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那声音温和慈爱的不像话, 当真像是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 在语重心长的同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交心。

他甚至站起来,企图抚摸沈琛的头, 然后被沉默站立的青年避开。

青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冷硬的情绪, 只是有一丝探究的意味,避开的姿态说不清是下意识躲避还是刻意的疏离。

好在此刻心中一片柔软的沈昌民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他其实自己都清楚,若是和他的仕途相比起来,他绝对随时可以让这个儿子去联姻,但现在一切顺利的出奇, 他也就不吝啬自己的一点慈父之心。

——沈琛那一通电话其实也占了不少重量,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打电话回来, 沈昌民当初给了他电话号码不错, 但心里就没打算过接到那个电话。

他以为那是沈琛在联姻谈崩后的示好,是儿子向他低头的表现,他受了那个骄傲孩子的低头,于是一向冷硬的心脏都微微发起烫来。

——多么难得。

如果换成沈丛就绝没有这样的可能, 哪怕他那时心情确实非常好也不可能 ,因为沈丛从小依赖父亲,期望得到父亲的喜爱,而沈琛永远冷眼旁观着不肯低头, 少见的一次就显得弥足珍贵。

走出别墅的时候沈琛换回了自己的衣裳, 他自己的衣裳料子其实并不如沈昌民拿来的高档 , 但穿着至少不会心里不舒坦。

换下来的衣裳随意丢在沙发上,等会儿会有打扫的人过来收拾,他对自己的东西向来整理整洁,前提上那是自己的东西。

沈昌民的态度模糊不清,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多说一句,只是让他以后有时间多回家里吃饭,若是忙起来打个电话也好。

回来受刘思丽的冷眼,他那个随身电话肯定不能随意打,忙起来沈昌民的位置比他忙的多,打电话?打过去由秘书让他稍等六个小时?

沈琛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带着两分讥讽。。

他的情绪不太好,这一夜就没去医院,一个星期过去陶恂已经好了许多,不用他时时刻刻守在一旁。

这一夜他做了很多梦,梦里他还是六七岁的小孩子,母亲是老师,他开家长会的时候母亲正在给大他两年纪的学生开家长会,年纪尚小的孩子被老师责问为什么没有家长过来。

他一个人去学校的亭子打电话给父亲,秘书说让他等一等,他就真的在那里等了,等了半天,等到家长会都开完了,腿都麻了都没等到父亲,直到门口的老大爷给他母亲打了电话。

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所有孩子都有家长在身边的时候,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在门口等他父亲有时间接电话等了六个小时,后来他就不再给他父亲打电话了,因为六个小时实在太长了,长的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信心再等一次。

不,他后来还是打过一次的。

上辈子最后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抛弃尊严给他父亲打过电话,想过求救,想过质问,或许只是想在他最后的时候给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打个电话,听听声音。

那是性格桀骜不驯又阴翳的青年曾经为数不多的,可笑的惦念。

这一次没等六个小时,只是漫长的忙音而已,沈昌民为了他的仕途将他抛弃的彻彻底底,生怕通一次话听一句遗言都是他政治上的误点。

——并且是有预谋的抛弃。

醒来的时候房间一片漆黑,已经在一个星期里适应了医院的通亮白光,青年有一瞬不适,黑暗里只能听见青年微微的喘息,像是从噩梦的地狱里爬了回来。

与他曾经那些经历相比,沈昌民此刻的示好就显得可笑极了,他和他血脉相连,两辈子加起来前前后后做了这个人三十多年的儿子,他对那个仕途高于一切的男人看的清楚明白。

他出去洗了个冷水澡,冰冷的水流将所有的热气和翻腾都压的干干净净。

这个时候远没有到天亮的时刻,青年端起床头柜上的水喝了一口,他有些睡不着了,只能略微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一片混沌。

青年修长的手指拢着透亮的水杯,掌心是一片濡湿的冷汗。

——

沈琛睡不着,陶恂这一夜也绝对算不上好过。

九月的天,白天太阳大的能烫伤皮肤,晚上也是闷热的让他受不住,他自己身体都没怎么缓过来,依靠着医院的墙壁,哪怕医院空调常年不关,背后也已经被汗湿,宽大的病号服皱巴巴的贴合在身上,将瘦的不成形的脊骨勒出一条羸弱的线条。

他说为什么爷爷一直没来看他,妈那哭哭啼啼的性子怎么可能瞒住老爷子,老爷子精明成那样,现在陶家看起来是他爸的天下,实际上老人们看的还是老爷子的面子上才听着两句,这些天他在陶氏看的明明白白。

前几回说帮着琛哥恐怕也是老爷子的意思,他爸中规中矩但缺了老爷子的魄力和阅历,老爷子虽然不管太多事了,但关系网上外面认的还是陶家的老一辈。

不是说他爸不行,而确实是缺了老爷子不行,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上面的那一位出事了,换届选举马上开始,甚至连远走海外的陶家分支都上赶着回来了。

所有的事儿突然就这样一下子聚集到了一起,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自己家里也不平静,小侄女还没满一岁,他和老爷子就都在这时候进了医院,他哥又不是从商的,第三代青黄不接的问题还是在这儿。

陶家世家底子,家资丰厚是一方面,手里的资源更是一块巨大的肥肉,有多少恶狼虎视眈眈的盯着了 ,就等着他们松懈那一刻就冲上来把陶家撕碎了嚼干净吞了。

他知道老爷子病重的事儿得瞒着,这病也不是突然就来的,前几回他陪着琛哥回来的时候大哥就说过老爷子身体有点不大好,他那时候还觉得是老人家体弱,没多想,也没人告诉他究竟怎么样。

得瞒着,可是能瞒住吗?老爷子得治疗得专家会诊,得弄国外最好的仪器和医生,许家已经知道了,其他人能不知道吗?就算消息封的严,该知道的高层恐怕也都已经知道了。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以为自己病了能安安心心的休息一个月,他爸妈大哥就一句话没跟他说 ,家里出再大事儿都只让他好好修养——

他这段时间这么拼命不是想这么窝囊着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废物的,他得配得上琛哥,不是那个得被自家爸妈大哥护的严严实实的小公子了。

可是,他现在能干什么?

爷爷在重症监护室里,他什么都干不了。

他哆哆嗦嗦的去摸自己口袋,病号服里什么都没有,手往上移了已才摸到一点凸起,他跑的几次都差点摔地上了,许四看不过眼把自己西装外套给他披在了身上。

——口袋里有半盒烟和打火机。

许四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靠在墙上的病号正把烟往嘴里放,烟盒已经空了,地上一地的烟头。

他瞬间就爆了,上去就把烟从人嘴里夺出来往地上一摔,碍着旁边就是老爷子的病房声音才没吼出声来。

“TMD,陶恂你疯了?找死了是不是?”他气的想揍人,如果现在陶恂不是个病号他可能冲上去就是一拳下去。

因为胃的问题进来没错,做完手术后详细检查了一回,医生说了得戒烟,肝也不太好,他两个小时前专门去问了,说是肝脏损伤也很严重,以后烟酒浓茶都不能碰,要忌口才有活路可讲。

他看着满地的烟头,第一个想法就是陶恂这混账在找死。

刚才打电话出去的时候家里人已经严令他回去了,但陶恂现在这个样子,他回去个屁。

现在陶家谁都不好受,陶哥现在代表着陶家下一代在外面跟着陶伯父活动,本来陶恂做事像样后这事都是由陶恂去的,现在陶恂刚动了手术,所有的事都还瞒着他。

如果不是自己嘴欠——

以前老爷子康健,上面背景殷实,陶伯父的地位稳固,陶家就算暂时青黄不接也不是大问题,可现在不同了,陶家另一支回来,年轻一辈就不能少了人,这个人不是陶恂,就只能是陶器。

陶家现在谁都忙,可陶恂一个人呆这儿保不定出什么事儿,许四微一犹豫,手就往裤子里边伸出去了。

“别打——”刚刚被夺了烟的人瞬间抬起头来,垂在身侧的手将外套攥的死紧,抬起的眼睛里一片血丝:“别给琛哥打,这不关他的事儿,别把他牵扯进来——”

声音嘶哑但坚决。

——他不能把他琛哥牵扯进去。

许四哽了一下,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放着那点自尊心有鬼用,这件事在圈子里根本瞒不住,沈琛虽然性子凉薄,但这么长时间下来,他看的清楚,有没有那层心思他不知道,但绝不可能弃陶恂于不顾。

他话没说完手腕上就是一痛,想去摸手机的手被人死死抓住,靠的太近了,他能隐隐感受到陶恂的一丝颤抖和隐忍。

陶恂喉咙动了动,像是忍耐着什么,半响才极艰涩的开口:“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许四算我求你了,别去找琛哥。”

陶恂性子强的很,别看平时在沈琛面前嬉皮笑脸没脸没皮的,但在外面能为了面子打的不可开交,这个求字许四这么多年就听见这么一回,一瞬间耳朵都有点麻。

——像是幻听。

两个人谁这一夜都没好过,但相见的时候却还是平静的,许四迫于压力回家去了,能不能再来是未知数,陶家现在肉眼可见的风雨欲来风满楼,许家想明哲保身是正常的,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关系就是如此,谁都不能多说什么。

——毕竟身后是一个家族,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只是此刻若是许四此刻走了,以后再见陶恂还能不能像如今这样亲密无间,谁都说不清楚。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会疼会冷。

距离手术完已经过了七八天,陶恂已经能吃一些稀饭和柔软的饭菜,忌口的东西多,生冷的东西不能碰,辛辣的东西也不能吃,每餐不能吃多少,适量就行,医生的建议是多餐少食。

沈琛自从噩梦惊醒就没再睡着,早上闭目养神了一段时间一直等着天亮后才起来,哪怕睡眠不好,生物钟却一直丝毫不乱。

沈琛自己也忙,平时没什么时间做饭,以前陶恂经常找理由的过来蹭饭,来的时候捡他喜欢的菜买一堆送过来。

他一个男人认认真真去买菜,被坑的绝对算不上少,本来这些事助理去买也是一样的,陶恂一直说是顺路,事实上离他家最近的一个菜市场走过去也得半个小时。

现在送东西的人直接因为胃病进了医院,沈琛打开家里冰箱的时候里面果然空空荡荡,他在厨房看了一圈,角落里放了几根山药。

他觉得自己有时间可以得去买点菜放冰箱里,心里踏实些。

陶家的私人医院开在近郊,平时没什么事,工作清闲,所以接到这位沈家公子的电话时还愣了愣,随即才笑着应声:“山药粥挺好的,也养胃,没什么大问题,可以送过来的。”

挂了电话心里还啧啧称奇,这么细心说是亲兄弟也是有人信的。

陶恂精神状态不太好,但在沈琛面前还是装的不错,山药粥口味清淡,他尝得出来的沈琛做的,但实在没什么胃口,强迫自己喝了小半碗后就再也吃不下了。

沈琛没多说什么,医生说少餐多食,一下子吃太多反而不好,只是陶恂眼里的血丝实在太重了一些,让他不禁皱眉:“昨晚没睡好?”

过去一周里都是他陪床睡的,医院里每天消毒水消毒倒也不怕不干净,至于睡眠他本来也睡不好也就没在意过,陶家最近没人能照顾着陶恂,最多也就陶器一天来看一次顶天。

陶恂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劝沈琛回去休息的,可人本质都是自私的,他私心里确确实实希望沈琛能在他身边,能陪一会是一会儿。

琛哥在身边,他才能睡的踏实——这是沈琛出国四年留给他的后遗症。

昨天他心情不对也就没来医院,他以为陶恂是因为这个没睡好。

“不是,”陶恂摇了摇头,扯了个笑出来,“昨天夜里空调坏了一会儿,给热醒了,修好了也没睡好,没什么事儿。”

谎话张口就来,如果许四在这儿恐怕都得夸他,他骗不了沈琛可有些时候骗不了也得骗。

沈琛略抬了抬眼帘,陶恂骗不过他,但既然不想说,如果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想去追问。

吃完饭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护工早先来了一次,盘子里有切的整整齐齐的新鲜水果,这些事轮不到沈琛动手,陶恂就在旁边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珍惜动物似的,看一眼少一眼那种。

他前面几天老老实实目光都没这么刺眼,今天故态复萌倒是让沈琛没有料到,片刻后终于还是合上了电脑,叹了口气:“下去走走?”

再热的天早上□□点的时候还是没那么酷热的,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透过医院层层叠叠的树叶落下稀稀落落一片曦光。

陶恂已经能下床走动,但毕竟是在肚子上开了那么大一条口子,好的再快也还是没办法活动太开,沈琛虚扶着他下去,沿着花坛的碎石小径散步。

医院后面的小花园走一段路就设有长椅,为的就是让出来散步的病人累的时候能直接坐下休息,陶恂现在是个病号,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

坐下的时候腹部免不了用力,沈琛伸手扶在他腰际,陶恂身子往前微微一倾,在他怀里贴了一下。

夏天的尾巴衣服穿的薄,沈琛身上只穿了一件透气的衬衫,这一贴几乎就是肌肉相触,只隔着薄薄一层衬衫,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那一下一闪而过,其实不仅仅是相贴,略低一头的人嘴唇恰好碰到了青年的胸膛。

像是一个没有带然任何欲/望的亲吻。

沈琛当时其实能够避开的,如果他稍稍往后推开一些,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这样做。

陶恂坐下后就很安静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靠着沈琛,呼吸慢慢就放的很轻了。

他睡着了。

侧着身体微微靠在沈琛身旁,头顶是一片绿荫,早上的阳光都还没有毒辣起来,不骄不躁。

他没睡多久,四十来分钟就醒了,醒了也不想挪动,只是怔怔看着头顶层层叠叠的绿荫,沉默着不说话,像是放松又像是疲惫。

沈琛也就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待在他身边,手里时不时拿出几份招标文件看两眼。

上楼的时候他对沈琛说:“琛哥,我想出院了。”

沈琛没问他为什么胡闹,声音淡然:“你跟医生去说。”

医生说让你走就走,不然就闭上嘴。

陶恂就露了个笑:“医生说没事了,家里最近忙的很,我住院了公司缺人,我哥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嫂子就暂时住在了家里,我回去有人照顾,而且我也想小陶瓷了。”

他有点别扭的挥了挥手,很有些任性妄为的纨绔样子:“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讨厌来医院,这住了才一个星期,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再不出去我能憋屈死。”

沈琛听着他说在这说那,最后去了一趟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听见很有些惊讶,但是没说什么 ,大方的很:“本来这个手术动完是得住一个月院的,但我老师是陶家的私人医生一直住在陶家了,只要注意忌口不干重活就没事。”

青年医生说的一脸理所当然。

沈琛:“......”

手续办的挺顺利,陶恂终于换了一身衬衫出去,陶家安排了车来接,陶恂在医院门口就和沈琛分道扬镳了,上车前还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表示了一下对身后这座医院的怨念。

沈琛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冷淡:“既然不喜欢,以后就别再进去。”

陶恂向他比了个遵命的手势,神态轻松随意,最后目送着沈琛先走。

青年在医院门口站了许久,眼神一直凝视着远去的车辆,一直到那辆和他相似的宾利消失在视线尽头。

在某些瞬间青年眼里闪过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如果把刚才琛哥的话换一下,是不是就是让他照顾好自己,别再进医院了?

就算是他自己想多了也至少心里舒服 ,他没在原地站多久就上了车。

车位矮,进去的时候低下身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的人眉头紧皱。

——要是琛哥在就好了。

才离开了两分钟就开始想了,陶恂往后靠了靠,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腹部好过一些。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里面有两三盒药,杨医生就准了他半天的时间,跟琛哥那么说是为了骗他走 ,他自己的身体还没好,更情况爷爷还在医院——

琛哥在这儿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他得把人支开了才行,不然医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人?

手指在手里的药瓶上摩挲许久,却没打开,反而向前面的司机伸出了手。

司机是陶家的老人了,懂事的很,从前面递了药和一杯早先预备的温水。

那些治根的都是长久之计,短时间根本没什么作用,没什么比一瓶特效止疼药管用了。

递回水杯的时候司机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沉默下去。

他又想起上午的时候他那一个隐秘的亲吻,青年的胸膛在弯腰的时候被衬衫勾勒出顺眼的肌肉线条,轮廓完美,他的嘴唇印上去的时候他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颤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身边环绕的都是琛哥身上淡淡的雪松气味,舒服的让他忍不住昏睡过去。

他闭上眼,回忆着那一刻的气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却根本不是回陶家的方向。

“去公司。”他对前面的司机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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