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更睡不着了。
东野平开始夜巡。蓬莱仙宗常见的单人出行法器叫升云杖，长六尺六寸，将往肩头一架，杖首系的云纹幡垂下，便有云团聚于脚下，然后芜湖起飞，追着他的洞府，掠过苍山竹海，标记重灵地，又在发现整个群岛都是后，转为标记灵穴，渐渐遇到些“宗里留了多年的青君浮岛群忽然解禁待我去顺亿根灵竹”的奇人。
大多是不认识的，但也有熟面孔。
比如林夜辰。
“听我解释。”
他一边说一边往乾坤袋里薅灵竹，“啊，算了，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
您太可不必这么诚实。
约是此间年少的主人脾气太好，听了他摆烂的说辞后，没恼怒赶人，还帮着装竹子。林夜辰良心发现一般，“我近日瓶颈松动，回国准备击大乘，采灵竹是为闭关做准备。你不奇怪筑基大典全是小辈吗？”
“诶？”
“长点心吧少主。”
林夜辰把乾坤袋一系，拢进法衣袖中，“大比前宗主闭关冲击合道，长老们都去护法了，这事隐蔽，只有东八家几个家主知道。东野旬在东海局挨宫纯熙的骂，啊，不是，被问责。掌教还在写检讨。林雪村算是你半个师父，日本有事回不来。其他族叔守着掌教的令，不插手不相见。这么一说，被你虐打千百遍还热情如火的大概只有东野旬一人了。剩下的山主们别看年纪大，但其实都是旁支，辈分上是你孙子重孙子。”
“内宗你最大了，少主。”
就这？就这！
月下的少年睁大了眼睛，圆溜溜的。
仿佛在说，我这么厉害，那你还来薅我的竹子？你看看你薅平了多少千年成材的灵竹，比铁牙竹鼠还伶俐啊你。
以上是林夜辰的幻想，在东野平这儿，他其实不太明白灵竹多贵重，只是单纯地惊叹于自己飞速拔高的地位。颇为不明白地听林夜辰嘀咕一句，“哎你这么这样…”就听他说，“那再加一个秘密吧。你知道你亲爹是谁吗？邱寒歌。”
“喵！”
东野平吓出猫叫，“不像啊！”
林夜辰慢慢补上下半句，“邱寒歌提出了理论。”
“…”
蓬莱再临证明了第六山的存在后，东海系先天体崩毁事小，祖庭与道统为天道不容事大。利剑悬顶，哪知何时落下呢？
东野氏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饮鸩止渴，于祖庭之外另寻福地孕育血裔，再人为衰减胎儿的先天之气，避免第六山相关的先天体成形，成年后接回，能传蓬莱道统的留下。一种釜底抽薪，暂弃祖庭、改换道统。
一种死的慢，一种死得快。
都要死。
东野氏都不选。蓬莱再临项目全线转为复刻第六山，他们要在天道那讨一个章。东野氏看家的本领，丹、器、符。前期走拟造路线，符道制造幻灵，器道培养躯壳，最后由丹道护持受肉，灵肉合一，数十年间造出一堆不伦不类的东西，快废项了，一具无主躯壳生出了天魔体。
不知道是它自己生出了先天之气，还是什么魔尊残魂循着机缘来夺舍肉身，又或是拟造项目的幻灵们纠结在一起的精魂。
“不清不楚的，反正林雪村自己爬出胞宫袋，我差点被他吓死。”
多年后的良夜，林夜辰回想初见的一幕，反正没什么好感，“就是你懂吧。你很清楚它们不会动的，胞宫袋里培养的是活肉，光有人形，心跳思考全没有，体温很低，摸着都是凉的。然后他就动了，还自己爬出来。”
器道造诣越深，心理阴影越大。
时至今日，林夜辰谈起还面如菜色，就地找了个地方坐，吃了好几口青瓜薯片才缓过来，“他算是个奇迹吧。不过天魔体未长成前劫难颇多，气都是有数的，小小的一团，多喘一口气都能把气喘没，很折腾人。”
“您和雪村老师竟有这等渊源。”
“那是，我不是小气的人，根本不记仇。”
“……”
后期的另造路线，其实是备胎。当世无海灵，相似的只有山灵，这是一个未开始就知道会货不对版的计划。但当时拟造失败了二十几年，林雪村还是多年后的事，所有可能性都弥足珍贵。六十四研究所副所长凤兰若接了寻访山灵的任务，亲自带队入川。
“蓬莱再临的事，东八家很少完全知道内情的，我、她、楼兰溪因为是宗主的真传弟子，才成为少数的例外。她元婴修为，但内丹法一绝。以前，明洪武年间，她还是金丹期，宗门大比，跨两个大境界暴打化神期的阿旬，手到擒来。我想阿若她…应该遇见了喜欢的人吧。那次的任务真的只是寻访。”
岱室是又一个奇迹。他养在六十四研究所数十年的时间里，贡献了许多弥足珍贵的数据。负责的项目不同，林夜辰对细节不清楚，听得最多的就是他很听话。也不是一开始就听话，有些改造实验在人类认知里完全是残酷的，即使是山灵之子感知上异于常人也会哇哇大哭。终于，有一天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有一个研究员，其实就是邱寒歌，他不清楚内情，就和岱室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你这样的，但如果我们研究透你，就可能造一个和你一样的，到时候你就不用受这个苦了’。你猜岱室怎么说？他说，‘我已经习惯了，不用他替我’。”
“后来有林雪村，他跑来我这里看过一次，看着看着说了句‘不是他’，就哭着走了。之后一段时间，另造那边的改造成果一个接一个，很嚣张，还打报告说要用观世宝鉴换拟造这边的蓬莱玉章。我们不给，给了林雪村活不下去。两边吵来吵去。”
“东野寂兵解了。”
林夜辰顿了一下，才说，“在我看来这种选择太早了。我不理解他的做法，但说真的，我感谢他。很感谢，以至于东野旬总认为他是在为大家牺牲…剥离下的先天体很成熟，很完美，是我们手头最接近第六山的东西，而且人活着不能测项目，也可以测了。测出来一对比，发现两个项目都差个十万八千里。那年刚好有个环保组织盯上给蓬莱再临的考察船队。兵解动静太大，海面有死鱼群，他们发散思维，认为考察船队破坏海洋环境。东海局里让六十四研究所自查，其他世系问东问西，明面上就顺势停了。”
暗地里，东野寂的的先天体一分为三。
得了先天体的林夜辰保住了林雪村，得了新数据的邱寒歌提出了分气论。先天体的诞生得益于先天之气不散，先天之气是从何而来，是胎儿还是母体，亦或是环境？又为何不散？是外力，还是此“气”本身就不会散？
没人知道。
邱寒歌也分不清楚是哪个，知道是先天体的时候，先天体已经形成了，隐秘程度可以参考林雪村。但也是林雪村，邱寒歌看到了“捕获”的可能。
“说白了就是缝合怪。拟造也缝过，过一段时间就梳理丹、器、符三方技术成果，全部缝在一处增加成功机率，一样的道理，只不过邱寒歌要缝的是先天之气。很疯，但失了嫡亲弟弟的掌教更疯。”
青鸟立项。
整个重造项目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另造那边的推演小组，或者说刚成立的观世项目的工作。他们以东野寂先天体的数据为结果反推回来，从无数发育路径中，推演出相似度率在八成之上的方案。这比单单推算改造方案难多了，就算观世项目收编了原先几个国家推演项目的镜甲，这项工作也花费了三年。
第二阶段是拟造的工作。按照得出的五十八个可能方案，从各种可能的存在中，疯狂尝试，分离出先天之气。“不要问试了多少次，也不要用了什么材料，帝流浆洗试管外壁，蓬莱秘宝垫操作台。特别是蓬莱玉章，开始的时候元婴期可以撑半天，后来大乘期也只能拿一会。宗主和长老们轮着拿，击鼓传花那样。最后人实在撑不住，调用了蓬莱灵脉。那段时间浮岛都飞不起来。”
终于。
林夜辰稍稍垂眸，敛住其中闪动的光，“我们得到一团‘青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宇宙的源起，也许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宇宙。”
之后的事情也不简单，但比一开始容易多了。蓬莱玉章也回到了大乘期能拿一天的状态。丹、器、符，三十三位大能积年摸索的经验，登峰造极的技艺，细如发丝的微操。青气积聚灵体，寄宿于一枚小小的元胞中，植入了母体。
第三阶段是东野镜的工作。亦或者说，她身体的工作。取代一只浸泡在营养液中的胞宫袋，为元胞提供养分与灵气。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你们是吃和被吃的关系。她被元胎吃。稍有不慎就是下一个凤兰若。”
“凤兰若没有受伤，只是被孩子吃空了。灵力吃完就吃灵气，灵气吃完就吃灵体。活人的灵体…你知道的，又叫做魂魄。内丹那么强的人，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已经空了。”
“她很难醒了。人睡着也会老，也许就在把寿元睡完了。”
东野镜揣了一个高危的小东西三年。
时时刻刻都要警醒，这一刻毫无动静，下一秒可能狂吞猛噬。天材地宝补着，灵丹妙药吊着，境界也从化神大圆满跌到元婴初期，损了八百年的道行。
“你出生的那天，谁都高兴。”
蓬莱再临彻底关停，偷偷摸摸高强度工作十年没放一天假也没有工资的东野氏研究员们高兴疯了，林夜辰把吃厌了的青瓜味薯片全部扔了，又偷偷捡回来。那天负责捧蓬莱玉章的东野旬终于松口，孑然一身的沐寄声成了林雪村，进林家族谱，入东海学系。岱室走出六十四研究所，得了个表亲的身份，放回凤家。
人人得了恩典，人人得了解脱。
除了东野平，他被吃了一魂。食客是未生之时已然完足的先天体。从此纠缠上自盈自缺的命运，像天上的太阴星君，妙不可言。
东野氏重宝在握。秘传功法，九重封印，松鹤金盏，福地洞府，纯阴炉鼎，授业恩师，心腹亲随，渡劫机缘…他们为他准备好了一切，然后迎来，送离，平等地爱每一个东野平。
“虽然说不偏爱也不怀念的。”
林夜辰将吃完的包装团吧团吧，塞袖子里，“但其实一开始知道‘你’性格很好，我是挺喜欢的。不用很强的性格，随着安排走，占下那份机缘就可以了。你延续下去，就算蓬莱仙宗最后只剩你一人，祖庭道统也能延续下去。”
“结果你就是表面听话。”
“看着乖，其实很狂野。”
“…用词是否过于奔放？”
而且东野平感觉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所以我爸究竟是？”
“你没爹，也没妈。”
林夜辰起身拍拍法衣上的薯片碎，“啊，很难理解吗？你不叫掌教妈其实是对的，严谨来说，不是我们造出来的，我们只是捕捉了，然后合一起。开局一团先天之气，然后加了亿点点东西。这团青气一定不是第六山，但说没有关系，也绝不对。”
“多亏了蓬莱玉章。”
“器修总认为人造器，结果那次其实算是，器造人。我们对器物的了解其实很浅薄，以至于对它们的背刺感到震惊。对吧，松鹤。”
少主怀里传来一个声音，“懒得理你。”
“哈哈，想通这点后，我的瓶颈松动了。这次是真的。我要闭关了。要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去找楼兰溪。她妹妹就别了，山海大比出差错，她现在见谁咬谁。”
林夜辰袖子里摸摸。
掏出一个蜗牛大小的飞碟，往天上一扔，顿时风起云涌，雷电轰鸣，云层之上投下一束光，十分有氛围地将林夜辰吸了上去。被外星人彻底抓走前，漂半空中的林夜辰一低头，身影停住，“哎，你怎么不问问雪村在干什么？”
哪来的外星人那么好，还给你停下说话的。
东野平感到词穷，他啊啊两声，组织好语言，“啊对，雪村老师在…”
“啊，不要啊！”
林夜辰做作地挣扎起来，棒读道，“我被外星人抓走了！快救师叔！”
上升的速度咻一下快起来，转眼间就要进飞碟。
东野平看着，有点麻木。
啊，原来我们是师叔侄的关系。
听你说半天话我第一次知道，是这样啊，是这样啊。他盯着天上那个人，再也忍不住，朝他大喊，“凭什么啊！把我造出来，又让我承担一切！”
“什么祖庭道统！什么蓬莱再临！”
“关我什么事啊！”
“这不是很有意见嘛。”
停下的林夜辰露出得逞的微笑，舒服得像坏心眼大人是逗恼了炸毛幼猫，心事重重的崽儿凶软凶软吐露心事，他满意得很，慢悠悠重复，“宗主闭关了。我也要闭关了。全交给你，我们闭什么关？摆烂就好了。”
没人想着要全交给你。
东野镜损的八百年修为，用了八年补回，重登化神境。懒懒散散的东野旬从大明朝就是化神，好不容易瓶颈松动，东野平出生那一天不闭关了，出来捧蓬莱玉章，现在还是化神。东野寂在未央镜里就没闲着，林雪村入镜帮了一把，东野平入镜又帮了一把，不知道搞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事，说不定已经开了不知是镜修还是神修的修行之道。林雪村主动融合封印，劣化先天体，但得来的仙魔体难道不是优化吗？给他炼制义体越来越难了。
只要踏上修行这条路，谁都不会靠别人。
蓬莱仙宗每个人这样，你看，外宗弟子也来薅灵竹了。
扛着几竿子翠竹的陌生少年摸出一个本子。
边说边记，“家主深夜诱骗不知名师弟，是性格的阴暗还是器修的财尽，分裂！爬行！用脸走上岸！无差别攻击！棒，明天的三壶日报头条有了。诶，你们不用看我，继续继续，我先走了。”
他使了个土遁术，一下逃出几个山头。
林夜辰冷哼一声，华光大盛，人立刻出现在飞碟里，“得罪了家主还想跑？！”飞碟瞬息而去。远远的，东野平看到有一束光打下，捕获了一个小小的不断挣扎的人形。
不知名的薅我几根竹子却被外星人抓走了的外宗师兄。
谢谢你解围，不然我就…有点尴尬。
松鹤冷不丁开口，“那个是林夜辰的真传弟子林兰丞，一伙的。”
东野平震惊，“真传怎么是外宗？”
“东八家本来就是外宗，真传就例外？”
松鹤幽幽，“那小子倒是没偷听，就是一直趁你们说话薅竹子，肩上扛那几根是给你看的，他薅得比他师尊多多了。长点心吧少主。”
“为什么啊我没得罪他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五条悟吃了他的青瓜薯片。”
“老师行为不要上升到学生啊！”
东野平失眠了。
翻来覆去的时候，身世算什么呢，他想，得罪了少主还想跑才是大问题。
他起来开了方寸盒，推窗放出阿箱。
孤月当空，青龙长吟。
一夜好眠，醒来，书案上有一条阿箱，正圈着战利品不让掉地上。东野平翻了翻，眼熟的有蜗牛大小飞碟、林兰丞的小本子，不眼熟的…可太多了。
“发、发财了？”
松鹤盏正好伸出两条小细腿。
闻言，又默默缩回去。
不要这么快就掌握修真界传统艺能啊！
十八日，花黛子来电话，说过来找他。
十九日，无消息。
二十日，遇仙秘境关闭，入内的人都出来了，一百来快二百人，人手一只灵兽，举办大典的玉楼热闹得像赶集也像游乐场。礼官清点猎物，比对品阶。品阶最高的是一头太极猫熊。得胜者叫东野真，二十岁上下，人如其名，十分真诚，“听说平叔叔的洞府总丢竹子，真儿专门猎得此兽，助叔叔看守竹林。”
“不犯法吗？”
“没事，建国前成的精。”
“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
“哎，我也觉得，就是说不出来。”
咔。
长得像熊猫，吃竹子的样子像熊猫，体态像熊猫。
完全就是熊猫的太极猫熊，咬断了两根碗口大竹，扭头用男低音道，“巴适得很。”
槽点满了啊！
东野平不忍直视，偏过头问礼官，“真的没品阶更高的吗？”
礼官有些犹豫，“有是有，但有点怪。”
“看看吧，还能怪到哪里去。”
然后他就看到，穿一领天青圆领袍的岱室，颜色淡雅，却英气非常。只是脖子牵一条麻绳，麻绳一端在的花黛子手上。她着牙色杉配月白齐胸儒裙，朝他笑了笑，“那个，我的大比奖品里有一颗极品的无忧丹，炫完直接筑基了，谢啦。”
“这是重点吗？”
“啊对对，此为九命山灵，看家护院、洗衣叠被、冬暖夏凉，长长久久，十分好使。听说少主的洞府总丢竹子，在下昨日专门赶到，入秘境猎得此灵，祝少主百年好合。”
“……”
东野平选了太极猫熊，
奖励全给它，它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