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有三个子了。”
明哲强作镇定。
如果说刚才的黑子还算是一条神龙的话, 现在已经被他砍去了四足,剥去了龙筋,从青云高空坠入污泥, 成为了一条只能在河岸上苦苦挣扎的泥鳅。
一条泥鳅能做什么,难道要试图蚍蜉撼树不成?
“你忘记我会‘三十三变手’了么?”
向帅笑了笑, 把可乐罐放回桌面上。
冷凝的水落在黑色的木板上, 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圆圈。
明哲脸色一变。
是啊,他怎么忘记了,“五毒鬼手”侯剑秋传授给他的“三十三变手”就发端于清代张乔栋编纂的《竹香斋象戏谱》中《尺蚯降龙》一篇。
而最原始的《尺蚯降龙》就是以将、车、炮这三个残子为最后的武器,撼动对方守军, 以小博大的残局!
“你是故意的?”
向帅真的为了做到只剩三子残局,故意让他把那些黑棋都吃了?一切就是为了布出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面?
“你说呢?”
向帅说着, 拿起最后的一只黑车。
黑方车六进一,红方帅六进一;
黑方车六退一, 红方帅六退一;
黑方炮二平进七,叫吃!
在泥地里翻腾的黑色小蛇挣扎着, 用残存的,带着鲜血鳞片爬出一道蜿蜒的血路。就在众人以为它即将死去之际, 突然长大蛇口,带着仿佛要吞噬日月天地的气势凌空扶摇而上——一瞬间泥浆和鲜血布满了明哲的整个视线, 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伏在二路正准备发射的黑炮, 明哲顿时汗出如浆。
什么时候的事情,这步棋是什么时候埋在这里的?
小小的蚯蚓,真的从巨龙张牙舞爪的层层攻势中,以蚍蜉撼树的姿态企图吞下红棋的一匹大象!
眼看自己的最后一个守将被彻底绞杀, 明哲也翻转手中的长枪, 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对方单车的车辕砍断——失去了黑车, 黑炮再无可用的炮架,沦为了一枚废子。凌空的黑蛇被长枪挑穿腹部,在一声不甘愿的嘶吼中呼啦啦地坠落了下来。
神龙坠地,两败俱伤!
明奕仙双手扶着椅子的扶手,一点点地坐了下来。
六个小时的厮杀,足足一百三十三回合,这大好江山仍旧是楚河汉界对分,谁也没有最后杀死谁。
向帅和明哲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大口地喘气。
两人的身上,手掌以及额头上都布满了汗珠,双眼通红。呼出的热气在彼此之间交缠着,好似两条巨龙残存的英灵在棋盘上奔涌徘徊,久久不肯散去。
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少年的眼睛里迸发出同样的心情。
“和局。”
裁判大声宣布。
————
比赛结束后,不管是台上的两位选手还是一旁观棋室里的其他人都没有马上立场,众人脸上的表情让人感觉他们刚才并非经历了一场棋赛,而是刚看完一场精彩绝伦的电影,有种还没有回到现实的怅然若失之感。
虽然最后不得不以和棋告终,但因为这盘棋下得太过酣畅伶俐,难分高下,被收入为年当的“年度本场最佳”,棋谱随后在各大棋类杂志上刊印。
当天夜里,明哲想找向帅把这盘棋再复盘一遍,谁知道还不等他开口,鲁龙潭等一群年轻选手们就把向帅团团围住。
“明哲,你去找你师兄吧。把向帅让给我们,我们也想学习进步啊。”
“就是就是,你也给我们点机会。”
于是向帅就被他们给“借”走了。
明哲无奈只好去找魏益谦,进了房间就看见桌上已经摆好的棋具和一壶泡好的茶,大师兄一手撑在沙发上正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
明哲走过去坐下,拿起棋子复又放下。
“师兄有话跟我说?”
魏益谦微微一笑。
“师兄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勉强。”
明哲看出来了,师兄这不是在等他复盘,而是在等他谈心。
“其实我本想等比赛全部结束后找你的。不过看了今天上午的棋,我觉得咱两还是有必要聊一聊。”
魏益谦拿起茶壶往茶盅里注水。
这手泡茶的功夫是他从小跟在明秋桂身边学的,很得老爷子的精髓。
老爷子的名言:人品,棋品,茶品,酒品都是互通的。
也就是明哲还差几天才成年,不然这时候他们师兄弟俩喝的就不是茶,而是酒了。
毕竟酒后才能吐真言嘛。
“师兄想问什么?”
明哲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蜷起在桌上扣了扣,作为感谢。
“你知道今天在赛场上你的表情有多吓人么?”
魏益谦摇了摇头,“幸亏师父他老人家不在这里,不然现在坐在这里和你说话的就不是我了。”
“我……怎么了?”
明哲有些迟疑。
他承认自己上午有些失控了。
明哲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用真刀真枪和向帅对垒。
至于表情如何,他没有注意。
“你那表情感觉下一刻就要把向帅吃了。”
还是生吞活剥,连骨头带皮的那一种。
魏益谦说着,抬起手搭在明哲的肩膀上,“师弟,你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
“在你心里,向帅到底是你的什么人?是同学,朋友,对手……还是别的什么角色?”
明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望着嘴角带笑宛如一只老狐狸的大师兄,突然嗤笑一声。
好吧,师兄果然是师兄,端的是目光如炬。
“大师兄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们师兄弟两个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好,那我就直接问了,你喜欢项帅?我说的是恋人间的那种喜欢。”
“是。”
明哲毫不犹豫地答道,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我喜欢他,就像大师兄喜欢向叔叔一样。”
“就和我喜欢……噗!”
正在喝茶的魏益谦顿时化身人体喷射机,幸好明哲眼疾手快,一个侧身堪堪躲过。
“你,你说什么呢?咳咳咳……”
魏益谦一手捂嘴一手指着他,仿佛被捅了肺管子。
“师兄用不着不好意思,你和向叔叔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明哲体贴地抽了几张纸巾塞进他手里。
“师兄也不用否认,我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不会错。”
“你,你都看到什么了?”
明哲脸蛋一红,挠了挠面皮,“就……就是你和向叔叔你俩在……”
“行了,你不用说了……”
魏益谦以手扶额。
“什么时候的事情?”
亏他还觉得自己保密工作做的不错。
“就,有一回在何家棋室后面的小巷子里……还是天热的时候吧。”
“草……”
魏益谦暗骂一声。
那不就是他和向前进刚确定关系的那一阵么。小师弟够可以的,城府深得可以通地铁。
他把揉着一团的纸巾往桌子上一扔,本来一肚子预备好了的话和设计好的表情现在都用不上了。
师兄弟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魏益谦先举手投降。
“师弟,我也没资格说什么。只是作为过来人,我要提醒你一句……这条路不好走。”
各种意义上的不好走。
魏益谦还有半句话没说,就是他怎么看项帅那个傻子都是个标准直男。他甚至怀疑那小子的肚肠都是直的。
他怕他师弟付出一切后,对方压根不领情。
“我知道,我会等的。”
明哲低下头,习惯性地摩挲指尖,“等我长大,等他长大,我不急。”
他是棋手,棋手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你,就不怕他喜欢上别人?喜欢上别的女孩?”
魏益谦心说那小子虽然长得不如他师弟这样完美,但其实也挺好看。关键是嘴甜眼花,放在小姑娘里很是吃得开。这两天一口一个小姐姐,大美女,把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哄得眉花眼笑,没有一个不喜欢的他的。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明哲顿了顿,开口道,“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好家伙,项帅你小子上辈子一定是缺大德才会有这辈子的这场情劫。
魏益谦本来觉得自家的白菜被猪给拱了,现在突然又觉得项帅才真叫做可怜。
“师兄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比赛的。之后的比赛也都会拼尽全力,不会给明家丢脸。”
明白魏益谦的担忧,明哲主动说出了对未来人生的计划,“大丈夫有了事业才配谈感情。我会变得足够的强大,强到可以保护他的时候才会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在这之前麻烦大师兄帮我保密,当然我也会为师兄保密。”
魏益谦心想我怎么从你的话里还听出了些威胁的意思呢。
不过他实在是太熟悉明哲了,知道这小子一旦打定了主意那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再唠唠叨叨的必要了。
师兄弟两人的谈话就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下结束,与之相对,是赛场外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
向帅和明哲握手言和,上海的地下赌场却不得不咽下了这场和局带来的苦果——按照江湖规矩,和局庄家通赔。这场比赛的收视率再创记录,也意味着“刀削脸”和他幕后的老板史无前例地损失惨重。
另一方面,在魏益谦、组委会和警方三头六面的侦查推动下,终于有两名参赛选手顶不住调查压力,承认自己收钱打假棋。
公安局也以此为突破口,在八强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追查到了他们背后的地下赌场,一口气抓捕了二十多个犯罪嫌疑人,其中就包括了那个在开赛第一天陷害向帅的当值裁判。
只可惜“刀削脸”并不在此列。他背后的老板手眼通天,提前获知了抓捕的消息,让他得以逃出生天。
向帅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扼腕很久。像刀削脸这样的人渣一天不落入法网,社会就多一份危害。
这场比赛之后,向帅的状态宛如火箭升空再也无人可挡。一路挺进决赛,并且成功地将卫冕冠军魏益谦斩落|马下,成为了电视杯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头奖得主。
魏益谦第二、穆文哲第三,明哲非常可惜地止步于第四名,没有机会走上领奖台。
颁奖仪式上,电视台打破之前的惯例,没有请明秋桂作为颁奖嘉宾,而是特意从北京棋院请了棋坛名宿,有着“京华北斗”之称的邵文远为向帅颁奖。邵老和明秋桂号称“南明北邵”,是当今南北棋坛的代表性人物。明珠台这样的举动自然是为了推动电视杯在北方的影响力。
“小伙子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邵文远拉着向帅的胳膊用力地挥动着,他笑得慈祥,向帅却觉得有些可惜。
不知道为什么,和资本家下棋的时候总觉得对方不在状态,还不如当初和在他联动空间上下的那一局有意思。他这盘棋赢得有些胜之不武,这到手了的冠军的名头也就不那么让人激动了。
向帅那时候还不知道,和他下棋的当天魏益谦的大哥被送进了ICU,医院连续发出了几封病危通知书,所以他在参加完颁奖仪式后就火速飞车赶往医院,之后几天申豪集团的股票更是跌得惨不忍睹。
魏益谦将来何去何从尚不得知,对于已经办理完了休学手续的向帅和明哲来说,他们的未来已经非常明确了——向全国锦标赛出发!
*
作者有话要说:
魏益谦:本以为是猪拱白菜,没想到是白菜拱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