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了。”
东野平想起什么似的，“在镜中我见过第六山。一开始我以为是千世造的幻境。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未入镜前，在里樱高中我是见过一次的，听乐烁说，我的叔叔东野寂兵解之前也梦见过与鹤氅道人共乘玉舟。”
蓬山嬉笑散却了，“你想说什么？”
“他让我看他的眼睛…”
东野平稍稍偏过脸，注视着另外一个他，“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天河仙京，也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蓬山，你在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呢？”
蓬山没回应。
它只是稍稍抬起下颌，这是开始的信号。
东野平解开睡衣，先天体堪堪稳定，心脉之外的坤灵钉没有完全取出，留了一些的。没有人会给他送工具，他一开始用手，疼得视线模糊后，便说了声抱歉，拿着松鹤盏的本体撬。四肢，躯干，脊椎，带着碎肉的钉器拔去，留下一个一个血洞。
流出来的不是血，是灵浆。
蓬山肆意地抽取他的灵力，渐渐地灵浆也看不到了，流出来的又变成血。他熬了一夜，得到了破局之法。被褥是拜托阿箱处理掉的。之后的数日相当嗜睡，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太知道，还要按计划一边研读游记、讲镜中诸事，按部就班说服他的小伙伴，等这种狼狈的姿态过去，再去看蓬莱玉章，它已经埋在彩云中了。
“真过分啊，雪村。”
五条悟望向这位某些方面过分残忍的挚友，“要不是暮生这个反应，我绝对会认为你和平串通了好的。”
廊下端坐的剑君捏碎了手中茶杯，碎片混着热茶落了一地。
剑修的失态没有言语，但谁都能看出他沉静的惊诧。今日聚会的三人，正好都认识夏油杰，完全可以就地组成仇杀小队，讨论作战细节了。
“我确实是今天才知道的。”
林雪村笑笑，“孩子总是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咻一下长大了。要去吗？悟。从今年年初开始，一直到现在，我想动手很久了。我猜，上层的阻扰应该也不用担心了。”
宓柔儿接到陈郁电话的时候，她习惯性拒绝透露未来。
拒绝完才反应过来，对方找的不是先知，是修士代表团团长宓修文的妹妹。“不用做很多事，在行程里增加一些无效社交就好。”陈郁很上道地传了个文件过来，“我研究了一下，大致上是这个安排，不会给令兄添麻烦的。有困难吗？”
“小事，本来也没期盼什么友谊，胡乱走一圈就回去的。”
宓柔儿迅速下载文件扫了眼，增加一些了总监会和御三家的具体行程，也算是加强官方交流了，改得最多的集中找十月十八到二十号，先知反应过来，“确实是个办法。奇怪了，以前我怎么没想到。”
陈郁若有所指，“大概我们都被大东西遮蔽视线了吧。”
宓柔儿失笑，“哎，说得也是。大比颁奖的时候阿东没来，没事吧。”
“你不知道吗？”
“耀点不可预知啊。”
“他有点…变化了。”
陈郁忽然说，“接受了一些牺牲，不太像他的性格。”
宓柔儿想说我难道是什么知心姐姐，但最后还是没说，“人是复杂的生物。变化是无时不刻的，笨蛋。尾款记得结一下。”
“尾款？哦，修士代表团的活动费吗？你说个数。”
“我说一亿你会信我吗？”
陈郁礼貌微笑，挂断了电话。
先知小姐怅然叹息，唉，为了世界和平，她真的承受了太多。
没事没事，再等等。
飞机安全落地。
盘在客舱中的小青龙掠过旅客们的头顶，率先下了飞机。踏上祖国土地的那一刻六人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他们默契地开通讯软件报平安，又被机场外各自候着的司机接走。六辆不同车辆汇入车流中，渐渐分了开来。
前排开车的司机还是老谷。
发现少主盯着他的后脑勺发呆许久，终于还是找了话题，“您在高专的宿舍已经收拾好了，保持了原来的样子。”
没“穿越回去”的东野平回神。
微笑，“谢谢，但应该很长一段时间用不上了。”
蓬莱仙宗少主的筑基大典办得简约。
开了方壶仙洲落凰浮岛上的遇仙秘境，东野氏、东八家、交好的几个世系的嫡系筑基子弟，以二旬为期，入秘境活捉仙禽灵兽，品阶最高者为胜，献礼于少主，奖千年蜃珠一枚、顶级法器三套、上品灵石五千、零花钱十万。
东野平不下场。
他窝在新得的青君浮岛群，此浮岛群乘长风于三壶之内的重灵地闲游，拢共一主岛附十三屿，生长一百零八种灵竹，兼灵芝仙草无数。其中有一种名为游方郎的灵竹，会用根系行走、寻觅重灵地扎根。他的洞府「若虚洞」便安在一竿万年游方郎竹上，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中间有一片背垂金阁玉楼的假叶便是。睡前醒来的风景全然不同，竹海叶浪、星崖飞瀑、玉林醴泉随机切换，一不小心就成了生活常态。
大约是灵气过份充足，他入主若虚洞、过上“玄幻古风但有WIFI”生活的第十天夜里，松鹤盏伸出两条小细腿，醒了，然后惊悚地发现它在书斋中，东野平闲坐弥勒榻，微倚玉几案，正挑灯刷题。博山炉升起软雾，一切都十分迷离。
“睡不着，比较焦虑。”
他换了一本题集，“我在等一个结果。”
自然不是筑基大典的结果。
他试图观察伏黑惠的LINE账号，没有什么动静。通过橘子看宗三的票圈，发现他刚下飞机，人在机场。给花黛子打电话，没接。给陈郁他们发信息，没回。问释武心才知道观世项目在大规模自查，人都去合规审查办公室配合调查了。于是他寻摸到高桥的游戏账号…
“等等。”
松鹤要素察觉，“你怎么找到的？”
东野平坦白，“问班主。”
那释武心又怎么知道…
啊，算了。过程不重要。
反正就算高桥付出了“杀掉对面三次才发现是少主我吓褪色”的代价，他也没有打听到五条老师的近况。理解隐秘行动的需要，但一点消息都收不到，就很紧张。
于是他失眠了。
松鹤一时失语。
这么紧张为什么要和蓬山还要立那种誓约，前期安排完成后再不插手，事败直接涩谷方案，一点挽回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其实，你做得对。”
“别骂了别骂了…诶？”
“只要蓬山遵守誓约，全力施为，结果一定导向成功，根本没有事败的可能。但胖子开高能模式太耗灵力了，就算大比那会你灵力多到溢出，真要支持它全力施为也挺难的，而且事败其实对他更有利，估计会动手脚，他在哪，我去监工。”
东野平从博物架取来方寸盒。
拉开一条缝，涌出来很多粒七彩祥云，“这样有十多天了，不会是自闭了吧”
松鹤一愣，“少见。”
居然是灵力耗尽后的休眠状态。
蓬莱玉章全力施为了，不仅全力施为，还在持有者灵力不足的情况下，用自身灵力补足。祂陨落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了，利己主义者奋不顾身的狼狈模样。
松鹤的小细手伸出来，举着个相机。
咔擦，拍照留念，“我都有点怀疑你pua他了。”
东野平移开视线，莫名有点心虚。
关于“我不想做选择于是让别人没得选”这件事，他是有责任的。
抱歉抱歉抱歉，没有下次了！
松鹤将照片存起。
故意用平淡的口吻，“镜中诸事，也与我说说吧。”
夜深燃灯，天明覆火。
东野平说了很久。他把大比中的见闻，冬木市的黑洞穿越计划，见过二百一十八次百次的两只小动物，把经历过的一千多个长梦，那条走过很多次的银光小路，那只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小铜盏，那个诸多世界漫天神明睁开巨目窥视的祭物，血狱之上无法挣脱的骸骨之笼，天光烧尽又复催生的金色稻浪，以及鹤氅道人乘玉舟，望月垂钓。
“我见到祂了。”
东野平轻声说，“东野寂兵解前见过，祂与东野寂说‘你就是我’。里樱高中时我见过一次，这次又见一次，两次都救我，上次是无为转变之灾，此次是血狱沉沦之难。看来，我的先天体封印没那么不近人情…这次我能听见祂说话了。”
“祂说什么了？”
松鹤不由问，话音落，才发现嗓音在抖。
“祂先让我再看一次祂的眼睛。”
“天河清浅，仙京万重，在看一次便看不到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
“祂摸我的头，这样。”复刻了动作，“推了我一下。”
“祂说，回见。”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松鹤。”
松鹤想，我怎么知道呢？
东海系承祂道统，先天体全是祂的仙胞，那么一两道重合的残影是有可能的。但残影是祂吗？残留的东西可能比千世映照到的还少。东野寂那句你就是我，说的就是仙胞。你这句回见…没有脑袋的松鹤盏瞥了方寸盒一眼。
你可藏好吧。
蓬山和千世听到得疯。
“什么意思？”
松鹤冷漠，“自作多情的意思。先天体不就是你的灵体吗？你看到什么东西，不是你自己的潜意识吗？你还来问我。”
别骂了别骂了。
东野平刚想捂耳朵，又听松鹤道。
“东野寂和你的情况不同，当时他已然步化神之境，灵体臻至完满，可褪壳出阳神，遨游天地间，他的选择不多，要么走任先天体发展、天道干预、最终崩毁的老路，要么造劫，这个劫要是真造，比你的大多了，一句‘苍生为祭’不为过。”
老路走不通，新路不能走。
他可以苟活，然后不知何时死去，死成一个大灾难。但他没有，他选了第三条路，躯体死灭，灵体剥离，元神入镜，用堪称酷烈的方式从既定的轮回中退场。他剥离的先天体一份成为观世项目的基石，预见了涉谷事件，剩下的成为先天体封印，保住年幼的林雪村、东野平两条命。好似事与愿违，延续了他想斩断的轮回。
东野平问，“千世和蓬山呢？没有给他另外的选择吗？”
松鹤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愿让人发现我是灵宝，然后炼化、认主。好在蓬莱秘宝集体失忆，只要不出声，别的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是什么品阶。没来蓬莱仙宗前，我在溟海里待了好几个万年，你展露出符箓天赋之前，我在内库一「长生藏」待了千年。出来后，蓬山因为我在你身边，千世需要我帮忙才陆陆续续透露些许。我不看好，阻止过几次他们接触东野平，品阶才暴露的…不过，应该不会说吧。”
且不说那段时间它们承担蓬莱再临的任务，千世需要帮手，贸然动手成了也只是镜中仙。蓬山不用帮手，但三千万蛙人没了就没了，不会把宝压在不可能的地方。英雄气短的东野寂不行，货不对版的岱室不行，灵体劣化的林雪村也不行。
“时也，命也。”
松鹤道，“存活必将背负罪过，没有人能帮。东野寂的处境和当时的祂是一样的。除却仙胞还有一层这样的联系，所以才听见‘你就是我’吧。你脱胎于六山重照，但祂已然离去数万年了，于你来说本无一物，不必被残影束缚，不必走谁的老路，你只要一直往前，就能在更加浩瀚的时间里，与祂重逢。”
所以是，「回见」。
“这些全是我想的？”东野平不是很信，“那祂为什么要摸我的头，推人下水的话，躯干不是更方便吗？我会选胸膛咧。”
反正是重合的残影，看你怎么理解这种巧合了。
松鹤的小细腿不耐烦地戳戳案面，“问问问，问什么问。你不是已经拒绝蓬山千世了吗？条路自己拣，扑街唔好喊，衰仔。”
“诶——”
东野平往塌上一瘫，超不服气地小声抗议，“我可是选了松鹤啊！这个有加分吗？”
松鹤的小细腿扣了一下地，“有一点吧。”
是符文仓库，也是能干涉外法的灵宝。
观世宝鉴和蓬莱玉章做的的事，松鹤金盏也能做，但不擅长。它有更直接的方式。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此方世界的天道容不下一个先天体，那就手捏一个能容的实相世界好了”。前提是：恢复到全盛时期，
“那你可要待很久一段时间。”
松鹤抬小细腿，踢踢东野平搁案上的指尖，“无论是让我认主驾驭灵宝的实力，构筑实相世界的无量灵力，还是完全解开我禁制的权力，哪一个都要做到。现在就给我卷起来！”
“在卷了在卷了。”
东野平扬了扬在刷的题集，“观世项目的历年实习生笔试真题。看这个问，‘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后面一句是什么？就很离谱啊，科研单位为什么连古诗默写都有。”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呀。”
东野平发出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