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
01
他在焦土之上等了很久。
黑洞消逝，大家没回来，月上中天，搜救队来了，他们把他当成了幸存者，喜极而泣地送到了圆藏山的避难营地。他分到一顶小帐篷。
入夜之后，影山茂夫悄悄溜进来，怯生生问他有没有见到他是守护神。这种夜袭行为耗费完他所有勇力，几乎是用完全身能量才说完最后几个音节。帐篷里安静下来，影山茂夫鼓动的心脏咚咚直响，扰乱了静夜。
东野平没有承认。
他已经不复有神祗模样。
他们之间回归寂静。
良久，影山茂夫小声问：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不知道是“人暂时变成神明现在又变回人”，还是“神明变成了人”，影山茂夫为他找好的借口大约是其中之一。不管哪一个都足够卑微，以至于他不敢推问一个细节，匆匆拽住一个话题往下。幸而这个是一个只要怀有希望，就能谈论的问题，适用于影山茂夫，也适用于东野平，更适用于冬木市大灾之后的所有幸存者。
从此刻延伸开去，他们都是一样的。
东野平没有回答，他意识到什么，但不想承认。
大量损毁的建筑率先挡住了冬木市三区两町一港通向未来的道路。幸存的人们只好收拾悲伤，勉力搬开巨石。这个时候，世界的参差再一次出现。
损毁最严重的不是靠近火山的港口区，而是新都区。当其他地方完成废墟清理，开始建筑物重建或者修缮的进程时，新都区的异样脱颖而出。不能保留的建筑物太多了，几乎没几栋能修的，爆破之下又多了很多废墟，恶性循环又循环，未来的三五年完全埋没在废墟瓦砾中不见天日，宛如一个被灾难打断腿的病人，原地挣扎站起来，又摔倒。
这导致了大量的居民需要长期安置，圆藏山的营地不再适宜。市政府打起来了难澄区的主意，由政府征收荒废的民居，加上参与灾后建设等等条件，赋予受灾失去房屋的人。一段时间后，难澄区的街道久违地恢复人气。
也是在这里，东野平重新遇见了影山兄弟。
港口黑/手党一直在找他们的少主，三人一起在废墟清理队里打工日子没多久，工地上有黑西装男出现，影山茂夫就和影山律两人吵了一架，吵架的分歧点在影山律要不要回去当有前途的少主，最后兄弟两人哭着抱在一起，第二天两人就离开了，只剩下东野平依旧在打工攒钱。他计划用这笔钱在新都区恢复后，去冬木市外看看。这个想法在废墟清理范围扩散到深山町边界时打消了。
东野平无所察觉地运送建筑废料。
偶然一抬头才发现，原本横亘于此的雾墙消失了。
他没有多惊讶。
这是稍微有猜到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定下去冬木市外看看的小目标。只是直面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清醒地意识到去冬木市外也没什么用罢了。也许地图很大，可以延绵出整个世界，也许地图只有冬木市，他走到尽头是一堵雾墙。
这都不改他作为困兽的本质。
东野平开始流浪。新都区和深山町没有区别，都是魔术师的地盘，下一次圣杯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米花町、横滨港都有涉黑组织，但加起来可能都没有名为柯南的小学生危险，这个小孩自带死厄，阿箱隔着几百米就拉着他提前跑。调味区的超能力者很有礼貌，但最近混进了异能力者，他们在找少主。大灾之后的一年又三个月，他们还是坚持不懈。
东野平有一两次看到了太宰治。
那人漫不经心地拿着少主的照片，毫无干劲地指挥手下人，五分钟后烦了就抬手把照片送进垃圾桶里，宣布就地解散。但他并不回去，有时候找一棵看起来结实的树，有时候找一条湍急的河流，没死成就回在影山茂夫曾经的出租房徘徊，又是做狐狸之窗，又是做笔仙，各种民间见鬼手段频出，红着脸不知道在找什么。
场面很恐怖，东野平见了连夜跑。
然后跑到了难澄区。“一个是听说这里有免费的房子。”东野平捧着可乐坐在炸鸡店里，新装修好的，一点使用痕迹都没有，对面是多日不见的影山兄弟，三人因为开业半价而相聚，“一个是听说这里有恶灵出没。”
影山律挑眉，“你也是除灵师？”
“大概吧。”
眼下既没有灵力也没有咒力，完全一个普通人的东野平如此说，“听说恶灵是个少女，我正好在找一个少女。”
演化场后门的咒灵小姐间桐樱。
大家消失的那一日，她消失了。也许只是走掉，也许更糟糕地直接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但总归是一个希望，一个从这个世界和平退出的希望。
大概太过渴望了。
即使对面两个少年震惊又迷惑，复杂得可以，他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很希望能找到她。这是我现在唯一希望的事情了。”
不知道影山兄弟领悟到什么，反正他们将他带回了住的地方。
或者说工作的地方也可以。在分别的日子里，他们一边用能力躲避港/黑的搜捕，一边在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遇到现在的老板。
一个超强的除灵师。
东野平跟着两个少年走了一路。影山茂夫就夸了一路。他不是那种热情洋溢的人，说话的速度不快，说完一句可能要走出十几步才能说另一句，但他没有停止，真的就夸了一路。全部在平铺直述他的师父有多厉害。
“师父？你们拜师了吗？”
“律没有，只有我而已。”
东野平瞧了眼影山律的脸色，有点怪。
目的地意外地是一座老旧的六层小楼，只在外壁安装了一个灵幻相谈所的灯箱。听了影山茂夫一路的描述，东野平心里对他的师父的定义已经是“世外高人”之类，乍一看事务所这种造型，竟有种“此处配不上大师”的愤懑感。
影山律别开视线，不说话。
拾级而上，楼道两边都是小广告，杂乱无章。所幸越往上越稀疏，渐渐整洁起来。东野平忽视“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人气不够”这种可能性，被洗脑了一样踏出这间可能二十平米都不到、只有一套沙发，一张办公桌的事务所。随便说一声，东野平是怀着朝圣的心情踏入的。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黄头发、灰西装、紫领带的年轻人。可能是助理吧，东野平下意识想，身上完全没有“气息”，这一点就算现在他是普通也不会认错。于是，他偏移视线，在小小的事务所里，找了一遍。
没有。
大师，是出去买东西了吗？
“是客人吗？”
结果黄头发自己说话了，“鄙人正是灵幻相谈所的灵幻新隆…”
这种震惊的感觉一直延续了半年。
这半年里难澄区陆陆续续失踪了三百多人。这个数量绝对地引起了恐慌，但建成的建筑有限、圆藏山营地早已拆除的情况下，大量人口无处可去，只能待宰羔羊一般围困在家中，除了必要的工作、生活需求，大部分人都选择不出门，才热闹没多久的街市又冷清起来。
“一千万的悬赏啊。”
灵幻新隆慎重地盯着市政府的悬赏网页，表面上是寻求侦探帮助，但是实际上，“有认识的人告诉我，先是米花区的侦探，来了之后是不科学，怀疑人生地走了。然后是我们调味区的超能力者，港口区的异能力者、深山町的魔术师，现在听说外面的咒术师也要来。”
只是这么多人来了，一点发现也没有。
让三百多人失踪的罪魁祸首现在还是个谜。要接吗？灵幻新隆手肘搁在桌面，十指交叉平放抵着下巴尖，明明是颇有气势的思考动作，配合他满头大汗的紧张表情，落差感十足。东野平移开视线，默默给盆栽浇水，作为实习生的他已经习惯了“老板”这种天人交战的状态。只要察觉委托中“不科学”的痕迹就会这副样子。
阿箱从他的衣领处探头，又缩回去。
今天的灵幻新隆也不能看到阿箱，他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是说他不强，此人除了没有与之相称的神秘侧能力外，其他方面简直是全能，特别见长于营销话术，刨除他一直以能力者自居，还欺骗单纯的茂夫这点，某种程度可以下一个强大的定义了。
啊，对了，律没有被骗。
他是这间小小事务所里，东野平孤独的同盟，没有之一。
“平对失踪案有头绪吗？”
灵幻新隆决定在员工中找突破口，“半年之间竟然失踪这么多，我们竟然没有察觉，是强大的恶灵作祟吗？”
抱歉，我现在灵感为零。
无需纯粹的先天体之姿，只要是本来的“东野平”，他都能察觉到。但现在不行，他现在只有阿箱。他吩咐阿箱的只有关注间桐樱一件事，除此之外只要不危及他安全，阿箱不会主动搭理的。东野平能肯定的只有，“不是我在找的。”
“这样啊。”
灵幻新隆沉吟，“茂夫和律也说不像是恶灵。你也这么说的话…那就接吧。”
鼠标轻点，填了资料，拿到了可以共享的资料，打印出来一堆文件，招呼觅食归来的兄弟一起来看，“这些都是迄今为止调查积累下来的半公开情报，最可疑的地方有三点。一，失踪者是自己离开的，没有绑架之类的暴力痕迹，二，失踪者…”
“富江？”
“嗯嗯，对，失踪者的日记、笔记、日程记录等等里频繁提到‘富江’。”讲解中的灵幻新隆自得地点头，“有好好做功课啊，干得不错。最后是第三点…”
“巢穴应该是在雾月山酒店。”
“…能搜寻到的失踪者行踪指向废弃的雾月山酒店。”
事务所里另外三人齐齐看向他。
东野平出于谨慎，补充一句，“如果它没有发展第二个巢穴的话。”
虽然不知道富江是什么，但当时听了一耳朵，大概是陈郁在富江的…“人”吧？有男有女，能分出很多个体，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分的。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跳过拦住九成侦探的调查阶段，灵幻相谈所直捣黄龙，分配任务的时候，东野平抢先领了雾月山酒店的地下部分，“地上有很多层，但地下只有三层，这是很合理的分配。”于是分开走。接下来的事情差不多也在预料中。
电梯失控，下坠，超过地下三层。
打开，进入诡异的异空间。右眼缠着绷带的少年和眯眯眼青年在吵架。明明有两个人，却只有一只眼。
东野平机械地按了下关门按钮。
不欢迎他来似的，电梯旁缓缓合上。咔，又被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恶劣推开。
“你要逃到哪里去。”
太宰治专注地着看他，足以称之为漂亮的脸庞泛起恶鬼的笑魇，“咒术师大人？”
比起他别扭的表达，江户川乱步的做法就直接得多了，他气鼓鼓地冲过来，气鼓鼓地一把袭腰肘开碍事的港/黑干部，气鼓鼓地霸占电梯口，毫不见外地提出要求，“什么也不许做！要做也不要在侦探社的大家还活着的时候做！”
被抓住了，再走也是多余。
东野平无奈加一把子气力掰开电梯门，助力变大了，此间主人不愿他造访一般，“你们的意见分歧好大。没听错的话，太宰治是支持‘世界毁灭’吗？”
困于此方小世界的他，脱出的方式有两个。
一个是找到后门，一个是不找，直接推平这个“房间”。
阴郁的少年没有接话。
他只是凝视着，眼前这操纵生死的“神明”，良久才轻忽地蹦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昂。”
江户川乱步气得跳脚“别捣乱呀你！你明明不希望这样，就算是虚假的世界，它也还存在你期望的可能性。”
“不会有了。”
太宰治垂眸，“这个世界已经‘饱和’了，不再具有新的可能性。”
确实。
只是围困他人的房间。
做什么花力气打扮得漂漂亮亮，足够坚固即可。
东野平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变多了，“你们是为这个来的吗？”
想也不是。
果然，江户川乱步对这种明知故问的行为，谴责地睁大了好看的翠色眼睛，“笨蛋笨蛋！当然不是，这种东西只要放一把火就好了！乱步大人在意的是更大的东西。”
“我现在迷路了。”
东野平终于说了实话，把已经过去两年，但在大家都消失不见的那日，他就意识到的事情讲了出来，“要么找路离开，要么自己趟出一条路。把我困在这里的‘存在’希望我选后者，所以把第一个选择的可能性消灭了。”
因此他怎么也找不到咒灵小姐了。
同理，间桐宅中先知乐烁的通行证，雾月山酒店的考场里侧，这些也不复存在。区别只是有的消失无声无息，有的消失放出了富江。原有的路径都消失了，他要离开得走观世宝鉴期望的路径，毁灭，然后趟出一条路。
他不希望这样做。
尽管已经意识到不可能，还是在努力找咒灵小姐。
结果和预料的一样，什么也没找到。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毁灭这里。
“呵，随你。”
太宰治走了，一句话不多说。
许是他的选择合符心意，江户川乱步倒是多聊了两句。
东野平问他，“不难过吗？明明知道这是个虚假的世界。”
世界第一侦探真的不是很介意，“一眼看破的案件少了，零食的种类多了，虽然人没到全，但社长和大部分人都在，对乱步大人来说就是难得的理想世界。”
若合我意,一切皆好。
江户川乱步也走了，东野平放了一把火。
忽如起来的火势燎焦了灵幻新隆的头发，又在茂夫和律的保护下安全突围。籍籍无名的灵幻事务所与武装侦探社平分了悬赏，很是风光了一段时间。分期付讫的奖金拿到第一笔，灵幻新隆就给东野平买了一个手机。
他郑重地嘱咐，“下次做危险的事情记得要商量。”
就这样过了五年，就算影山律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港口区了。太宰治成功篡位，成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次年从驻地顶楼一跃而下，中原中也在混乱中接过首领之位，牢牢把持了二十年，最后一年他宣布解散这个盘踞港口区数十年、熬过三次圣杯战争的庞然大物。之后不久，武装侦探社在击破黑衣组织后，社长宣布引退。整个冬木全境重归日光之下。六年之后灵幻事务所也因为经营不善破产。
或者说无心经营。
上了年龄的灵幻新隆反思自己和员工们的孤寡生涯后，决定策划一场说走就走的恋爱旅行。人到中年的东野平很认真地收拾了行李，跟着他们开车到冬木市的边缘后，见到了巨大的雾墙，他说忽然想起家里煤气没有关，从容下车，挥手送他们离开。
他一直在冬木市里待了很多年。
死于老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