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郊外的某个小村子里, 一个鹤发老人正坐在小河边的躺椅上,手中持着一杆碧绿色的吊杆,正盯着水面上的浮标。一只雪球儿似得猫咪卧在老人的脚边,瞪大眼睛看着河面, 和主人一个表情。
暖风和煦, 吹得人昏昏欲睡, 鱼儿迟迟不咬钩,老人的眼睛半开半闭, 终于一点点地进入了梦乡之中……
1940年, 上海
“少爷,今天夜里回来吃饭伐?”
屠景天对着镜子比了比新做的礼帽, 女佣人水兰站在门口探讨探头朝里面望。镜子里穿着白色西装的少爷高大英俊,比电影皇帝金焰还要来得好看。一双剑眉下, 两只桃花眼水光泠泠,看得水兰脸红心跳。
屠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也是沪上知名的杏林世家,所以规矩挺大。没有太太在场,女仆们是不允许进入少爷和老爷的卧室的。少爷的贴身小厮阿三去帮少爷叫车去了,她这才有机会和少爷搭话, 不过也只敢站在门口。
“不吃了。约了和人下棋, 也不知道几点能结束。”
屠景天走下楼梯,客堂间里麻将声声, 伴随着无线电里唱着苏州评弹很是热闹。
“小天出去啦。”
“小天这套西装新做的吧,好看的咧。”
几个穿着旗袍的女人一边摸牌一遍笑着跟他搭话。
“小天来。”
坐在北面的中年女人朝他招了招手, 从抽屉里抓了一把钞票塞进他手里。
“小姨, 我有钱的。”
“我知道,男人出去要派头的呀, 多带点总归没错的。夜里要吃宵夜伐啦?”
屠景天笑着把钱塞进钱包,冲着桌上的其他人挥挥手。
“秦师母,阮太太,吴小姐,玩得开心。”
“小天真是越长越登样了。可惜不是你的亲儿子。”
阮太太用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摆弄翠绿色的麻将牌。
“我姐姐的儿子和我的儿子有啥区别。将来他讨了媳妇还不是照样管我叫妈……东风。”
屠景天的后妈,同样也是他小姨的女人笑着扔出一只麻将。
“说起来小天那么大了,怎么还没有带女朋友回来呀?我家小叔子女朋友都换了一打了。”
“他爸爸管得严,他大学毕业之前不让他交女朋友。这点小天倒是蛮听话的。”
“对了,你家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啊。等他回来我们就要换地方打麻将了。”
“早咧早咧,他去北方搞药材,没有一两个月绝对回不来的。我们可以玩很久的。”
屠景天和人约好了在城隍庙的春风得意楼里下棋,据说对方是从扬州来的高手,来上海半个月多里挑战了众多知名棋手,到现在一场都没输过。
朋友们都知道屠景天喜欢下棋,甚至谈得上痴迷,于是就帮他下了战书。
不是他屠景天吹牛,他象棋的棋艺不在他祖传的医术之下。这些年也迎战了不少江湖上的好手,什么“飞天鸳鸯炮”“昆仑望月鹤”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些棋手们名字个顶个取得好听,下棋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
屠景天不但自己下棋,而且特别喜欢写文章评棋。他化名为“杏林生”在申报的“乾坤方圆”专栏里写评论文章,逐个点评当今象棋名家和名局,把那几个名不副实的手下败将好好地揶揄了一番。羞得他们不得不离开上海,另找码头。
要不是他爹就他一个独养儿子,将来注定要继承他家的医馆,屠景天都想干脆下海以下棋为生了。
都说象棋有这么几个码头:上海,杭州,广州,北平,西安。
屠景天做梦都想能游遍这五个城市,把全国各地的一流高手都挑战一遍。只可惜一来家有严父,他爹此生最恨两样东西,一是麻将,二是象棋,觉得它们都只会让人玩物丧志。二来是现在政局不稳定,上海因为有租界的关系还好,据说外地已经打得很不成样子了。
不过作为一个公子哥,屠景天对此也并不怎么关心。万一日本人打进来,大不了搬到法租界的表姑妈家去住。表姑妈家的花园很漂亮,夏天开满了红色的玫瑰花,当去度假也不错。
走着走着,黄包车停下不动。屠景天抬头,发现前面的小马路堵起来了,一群人吵吵嚷嚷,不知道在做什么。
“怎么回事,阿三看看去。”
屠景天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
距离约定好的对局时间还有半小时。
阿三吭哧吭哧地跑出去,又吭哧吭哧奔回来。
“前面路口有人被车撞了,浑身是血好吓人。”
“怎么不送医院呢?”
“不知道,就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周围都是看热闹的。”
“走,瞧瞧去。”
屠景天跳下黄包车。
“让开让开,少爷,就是他,被车撞了。”
阿三挤开人群,指着地上满身鲜血的男人。
“哎呦,撞得蛮厉害的嘛。怎么不送医呢?”
岂止厉害,地上满是鲜血,被撞的人一条腿还压在车子地下。
屠景天问那个站在黑色别克车旁的男人。对方普通车夫打扮,车后座没有人,估计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司机。
“这位先生,我是要送他去医院的呀,但是他不肯,说不相信西医,要去中医馆。这里附近没有治跌打的中医馆。先生,我奉了我家太太命令去火车站接我家老爷,时间耽误不得的。我就说给他钱,让他自己去看病,谁知道他也不肯……”
“哎呦,哎呦,谁不肯。是你给的钱太少了,打发叫花子呢。”
躺在地上的男人嗷嗷叫着,“才十块钱怎么够?”
“我都说了你现在伤势未明,我也不知道要付多少。你先去医馆,等我接完我家老爷再去帮你付剩下的钱不就好了么?”
“说得轻松,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走了之。到时候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去哪里找你要钱……哎呦,哎呦,各位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就是,你腿断了,他跑了,你追也追不上啊。”
“要说你也别多话了,给他两百块让他去医馆先把伤治了再说。”
旁边两个看热闹的男人插话。
“两百块?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不用那么麻烦,我来看看。”
屠景天眼珠一转,蹲了下来。
“你?你是什么人啊,凭什么给你看。”
“你不是要看跌打中医么,我就是中医。”
屠景天指了指自己。
“你?胡说八道!”
对方看他一身西装,还带着时下最流行的白色礼帽,一副上海滩花花公子的模样哪里像是中医大夫。
“你可别不信,我家老爷可是鼎鼎大名屠氏医馆的屠大夫。这位是我家少爷,是老爷唯一的传人。”
阿三此言一出,周围人纷纷惊呼。
要知道屠氏医馆在本埠可是有年头的老医馆了,打从大清道光年那会儿屠家就在上海老城厢里开设医馆,一直传到现在的屠老爷,因为医术精湛,被称为海上华佗。
“怎么样,够资格给你看病了吧。”
屠景天蹲了下来,看向男人车轮下的“伤口”。
“哎呦,这么多血,不得了。怎么还断了呢?”
他故意大惊小怪地喊道。
“是啊是啊,我伤的特别严重,需要马上送医。屠少爷,我知道您医术了得,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您身上也没带什么看病的家伙什。就不劳烦您了,我自己去医馆就行。”
“谁跟你说瞧病一定要带家伙的,来,给你看看我们中医的真功夫。”
他说着,伸出右手往那人身上戳了两下。也不知道是戳中了什么地方,本来瘫在地上下半身动弹不得的男人居然狠狠地蹬了两下腿,接着一边笑一遍在地上滚来滚去。
这一滚不要紧,旁边的人一眼就看到了他原本放在车轮子地下的假腿。
“什么啊!那是条木头腿,他本来就是个瘸子!还装作被车子撞到。”
“哎,这不是人血,是猪血!他事先把猪血放在猪尿泡里,然后装作被车子撞到,趁机把猪尿泡捏破……原来是个骗子啊!”
“糟了,快跑!”
原来刚才那两个故意搭话撬边的男人是他的同伙,眼看事情败露,他们毫不犹豫地抛下伙伴拔腿就跑。
“别走啊,别丢下我。啊哈哈哈……屠少爷你做了什么,我怎么就是笑不停呢。”
不远处出来吹哨声,看来是有人报了巡捕房。不过这事儿就不归屠景天操心了。
“阿三,快走,快走,时间要来不及了。”
屠景天看了眼怀表,距离对局时间还只剩不到十分钟了。他平时最恨别人迟到,当然更不允许自己迟到。
“啊呀少爷不得了了,你的衣服上沾了猪血。”
屠景天低头一看,西装的衣摆处果然染上了几滴血迹。红色的血染在白色的衣料上扎眼极了。
“我先去茶楼,你到家里帮我再拿一套西装来,记住要那套亚麻色的晨礼服,不然不配我的裤子和皮鞋。”
屠景天一边说着一边往城隍庙方向跑。
“黄包车!黄包车!”
黄包车停在屠景天面前,他刚要上车,一个人影从斜旁窜了出来,先他一步坐在了位子上。
“车夫,快走,我赶时间。”
车上那人焦急地喊道。
“哎,这是我叫的车子,你凭什么和我抢。”
屠景天一把拉住车杠子。
“怎么,这车子上写了你的名字,是你的包车么?”
车罩檐后探出一张俏生生的少年的脸。
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双狐狸眼,挺起的小翘鼻下是一双粉色的唇,要不是他说话的时候喉结滚动,又剃了一头短发,屠景天差点把他误认为是女孩。
“你……但也不是你的车吧。”
他的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
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对方长得太对他的胃口。
没错,屠家唯一的大少爷屠景天在他妈过世后就处处与自己的老爹作对。明明是中医世家的传人,却跑去读了西医。明明已经毕业了,却不想着回医馆分担责任,又跑去念什么博士,还整日里嚷嚷着要去国外留学。他爹最讨厌他下棋听戏浪费光阴,他就偏偏对这两样事情乐此不疲。
整个暑假里,屠景天白天到处下棋,晚上就去各大戏园子茶楼里听戏,听完戏还要请人吃夜宵,不闹到天色大白绝不回家。
他如此放浪形骸,把屠老爷子气得半死。却只有一点绝不触老头子的逆鳞,就是不进脂粉堆里和女人瞎混。屠老爷子觉得自己的儿子总算不算一无是处,还知道洁身自好。他却不知道,屠景天这哪里是洁身自好,他是压根不喜欢女人!
屠景天打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女人,只喜欢长得漂亮的男孩子。
就像是眼前这样的,漂亮,英气,又有点不讲道理的模样,简直就是他的心头好。
他上一个捧的戏子,秋月班的小龙华就是这样的美人。可惜对方不喜欢男人,只把他当做兄弟。小龙华讨媳妇的时候他还随了一百块,又送了一支东北大人参当做贺礼。
“哦,我认出你了,你是刚才那个大夫。”
坐在车上的男孩笑了笑,眼镜弯弯的像个小月亮。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骗子了对不对?”
屠景天没想到他刚才也在现场,顿时起了搭讪的心思。
“对,我一到现场看到那人虽然哀嚎不止,但是面色正常,就知道事有蹊跷。等我蹲下来细看,就发现地上洒得并非人血,更加确定他就是个借机碰瓷的骗子。那两个帮他搭腔的男人必定是他们的同伙。”
“那你是怎么动动手指,就让他又笑又跳的?”
男孩听得入迷,一手搭在扶手上,朝着屠景天直眨眼睛。
“不过是中医穴道的原理罢了。”
“我看平江不肖生的书里有点穴的法子,还以为不过是文人杜撰,居然是真的么?”
少年惊呼一声,主动拉起屠景天的手左右翻看,口中喃喃不已。
他这可怜可爱的模样简直是击中了屠景天的心窝,若不是还惦记着有一句棋,当下就想约这小朋友去哪里坐坐,边喝茶边聊天。
“我说你们到底走不走?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黄包车夫等不耐烦了。
“走走,快拉车。”
“不,不,我赶时间。”
一切又回到原点。
“别争了,你们谁出的钱多我就拉谁。”
“我出两块。”
少年从兜里掏出两枚亮闪闪的银元。
“好好,这就走。”
从这里到城隍庙的车距给五毛都嫌多,车夫当即弯下腰准备开始跑。
“我出五块,五块……”
屠景天不甘示弱,也掏钱包。
“怎么了?”
“钱包……没了?”
屠景天把浑身上下的口袋摸了个遍也没找到。
难道是刚才乱哄哄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那没办法啦。伙计,走……”
黄包车绝尘而去,屠景天一脸懊丧,脱下西装甩在身后,一步步地往城隍庙方向走去。
等走到茶楼,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多分钟。阿三双手捧着衣服,站在茶楼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姗姗来迟的少爷后急忙迎了上来。
“少爷你怎么比我还要迟到?那些棋手还有您的棋友都来了。少爷先换衣服吧。”
阿三看着他家少爷狼狈的样子,心想早知道应该再带一双鞋子来的。
昨天下了雨,老城厢这边排水系统不好,屠景天为了赶时间只好穿羊肠小道来。结果弄得白色西服的裤脚和皮鞋上都是泥泞和水渍,不比西服上的血渍好到哪里去。
屠景天换了衣服上二楼,面色很是不好。
下棋犹如打仗,他这是还没开仗就已经输在了气势上。
对方比他先到,就是以逸待劳。他迟到不但输了阵势,而且这一路走得呼哧带喘,精力先消耗了一半。
“屠少爷到!”
一上到二楼,原本各自聊天的众人纷纷起身相迎,对着屠景天拱手作揖。
“我迟到了,该罚。”
屠景天拱了拱手,“一会儿下完棋,不论胜负,我都在得月楼摆一桌酒给各位赔罪。”
“摆酒?你有钱么?”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屠景天一愣,只见一个身穿月色长袍的少年从桌后方走上前来。
“屠少爷,又见面了。”
十八岁的何文宣笑了笑。
“意外么?”
————
这局棋,屠景天毫不意外输得一塌糊涂。
这位从扬州来的“金丝白玉剑”人如其名,落子犹如白虹贯日,又潇洒又漂亮。虽然因为年少傲气所以火候略有不足,不过算力绝佳,又时常做怪招变招,几个回合下来就把屠景天的老将逼得无路可走,只好投子认输。
“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输了。”
屠景天倒也潇洒,不做无谓的挣扎。
“你今天的棋少了口气,自然不好。”
少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皱起眉头,“真苦。”
因为是夏日,老板按照屠景天往日的习惯给众人上的是苦丁茶。少年人哪里喝得惯这个。
“阿三,让掌柜送一碗冰镇酸梅汤来。”
屠景天可见不得漂亮小男孩吃苦,哪怕是苦茶都不行。
“你都没钱了,一会儿怎么请客?”
何文宣也不客气,端起酸梅汤干了半碗。
“我没有钱我可以赊账啊,我可是少爷呢。少爷除了坐黄包车,吃饭喝茶买东西都是可以赊账的。”
屠景天哪里猜不出来,自己的钱包应该就是给他摸走了。没想到这少年不但是个棋手,还是个偷儿。
“啧,没意思。”
何文宣把皮夹往桌上一扔。
这空空妙手的绝活是他的同乡兼棋友侯剑秋交给他的。目前屠景天是他第一个受害人。
“其实你今天不用做那些陷阱,凭你的棋力照样也能赢我。为什么要搞那么多盘外招?”
“谁让你放出消息,说我们扬州的棋手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小爷我就要给你个教训。”
何文宣掏出一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申报》,摊开后指着“杏林生”三个字,恨恨道,“是你吧?就是你!你倒是骂痛快了,没想过被你嘲笑的人该怎么办么?上海是华东最大的象棋码头,他们这些人都是靠下棋为生的。丢了名声没有棋下只能回家种地。你倒是骂得痛快了,有想过别人么?”
“我,我……”
屠景天从小就是个被宠坏的少爷,活得随心所欲,哪里会想到自己的一篇文章会害得别人走投无路,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承认我今天用的盘外招是卑鄙了些,害得你出尽洋相。你要是不服,尽管来找我。我住在淮扬会馆,你来的话报我名字就是,何某随时恭候。”
何文宣虽然貌似好女,性格却是江湖气十足,说着便抬脚离开。
屠景天看着他神神气气的背影,只觉得先是一阵面红耳赤,又是一阵脸红心跳。
他恍恍惚惚地坐下,把他喝剩下的半碗酸梅汤一并倒入口中。
“少爷,您没事吧?”
“阿三……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话。”
屠景天想起了什么似得,突然站起来,往楼下看了半天没找到对方的身影,怅然若失地低声道,“他凶巴巴的样子真好看……”
当天夜里,屠景天难得没有在外面过夜,早早回家。他小姨见他一身狼狈,表情又呆愣愣的,还以为他在外面遇到打劫了。结果一问之下,居然只是输了棋而已,不由得感到好笑。
“你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要怎样的儿媳妇才能治得了你。”
小姨咯咯笑了两声,“看来要凶一点的。”
“对……”
屠景天点了点头,“凶一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