢?”

鲜血飞溅,溅落满脸。

他看着薛正雍在自己面前倒下,脑仁微微发麻——他原本不想杀他的——是他性子急要冲上来动手……是他自己找死。墨燃静了一会儿,抬起染着血色的眼,森幽地,望向错愕悲伤至极的王夫人,他舔了舔嘴角,迈过伯父的身躯,向伯母走去。

薛正雍还没有咽气,紧攥住了他的衣摆,死死不肯松手。

这个半老的男人好像很愤怒,又好像凄楚和心痛大过了愤怒。

那时墨燃的脑中一片疯狂,伯父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眼里的泪水究竟为了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墨燃听到薛正雍说:“别……不要害……”

“她看到了。所以要死。”墨燃很和气,也很平静,“不过,薛蒙不在,所以……看在你养育了我这么多年,他的命,我权且留下。”

王夫人的挣扎在墨燃眼里,又算什么呢?

何况她根本已无力挣扎了,她只是哭,她也和她丈夫一样,说他:“畜生……”,可是刀扎进去,鲜血汩汩流出,她的意识渐渐涣散,她看着他,最后却又喃喃着说:“燃儿,你为什么……”

墨燃的手那时候其实抖的,颤抖着,最后还是拔了出来。他低头望着手掌,手掌是湿润的,猩红色的匕首攥住掌心中,滑腻腥臭。

热。

但很快就会冷了。

就像他所谓的家,他所谓的亲人。

从一开始他就忐忐忑忑,因为他知道,其实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王夫人也罢。

他们,根本不是他的亲人。

他们的亲生侄子,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中。

“荒谬!”

一声暴喝,打断了墨燃的回忆。

墨燃几乎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在大殿中逡巡一圈,才终于落到了薛正雍身上。

是薛正雍在说话。

“我养大的孩子,我自己清楚,他怎会欺凌无辜少女,你莫要含血喷人!!”

“……”

墨燃怔忡地,忽然觉得心里被某种酸涩给充斥。

他睫毛簌簌,阖上眼帘。

不一样了。

两辈子……有许多事情都变了。

那老艺人吓得一轱辘从座上滚下来,在地上连连叩首:“不,不,我没有骗人,仙君息怒,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他只是个可怜的手艺人,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受过一派之主的指责,吓得面如土色,到最后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正雍低喝,犹如蓄势待发的凶兽:“滚出去。”

“……”

“滚!”

老艺人立刻起身要滚,但天音阁的人却拦住了他,他进退不能,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抖得犹如筛糠,念叨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木烟离说:“薛掌门莫要恼羞成怒,老先生也别害怕,天音阁所求之事,就是让天下冤屈都能昭雪,绝不会栽赃陷害,伤及无辜。”

她顿了顿,扶起了老艺人。

“还请先生说完。”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啦……”老人却是真的被吓到了,再也不吭多言,“求求诸位仙长道爷,高僧好汉放过我吧,我是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我记性不好啊,我记性不好的。”

在这僵持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燃,忽然望着薛正雍,长拜叩首。

这个动作的意思不言而喻。薛正雍和薛蒙瞬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被堵得说不出来。王夫人则不可置信地喃喃:“……燃儿?”

墨燃道:“在蛟山时,就想着回来要与伯父坦白。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

墨燃的眼神很是沉静,因为太沉静了,甚至显得有些死寂:“木阁主今日前来,人证物证想必都已收罗齐全。没什么可说的了。不错,我不是死生之巅的二少主。”

他顿了顿,一句含着叹息的话语飘落殿中,声轻如羽,浪起千层。

“我是儒风门七十二城,第九城城主南宫严之子。”

“什么?!!”众人悚然。

“诸位不是想听事情的原委吗?”墨燃闭了闭眼睛,说道,“……当年醉玉楼的那场大火是我放的,几十条人命,确实都毁于我手。”

王夫人含泪道:“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会……”

“但湘潭当年,豆腐坊小女被凌/辱至死一案。”他说到这里,略作沉默。

上辈子,没有人愿意听他道出真相。

都在愤怒地指责他,辱骂骂他,所以他便也不想解释,反正他在别人眼里,也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再添一笔血迹也无妨。

但这辈子,他终于想说了。

“那个女孩,不是我害的。”

丹心殿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盯着墨燃,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些不为人知的尘封旧案。

木烟离扬起秀眉:“哦?那个案子另有隐情吗?”

“有。”

“请君陈词。”木烟离道,“洗耳恭听。”

墨燃却摇了摇头:“在讲豆腐坊少女遇害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一个更重要的人。”

“何人?”

“一名伶人。”

墨燃说着,目光疏散,透过敞开的窗扉,向遥遥天际望去。

“……当时,湘潭有两个年轻的琵琶女,一个姓荀,叫荀风弱,还有一个……姓段,叫段衣寒。”

在场的不少人听他提起这两个名字,都露出了恍若隔世的神情。

“……荀风弱……段衣寒……啊!难不成是当年那两位数一数二的乐坊教习?”

“就是她们吧,我记得她们两人都是湘潭的乐伎,被人称作临江双仙。”

“是啊,风弱歌起春临地,衣寒舞罢花满天嘛。”有人捻须叹道,“我那时候,才三十来岁,对这二位的芳名是如雷贯耳。但她们一曲难求,听说每次出演,乐坊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风头很盛。”

又有人说:“她们两位乐仙,当时好像还斗过曲呢。”

墨燃道:“是斗过。荀风弱比段衣寒小了两岁,晚了两年进入乐坊。她那时候心高气傲,不服气段衣寒与她齐名,于是就下了花帖,邀段衣寒在醉玉楼上弹奏三曲,舞三曲,以定技艺高低。”

“最后谁赢了?”

“平局。”墨燃说,“但从此之后,两人惺惺相惜。荀风若和段衣寒虽然不是一个乐坊的伶人,却常互相走动,以姐妹相称。”

有人不耐道:“啰里啰嗦那么多废话!好端端的,讲两个女人做什么?”

墨燃看了他一眼,说:“段衣寒是我母亲。”

下卷 同归 第258章 【天音阁】柔骨铮铮

“……!!”

“什么?!”

当年段衣寒抱着琵琶出来, 那便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那个绝代风华的歌仙, 居然是他的阿娘?

“我娘当时因机缘巧合, 结识了南宫严, 也就是儒风门的第九城城主。他会些诗词歌赋,嘴很甜,长得也俊俏。”墨燃顿了顿,“我娘看走了眼,喜欢上了这个人。”

薛蒙在旁边听得不住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有佳人投怀送抱, 南宫严怎会拒绝。”墨燃道,“但他毕竟有地位有身份, 不敢随意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一个乐伶。他便骗我娘说, 自己是临沂的生意人, 客居此地。”

“这……好歹都定了情,日夜接触, 你娘没有觉察吗?”

墨燃冷笑:“如果她觉察了,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情了。南宫严很能编谎话, 何况他只在湘潭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我娘根本来不及发现他的根底。后来,从临沂来了封书信。南宫严接到那封神秘的信件后, 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湘潭。”

“你娘没有问他去往何处吗?”

“他是半夜走的, 都没有和我娘亲话别。他们当了数月眷侣, 最后南宫严只留了一叠银叶子, 一张写着‘勿念’二字的纸,就此人间蒸发。”

有女修嗟叹道:“唉,这些乐坊歌女啊,梨园小倌的,最难求的就是个真心人。也是可怜。”

她感叹完之后,又禁不住好奇,继续问:“那后来呢?你娘是不是不甘心被情郎抛弃,托人去找他了?”

墨燃摇了摇头:“我娘性子和柔温良,有些怯懦。被人抛弃,也只会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并不会去寻事。……但没过多久,她却发现她有了身孕。”

王夫人听到此处,不由地“啊”了一声,眼神竟是颇为凄楚,看着墨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乐坊愿意继续收留她。但前提是,她不得把孩子生出来。生过孩子的女人,跳舞便不再那样好看了,他们不做赔本生意。”

墨燃闭上眼睛。

“我娘不肯,管事的嬷娘便要她付上一大笔赎身费。于是她把所有的积蓄,浑身的细软首饰,连同脚上的绣鞋都偿给了坊里,赚的了自由身,打算去临沂找我爹。”

王夫人轻声道:“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子,怎么从湘潭走到临沂去?”

墨燃道:“有个人帮她。”

“是谁?”

“荀风弱。”墨燃道,“荀姐姐知道我娘离开了乐坊,星夜追出城来,她把自己的余钱全都给了我阿娘,并告诉我娘——若是找不到我爹,不妨来醉玉楼寻她,姐妹俩也可以好好过日子。”

玄镜大师叹道:“有此等义气,倒是小瞧了这些羸弱女子。”

姜曦问:“那后来呢?你母亲找到南宫严了吗?”

墨燃静了片刻,嗤笑一声:“找到了。虽然南宫严留的身份和名字都是假的,但我娘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

有人惊讶道:“咦?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吗?”

“通天的本事倒是没有,只是因为巧合。”

人们相互顾盼,彼此脸上都有些怀疑:“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儒风门的城主一般都很少抛头露面的。”

“他们确实很少露面……”墨燃脸上笼一层阴郁,“不过,大婚和孩子满月,儒风门都会开席设宴,在城楼上接受祝贺。不是么?”

众人闻之愕然:“南宫严当初接到的书信,难道是催促他回去成婚的?”

另有人回忆起来:“啊,想起来了,南宫严的结发妻子好像是个大户富豪的女儿。他该不会是迫于无奈,所以才抛下了与自己定情的歌伎,回去和那富家女成亲的吧……”

墨燃神情极其淡漠:“没有迫于无奈。也不是回去成亲。他当初收到的那封神秘信函,其实是一封佳讯——是儒风门的掌门告诉他,他妻子即将临盆,让他回去相陪。”

这下连一直沉默不语的薛正雍都色变了,他道:“所以南宫严在湘潭游玩的时候,其实已是有妇之夫?!”

“嗯。”墨燃垂下眼帘,也真是难为他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讲来,脸上居然已没有了太过苦痛的神情,他平静道,“南宫严因为妻子怀孕,身体又不好,容易小产,所以就来外头散散心。他遇到了我娘,心下喜欢,就谎称自己从未婚娶,赚得我娘欢心。”

有人气的直跺脚道:“这可真是禽兽不如!”

“家里老婆怀着身孕,自己却跑出来游山玩水,还在外头又搞出个孩子,唉。”

“这段衣寒也是倒了血霉了,南宫严能认她吗?”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众人激昂愤慨一番,对墨燃投去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怜悯。但墨燃对别人怎么看他却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只是继续把母亲的遭遇讲了下去。

一个秘密怀揣了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他竟在痛楚之余,也生出几分释然。

墨燃道:“当时临沂大摆流水席,庆贺儒风门城主喜得麟儿。我娘来到第九城的角楼前,看到张红结彩的角楼上,南宫严搂着妻儿,向下头的百姓致意,抛洒吉果喜饼。我娘后来……没有再去找他。她那时候余钱已经用尽了,连回湘的过路财都付不起,过了大半年,就在临沂的一个废弃的柴房里,生下了我。”

姜曦问:“那你们后来回了湘潭醉玉楼吗?”

墨燃摇了摇头:“我出生的时候,身体很差,不足月就生了场病,根本无力奔波。她为了给我看病,求遍了城内医馆的大夫,没有人乐意帮她……她后来逼不得已,终于抱着我,想办法进了儒风门,找到了南宫严。”

那一年,羸弱的母亲抱着小猫儿一般的新生婴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情郎面前。

那个男人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惊愕与惶恐,甚至还有愤怒。

他有娇妻稚子,妻子是有名有望的大户人家女儿,生下来的儿子白胖可爱,一家和睦美满——段衣寒在他眼里是一粒老鼠屎,要坏掉他的好名声,坏掉他阖家团圆。

她不安好心。

他凭什么要认他们?

怕她把事情闹大,南宫严给了她足够的钱财,让她带着孩子赶紧滚出儒风门,段衣寒抱着最后的希望,含着泪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你能不能……”

他怒目而视,面青如铁:“滚!赶紧滚!这不是我孩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滚出去!”

她被粗暴地推搡出门。

没有时间伤心,怀里的小婴儿连哭声都是那么微弱,手脚都是冰冰凉的,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蜷缩在她怀里。

她唤他,他也就睁开一线漆黑的眼来,懵懵懂懂地望着她,一点都不顽皮,很乖,也很安静。

她忍着泪,抱他到了医馆。

医馆里的大夫吼她:“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们这里又不是济世堂,怎么可能白给你孩子看病?没钱就——”

她忙把南宫严施舍给她,打发给她的铜臭钱两掏出来,手忙脚乱的,生怕别人惊吓到她怀里的幼子。

她眼睛里闪着凄惶,不住地低头哈腰:“有钱的,大夫,有钱的。求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你看,他、他还那么小……”

医馆也并非全无善心,只是头前被这女人磨得烦了,给小儿看病的膏方草药又不便宜,所以才这样粗暴地拒绝她。既然这女人能付出足够钱两,他们的态度便又好了起来。

草药,针灸。

病的太重,还得住在医馆里头。  墨燃的病情时好时坏,缠绵数月,才终于恢复了康健。而这个时候,段衣寒身上的银两也再不剩多少了。她谢过了大夫,抱着孩子离去。眼见着冬天快要到了,她怕幼子再冻坏,于是去裁了一件小袄,一床小被。

做完这些,钱财就都散尽了,她回不了湘潭。但段衣寒坐在废弃的柴房里,看着含着手指,咯咯朝着自己笑的小家伙,却觉得很开心,很平和。

她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

“我该叫你什么好?”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不会说话。

段衣寒生了一堆火,在火塘边抱着自己的孩子取暖,逗弄着他。

孩子笑,她就跟着笑。

火光一闪一闪地燃烧着,屋舍穷僻破旧,但因着这一捧火,她却觉得温暖极了,她揉着他的小脸,逗得他踢着小脚哈哈乐出声来。

她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叫你燃儿吧。”

墨燃吮着手指,眼睛乌溜溜地瞅着她。

段衣寒脸上似有一瞬落寞:“我不知道你该姓什么,你不能姓南宫,但也不能跟阿娘姓,阿娘这个姓是乐坊里的嬷娘给的,你跟着我,总有些怪……我只叫你燃儿吧,好不好?”

墨燃乐呵呵地砸吧手指,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燃儿,等开春了,咱们就回湘潭去。”段衣寒摸着他柔软的胎发,“娘会弹琵琶,还会跳舞。那里有个荀姑娘,她是娘的好姐妹,一定很喜欢你,你要乖,早点学会叫姨娘……唔,算了,她脾气可不好,你还是学会叫姐姐吧。见了面,一定要说荀姐姐好,这样才有糖果吃,知不知道?”

她握着他细软幼小的手指,温柔道。

“燃儿,再等等吧,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家。”

可是这个冬天,终究还是太长了些。

那一年是灾年,下修界鬼祟泛滥,临沂高筑城防,严禁寻常百姓进出,所以段衣寒没有办法离开。

她去一家店里做活,想赚些养家糊口的钱两。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谁向南宫严的妻子透露了丈夫的风流情史,总而言之,不久之后,段衣寒受聘的那家包子店将她赶出店门,毫无理由。

从此之后,段衣寒备受排挤,在临沂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就只得携着幼子卖艺乞讨。好几次,她在街头柔婉清唱,而南宫严则怒马鲜衣,身后随从浩浩汤汤,自她面前走马经过。

他心虚,想躲着她。

其实他这么做毫无必要,段衣寒虽柔弱,却自有一番傲骨,她只是唱着湘潭的小曲,也不去看这个男人一眼,更不会当街朝昔日的情郎哭喊,为他为何如此薄情寡信。

他其实根本不懂这个琵琶女有多矜傲。

“看她泪痕满面,衣虽褴褛容貌慈祥,陌路相逢不识面,对我凝眸为哪桩?”

有人经过她面前,信手丢给她一个铜板。

她便如当年风华绝代的乐仙娘子,低眸作福,柔声道:“多谢老爷心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下修界烽烟不休,临沂作壁上观,拒祟墙一直高高竖立着。

这一竖,就是五年。

墨燃五岁了。

有一天,南宫严与妻子吵了架,心中正烦,便东转西转,自西市逛过。那天天气晴好,他负着手,兴趣缺缺地望着一家家首饰铺子,糕点铺子。大榕树下还有对弈的老大爷。

临沂从来都是个福地,下修界死了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这里,百年来都是歌舞升平的。

南宫严走过去看大爷们下棋。

他是常服出行,众人识不得他,他也就乐呵呵地在旁边指点高招,弄得那些大爷最后烦的厉害,赶他离开。

南宫严吃了瘪,心里不痛快,往前走了几步,又站在一棵大树下头,看枝丫上挂着的一只金丝绣鸟笼,笼子里绣眼鸟清脆啼鸣。

或许是阳光太好了,令人心境舒朗,南宫严立在树下思忖着,忽然就想到了五年多以前,那个湘潭楼里柔婉温和的姑娘。

他偏着脑袋,逗着绣眼鸟,说:“嗳,会唱湘曲儿吗?”

绣眼鸟当然不会唱,兀自啾啾啼鸣。

南宫严便叹了口气,嘴里哼着多年前那首段衣寒在自己耳鬓边唱过无数次的小调。

忽听得身后嗓音清朗,有人在柔情似水地吟念:“野旷云低朔风寒,漫天冰雪封井栏。”嗓音如珠玉,璎珞叮咚。

他恍如隔世,蓦地回头。

因为一直刻意躲避,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她了,此时此刻,隔着熙熙攘攘的闹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却忽又看到了那个纤细温柔的女人——像这么多年来,在他不敢对发妻言说的梦里。

他又遇她。

段衣寒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母子俩立在街边,她垂敛眼眸唱着昔日众人千金难买的小曲,希望能讨得过路君子的怜悯,得一顿饭钱。

她轻轻唱道:“这大路山前小路山后,山前山后行人有千万……”

面前无数人来去,没有谁为她停留。

歌虽好听,终非实物,她自己要唱的,没谁愿意为她付钱。

“……别郎容易见郎难,遥望关河烟水寒。”忽然,一双融着金丝,嵌着翠玉的鞋履出现在她眼前,她听到有个男人在低声哼着她未哼完的曲子,“数尽飞鸿书不至,井台积泪待君看。”

段衣寒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眼。

她又见到他了。

他还是和五年多前一样,英俊潇洒,器宇轩昂,极俊美的长相。他一点都没有老,岁月在他脸上留不下痕迹。

段衣寒在他眼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从五年前娇花照水的少女,成了如今满面风霜,姿色全无,令人望之生厌。

但南宫严看她的眼神,端的却有些深情。

婚娶多年,妻子听闻了他昔日情史,虽不敢明言,却也百般不悦,动不动就发脾气摆架子,儿子也顽劣不堪。今日他站在段衣寒面前,见她如此模样,心中竟多少生出些愧疚和怜惜来。

段衣寒住了口,垂落睫帘,不唱了。

“阿娘?”旁边墨燃疑惑不解,转头瞧着她。

段衣寒说:“今天阿娘累了,回家吧。”

墨燃就听话地点了点头,笑道:“那我们回去休息,晚饭我想办法。”

母子俩相携欲走。

南宫严叫住她:“你……”

目光又落到墨燃身上。

这个孩子又瘦又小,那衣服穿得破破烂烂,但却很懂事,脸长得也漂亮。

南宫严忽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是他的骨血。

他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

墨燃不知他是谁,眯着眼睛,任由这个男人揉乱他的黑发:“唔……”

南宫严想到那一年,段衣寒抱着小猫儿似的婴儿,来他府上求他相救。

那时候她说:“他还没有名字。”

“你叫什么?”南宫严问。

“燃儿。”

“姓呢?”

“我没有姓。”

南宫严就颇为酸楚地看了段衣寒一眼,也不知是怎样的冲动,他说:“要不然,你们就——”

话未说完,忽见得街角有一群儒风门的道士走过。

南宫严的恍神被打断了。

他一个激灵,似乎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重新对上段衣寒的眼睛。

那双曾经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眸,如今却很寡淡,不再有任何春闺少女的幻梦,哪怕在他刚刚几欲与他们相认时,也是清冷的。

她早已把这个男人看透。

南宫严因此显得有些狼狈,也有些赧然。为了掩盖自己的这种情绪,他轻咳一声,慷慨解囊,将钱袋里的金银宝器全都塞到了墨燃的手里。

他又拍了拍墨燃的头:“你娘唱的好听,这些珠宝金银,才该配她。”

一只纤细的手却从墨燃那里,拿过了钱袋。

段衣寒只从袋子里取了一枚铜板,放到墨燃手捧着的破碗里,而后把那沉甸甸的珠宝银钱,全都递还给了南宫严。

她没有多说话,只是柔和而平淡地朝他作了个福,一如对任何一个施舍了她钱两的路人。

她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声:“多谢老爷心善。”

言罢,转身离去。

她是湘潭乐仙,也曾众星捧月,一曲一舞。万人为她空巷的时候,她不曾孤傲。而如今华衣褪色,朱颜凋敝,只能在路边卖艺乞怜,但她也不会自卑。

也就是那天,从段衣寒微妙的态度中,墨燃起了疑心,后来旁敲侧击,百般央问,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娘把这些说给你听,是因为不想骗你。但是小燃儿,你得记住,不要去恼恨。”段衣寒说,“也不要求他。”

她说着,戳了戳墨燃的小脑瓜。

“等下修界灾劫平复,临沂允许普通百姓进出往来了,我们就回湘潭去。”

墨燃静了好久,而后点了点头:“我不求他,我和阿娘回湘潭去。”

段衣寒笑着说:“也不知道荀妹妹还认不认得我,我都不好看了。”

墨燃就很着急:“阿娘好看。”

“嗯?”

“阿娘最好看。”

段衣寒就笑得更灿烂,眉眼之间,倒当真复苏了当年绝色佳人的风情,她逗他:“嘴这么甜,以后谁嫁给你,你可得好好哄着啦。”

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着嘴,过了一会儿,却还是露出尖尖的奶牙。

“等我长大了,要找个天仙一样的媳妇儿,然后一起陪在阿娘身边。”

“哎呀,你想得好美,谁家天仙嫁给你哟。”

母子俩笑闹一番,柴房内篝火噼啪,很暖。仿佛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样平静地一直过下去。火与夜给予了穷人虚幻的慰藉,所以那个时候,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其实段衣寒,已经时日无多了。

“就是在我五岁那年的秋天。”墨燃道,“中秋刚过。儒风门因为长期对外封闭,临沂粮食已供给不足。他们就调整了货价,说到底,也就是让下头的穷人节制口腹,不要和富人抢食。”

薛正雍已是听得百感交集,心中乱成一团,但墨燃说了这句话,他还是怔忡地思索一番,而后点了点头。

“是,我记得那次调价,临沂后头都饥民□□了,儒风门才终于又把价给降了回去。持续了大约有……有一年?”

姜曦道:“我记得是半年。”

墨燃闭了闭眼,说道:“没有那么久。是一个月零五日。只持续了短短三十五天。”

下卷 同归 第259章【天音阁】与子同袍

有人问道:“你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这都多久的事情了。”

他怎么会记不清楚呢?在上修界的姜曦记忆里, 是平淡无奇的半年, 在下修界的薛正雍记忆里,是感慨良多的一年。

而在墨燃的记忆里, 却是渐趋绝望,度日如年的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每一日都犹在炼狱。

当年, 调价令一出, 人心惶惶, 段衣寒和孩子要不到饭,就只能靠捡烂菜叶子、发霉腐烂的米面垫饥。后来,食不果腹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就连菜叶子也捡不到了。交困之中,墨燃忍不住对段衣寒说:“阿娘,我们去儒风门找他,讨些吃的吧?”

段衣寒却喃喃道:“求谁都不能求他啊。”

沿街乞讨卖艺, 点头哈腰,赔笑吆喝, 都是逼不得已的营生, 但若是去求了南宫严, 意味就不一样了。

段衣寒虽穷困潦倒, 却也不想破这最后一层底线。

她不肯,墨燃便也不再提了。

小孩子不惹眼, 身手又出奇的敏捷, 调价令颁布的第九天, 他终于在地里偷来一根白萝卜。

段衣寒把白萝卜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每天只煮拳头那么大的一点,两人分着吃。吃到第八顿的时候,萝卜已经烂了,但因为许久见不到能果腹的东西,段衣寒又把剩下的一点烂萝卜又对切,勉强再多应对几日。

到了调价令的第二十一天,他们吃光了最后一点萝卜,再也找不到任何用以充饥的食物。

第二十五天。

天降暴雨,地里有蚯蚓钻出,墨燃把它们笼在了一起,接了点雨水,煮着吃掉。

蚯蚓吃在嘴里滑腻的感觉令人作呕,墨燃跟这些瘦不拉几的小动物嘟哝着对不起,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了,要是熬过这阵子,蚯蚓就是他的恩公。天见可怜,他可不想再吃恩公了,这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第二十八天。

墨燃发了烧。

小孩子哪怕天赋异禀,灵气极高,但也经不住这样的饥饿与折腾。

段衣寒也早已没有了气力,眼神空洞。

这天,趁着墨燃睡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起身离开栖身的柴房,慢慢走向了儒风门高耸巍峨的仙城——她有自己的底线,宁愿死也不向南宫严乞食。

但稚子无辜,他还那么小,怎能陪她一同离开人间。

大殿内的人此时已都面露恻隐,墨微雨有罪无罪权且不说,但当年旧事,也实在是太过凄惨了些。

有人放缓了语调,叹息着问:“讨到了吗?”

“没有。”墨燃说,“运气不好,去的时候,南宫严正在和他妻子吵架。”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城主夫人一见到我娘,就大发雷霆,她性子烈,非但没有给我阿娘一星半点的食物,还将她乱棍逐出了儒风门。”

“那南宫严呢?”

“不知道。”墨燃说,“我娘没有提起他。”

可能是阻止过,也可能只是站在旁边,爱莫能助的样子。

墨燃不知道那天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阿娘回来时,浑身都是伤疤。她蜷在柴房里抱着他不说话,后来就开始咳血,往外吐血沫和胃液,屋子里一片腥臭酸腐的味道。

第三十四天。

段衣寒已经快不行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也不流泪。

这天晚上,她自昏沉中苏醒,竟恢复了些气力。看到墨燃缩在她身边,试图用瘦小的身子替她取暖。她便很轻很轻,很温柔地对他说:“小燃儿,要有办法,回湘潭去吧。”

“阿娘……”

“回湘潭,去找荀姐姐,去报恩。”段衣寒抚摸着墨燃的头发,“要去湘潭报恩,不要留在临沂寻仇……听阿娘的话,好好地……当初阿娘来临沂,欠了你荀姐姐好多钱两,还不清啦……你回去,陪在她身边,替她做些事情,讨她开心。往后的日子,别人若是给了你恩情,就都要好好记着。”

墨燃含着眼泪,仰头望着柴房中,她形容枯瘦的脸。

段衣寒的眼睛黑得发亮,甚至带些葡萄般的紫。

“然后去报答。”

那是段衣寒临死之前,替墨燃做的计较。

她生怕自己走后,孩子会走上歧路,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一定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人若是有奔头,就不会胡思乱想,不容易深陷仇恨的囹圄。

她给了他奔头——报恩吧。

不要复仇。

第三十五日。

这荒谬的调价令终于在暴动中废止,持续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个月零五天。

对于富庶的人而言,就好像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了。临沂满城乌烟瘴气,而他们在软衾暖帐中伸着懒腰醒来,接过侍女端上的八宝香露漱口,剔牙,听到调价令作废的消息,也不过发几句牢骚,打了个哈欠。

一切无关痛痒。

但对于墨燃而言,却是再激动不过的事情。

自己不用忧心口粮了,于是街上的善心人又多了起来,墨燃讨来了一个饼,甚至还有一碗稀到可怜的肉粥。

他一口都舍不得喝,小心翼翼地端在手里,他想快些赶回去,捧给病重的娘亲。

肉粥这么好的东西,阿娘喝了,肯定能恢复过来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用这碗粥救母亲的命,但是他又不敢疾奔回家。这粥碗是裂的,旁边一道大口子,要是跑得快了,泼出来该多可惜。

他就这样又是雀跃又是煎熬地回到了柴房。

“阿娘——!”

他双手捧着破碗,用脏兮兮的脑袋瓜子,小奶狗一般蹭开破败的柴扉,脸上带着笑,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多好啊,有肉粥喝了,阿娘很快就会好起来,终于春暖花开了,他们要一起上路,回临沂去。那里歌舞升平,不会饿肚子,有一个姓荀的姐姐,他们终于不用再流离失所乞讨为生。

多好啊,他们一起回家。

“吱呀”一声。

门开了。

“她躺在里面。”丹心殿里,墨燃安静寡淡地说。

旁人或惊讶于他的冷淡,或齿寒于他的冷血。

这个人,提起母亲的死亡,竟然都是心平气和的,没有什么温度,也没有波澜,甚至没有眼泪。

但却没有人想过,要多少年的魂牵梦萦,寸断肝肠,才能把伤疤磨平,得到这样一张古井无波的脸。

“我唤她,她不醒。”墨燃说,“她再也不会睁眼,也再也喝不了那一口粥了。”

良久寂静。

王夫人颤声说:“那……后来,你……你就一个人,回了临沂?”

墨燃摇了摇头:“我去了儒风门。”

有人“啊!”了一声,说:“你、你是去寻仇?”

“我娘说,报恩吧,不要寻仇。”墨燃淡淡的,“我没有想去寻仇,我只是想将母亲安葬。但我没有钱,来也来不及筹措,所以我去他府上,求他给些钱两。”

“他给了吗?”

墨燃几乎是笑了一下,说道:“没有。”

“没、没有?可是按你之前说的,南宫严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你娘亲的身影的,怎么连个发丧的钱都……”

墨燃道:“因为他发妻也在不久前寻了短见,去世了。”

“什么?!”

姜曦眯起眼睛:“……南宫严的妻子确实走的很早,而且还是自杀……”

“那个妇人当初怀有身孕,丈夫却在外头与人纠缠,生下孩子之后,也总是争吵不断,日子过得极不如意。我阿娘那天去府上找他们,被她撞见之后,她便愈发狂怒,据说她那时候拿刀子刺了南宫严,把南宫严惹急了,说要休妻。”

墨燃微作停顿,而后说道:“她受不了,那天深夜里,就自缢身亡了。她走的比我母亲其实还早几天。”

听到这里,众人已不知说什么好,当初风流浪荡公子的一段露水情缘,最后闹得佳人香消玉殒,自己亦是家破人亡,世上因果循环,大抵如此。

“我出现的时候,南宫严正在被掌门训斥,他妻子的家人也来了,是临沂赫赫有名的商贾巨擘。”墨燃道,“南宫严早已被骂的狗血淋头,心中恼恨不已。陡然见到我,哪里还有什么好脾气。”

王夫人最是心软,虽已知墨燃并非血亲,但也是心下痛惜,垂泪道:“燃儿……”

这段往事,墨燃实是不愿多提。

南宫严当时的嘴脸,在场凭吊的那些人的嘴脸。

还有南宫夫人的灵堂——金纸银花,纸扎小童,堆成山的灵器用具,锦绣招魂幡,漆黑发亮的金丝楠木棺椁,太多的东西。

几百个人跪在两旁为那个自寻短见的女人守灵,哀哭。

长明灯添着抹香鲸油,九十九卷心字盘香默默燃烧,风吹烟散,香粉簌簌。

太热闹的场面。

而他母亲呢?

湘潭乐仙段衣寒,只有一件脱下了或许就再不能穿上的破衣,一个骨瘦嶙峋的幼子。

她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那是南宫严愤怒至极,绝望至极下,对墨燃说的话。

然后这个男人在掌门的注视下,在岳父母的盯伺下,把私生子狠狠地推搡出门,拒而不认。

南宫夫人死了,当配描金漆红的彩棺,玛瑙香珠,雪寒寿衣保尸身不腐,丝帛覆面,绸缎遮眼,驾鹤登极。

段衣寒死了,一具尸身,一人倾泪,阴阳两隔,再无其他。按南宫严的意思,她连一具薄木棺材都不该奢求。

所以,谁又敢说,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呢?

命运从一开始就是不公的。

到最后。

她仍肌如玉。

她已朽成泥。

“我把她拖去乱葬岗,落了葬。”墨燃寥寥数字,轻描淡写。

他没有细说自己是怎样哀求过路君子载他们一程,又是怎样将那腐烂发臭的尸身花了十四天,拖到城郊。

他也没说自己是怎么用手拨开乱石,碎土,将母亲瘦小的身体埋葬。

墨燃不习惯在人前诉苦。

他一直都是个把过去埋得很深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轻言。

他早已在人生最初的那十几年里,受尽了屈辱,恶意,白眼,毁谤。他一颗心坚硬如铁,别人怎么看他,他都无所谓。他根本不屑于有人同情他。

“然后我就去了湘潭。”

他再也受不了临沂这个地方,有一日,躲在出城道士的板车后头,箩筐里,偷偷混出了城。

他开始按母亲叮嘱的,往湘边走去,走了半年时间,从盛夏,到初冬。鞋子破了,那就赤着脚走,到后来脚底都生出了厚厚的茧。

就这样一路走着,问着,当他走到无悲寺外的时候,他终于因为冻饿交加,扑通一声栽倒在了草堆里。

“阿娘……”小小的孩子伏在地下,凌乱的乌发下是一双涣散的眼。他望着那茫茫天地。

下雪了,今冬初雪。

“我要来见你啦……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雪花轻盈落下,叹息般柔婉,覆去他的眉眼。

恍惚间有脚步声临近,窸窸窣窣,紧接着一双手扒开草丛,他听到一个青稚的嗓音:“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一双芒鞋走近,有个男人在说话:“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那男人的嗓音沉和疏冷,没有太多感情。

墨燃本能地觉得害怕,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少年亲近,而那个男人冰冷。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令他抬起手,虚弱地拽住了眼前那个年轻人的衣角。

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淌了下来。

“饭……”

好饿,求求你,我想吃饭。

被他拽住的少年正是当日与怀罪一同下山的楚晚宁,楚晚宁怔住了:“什么?”

墨燃勉强抬起一张污脏到不行的小脸,颤巍巍地做了个扒饭的姿势,喉头吞咽着苦涩。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是晕眩的,耳朵里也嗡嗡作鸣。

他流着泪,哀哀乞求着眼前人。他知道如果这个小哥哥和曾经他遇过的许多老爷少爷一样,弃他于不顾,那么他一定活不了了,一定就会咽气。他是真的再也受不住了。

“吃……”

后来,楚晚宁喂给了他一壶米汤。

一壶汤,救了一个濒临饿死的人。

喝了米汤后,墨燃就离开了无悲寺,他那时候脑子昏昏沉沉,对于“恩公哥哥”的相貌,他只记得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睫毛很密很长,其他就再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从无悲寺到湘潭的日日夜夜,他都披着恩公哥哥脱给他的那件斗篷。他那时候身板小,一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显得格外笨拙滑稽,尤其是把帽子戴上后,帽檐几乎能遮住他整张脸。

路上总有衣食无忧的小孩,依偎在父母身边,笑嚷道:“爹,娘,看那个小叫花子,他穿的那是什么呀,真好笑!”

墨燃也并不生气。

旁人的冷嘲热讽对他而言算什么呢?他只感激于这件不合身的斗篷能给他遮风避雨,能给他方寸温柔。

他披着它,下雪的时候,雪花落不到他身上。夜深的时候,黑暗进不到他心里。

而每当夜幕降临,他就生一从火,抱着膝盖坐在火塘边取暖,他把斗篷罩于头顶,整个人缩进去,自温柔的绒边下望着融融橙焰。

斗篷很暖,像是阿娘的怀抱,也像是恩公哥哥的那双温柔凤眼……小小的孩子就这样蜷缩着睡过去,睡梦里甚至能闻到些斗篷上淡淡的香味,如同倚着一株开至荼蘼的海棠花树。

此时回头去看,无怪乎自己总觉得楚晚宁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只要枕榻间有他的气息,自己就总能睡得安心无比。

也无怪乎第一眼在通天塔下看到玉衡长老,就觉得那双垂落的凤目极温柔。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原来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他与楚晚宁……原来那么早就说过话,有过体温的接触,他甚至还舔过楚晚宁的手心。原来那么早,他就闻过了楚晚宁衣服上的花香,原来他一直寻找的恩公哥哥就在身边,死生不曾远离。

墨燃垂落眼眸,在这清冷冷的丹心殿中,竟因此生一丝暖意。

不过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墨燃在心里想着,既是酸楚又是甜蜜,他把这个秘密揣在心里,谁也不告诉,也不会说与众人听。

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继续道:“到了湘潭之后,我依照阿娘的遗嘱,找到了荀风弱。”

那时只有五岁的小燃儿,裹着厚厚的、属于少年楚晚宁的斗篷。

斗篷的衣摆拖在地上,早已脏了,小孩子从绒毛里探出一颗脏兮兮的鸟窝脑袋,仰着面黄肌瘦的小脸,轻声问:“请问……荀风弱姐姐,在这里吗?”

“荀风弱?”被他拉住的那个伶人笑出声来,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乐坊花魁?虽说咱们这里卖艺不卖身吧,但冲着荀姑娘风头来的,几个不是喜欢她的相貌多过喜欢她的歌声?小弟弟你才多大,居然知道找她?”

墨燃睁着眼睛,眉目疏朗,压根没有听懂她的话。

但那姑娘眼里的嘲笑却是赤露的,墨燃因此显得很赧然,他紧紧揪着自己斗篷的领襟,涨红着脸:“拜托你,我想见荀姐姐。我,我娘让我来找她……”

“咦?你娘是谁呀?”

“我娘姓段,叫段衣寒……”

“啊!”歌女色变,退后一步,以帕掩口,连原本疏懒的桃花眼都蓦地睁圆,“你,你是段乐仙的孩子?”

段衣寒当年名动四方时,从不作威作福,还时常把多余的首饰钱两分给那些年老色衰,歌喉亦不复从前的姐妹们。因此这个伶人听到他是段姑娘的孩子,立刻换了态度,忙将他带去花阁暖房,见到了在房中高卧的荀风弱。

掩上门,墨燃便朝荀风弱拜下,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原委都告知了她。荀风弱心下大恸,泪湿罗裳。

她当即找到嬷娘,表示要墨燃留在自己身边,嬷娘原本不肯,但禁不住花魁几番央求,而且她打量墨燃一番,觉得这孩子好歹能替楼里做些事情,于是便勉勉强强地答允下来。叫花子入楼怕惹晦气,按规矩要把曾经的一身行头都烧掉,再彻彻底底涮洗干净。

洗澡没问题,可说要烧衣服的时候,墨燃却哭了。

“哭什么!往后又不是不给你买新的!”嬷娘拿水烟枪不耐地敲着墨燃的头,“识趣点,老娘给吃给住,旁人笑还来不及呢,瞧你这穷酸样!”

墨燃怕连累荀姐姐,她已经为他说尽了好话。

于是他就咬着嘴唇死命忍着,揉一双红通通的眼,站在火堆前不出声地抽噎。

他那时候真的很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想留下一件旧衣而已,可因为他微弱,因为他卑贱,因为他是个臭要饭的,为了不给人招惹晦气和麻烦,他就只能地由着别人把它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他不能挣扎,不能说“不”,甚至连掉眼泪的权力都没有。

它曾经给了他那么多温暖,寄托、依靠。为了给他遮风挡雨,已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如今他有落脚的地方了,或许再也用不到它。他只是想将它小心翼翼地洗干净,叠整齐,哪怕从此不再穿,压在小箱子底下也好。它是他的朋友啊,不止是一件旧衣。

可万事不由他。

轰地一声,脏兮兮的斗篷被投入了烈焰里,丢它的人不过信手弃物,末了还嫌手脏。可对墨燃而言,那却是一场火化,一场葬礼。

他眼睁睁看着。

火舌轰然上窜,尘世壮丽模糊。

——

“慢点喝……不够还有……”

“你是哪里人啊……”

耳边犹有那个少年的温和声嗓。那是他卑弱人生中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都成灰了。

墨燃就这样拜了醉玉楼的嬷娘为干娘,他还随干娘得了一个义姓,姓墨。从此就成了楼里的打杂小厮,总算过了段安生日子。

不过,好景不长。当时荀风弱年岁已经不小,按楼里的规矩,乐坊虽不比青楼,但到了年纪的,若是没有赚足一笔“自怜费”,那么姑娘们的初夜,将交由嬷娘卖给那些公子富商。

荀风弱不愁,她早已为醉玉楼赚得盆满钵满。

“还差十五万金。”荀风弱当时笑吟吟地对墨燃说,“小燃儿,待你姐姐我赚够了钱,就可以赎身啦。姐姐带你过好日子去。”

墨燃被发配在伙房,平时很少能见到她,嬷娘存了心不让楼里的人拉帮结派,因此荀风弱和墨燃见面,总是悄悄的。

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塞给了他一把糖果:“嘘,拿去吃。可惜我不能给你钱,会被发现的。干娘眼睛多毒啊,嘿嘿。”

墨燃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缺了奶牙的嘴:“嗯,谢谢荀姐姐。”

但是,荀风弱还差十五万金就能赎身,这件事嬷娘心里能不清楚?

她面上虽八风不动,心里却十万火急。

失了荀风弱,就失了醉玉楼的大半钱财来源,那嬷娘便盘算着,在荀风弱走之前,定要好好再血赚一把。

当时垂涎荀风弱美色的有不少大户,开出的都是天价,足以让嬷娘坐躺吃一辈子。嬷娘最终动了歪心思,背着荀风弱,与一个财可通天的富商定了契。两人趁着上元节,荀风弱坐楼弹曲,给她送一盏添了迷药的茶,然后带到房间里……

墨燃那天煮了汤圆,小心翼翼地端去暖阁,送给荀姐姐吃。

他还没进去,就听到屋内浓重的喘息声,墨燃一惊,推开门扉,一股浓重的瑞脑熏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呕吐。

昏沉沉的光晕里,他看到一个油腻腻宛如五花肉的富商,口角流涎,衣襟大敞,正在无力挣扎,浑身酸软的荀风弱身上耸动着。

“当啷!”

汤圆瓷碗碎在地上,墨燃冲进屋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自幼禀赋便很惊人——他将那富商一通怒殴,然后紧摁着那个胖子,朝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惊得不知所措的荀风弱大喊:

“姐姐,快走吧!”

“可是你……”

“你快走吧!我不能走,我得抓着他!你要是再不走,等嬷娘来了,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里,你快走!快走!你走了,我马上就逃!”

荀风弱是他的恩人。

墨燃让她远走高飞,逃离越州,从此别再回来。

那天,他终于做了一回英雄。

荀风弱向他哽咽作揖,逃出楼去。但墨燃却没有来得及离开。嬷娘听到动静,很快就带了人上来,而一上来,就看到墨燃竟然出手打了贵客,又放走了花魁,气的面目扭曲,几欲呕血。

嬷娘有个儿子,年岁和墨燃相仿,那儿子心思歹毒,一肚子坏水,见娘亲气的厉害,便心了个主意——小孩的恶毒有时候是那么天真又可怖。那个男孩子用惩罚牲畜的方式来惩罚这个惹怒了自己母亲的同龄人。

他找来一个狗笼子,让人把墨燃关在里面。笼子里狭窄逼仄,墨燃在里面只能蹲着,不能躺,不能站,他们像喂狗一样喂他残渣冷饭,就这样整整七天。

七天,墨燃被困在荀风弱的旧屋里,屋内熏香的气息和男人体/液的腥臭味混在一起。

他蹲着,佝偻着。

闻着这昏昏沉沉,甜甜腻腻的味道。

想吐。

七天。

从此他闻到熏香就恶心,从骨头缝里漫出恐惧与怖意。

下卷 同归 第260章 【天音阁】生如熔炉

丹心殿里, 一众修士也不知当作何评价,好多人都低着头, 愀然不语。

玄镜大师道:“唉……冤孽,尽是冤孽啊。”

天音阁阁主木烟离道:“冤有头, 债有主,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是因果报应, 环环相扣。”她说到这里, 话锋一转,“可是墨燃, 你要知道,受苦受难,并不是你发泄仇恨, 草菅人命的理由。”

“是啊。”

火凰阁的一位长老也叹了口气, 说道:“墨仙君,你受了委屈, 固然可怜。但那也是因为你出身不好, 命运捉弄。人各有命,你总不能因为自己被欺负了,回头就去欺负不相干的人啊。”

“你确实做过善事, 也受过委屈,可是按我们所知道的, 你后来也杀过人……一码归一码, 都是要算清楚的。”

墨燃没有说话。

姜曦却忽然问:“怎么算。”

“这……”

“谁能算得清?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谁能做那把最公正的尺子。”姜曦任性妄为,并没有将天音阁奉为神祇,“我倒是没有偏袒墨燃的意思,但我就想问一句,今日,我们站在这里,说要和墨燃一一算账,让他偿还。那么——墨燃受过的屈辱呢?他受过的不公呢?”

“……”谁都没有想到,在前些日子血案中损失最大的姜曦,竟然会站出来,替墨微雨出头,一时都愣住了。

木烟离道:“姜掌门,天音阁向来公正。我族世代守护秤神法器,到时候,自会以法器来秤量墨公子的是非功过,以定刑罚。你不必忧心。”

“奇怪了,他跟我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忧心?”

姜曦看天音阁不爽很久了,他一门修的是药道,说白了就是只要药炼的好,凡人之躯也能红尘逍遥,因此孤月夜对神明后裔最不迷信。

他眯着一双杏眼,冷冷淡淡地说:“不过姜某很是好奇,敢请问天音阁诸位,审讯完墨燃之后,诸位是不是也该审一审这些旧事株连的其他人?是不是该刨地三尺,看看南宫严还有没有在世上苟活着?是不是该去湘潭,找一找当年非礼荀姑娘的那个富贾?墨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么他被关狗笼,被毒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恩公被客人凌/辱,母亲活活饿死——找谁来论?”

玄镜大师讷讷地:“姜掌门,缘何忽然为罪人声辩?”

“声辩谈不上。”姜曦薄薄的嘴唇启合,“我不过是想到了先前我们在凰山时,是怎样对待南宫驷与叶忘昔的。姜某不是很愿意看见旧事重演。”

有人说道:“那是两码情况,根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姜曦说,“如今南宫驷死了,叶忘昔至今在孤月夜缠绵病榻,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可当初,难道不是我们逼迫着他们,说儒风门的血债,要他们二位的性命来血偿?”

他倏地转身,褐色眼睛如鹰隼。

“那时候呢?天音阁在哪里。公道又在哪里。”

碧潭庄的人因剑谱一事,和儒风门结怨颇深,李无心的徒弟甄琮明说道:“姜掌门所言有失偏颇。南宫驷是儒风门的传人,冤有头债有主,除非儒风门的人死光了,不然旧债还是要追究下去。谁都不想做冤大头。”

姜曦冷笑:“是啊,所以你看,你不是很懂这个道理吗?谁都不想做最后一个被扇巴掌,却不能还手的人。”

甄琮明:“……”

“你是这么想的,徐霜林是这么想的,墨燃也可以这么想。”姜曦振袖道,“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这些话说出来从来都是轻而易举。可是不公与残暴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只会觉得,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恶人,但受苦的,偏偏是我。”

甄琮明道:“听姜掌门的意思,是觉得我们对待叶忘昔南宫驷,太过残暴不公,碧潭庄剑谱谱一事,就此作罢了吗?”

姜曦道:“南宫驷都已不在了,你还想与谁追究?”

甄琮明陡然怒了:“那我师尊就枉死了吗?!南宫驷不在了,不是还有叶忘昔?她是儒风门的暗城统领,剑谱一事,她难道就没有丝毫下落?!”

一众死寂。

谁都知道姜曦是阴冷脾性,甄琮明与他的名字可实在太不相符了,居然当众与姜曦这样对峙。

姜曦盯着甄琮明看了片刻,说道:“当初,在蛟山上,南宫驷与南宫长英交手,身负重伤。……他那时候,以唇语,跟我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姜曦闭目阖实,眼前仿佛又闪过南宫驷血战弥留之际,在结界内,在南宫长英的剑下,对着自己慢慢说出的一番话。

“望能散尽儒风门百年珍宝,广济寒士,不存余饷。”

“这……”众修士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无悲寺的和尚们更是垂落眼眸,双手合十,低念佛号。

甄琮明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咬牙切齿道:“他如今尸骨都没有了,儒风门珍宝都在密室里,谁能打得开?他还不是空口说白话,惺惺作态。”

姜曦道:“南宫驷原本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尸骨无存。更何况,我宁愿相信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甄琮明嘴唇抖了一下,似乎想要驳斥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出口。

过了良久,他才道:“这就是姜掌门今日袒护墨微雨的原因?想要求个宽容,以免重蹈南宫驷覆辙?”

姜曦道:“姜某只是觉得,求个公平公正本就是件极为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望诸位斥责他人时,莫要把自己捧得太高,别觉得自己浑然代表了正义,代表了天道。”

他看了一眼神明后嗣天音阁:“哪怕公审殿堂,也未必就是全对的。”

他说到这里,薛正雍也发话了。

薛正雍显得很疲惫,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墨燃,但他沉吟许久,还是沙哑叹道:“姜掌门说的是。这么多年,修真界动荡不安,风风雨雨的,出过不少乱子,每个门派或多或少也都做过糊涂事,谁能判个绝对的公平公正?唉,其实……”

他叹了口气,阖上双目。

“其实,草菅人命一定就是亲手杀人吗?儒风门当年的调价令,刀不见血害死了多少无辜黎民。薛某尺寸之身,立于尘世四十余年,无多建树,所行所为,不为修身成仙,不图名垂青史。只想让这乱世的苦难少一些。”

他说着,眼神有些发直。

死生之巅的尊主,哪怕再作镇定,知道养育多年的孩子并非亲侄,也终是怔忡茫然的。

薛正雍喃喃:“我只想让受苦的人少一些,少一个也好。”

这时候,一旁的木烟离清清冷冷道:“薛掌门宅心仁厚,但你可曾想过,你对罪人宽容,便是不敬重无辜死难的百姓,不敬重饱受牵连的凡人。天音阁力薄,确实没有办法将每个人犯下的过错都一一清算,将每一个人都绳之以法,但杀鸡儆猴——既然墨燃这件事情我阁管了,就不会草草了结。望掌门知悉。”

薛正雍:“……”

木烟离说完这番话,转头重新望着墨燃。

“墨公子,你如今已侃侃说完了自己的身世之苦,怜悯也博得差不多了。不如来谈谈别的吧。”

墨燃淡淡望着她:“阁主想谈什么。”

“之前你说,豆腐坊那个姑娘被凌/辱致死一案,非你所为。”木烟离道,“这个我信你。可是还有一个人的死,和你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墨燃闭目道:“阁主查的当真清楚。”

木烟离冷淡道:“那你就来好好说罢,当初,你是怎么杀掉墨念的——那才是薛尊主,真正的侄子。”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

薛蒙眼里泪光和恨意,他咬牙低喝道:“住口。别再说了!”

木烟离瞥他一眼,评价道:“……逃而避之,所谓天之骄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回应她的是龙城争鸣,犹如警告。弯刀擦着木烟离的脸颊刺过,没入梁柱,木屑四溅。

木烟离没有躲闪,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一双漂亮的眼眸冰如霜雪,望着薛蒙。

薛蒙咬着后槽牙,脸上的肌肉都恨得颤抖:“什么亲侄子,什么鸠占鹊巢阴阳倒错……你说够没有。”

他蓦地拔回龙城,胸膛起伏。

他不再去看墨燃,也不去看任何人。他像个困兽,在原处被逼疯被逼到崩溃。

“你们说完了吗?!闹够了吗?!这一出热闹,看得开心吗?”

王夫人道:“蒙儿……”

薛蒙不理会母亲的轻语,他眼眶赤红,举着龙城,环顾四周,似是自嘲似是轻蔑:“看一代宗师变为杀人狂魔,看死生之巅兄弟反目,看亲人变成仇敌——是不是觉得好不快活?”

嗓音嘶哑如破埙,尾音如翎羽颤抖。

“你们来,真的是为了求一个公道?是为了求一个真相?”他顿了顿,咬牙道,“不是来滋事寻仇的吗?!”

姜曦眯起眼睛:“薛少主,你太过失态了。”

薛蒙蓦地回头,目如焰电:“轮得到你来管我?”

“蒙儿!”

薛正雍起身去拽薛蒙的肩膀,可一触之下,他愣住了。薛蒙虽然愤然怒嗥,可是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

近乎破碎。

“我不想听。”他一字一顿,字字恨愈深,“都是假话。谎言。……一群骗子!”

薛正雍待要劝住他,但薛蒙已推开众人,转身出了丹心殿。

他自始至终没有去看墨燃。

其实谁在说谎,真相如何,薛蒙心里已一清二楚,但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是清楚容易,接受难。

薛蒙二十余年顺风顺水,除了楚晚宁身死,他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灾劫。正是因为这种顺遂,让他至今仍犹如一个赤子。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赤子有赤子之心,但也有赤子的莽撞,无知,冲动以及尖锐。

薛正雍看着他离去的地方,呆呆立了很久,才缓慢地座下来。

他早已不年轻了,快近半百的人,细看鬓发都有好几缕斑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住。他只得坐下。

这样至少能从容些。

木烟离脸上仿佛凝着一层薄冰,没有半点温度,她只就事论事,所以她说:“墨微雨,那件事,你是打算自己说,还是我再请证人来言?”

墨燃很平静。

死囚般的平静。

“不用劳烦他人了。”墨燃道,“那件事,若还有相关证人活着,我也一个都不想瞧见。”

他慢慢抬起头来。

熹微的阳光,照着他有些苍白的脸。

“我自己说。”

木烟离抬了抬手,立刻有天音阁的人搬来空着的座椅,她施然落座,单手支颐,一副打算听个长故事的模样:“请。”

墨燃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

“此事,原系一个生意人。”

“什么生意人?”

“……诸位应当知道,在修真界有一种营生,叫做‘包打听’。”

马芸庄主对此最为熟悉,举手道:“对对对,我们山庄跟这些人最熟悉啦,他们往往游走于各个巷陌,打听一些坊间旧闻什么的,由此来谋些利好。”

墨燃道:“嗯,所以当初伯父四处打听亡兄的遗腹子,找的也是一位包打听先生。”

薛正雍:“……”

这件事情薛正雍当然记得,墨燃正是由那位包打听先生提供线索找到的,当时醉玉楼一片火海,据说只幸存了这一个孩子。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位包打听先生激动的脸,不住地感叹着——真是上苍保佑啊,令兄的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当年那位包打听先生接了委派,几番查探,终于有了眉目,便前往醉玉楼寻人。找一个姓墨的女人。”

有人好奇道:“那是谁?”

“是薛掌门兄长的眷侣,人称墨娘子。曾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庶女。”

有人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墨娘子?那是醉玉楼嬷娘的名字吧?”

“但方才听她的所做所为,好像是个恶女人呢。”

墨燃淡淡道:“她也不是生来就为恶。听我娘说,墨娘子跟她的遭遇颇有几分相似,也是个可怜人。她年轻时有过一个情郎,是个一穷二白的散修,那散修说自己要去到下修界,创立个赫赫威名的大门派,墨娘子便将自己的全部钱财首饰都赠给了他,决心帮助他实现野心抱负。”

薛正雍喃喃道:“是我大哥……”

墨燃继续道:“那散修临别时,曾对墨娘子发誓,等自己大业有成,定然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为此,他还赠了墨娘子一句词——“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后来成了包打听先生用来与她辨认的佐证。”

这种男女之事,最讨得众人耳目。

有女修问道:“难不成死生之巅的前掌门,也和南宫严一样,做下了抛弃妻子的事情?”

薛正雍豹目圆睁,立刻叱道:“胡言乱语!我哥哥岂是那种人!我哥哥他、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墨姑娘……”

提到亡兄,这个男人禁不住难过,眼眶微微红了。

璇玑长老也在旁边说道:“这位仙姑请慎言。前代掌门是因建派不久后,于一场鏖战中不幸牺牲的,并非是刻意食言。他辞世前,还常与尊主论起那个女子,总是说等门派稍稳,就立刻去接她。他和南宫严根本不是一回事。”

“确实如此。”墨燃轻声说,“她终究还是比我阿娘幸运得多。她的丈夫去世了,却还有人惦记着把她接回去。南宫严还活着,却从来不敢认我和我母亲。”

“哈!那我可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心生嫉妒,所以狸猫换太子,杀了墨娘子,烧掉醉玉楼,冒名顶替!”

听到这样恶意的猜测,墨燃看了这位“聪明至极”的修士一眼,而后道:“我从来没有主动想过要冒名顶替。”

那修士并不服气,冷笑道:“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逼你当这死生之巅的公子不成?”

是怎么回事呢?

墨燃也禁不住想——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最初的时候,都完全不是这样的。只是有一天,忽然蝴蝶扇动了翅膀,于是,风起云涌,沧海也变成桑田。

就好像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顶替薛正雍侄子的位置,墨娘子从前也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乐坊嬷娘。

她也有过温和心善的青葱岁月,也曾立在轩窗边,盼着郎君早日来归。她也曾在得知腹内有子时,开心得写信告知远方的情郎,她也曾收到他的信笺,当了父亲的男人激动之情溢于纸面。

这些美好的岁月,她都有过。

是庶女又怎样,旁人讥嘲她情郎是个无名小卒,嘲笑她未婚先孕又怎样。总有一天,他会兑现诺言,风光无限地接她和孩子过门。她是这样笃信着。

可是后来,时日一天天过去,渐渐的,书信从三日一封,变为了七日一封,又从七日一封,变成了一月一封,最后了无音讯。墨娘子最终心灰意冷,她性子野,这段感情原本就瞒着父母,生下孩子之后,她几番犹豫才抱着稚子回家。结果父亲大怒,正房夫人亦是百般辱骂。墨娘子一气之下愤然离去。后来几番辗转,当年的大户闺女,竟终成了醉玉楼的嬷娘掌柜。

人生起伏如此,命运就像一口熔炉,你不知所措地进去了,再出来,或许已面目全非。

墨燃是这样,墨娘子当年亦是如此。

包打听先生找到她的时候,距她天真无邪的闺阁岁月,已然过去了十四年。

那位怀揣着薛正雍委托的先生施施然落座,一展折扇,笑道:“你们这儿的嬷娘呢?叫她过来。”

嬷娘来了,她穿着桃花小袄,臂挽鹅黄披帛,扭着腰身,提着杆水烟袋,撩起叮咚珠帘,娇笑道:“哟,这位公子,清早上就来听小曲呢?喜欢琵琶还是扬琴?我这里的伶人,金石丝竹,样样精通,开门生意,奴家给你便宜些。”

这便是人生,十四年前情郎走时,她倚在珠帘边,神情凄楚,容颜清丽,目送着他远去。

十四年后,情郎的弟弟终于寻到她,岁月的珠帘隔了茫茫人生,复又卷起。她拂开朱红翠绿,已是沧桑饱经。曾经那个小鹿般羞赧的女人早已死去了,坐在醉玉楼里呼风唤雨的,是一个抽着水烟,媚眼如丝的半老徐娘。

包打听先生没有那么多感慨,他眼里只有钱财。他摇着扇子,笑道:“倒是不用听曲啦,我来这里,是想向嬷娘打听个人。”

嬷娘脸上的笑容一僵,语气凉了下来:“打听人?打听谁?”

那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

嬷娘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当他把整一句说完,她已是了无人色,嘴唇颤抖,一双修的尖细、甚至颇为刻薄的眉毛突突抽动,拿手绢摁着胸脯半天,这才哆哆嗦嗦地问:

“你、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包打听先生笑道:“要是我没弄错的话,那我可算替薛仙长找到人啦。墨娘子,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啊?”

墨娘子晃荡一下,没有站稳,跌坐在桐木圆凳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了包打听先生一个在厅内。她死死盯着那生意人的脸,眼中狂喜、悲凉、种种神色错综复杂。

包打听先生神色淡淡的,提起茶壶给她满了一盏半冷不热的茶水,递过去:“先喝口茶。”

墨娘子哆哆嗦嗦地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再抿一口,等茶水喝干了,仍然空抿了好几下,这才抬起头来。

“是薛……薛郎让你来找我的?”

包打听先生叹息道:“说句实话,嬷娘惦念的薛仙君,早已辞世了。”

“什么?!”

“是他的弟弟,托我四处寻找兄长当年的红颜知己。当初,他兄弟二人在下修界自立门派,风生水起,再也不是当年漂泊无依的孤身客了。但那位薛仙长忙于门派建树,暂时脱不开身,后来他斩妖时出了意外,不幸就……”

墨娘子还没听完,就立刻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包打听先生劝了她很久,她才勉强止住抽噎,那先生就继续说:“薛仙君去世前,曾跟弟弟谈及过嬷娘的事情,他弟弟这些年便一直在找寻嬷娘下落,希望能寻到你,把你接回去。”

墨娘子喃喃不敢自信,猛地拉住包打听先生的手,说道:“你再把、你再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我不信,我不信死的是他……”

这是这笔生意最要紧的一个句子,他当然倒背如流,当即又重复一遍:“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

墨娘子“啊”的低低惊呼一声,泪水又瞬间盈满了眼眶“他,他这些年不曾找我,竟是因为,我还以为……我还怨他……”

包打听先生叹道:“都过去许多年了,嬷娘,节哀顺变吧。对了,嬷娘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是……是、是是!”墨娘子哽咽啜泣,一边哭着,一边抹泪,而后朝楼上暖阁喊道,“阿念,阿念……墨念!快,快下来!”

暖阁的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墨念,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

那孩子手里捧着一堆换洗衣物,瘦小的脸庞从衣服后面探出去,脸颊上还有些青紫伤疤,瞧上去怯怯的。

包打听先生有些犹豫:“这是……令郎吗?”

“啊,不是不是。”墨娘子揩着眼泪,说道,“这是我楼里烧火的小厮。”

先生立刻松了口气,舒心笑道:“哦,原来如此。”

墨娘子扭头问那孩子:“墨燃,公子哪里去了?”

下卷 同归 第261章 【天音阁】罪名污身

听到这里, 无悲寺的玄镜大师叹了口气:“阿弥陀佛,墨公子果然并非是薛掌门的亲侄, 孽缘啊。”

另有人反应过来:“啊……是他?”

周围修士不解道:“什么是他?”

“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个出主意把墨燃关狗笼子的孩子嘛。”那人说道, “年岁与墨燃相仿,又是墨娘子的儿子。”他这样思忖着,忽然醍醐灌顶, 一拍脑袋恍然道,“我懂了, 原来你杀害他们母子,鸠占鹊巢,并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仇恨!”

一些人听到这样的分析,觉得很在理, 纷纷朝墨燃投向又是鄙夷, 又是怜悯的目光。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这一片议论嗟叹声中, 木烟离清了清喉咙,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她说道:“墨公子,我听说,你在醉玉楼常年吃不饱饭, 还饱受虐待, 嬷娘对你从来都是非打即骂, 是也不是?”

墨燃道:“……是。”

“那个嬷娘的儿子, 就是当年出主意把你关狗笼的孩子,错也没错?”

“没错。”

众人见方才的猜测纷纷落实,便叹息愈盛,左右点头:“唉,你们看,果然是因为仇恨而萌生的杀机。他想必恨惨了那母子二人啊。”

他们说的对,怎么能不恨呢?墨念与他同岁,却比他健壮的多,由于是嬷娘的儿子,楼里根本没人敢惹他。这孩子从小凶恶顽劣,没事就爱拿墨燃撒气,捅了篓子,也常常栽赃陷害到墨燃身上。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都让墨燃去顶罪。

但墨燃很是老实,即使受了委屈,也根本不敢去报复阿念公子。

那个时候,他每天只有一个饼子吃,如果敢多话,恐怕连这最后一口粮都会被克扣,所以被打骂也好,被冤枉也罢,他都不吭声,要是真的受不了了,也只会在夜深人静时,蜷缩在睡觉的柴房里,小声地哭一会儿。

声音也不敢响,要是吵醒了别人,讨来的又是一顿毒打。

木烟离问:“你是不是很怨恨他们?”

墨燃抬起眼,那眸子里几乎都有些冷笑了:“……不然呢。”

木烟离道:“但你的姓,还是跟着她的,你那么恨她,后来就没有想过要改?”

墨燃道:“墨这个姓,是醉玉楼的义姓,许多卖身在此的仆从都拿这个做姓,我们称墨娘子为“干娘”或者“阿妈”,大家都这样,我也习惯了,没什么好改的。”

“她待你们每个人都那么差?”

“……没有。”墨燃说,“只是她从来就不太喜欢我,后来我放走了荀风弱,她就愈发厌憎我。”

“那墨娘子待你差到什么地步?”

其实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墨燃在楼里过了那么多年,只有除夕晚上能吃到一片月牙肉,也就是客人啃过一半的肥肉,除此之外,每天都只有一张饼吃,要做最重的活儿,稍有不慎,就会讨来一顿鞭笞。

但他实在不愿再多说什么,只简单道:“我不想谈这个。”

“好。无伤大雅,那换一个。”木烟离又问,“因为她待你极差,所以当时,她问你墨念的去向,你是不是说谎了?你是不是心里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计较?”

墨燃道:“没有。”

他当时哪里敢说谎?他的身家性命、衣物饱暖都捏在嬷娘的手掌心里。所以听到嬷娘的询问,小墨燃犹如被打骂惯了的狗,先是瑟缩一下,然后才小声道:“念公子去私塾了……”

墨娘子对自己的儿子最是清楚,心道怎么可能?那小子平时最不爱读书,八成又是去哪里疯玩了。但包打听先生还坐在旁边,她就轻咳一声,点了点头:“唉,我那孩子就是认真懂事,先生你看,这不,又出去听课了。”

包打听先生就笑道:“啊,勤快好学是好事啊。这样,我先修书去给死生之巅的尊主,到时候他们叔侄自会相认,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墨娘子便起身,激动地拜将下去:“多谢先生。他日富贵荣华,绝不会忘记先生牵线之恩。”

待那包打听先生离开之后,墨娘子坐在原处呆愣了许久,无限遐思与感慨,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

如此发了半天的怔,眼角才发现墨燃正有些畏惧地站在角落里瞅着她。

她大概是在段衣寒身上看到了与自己太过相似的经历,或许又是因为墨燃之前胆大妄为,竟然放走了她的摇钱树。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就像墨燃回忆的那样,她不喜欢这个崽子,而且越来越不喜欢。

她瞪他道:“你瞧什么?”

小墨燃忙垂落纤长的睫毛:“对不起。”

“你嘴上说着对不起,心里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又哭又笑的,很荒唐?”

“……”

见他不吭声,只乖顺地低着头,墨娘子便来回扫了他一圈,嫌憎道:“算了,不与你计较,你能懂什么?一个吃里扒外、不知感恩的狗东西。”

墨燃早已习惯了嬷娘喊他狗东西,垂着脑袋,也不说话。

墨娘子道:“别杵在这里了,今日心情好,不打你。你去把念公子找回来——不用诳我,我知道他不在私塾——把他领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快去。”

听到让自己去找公子,墨燃下意识地就抖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驯顺地点了点头,小声道:“是,干娘。”

“往后别叫我干娘了。”墨娘子皱了皱鼻子,“这醉玉楼,我很快也就……罢了,不跟你多说,你先去吧。”

那天黄昏,墨燃按着嬷娘的吩咐,在醉玉楼附近忐忑不安地去寻找念公子的身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快些找到这个人,还是慢些找到这个人。因为找到了,无疑会被念公子一顿臭骂,嫌他败坏自己雅兴。但是没找到,回去墨娘子也会对他百般责难,嫌他无用。

小小的身影在残阳之下无助地走着。

那时候的墨燃,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和念公子倒错互换。

他一处一处,老老实实地找着。

去所有念公子常去的地方——河滩、赌场、青楼、斗鸡院子……然后都被奚落着赶了出来。

最后他几经打听,得知念公子下午和一帮狐朋狗友去了城郊的磨坊,据说还拎着一个硕大的麻袋。

墨燃没有多想,便匆匆地往磨坊赶。

那个磨坊早已废弃,周围又都是坟场,平日里没有什么人烟,墨燃一路小跑,还没近前,就听到磨坊里传来一阵骚动,一群衣冠不整的少年从里头哄地涌出来,为首的正是在系着裤带的念公子。

墨燃忙道:“公子,干娘喊你回去,说是——”

他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发现那群少年脸上都溢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惊惧,有几个人甚至都已经吓哭了,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墨燃愣了一下,多年来备受欺凌已让他养成了一种警觉,他看到念公子眼眶血红,紧盯住自己,立刻不寒而栗,掉头就跑。

念公子反应极快,喝道:“抓住他!”

墨燃哪里是这些孩子们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摁在地上,扭送到了念公子跟前。

有人低声说:“怎么办啊,阿念,这下祸事儿了。”

“逃也来不及了,被这小子看见了。”

“要不连他一起也……”

墨燃浑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却狰狞凶煞,那是他对于“厉鬼”二字,最初的印象。

念公子眯起眼睛,他是这些人里最冷静,也最阴沉的。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别杀他。”

墨燃悚然抬头。

杀?

这些人从前打他骂他,欺辱他,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杀”这个字,能从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

他一时有些茫然,甚至无法反应过来。

念公子道:“把他关到磨坊里去。”

“……”周围一群人面面相觑,而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首先反应了过来,他眼睛发亮,鼻孔还流着浓涕,脸涨得通红,尖声道:“好,好!好主意啊!”

陆续又有人明白过来:“啊!原来是这个意思!还是阿念厉害!”

这些人原本盯着墨燃,像是盯着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但此刻一双双眼睛落下来,却犹如快要饿死的狼群盯着一匹肥美的羔羊。

墨燃被不由分说地推进了磨坊里。

他先是锤门,挣扎,可是门很快被堵死了,磨坊里也没有窗,只有褴褛的阳光从破漏的木板缝间透进来。

墨燃喊道:“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外头有人在嚷道:“去报官!快去报官!”

“快,快!我们在这里看着,走几个脚程快的,快去报官!”

墨燃喊了一会儿,锤了一会儿门,发现怎么也喊不开锤不开,便放弃了,他呆呆地回过身,借着昏暗的几缕暮光,看到了屋里横躺着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

有些面善,后来想起是东街卖豆腐那户人家的闺女,念公子这段时日一直在纠缠人家。

这个女孩子衣服已经都被撕碎了,青涩赤·裸的胴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手脚都是摊开的,身上青紫斑驳,私密处更是一片狼藉……

她是被这群畜生凌·辱至死的,死的时候眼睛还睁得滚圆,脸颊泪痕未干,双目空洞无神,紧紧盯着墨燃的方向,盯着门口。

墨燃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才猛地惨叫出声,背脊砰地撞在门板上,他瞳孔收拢——终于明白外面的那些人做了什么,要做什么了。

原来,念公子对着姑娘多次示好不得,便心生歹念,他知道这姑娘是个软柿子,家里头没什么背景,好捏。就和几个伙伴把人赚到磨坊里,轮番玷污了她。这姑娘身子羸弱,那伙混账又十分粗暴,结果做到一半,姑娘就死了。

墨燃喃喃道:“不……不!!”他反身,开始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开门!开门!不是我!开门!”

仿佛听到他的哀求,磨坊的门蓦地开了。

墨燃想要冲出去,可是双手却被这群少年粗暴地摁住。

为首的是念公子,他心狠手辣,说道:“差点忘了,做的像一点。”

便指使着伙伴,把墨燃的衣服扒光,又在那姑娘身上沾了些血迹和粘液,抹在了墨燃身上。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哭,在挣扎,可是这群少年的力道太大了,求生的渴望更是压过了一切,他们眼里闪动着野兽般的幽光,这个孩子的哀求也好,哭诉也罢,他们统统充耳不闻,甚至有个人在被墨燃咬了一口之后,还抬起手猛地扇了他好几个巴掌,恶狠狠道:“你他妈的闭嘴,你就是杀人犯!强·暴犯!这么多人佐证,你还能说得清?!”

“不……不是我!不是我……”

可是再怎么反抗又能如何?他们把他身上抓的青一道紫一道,丢到磨坊里,和那个死去的姑娘赤身裸·体地锁在一起,然后贼喊捉贼,上报官府。

墨燃有口难辩,在衙门里被当庭重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然后收押监牢,等待最终宣判。

同监牢的犯人都讥笑,谩骂他,有女儿的几个囚犯听说了他的行径,还不由分手地殴打他——有人甚至想要□□他——还是牢头不想让事情闹大,他们这才作罢。

墨娘子当夜就来了,她心里早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本也恼恨儿子不争气。

但那又怎样?

她这个当娘的,永远袒护自己的孩子。

她生怕开堂审理时,官差会秉公详查,万一查到了她家墨念头上,他们母子俩还怎么跃上枝头成为凤凰?包打听先生的函书都已送出去了,死生之巅就要派人来接他们了,她等了这么多年,熬白了鬓发。

荣华也好,地位也好,都是她和她的孩子应得的。

她不允许出任何的差错。

所以,她披星戴月赶来,给牢头和官差都塞足了钱两,央求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揽在墨燃一个人身上就得了。

但大抵是因为良心不安,墨娘子贿赂完之后,又来了监牢看望了墨燃。还给墨燃带了一碗红烧肉。

“没有毒,我不会下毒害你。”

墨燃缩在角落里望着他,一双黑到发紫的眼眸里闪着困顿与无助,哀伤和痛苦。那种即将被屠杀的牛羊猪狗,都是这样的神情。

害怕,难过。

但却也有着绝望之后的驯顺。

墨娘子忽然觉得心脏有些战栗,有些抽拧。

她为自己这种情绪感到惊愕与畏惧,她倏忽起身,压低声音,狠了很心,说道:“反正,你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是你死了,没有人会伤心的。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也该到你还我恩情的时候了。”

“……”墨燃没有吭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墨娘子咬牙道:“这一碗烧肉,就当是给你践行了,你吃了,九泉之下,就不要怨我……我也没得选择。”

言罢,裙裾翻飞,转身远去。

墨燃这辈子没有吃过红烧肉。

如今面前有一碗,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没有吃。他把碗倒扣在地上,卤汁横流,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想到了那个姑娘身下流淌的血液,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便背过身,扶着墙剧烈呕吐。

他吐不出什么。

他是个一天只有一张饼吃的人。

饼早已消化殆尽了,他呕出来的只有酸水。

那天晚上,他无法入眠。他浑身的鲜血结成了壳,血壳子又渐渐变得脆硬,一碰就像铁锈粉末一样,蜕落在地。

他在牢房里,不和其他犯人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他就一个人,蜷缩着,一个人,慢慢地想通了很多事情。

在那个昏暗肮脏的牢房里,在那个弥漫着酸臭味和红烧肉香味的一方囚室里,老实巴交的墨燃死了。活过来的,是令整个凡修界闻风丧胆的踏仙帝君——最初的样子。

后来八苦长恨花催生的滔天仇恨,缘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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