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啵。
脆弱的泡泡碎在虚空中。
五六十平方的洗碗池很大，扬起的泡沫肆意堆积出山脉形胜。
中央尚可落脚的一平方水泥台上，脑袋有坑的侍者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坐高脚椅上，居高临下欣赏海胆头少年埋头刷碗的模样。
有点像在看往山顶推巨石的西西弗。
不能说百分百的相似，毕竟两者不是一个绝望层面，但也不是不能类比。侍者，或者说此时此刻的实际操纵者林夜辰，分了点神，瞧了眼另外房间，同样是在刷碗，却能全程骂骂咧咧的暴脾气少女和自顾自与第二张嘴说话的粉头少年。
都不像这个认真啊，真是…
林夜辰愉悦地扬起下巴，好玩，“我说，你的同学没有好好在干活呀。只要洗够十万只碗就好，谁完成都可以。要替他们完成吗？哎呀，这样想想其实也很有道理，你们只要留一个人在这里就好，剩下的人可以参赛。”
“那是他们的事。”
伏黑惠毫不留情，“与我无关。”
“你看起来很在意啊。”
存着逗弄的心思，林夜辰施施然道，“但就算在日落前完成，成功参赛，有东野平在，也绝对是没有希望啦，不用那么拼的。”
“…优胜奖的范围是前三名。”
“前三名还不够分咧。”
林夜辰说得很慢，语调轻盈飘忽，“人越多，越复杂。我们这边不是说‘世家’，是‘世系’，东野平是现在最大世系里最大家系中最重要的继承人。他去哪里都是不是‘一个人’，这么说吧，前六名几乎已经内定了，哪里有你的份呀？诶，可怜。”
伏黑惠动作一顿。
他的视线稍稍往下，落在泡在池水中一会已经发红显肿的手，“我以为比赛是公平的。”
林夜辰轻笑出声，“自然是公平的。”
也自然是不公平的。山海大比的组委会每一届都会绞尽脑汁保证公平，但每一届都没法公平，你是个普通参赛者，你愿意对上东野平，还是愿意对上无名氏？选择已经说明问题了。
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如此，还不如留在这里刷多几个碗，还清静些。
寂静长久地蔓延。
伏黑惠似乎已经放弃，又似乎没有，某个瞬间之后，刷洗的动作又重新续上。“我认识一个聪明的笨蛋。”他说，“他总是在一些无需疑惑的事情上停留，忽而又轻巧地到达我看不见的高度。听起来十分地矛盾吧，超脱常理，但同时又十分普通的一个人。”
“有时候看着他，我会想。”
“非此即彼的事情里，说不定也会有‘既此也彼’的存在。”
所以啊，必须见到才行，不见到永远不会认为有这种可能——
“我参赛。”
是吗？
明明早就想到脱身的诀窍，却还耐着性子洗碗套话。
藏在傀儡中的林夜辰几乎要抬手鼓掌了，但他没有。他只是个被想走捷径的少年人狠狠伤害的弱势馆主而已，别指望他会一听热血发言就屁颠屁颠过去扶一把。
他可不会这么虚伪。
林夜辰睁眼说瞎话，“那就洗好再去吧，馆主不负责赛事引导。”
离个人还债结束，还有三万三千一百五十一个餐具。离团队还债结束，还有九万九千…算了不数了，另外两人加起来还没五十个。
啧。
无趣。
大约大考前总会发生各种意外吧。
准备提前去考场熟悉熟悉的一行人回到夏之间的会客室，还附带上周皓博，隔了一会又来两人。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求援没冲着一处来，崔允去了春之间找老师，杨文文去找山海大比的组委会，这两人没找到人，便还来找周皓博，只剩下一个吉野顺平去找高专的人，想来还有一点希望…才怪。
营救会议现场很是严肃。边上老老实实跪坐着三个少年。
熟悉情况的秦御洲完全没脾气了，“春之间那边是最终考场。组委会进驻了，场地管控，信号屏蔽，人只进不出，电话都打不出来，你们去哪里找人？”
杨文文恍然大悟，“难怪。”
正经危坐的崔允请教，“还有办法吗？”
高澹抱着笔记本调会馆账目。
馆内的商用傀儡，主要从林家的奉灵阁、高家的多宝阁两处进货，进的中等素胚，奉灵阁走质量，单价三十万，多宝阁走数量，单价十万，贵在后期的符文刻录、灵核调校、真人拟装，等于是一块烂泥巴给雕塑大师弄成艺术品，随说是随手一弄，不甚认真，但这价钱就不是泥巴的价钱了，“如果他乐意，市价大概在五千万日元左右，不乐意，十亿也不行。”
周皓博枯了。
“矿哥借我吧。”
他掰手指数了一遍，“上次有几个大老板找我治病，我全接了，回头我还你。”
高澹乐了，“别，那几个商圈里都知道烂透的，不知道找到什么路子搭上你们中原系。你要是接了，可能会被逐出师门。而且这不是钱的事。”
周皓博支棱起来。
高澹又说，“海市馆主是灵宿真人林夜辰，林家家主，元婴大圆满，炼器大家。别说你们，我们学委去求情都不好使。”
周皓博又萎了。
崔允、杨文文对视一眼，各自眼里看到此事休矣。
修真界里徒/弟出来行走，师父都要讲一通山门世家，省得不管不顾惹祸事，特别是到东海系学府修学的，蓬莱仙宗的东野氏和东八家都是细细掰开了说。东八家总结一下就是，花家人多地广，丘家典籍浩瀚，林家法器精良，谷家药圃连山，凤家灵兽奇骏，宫家局里有人，高家财资巨盛，楼家善兴学府。
划重点：两个人绝对不能惹。
一个是九阙先生楼兰溪，东海学系缔造者，东海系学子的“大先生”，只要在东海系学府里进过学，和这位就有半师之谊，得罪他会一整个学系被群殴。
一个是灵宿真人林夜辰，蓬莱仙宗的路子是内丹独绝铸外丹，符箓修成转炼器，而后百无禁忌。说白能炼器的都强，林家就是金丹多如狗，器师满地走。
更糟的是，家主性格不是很妙。
就，有点小气。
“那、那…”
周皓博凄凄惨惨戚戚地看林长永一眼，“没救了么？”
“本来就不用救。”
林长永无奈地看回去，“就不会出什么事。”
听着有点凉薄，但他的意见和陈郁、高澹一样，耽误山海大比对咒术师来说不痛不痒，实在不是一件非得去救的事，再说——
“事是你们七人合伙干的，想必另外三位有所觉悟。”
“但我总觉得…伏黑君很在意大比的样子。”
周皓博下意识看了眼会客室内，关起来的有白鹤栖松的组子细工障子门，怎么说也是在日本的同伴，东野平会救的吧。
但也说不定啊，他不自觉地想到某个悚然的场景：
四校联赛上，蓬莱仙宗的少主淡漠生扯下对手一只胳膊，白筋迸裂，红肉纷飞。九真门的末徒打了个冷颤，莫名地佩服起初见就放开了喊霸霸的自己。
“总之。”
林长永的总结道，“一切看阿东的决意吧。
门内的世界更加清楚。
岱室少见地不开心，“打不过。”
陈郁更是直白地说，“下任宗主人选，那位是支持掌教的族兄东野旬的，掌教和他不太合得来。林家几个雪字辈的老祖倒是掌教这边的，但都闭关潜修很久了，贸贸然去打扰反而不美。想来还是打个电话给宗主他老人家好。”
手机就放在案几上。
东野平想想，拿起来，点开LINE给伏黑惠发消息：
馆主也是工作人员。
那边隔了一会，回：馆主不负责赛事引导。
啊，这样嘛？
东野平起身拉开白鹤栖松障子门。外头少年们齐刷刷看向他。
少主不太习惯地挪开视线，他没说救，或者不救，只道：
“先比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