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漫长的甬道。
他在其中穿行，黏腻的黑暗里只有一些飘渺的声音。
他不去听，声音就一直在。他去听，一个人就变成无数人哭泣呐喊哀求怒吼，万鬼齐哭卷起惊惧的业火，灼开沉默深厚的地壳，无尽骷髅从血狱中爬出，微末如芥子的枯骨自脚踝而上，百个千个挂满巨人般的灵体，给祂裹上污血骸骨铸造的躯壳，攀扯强留路过的生息。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沉重，每一次抬脚扯断无数脊椎，新的枯骨潮又会在落脚那刻蜂拥而上，无数座白骨筑造的城池兴起，又无数次自上而下化为齑粉名为躯壳的困笼合拢，繁星与群青不再流动，看不清本相的灵体沉入血狱，最后一丝灵光也熄灭在血与火中。
下坠，下坠，饿鬼啃食。
下坠，下坠，业火焚身。
躯壳解离，灵体崩毁。
一切归于虚无，只余下沧海之上，明月高悬。
落水的海客不知从何处来。碧波万顷之间，他如一段枯木漂浮，不知去往何处，也不知何处是归处。头颅撞到硬物的声音突兀响起，钝痛慢一步才到。起初他只以为是碰到了礁石，偏过头去看，才知道是一叶白玉舟。
润玉而成的舟楫泛出湛蓝微波。少年狼狈翻入，借着悬于舟首的孤灯，瞧见舟尾的鹤氅道人。执青竹竿垂钓，却不望水面，只是百无聊赖地托腮望月。揉揉眼，他还是看不清仙人的五官，却又一次在这人的眼中见着了星河清浅，仙京万重。
又一次？
明月孤灯下，执竿垂钓的道人轻笑了一声。
这次他听清了——
“再看一次。”
清朗的嗓音，慵懒的语调，调和出逍遥自在的气韵，落在旅人耳里却如惊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不尽然相同，更加成熟，更加温润，但确实是他自己的声音。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被吃掉了吗？”
被那些漫长壮丽的人生，被那些奇异瑰丽的世界，以及被眼前这位后世代称位第六山的蓬莱仙宗道统之祖。
垂钓者没回应。
只是这一次，东野平望尽了，他的眼中还是什么也没有。
没有天河仙京，也没有小小的东野平。
对哦，这才是「真实」。
隔着数万年旧时光的祂抬手，搭在少年发心，手心抵着额间，轻轻一推，“回见。”
本无一物。
不如归去。
“回神！”
一声断喝，东野平意识回归。他停在了一片连天的稻田中，金黄的稻浪以他为中心，一轮一轮往外扩散，圆乎乎的肥啾绕着他飞，“回神！回神！”
“叔叔？”
“往前走，不要停！”
肥啾往他的背上撞，催他往前。拥有未央镜控制权的东野寂很着急，比他的迷茫平儿激动得多，语速像啄木鸟那样快，“这里我能找到的最短出路。出去后不一定是现世，可能还有一两个‘房间’，不要相信任何人，一有不对马上往下一个房间，要快，松鹤挡不了多久。”
东野平顺着肥啾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
来时过分熟悉让他无比安心的银光小路已经消失不见，稻田之中别说乡土小路，连田垄都没有，稻子们好像无需农人打理，自顾自长成完满的模样。
所以，向哪里走呢？他停了下来。
“我看不到路。”
“我认识的‘东野平’不是没路就走不了的侄子。”
“如果我是假的呢？”
“那我也是这么说。”
东野寂在这片天生的稻田中见过很多的东野平，有的认识他，有的不认识他，有的是真的，有的只是伪物，他无法辨认，所遇到的每一个东野平，不论真假他都全无保留，哪怕之后这片稻田会被降下天火，焚烧殆尽，要花上数十年的时间小心翼翼维护才能长回来，哪怕真正的东野平从来没来过，又或者来过却终究无法醒来。
“往前走。”
“只有‘真实之物’可以脱离梦境，不是吗？”
确实。
东野平踏出一步，又踏出一步。
最后还是停下。
为什么要找路呢？
这里确实是观世宝鉴造的梦，但难道他就没参与？
这里，也是东野平的梦境的一部分呀。
被子下的少年睁开了眼。
他没马上动，纷杂的梦中场景即使光速消退，相当于已有人生的千百倍体量还是让他昏昏欲睡。有那么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首先注意到上头的吊瓶儿，大概是一件法器，十八种不同色彩的灵药在瓶中有序混合凝练，变成一种不科学的透明状态，顺着软管汇入他的血管中。他定定瞧了十几秒，颇不合时宜地思考是哪几个修仙支线世界的文明，结果得出都有可能的结论。
四周的仪器滴滴嗒嗒，窃窃私语。
它们很淡定，没有一个人因着他苏醒高声尖叫。
东野平凝神内视，确认自己可以内视，以及先天体和灵络都在线，九重封印运行良好，但这不能成为此间为现实的切实证据，他遇见过比这更加真实的“身体”。于是，五感向外扩散，他听见夜幕下庭院惊鹿的清响，以及外间的谈话声。
“那么，为什么来日本呢？”
“两件事，山海大比的护送任务，还有修士代表团的暗卫任务，对象是团长和副团长。啊，顺带一说，任务重心是后者，同时遇险的情况下，副团长优先。”
“这、这样吗？那个，护送六号来日本的路上，绕了很大一圈？”
“我也想直达，可劫道的人多啊，干掉的我都有拍照，要看吗？”
“不必了不必了。”
问话的人不认识。但回答的很熟悉。
刘翠华的声音，普通高中生东野平是英语课代表，自然熟悉英语老师的声音。
他慢慢坐起来，将动静压到最小，全神贯注听着一拉门之隔的谈话，同时拔下了吊针，管子打结，拆出针头。
“这、这样啊。”
吴向擦了把汗，“您在大比前与禅院宗家有过接触，报备是给女眷看病。刘翠华只是您的汉名，您是出身湘楚系医蛊双修神鬼同驱的巫修，隐世天母灵族的族长大达吉宝月理，以您‘达吉’之尊驾怎么会去给禅院家的女眷看病呢？就算是宗家也让人觉得奇怪。”
“啊这个。”
刘翠华不自然地停顿一下，“其实是去相亲。禅院那边联系的。本来不想去，长老她们不停打电话来说要有个女儿才稳妥，感觉不去她们会一直说，就去了。结果…好端端的帅哥为什么长嘴呢？我都没要求他守男德只跟我一个人，条件都是透明的，他当我的老四，族内婚礼不扯证，生完女儿各找情人，想走也行，给分手费，数目他定。”
“您这条件很好了哇。”
吴向心道，天母灵族是母系氏族，女尊，一妻多夫，得亏是国际人士，不然没这待遇，“我要是帅点都想要了。对方不接受也会婉拒吧。”
“气得滋儿哇大叫，还动手，差点被我打死。”
刘翠华难得有种槽多无口的感觉，“最后真的去看病了。还是嫡子呢，叫什么来着？禅院什么哉，快哉？弯哉？反正有这么一匹粗鄙小野马吧。”
东野平大受震撼。
今天也是成年人世界毒打他的一天。一时失察，心绪难平，角落里一台机器终于尖叫出声。立竿见影地，有人冲进外间，“阿东醒了吗？”br>
“醒了啊。”
刘翠华一指里间，“刚醒没多久，现在最好他让静静。”
“这可不兴静啊！”
外边又进来一个人，听声音是个胖中年。
刘翠华也不拦，“行吧行吧，进去吧。”
结果一拉开门，招呼还没打。
就看到里间的人拉开睡衣，拿着针头从白皙的胸口扎入心脉，点点血迹在雪白被面晕开一丛红梅。阿桥肝胆欲裂，一个飞身抱上去，游戏宅的语速这辈子没这么快过，“师尊山主和沐寄声前辈被约谈了啊已经拖了几个小时不能不去等他们回来你就知道这儿是真实世界了六号还没有封印你现在把自己弄晕死过去神识会被捉回去啊！！！”
鬼哭狼嚎，声泪俱下。
吓得老田连退三步，“你压到他的手了啊！”
阿桥抬头，绝望发现只进去一半的针头全进去，正往外汩汩流血，“啊啊啊啊怎么办！”刘翠华探身瞧了一眼，“没事小场面，他体内有我的夺情蛊，心脉没了都死不了。”
谢谢您了。
东野平默默将针头拔/出来。抱住他的少年眉眼带着高澹的影子，他想想问，“如果这里是真的，你要怎么证明呢？”
啊这。
这比找村委会开证明我是我的证明还离谱啊。
阿桥头脑风暴，阿桥细思苦想，太普通的东西一定不行，得有点稀缺在里面，他挑挑拣拣，最后在老田“放过我吧我就是一路人”的紧张注视下，吞了吞口水，“那个，我能过来是因为我拜托班主写了推荐信给山海大比的组委会。你可能不知道，技术员是两个一组，相互监督的，所以还得叫上一个人，老田其实是班主选的。当时班主说…”
东野平的预感忽然不好起来。
阿桥道，“我叫高桥，他叫田中，很适合日本文化。你…懂的吧。”
我懂。
东野平不忍地去看老田。
那曾经出现在他脸上的震惊、失色、不理解、想骂人的复杂表情，果然也占据着老田经不起命运捉弄的中年失意脸。
他闭上眼。
手指松开，针头落地。
做个人吧，班主。
这虚假的世界他真的是一秒也活不下去了。
啪。
下落的手打在高桥头顶。
备胎幼驯染呆呆抬头，只看到一张低垂的、安详逝去的脸。筑基修士要自断心脉，并不需要一枚小小的针头。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死、死了？”
高桥不可置信地去探鼻息，“好不容易脱离，结果就这样死、死了？”
老田的中年脸僵住，片刻之前复杂得吓人的脸色尽然褪去，变成实实在在的传话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但是磨拭，你失败了。”
“你放走了‘他’。”
“主意是谁出的啊素研。”
披着高桥的皮、名为磨拭的分灵打了个响指，停下外间要冲进来的两个角色，也停下整个世界的时间，他轻抚东野平的侧脸，“用这种和现实高度相像的场景…你就祈祷吧，祈祷东野镜的儿子不会因为这一遭在外边寻短见。”
“筑基修士轻生可是很容易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