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岩站在那个什么亮面前。他看见盒子里的两只鸭子。可怜的动物浑身湿透,伸着腿,合着眼,一副垂死的样子,只有微微颤抖的胸口绒毛,显示出它们还在挣扎。
他的阴影挡住了路灯的光。男孩意识到有人,抬起了头。那张稚嫩的脸颊全是泪水,湿淋淋地糊成了一团。
“怎么了?”何岩沉声道。他很少、也不擅长和姑妈以外的人说话,即使是一句简单的询问,他也无法说得不那么冷漠。
男孩抹了抹眼泪,垂下了头。“鸭子……鸭子要死了。”他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妈妈不喜欢小动物死在家里,让我拿出来……”
男孩的声音低了下去。何岩抿起了嘴。他朝盒子又看了一眼。
鸭子应该还可以救过来。他想。何岩与祖父母在乡下生活过一段时间,这种情况他是见过的。只要把羽毛吹干,放在暖和的地方,应该就可以了。
他想出言安慰男孩两句,却不知道怎么说,只得轻轻挠了挠头。
“鸭子不会死。”何岩说。
男孩猛地抬起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其中闪着无尽的希望。
“你,”何岩的舌头打了个结,只得快速结束话题,“你把它放在外面,它会自己恢复。”
男孩将信将疑,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真的?”
“真的。”何岩答。他看到远处,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地向这个方向赶来,似乎是这个男孩的妈妈。
男孩朝何岩的目光方向望去,又抹了抹眼:“你别骗我。”
“我没骗你。”何岩道,朝妇女的方向甩了甩头,“你快回去吧。”
男孩看着何岩,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跑到妇女身边。何岩看那妇女伸手打了男孩脑袋一下,拽着他离开后,自己悄悄将脚边的盒子捧了起来。
他将鸭子带回家,翻出多年不用的破旧吹风机,然后调到最小的暖风档,一点点仔细吹着。待毛发干了,他又在鸭子身下铺上些稻草。将盒子放到屋中最温暖的地方。
第二天醒来,两只小鸭子果然都恢复了活力。何岩一大早就将盒子放回原处,自己则躲在不远处,等着那个什么亮来。
男孩在上学前赶了过来。他朝盒子里探头,担忧的表情瞬间一片明朗。看着男孩抱着嘎嘎大叫的鸭子开始转圈,何岩的嘴角也微微地翘了起来。
那男孩弯弯的眼,仿佛一块方糖,悄悄地融化在他坚硬的心里。
此后每天放学,何岩都会坐在家里,一边帮姑妈织东西,一边看男孩在公园里放鸭子。鸭子一点点长大,他已经不能再用盒子装了。每当要回家时,男孩便拍拍手,那鸭子便嘎嘎叫着上岸,一摇一摆地跟在他的身后。已成为公园一景。
何岩已经知道男孩的名字叫郝亮,一个普通得有些搞笑的名字。他坐在教室第二排,学习还不错,上课很认真。胆子小,非常乖巧听话。但有时又有些傻乎乎的。
这傻乎乎的郝亮,自从何岩救了他的鸭子后,也像那两只鸭子一样,开始摇摇摆摆地跟在何岩屁股后面跑。
“你的字真好看!”何岩打开郝亮送他的钢笔,开始往笔记本上写字,郝亮蹲在他的桌旁,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赞赏道。
“你的手真巧!”郝亮袖子被课桌挂钩刮破了,何岩掏出针线给他补好,郝亮一边抬着袖子仔细看,一边笑眯眯地夸何岩。
“你真厉害!”刘牧想欺负个头矮的郝亮,何岩叹了口气,两拳把刘牧打翻在地。被老师罚站时,郝亮站在他身旁陪他,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小声说。
“你不要跟着我了。”放学路上,何岩转身,看着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小跑的郝亮,忍不住道。
郝亮楞了一下:“为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神色中露出一丝胆怯:“我烦到你了?”
何岩摇了摇头。郝亮并不是一个讨人烦的孩子,相反,他每天兴致勃勃地夸自己,自己心里还有些开心。
但他不能与这个男孩待得太久。何岩怕他会像自己的父母和亲人一样,因为一直在自己身边,某一天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和我待的久的人,都没有好结果。”何岩低声说。虽然他还没有升上初中,却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很中二病。但他却不得不说。
郝亮听了这话,眨眨眼睛,反而软软地笑了起来。“是这个原因?”他用拳头垂了垂自己小小的胸膛,“我没关系的!我运气一向很好,不怕的。”
“你看,”他眉眼弯弯,露出一丝狡黠神态,“我天天去招惹李元青那帮人,至今没挨过揍。是不是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何岩的嘴角撑不住,微微翘了起来。“要不是我帮你,你早就被揍惨了。”他说。
“就是这样。”郝亮奶声奶气地说,伸手拉住了何岩的手。
“所以说,我和你一起,终归不是什么坏事吧。”
郝亮的手温暖而柔软,何岩微微弯了弯手指,将他的手握在掌中。
是啊。何岩默默地想,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很快,新的学期开始了,学校统一换新校服。何岩没有钱,也就没买。
每每出操,只有何岩身上的旧校服格格不入。身为班长的李元青以此为由,找了何岩几次茬。何岩并不在意。倒是郝亮经常为何岩打抱不平。
“没穿校服,今天班里又被扣了一分。何岩留下值日。”李元青冷冷道。
“他穿校服了!”郝亮跳了起来,“你不能总是罚他!”
“旧校服不算。”李元青不屑地撇了他一眼,背上书包就要走。郝亮咬了咬牙,伸手要去抓李元青的书包带,却被何岩拦了下来。
“没事。”何岩说,将郝亮的书包递给他,“我一会就扫完了,你先回家吧。”
“但是……”郝亮看着何岩。他知道何岩家里贫困,每天赶着回家帮姑妈干活。这样天天值日,多少会损失一部分收入的。
何岩摆摆手,让郝亮离开,自己开始挪凳子扫起了地。郝亮抿着嘴看着他,见他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耸起脑袋走了。
当晚,何岩回家后,又习惯性地坐在床边,朝公园望去。
而今晚,他却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男孩,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两只鸭子。
第二天刚上学,何岩便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班主任递给他一套崭新的校服。
“给你的。”那是一个慈祥的女老师,眼里总是带着些许笑意。
何岩望着校服,没有伸手去接。
“有同学特地出钱给你买的。”老师温柔地看着他,“你能猜到是谁吗?”
何岩沉默着点了点头,接过了校服,回到教室。他在座位上坐下,抬头望去,正好对上郝亮的眼睛。
郝亮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看见何岩,朝他笑了笑,便迅速转过身去。
何岩的心跳了一下,他轻轻叹了口气,撕开包着校服的塑料布,去卫生间换了衣服。
穿上新校服的他,李元青自然找不到罚值日的理由,终于可以按时放学了。
何岩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郝亮跟在他身后。他听着郝亮软底运动鞋打在地上轻轻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拉着郝亮的衣袖,将他拽到了身边。
“你的鸭子卖了多少钱?”他低声问。
郝亮家里管得严,没有一分零花钱,这点何岩是知道的。而他又乖巧,是做不出偷家里钱的事的。他要是给自己买了校服,就只有一个办法。
郝亮愣了愣。“6块钱一斤。”他小声说。
何岩看着郝亮的眼睛。他的胸膛中第一次泛出心疼的感情,不由得轻轻捏了捏郝亮的手背。
“傻瓜。”他低声说,“你卖得太便宜了。”
郝亮揉了揉眼睛,一副要哭的样子,微微撅起了嘴:“我不懂。我拎着鸭子去菜市场,几个人就围上来……”
何岩轻轻笑了一声,手伸进书包,掏出一块牛轧糖,塞进了郝亮的嘴里。
郝亮没有零花钱,连零食都吃不了,只能看着小卖部眼馋。这糖是何岩做完值日后捡了几天破烂,赚了几块钱,买了棉花糖和花生,特地给郝亮做的。
“好吃吗?”他问。
“好吃!”郝亮弯下眼睛,甜甜地笑了。何岩小小的心脏快速跳动了几下。
我今后要天天捡破烂。他想。
二人很快就一同升上了初中。也许郝亮真的有“好运气”,他与何岩一直在同一个班里,就连座位也隔得不算太远。
郝亮每天都会帮何岩干活,甚至帮到了他的家里。不过郝亮笨手笨脚,力气也不大,何岩倒是不以为意。他很享受这个少年与自己在一起的时光。
郝亮在他家里时,他感觉满屋子都是阳光,仿佛姑妈的脚都变得更灵活了一些。
何岩一直记得郝亮第一次来他家的情形。那是周末,他那时出去帮楼下的小吃店打零工,不在家里。是姑妈给郝亮开的门。
他回到家里,发现屋子被彻底打扫了一通。灶台都被擦了一遍,虽然擦得还是不太干净。屋里一股甜甜的奶香,郝亮蹲在客厅他常坐的位置上,正与姑妈聊天。
见到何岩,郝亮便站了起来,塞给何岩一杯奶茶。
“你有零花钱买奶茶了?”何岩放下背包,忍不住问道。
“我午饭钱省的。”郝亮笑眯眯答。
何岩眨眨眼,发现姑妈身旁的茶几上,也放着一杯,不由得摇摇头,拍了拍郝亮毛茸茸的脑袋。
“不吃饭买这个,怪不得长不高。”他说。
姑妈坐在摇椅上,微笑着看着两个少年。何岩转过头,在桌上找了找。
“姑妈,我走之前织的东西呢?”何岩问,“还没有织完。”
郝亮脸色一变,急忙向姑妈使眼色,姑妈却看不懂,笑眯眯地回答:“在座垫下压着。”
何岩翻开座垫,果然看到了自己织的小挂毯。然而在他结束的地方,又接上了一段歪歪扭扭的针脚,手法生涩,若是不拆了,就没法继续织了。
何岩抬头看着郝亮,郝亮紧张地攥了攥手,随即垂下了头。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本来想帮你的……我太笨了……”
何岩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不是这样织的,”他说,“我来教你吧。”
郝亮的眼神亮了亮。他看着何岩一点点将他织的东西拆掉,又往针上套上了毛线。
“把线从这里穿过去,然后绕到这里……明白了吗?”何岩一边演示一边说,然后将针线交给了郝亮,“你来试试。”
郝亮点点头,接过针线,然而依然不得要领。他戳了两下,毛线便散开了,不由得哭丧着脸看着何岩。
何岩轻笑了一声,张开手臂,将郝亮环在怀里。他捏着郝亮的手,一点点地教他如何将毛线织进去。
“……这样就好了。”何岩将下巴抵在郝亮的肩膀上,将一排线编好。郝亮轻轻点了点头。
何岩只觉得脸颊旁一股热气,他微微侧头,只见郝亮的耳朵通红,仿佛能滴下血一样。
屋里很热吗?何岩有些疑惑,却并不打算深究。
他环着郝亮的身体,将郝亮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感受着那柔软而温暖的生命,一点点地编织着简单的挂毯。
何岩看着织衣针的端头,那里刻着自己过世的祖母的名字。他抱着郝亮,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将整个世界抱在怀里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