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内景

  04

  最深的牢房被死寂塞得满满当当。

  日光从天窗漫步而下,一路扬洒细小尘埃。狱卒手执钢鞭,粗鲁呵斥几声闭嘴,又复毕恭毕敬地搬来桌椅炭盆,茶具吃食,甚至于几扇屏风,数息之间将过道打扮成清雅茶室,便诚惶诚恐跪迎一个谪仙般的人物。

  斯文又颓废的乐烁眯眼。

  陈重之已然七十有二,必定不是这么风光霁月的人物。御灵监地位特殊,能这么搞的,除了国主就是国师。这么一想心下有了决断。

  国师一落座,身边童子挑了挑眼皮,懒懒瞥了他们一眼,问话,“就是你们告发的营州使团?怎么被关进来了?”

  下个月就是国主的寿辰。

  天下五十八州府都派使团入京畿进献寿礼,营州是赤山国的旧土,有一块地方还是以前的京畿,不是很得圣心,所以每年的寿辰都很积极,人数也多。今年出了点事,使团里有三个营州御灵司的捕手密报说使团内暗藏邪灵,意图刺杀国主,事情一级一级报上去,最后被陈相压住,反手抓了这三个人。

  “营州使团内确有邪灵!”

  乐烁也不讲究,扑通跪了,声泪俱下,“事关我主,请国师明察!”

  宓柔儿、周皓博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了振声道,“请国师明察啊!”

  没人接话。

  童子还是慢悠悠道,“你们就是乐索、米刚女、周好啵?”

  东野平端茶盏的手抖了一下。

  虽然说感谢假名他认出这三人是哪位,但假名也…太粗糙了吧。话说回来,他叫东野平的话,国师叫什么?不会是…西门凸之类…吧。

  这么一想,人不好了。

  那三人一一应下点名。

  童子表情也是一言难尽,“那倒是奇怪了。营州使团倒是说你们三个是邪灵附体。不然怎么总夜半聚一起说闲话?”

  问是好事,就怕不问。

  乐烁马上道,“国师容禀,那邪灵藏身于使团内杂耍人中,平日不见端倪,唯有雨天会显现。所以才混过重重排查,小吏也是一次雨天才偶然看到的,小吏这两位同僚可以作证。因为此事,我们三人常聚在一块商量,想是有几次被使团的人看到,才误以为我们是邪灵。”

  “笑话。发现邪灵怎么不立刻禀告上官,非得深更半夜商议。”

  童子一点也不好糊弄,“若邪灵之事是假,你们便是诬陷他人,若是真,京畿重地混入邪灵岂能儿戏?贪功误事可够你受的。可想好了是哪一个?”

  哪个都不能是。

  乐烁心里笑,上钩了,面上却慌张起来,还结巴,“小吏也想说呀,可小吏的上官,使团的随行捕正元、元真希包庇邪灵,她是赤山旧宗,使团之内只手遮天,我等只能装作不知,不然也是早早命丧黄泉了!”

  行吧。

  东野平想,他大概知道陈郁的礼物是什么了。

  放下茶盏,童子明白他要说话,退后半步取来纸笔。

  东野平写,童子问,“什么样的杂耍人?”

  “蛮荒来的杂耍人,有驯养异兽之能。”

  见国师起了兴致,乐烁不敢大意,一五一十说了,“一共三人,有名无姓,语言不通。分别叫做泰格、露丝、斯玛特。”

  “异兽?”

  “乃是一头黑白大熊,一名人蛇之子,一只独手巨猩,一个蛮荒女妖。”

  “元真希可有亲人?”

  “这…有的有的,有一胞妹元真浓,去岁嫁入镇国将军府。还有一侄儿茂献计,也是赤山旧宗,现在在十五皇子处伴读。”

  “可有其他?”

  “没、没了。”

  这下是真结巴,冷汗从乐烁额角冒出。没事的,他安慰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漏洞,就算亲人都被控制,也并不是没有刺杀国主的理由,赤山旧宗就是最好的注解,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那种注解。

  那还真是…

  东野平沉重地闭上眼,在心里算了算,只是稍稍一问人就差不多齐了。小小的营州使团哪里是来献寿的,分明是咒术界异世界分专,囊括英才无数。

  好家伙,快被陈郁一网打尽了。

  “那你倒是别辜负他一番心意。”

  系统的声音凉飕飕的,“只要把营州使团刺杀的事坐实,前有献丹之证,后有护驾之功,国主再怎么也会召你觐见,到时你只要说出台词就可以了,这一轮稳稳积分第一。”

  可是,统啊。

  众所周知,国师只能阿巴阿巴。

  “easy…”

  系统噎了一下,连夜查了细则才松口气,“…模式嘛,不严格的。告白主要是心意。心意到了就好,反正任务判定成功角色就托管了。阿巴阿巴,挣积分嘛,不寒碜。”

  但谁会用妈宝宣言告白。

  东野平眼神死,谴责地盯——虚空中的素光,落在其他人眼里便是国师眉头微蹙,目光凌厉如霜锋冰芒,又平淡肆意地掠过狱中囚徒,投向更加幽深难测的所在。

  没人知道上位者的心思。

  只有乐烁头皮一紧,心乱如麻,他的小动作被发现了。

  会死吗?

  答案是不会。

  摘星台的马车缓缓出了御灵监。

  东野平依旧读国史。

  这次他学聪明了,跳着读。

  从四五百年前直接到五十年前的凤元改制。

  大事件始于碧水观主出云子戴山入宫为病中国主祈福,意外发现储君以巫蛊之术谋害国主,国主急怒攻心龙驭上宾,时起居郎陈重之、沐国公林泳、卫尉卿秦瀛在国主身侧,得遗诏支持公主继位,储君不服,兵戎相见,国乱。战打了三年,最终是有巨贾高东流为首商团财力支持的公主党更胜一筹,改旧礼法,凤身登位,史称凤元改制。之后数年,改制中的核心人物纷纷无了,只剩下已然封相的陈重之。

  他又跳到四十年前,两国合一。

  篇幅很长,大书特书,多是哪位将军的战绩,反而主导者陈相寥寥数笔。此战养出了两个权贵,一个是如今的镇国将军府,现在的云麾将军秦圭,是当时攻入赤山皇宫的功臣秦延之子,凤元老臣秦瀛之孙。一位是前不久刚无了的摄政王叶登量。国史一朝修一次,这位无在今朝,还没加上,后话是童子讲给他的。当时人还是国主次子,干着督军的活一路捞战功,大胜归来长姐继位,封亲王,二十年前长姐无了,就成了摄政王,一上来就把国师下狱。从现国主十岁把持朝政到二十五岁,如日中天,直到陈相帮了现国主一把,这人才无了。

  这个叶登量…

  东野平八成肯定也是个参赛者。至于身份,大概就是修士方他唯一不知道是谁那个。这样的话,他就明白为什么摄政王要关国师二十年了。

  国师的职责一共就两个,一个是教导王族宗室子弟应对邪灵,一个是诛杀邪灵以及邪灵附身者。他不是任何人的敌人,但却杀人无数,其中刨除最近待在天牢二十年,每年都要巡游各州府,处理无数邪灵和附身,据说无一失误,简直是御灵监业绩标杆,大比选手的人形天灾。

  “这就是格局了。”

  系统道,“同样是避灾,一个选择增加州府,两国合一,打下江山。一个选择把人关上二十年,也不敢去找人说台词。”

  对象不是自己选吗?

  系统解释,“对,但场景营造也有要求的,要符合最低标准才会判定为成功。他的台词内容比较特殊,选择对象包括在场景里面了。”

  他什么台词?

  见系统不说,东野平眨眨眼,easy模式了嘛。

  系统诡异地默认了。

  它说,“我就是邪灵,别四处跑了,来追我。”

  台词要全部说完才行。

  这是一句语速要比告白对象手速快的台词。如果现在还是修士之身,也许能试试,很遗憾不是,这个世界只有国师一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修士。

  从某个角度上讲,凶残又唯美了。

  总之,东野平合上国史。

  得出核心结论——

  当今国主叶诗心,是女的。

  现下全部的皇裔,是男的。

  他的设想有方向上的错误,这是生子丹没有研制成功的重要原因。

  “倒也不必硬找原因,其实就是不行。”

  系统耿直道,“我这里面板看得清清楚楚的,炼器不行,炼丹也不行,唯一的天赋点在符道了。生子丹不拘性别,吃了就能生,已经有男性住户使用了,你知道的,镇国将军府爱妾…倒也不必这么害怕,因为未成年,敏感场景角色会强行托管。”

  不知为何。

  厢中的气氛冷了起来,童子下意识瑟缩一下。

  东野平无害地对小孩笑笑。

  哦,面板。

  你还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的?

  算是有点小秘密吧。

  不同于人类对它们的区别熟视无睹。

  非人之物对丹、器、符三道有更加细微的感受,即使系统并不知道它的根脚是宝鉴一丝反光,本质是从属于灵宝的器奴,在此事上也颇有见解。

  “符道是不同的。”

  “丹、器厚重,但从来是有到有的学问,符道轻盈,却是更加贴近法则。如果到达外法层面,甚至可以从无到有,演化生灵。”

  生灵?

  东野平蹙眉,想起什么。

  你是说…幻灵?

  “沾点关系,但是还不算。人造灵体而已,造灵和造器并不高低多少。至少要不靠成形符箓,以己身演化出幻灵,或者仅靠赐名,便能剥夺他人幻灵,才算得上是那位的…”

  那位什么?

  素光闪了两闪,吐出一根羽毛,灭了。

  东野平迟疑地捡起它。

  鹤的翎羽。

  这不奇怪。

  东野平想,做着梦呢,什么都有可能捡到。

  只是…

  他凝视自己捡羽毛的手。

  幼小,带着细微的薄茧,绝不是他逐渐熟悉、骨节分明的手,

  东野平迟钝地抬头。

  他的视野低了一些,但已经不重要了。此世唯一修士在他身旁,一个呼吸之间,重如泰山的威压刹那倾泄而下,如同置身于海面万米之下,无形的挤压骤然爆发,柔软的内脏顷刻噗嗤搅为一腔碎肉黄汤,混沌汁水中只剩心脏失速疯跳,不择手段地想击碎胸骨,咚咚逃离这方血肉地狱,却——

  无处可逃。

  恍然如直面两面宿傩,只是核/爆火场变为深渊水狱。

  咔嚓咔嚓,东野平的耳膜在响,骨头在响,脑仁深处在响。冷得刺骨的嗓音却戏谑着长驱直入,无它,屠夫选定了他的羊。

  “哦?邪灵。”

  拆骨剥皮的手抬起。

  东野平能看到灵气扭转如星云。

  瞳孔无声放大。

  叶登良关了他二十年,陈重之为了他灭一国,忽然半点不荒唐起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慌乱又怠慢地想:

  一见暗号就星夜相会的陈郁。

  该是有多勇?

  下一秒。

  星云骤散,云淡风轻。

  骨节分明的手往前一探,将东野平的嘴捏出小鸭子的形状。

  东野平无声地睁大眼。

  那人朝他微笑。

  “怎么这么乖?”

  “它跟你说不能说话,就不说话了吗?”

  前一秒差点把他扬了的人…不,不是。东野平稍稍向后,把自己从鸭子嘴中解救出来,来人也没用力,让他轻松逃脱。

  东野平等了一下,确认了,才谨慎地问:

  “雪村老师,为什么在这?”

  并不是大变活人,国师还是那个国师,只是内里全然不同了,若要细说,大概就是短时间内,经历了他自己、原国师、林雪村这种变化。

  不管怎么说,得救的心情十分好。

  虽然始作俑者很大可能是他的老师,以及,大赛的公平性已经祭天。

  阿东的问题让雪村为难。

  但他终究没岔开话题,“虽然不是时候,但你也快知道了。那就告诉你一点点吧——为了影响越光的推演结果。排除这一点,阿东,我真是只是路过。”

  啊不不不。

  并没有很指责你的意思。

  反正,东野平心想,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了。

  夹带问题扣掉向导只是表层,更深层的是术师和修士的差异。

  术师说修士是非术师,修士却也说术师是非修士,那么,用灵宝试炼凡人是否过分?与修士同场竞技是否公平?

  没人知道。

  正如他不清楚为何雪村老师要影响越光的推演结果。

  或者说,他连越光现在在算计什么也是一无所知的。

  追问已然不适宜,因为对面已经岔开话题。

  林雪村一点也没帮学生作弊的自觉,熟络而自然地提醒,“阿东,无论你的任务是什么,动作要快了。现在无双士被我这个‘邪灵’附身,两国是被蛮荒包裹的,没无双士镇压,四方邪灵会合围灭世,屠尽世间所有生灵后,邪灵也会消亡。”

  无双士

  此世唯一修士。

  东野平头皮发麻。

  他知道的,任务没完成,要么用积分重开角色,要么回出生点再来。

  灭世后邪灵都没了,找什么“人”告白。

  任务并不是没有时限。

  从他选到“国师”这个角色开始,就进入了倒计时。

  不愧是倒霉角色,确实很倒霉。

  可是…

  “老师怎么知道的?”

  “怎么说,熟能生巧?”

  林雪村笑笑,“这地方,上次我是个邪灵,上上次我是个渝州府的乞丐,上上上次…哎呀,有点多,不记得了。总之,不管做什么,去吧,趁有时间。”

  二到五天。

  这方世界将迎来末日。

  摘星台马车骨碌碌打了圈,按着原路返回。

  路边留下一个沉默的孩童,他将将长成少年,完全是青稚未脱的模样。他小大人那般叹了口气,认命地去敲门。

  州府使团入京是按贡赋考评发给驻地的。营州不上不下,分得的地方闹中取静,院落很是清幽,没什么热闹能盖过门声,第三下的时候,门就开了。

  “在、在下随行捕正副官,环霞。”

  应门的女孩身着营州御灵司的乌衣,腰间别一把窄剑,即使此时按剑警惕,身上浓浓的普通气息还是浓重得让人记忆犹新,“来、来者何人?

  “三轮霞。”

  东野平下意识说了出来。

  用的是日语。

  “诶?”

  三轮霞呆了一下,紧接着惊叫出声,飞跑进宅子深处,很久都能听到她“诶诶诶诶!!!”地一路远去。

  逗猫的秘诀在于。

  永远不要让它知道,你在意。

  旁边几个穿东海局蓝工装技术员同事,他们面无血色。

  铜缸前的少年拿着长镊子,沉静地翻动水波,他的手很稳,动作轻盈细巧,眨眼间就夹出一枚…草莓味硬糖,受干扰的沙盘重新搅动白沙,构筑出七层大楼、或者说勒波公寓来。看書溂

  众人齐齐松口气。

  时下快要凌晨,他们是夜班技术人员,已然和白天那一拨是不同面孔。总监也是不同,换成了不知道去了林夜辰,按说领导不在,大比的参赛者们也还没人醒来,现场应该是轻松的,调调参数,做做记录就好了,结果…

  技术员们谴责地扭头,眼神满满的嗜血光芒。

  不远处的白色羽毛球头青年腮帮鼓起,正嘎吱嘎吱地吃着一枚刚刚吓死他们的同款。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全无悔意还在拍照啊!

  咔擦咔擦咔擦。

  五条悟沐浴在杀人目光之下,十分熟练地免疫了,甚至于能在半小时候后,收集完所有学生的睡照后,笑眯眯凑到刚刚打捞硬糖的少年跟前,自信满满地用日语开腔。

  “我对你有印象哦。”

  “是叫‘桥’对吧,你的名字。”纵然没有平那样的天赋,记住异国语言并且原汁原味的复述,对他来说也并不难,“交流会那个时候,释武心校长有提过。”

  特别是这个少年,看起来和平一样大。

  现在回想当时的样子,借助机械让玄幻阵法场景具现,惊吓乐岩寺嘉伸,某个程度上让高专两校决定参加大比,他现在可是好奇满满,满到在白天收到顺平的求助、六眼却发现不了学生们的时候,一下就接受了某个狡猾旧友的交易:

  告诉他学生的踪迹。

  作为交换,在某时某地,随意扔个什么东西进一只铜缸。

  完全是顺手而为的事。

  所以轮到他巡考的时候,入场经过铜缸,自然而然就做了,动作行云流水,连水声都轻微得很,谁也没反应过来,直到沙盘上的公寓悄然坍塌。

  闯祸精的解释是“想喂缸里的鱼吃糖”。

  对此技术员们一粒沙子也不信,然后争辩起来,无端泄露了人均日语精通、他们只是监测梦境外部,并不知道内部情况的事实。于是,现在的猫猫找上一直很安静、疑似知道最多的他,所以啊…

  被搭话的少年给铜缸盖上木板,冷淡走开。

  擅自给人找事。

  以为我会理你吗,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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