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楚瑜。

这对于沈琛来说是刻进骨血里的名字, 除了陶恂外最刻骨铭心的名字,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忘记陶恂是怎样死在深秋的码头, 而他是怎么在无尽的深海中彻底淹没。

有那么一瞬间,沈琛真的有浑身血液都凉透了的窒息感。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哪怕心中惊涛骇浪波涛汹涌面上却仍然是波澜不惊, 这种伪装已经熟稔到快要长在他的脸上, 却还是被静坐的人稍稍看出端倪。

楚瑜的目光并没有什么避讳,相反的,近乎打量的审视了沈琛一遍 ,那目光绝对算不上友善,却也并非恶意,只是漠然的,仿佛在看什么待价而沽的货物的薄冷。

而后才站起身来 ,露出一个松散的笑意:“来京都的之前就一直听着老爷子夸赞沈公子,早就想认识一下, 只是没想到竟然这样巧——沈公子如果瞧上这包间, 不如一起过来喝一杯?”

这人五官并不出众,平平无奇到泯然众人,在沈琛深刻俊朗的面目间便显得略落下风, 然而周身的气质却并不输于沈琛。

相反的,竟隐隐与沈琛有两分相似, 一样的锋芒极锐, 却又被收敛的极好, 只是比沈琛骨子里透出来两分凶气, 当然掩藏的极深,若是沈琛当真还是当初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绝计是不可能看出来的。

——他活过了两辈子才能探知到的危险,而这位却是实打实的二十出头就能掩藏的滴水不漏。

因为是在酒吧里,并没有刻意卧手,只是端起酒杯稍稍示意 ,姿态闲适安逸,没有半分不妥。

酒吧里灯光暗沉,沈琛心里千头万绪,其实也不过只是几步距离,却并没来得及走近,剩不到两步的时候有人从门另一侧过来,压低声音喊了一声:“琛哥——”

仅穿着一件粉紫暗纹的衬衫,脚步匆忙的挡在他身前位置。

陶恂对他们电光火石之间目光的交锋并不了解,他站在沙发另一侧,听见声音过来时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已经偃旗息鼓。

但他明确的知道他不喜欢那人看沈琛的目光。

锐利的、刺探的、像是在巡视还是什么,然后像是发现猎物似的,那样近乎冒犯的目光,在高中之前他就习惯挡在沈琛前面,哪怕后来位置调换,遇见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时间挡在他身前。

楚瑜见此眉毛稍抬,拢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哪怕沈琛上辈子对楚瑜记得刻骨铭心,这辈子也是从未见过的,他演技一流,这时候就已经向前一步走到陶恂身边,貌似从未见过的模样皱了皱眉。

“阿恂,这位是?”

眉目薄冷,语气客气疏离,几乎寻不到任何错处,但也把亲疏远近拒人千里展现的淋漓尽致。

陶恂被那一声阿恂敲了一下,这称呼也就当初去陶家忽悠他爸妈的时候客气的叫过两回,后来大多都是一字一句的喊他陶恂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为个戏子争风吃醋罢了,也是我手底下的人不争气,不知道那是陶公子的人,惹了误会——沈公子可能不认识,这两天刚从临海过来,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

这会儿方才伸出手来,手掌长而瘦,五指并拢的时候能清楚感觉到骨骼略微的突出和厚重的茧子,手臂有力,微微一握而放。

“——楚瑜。”

楚瑜,或许前面应该加一个刘字,楚瑜的出身跟沈琛一样并不怎么见得光,在从前几乎没有出现过,一直到沈辉意外而亡,刘家人丁单薄,剩下沈丛那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后才被接了回去。

听说在被接回刘家以前进过局子,具体来路虽不清楚,但因为养在外头,身上并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纵和清贵,反而多了一种——匪气。

是了,匪气,所以后来在沿海一带接着刘家老势力乘风而起,手里勾结着的却不仅是明面上白道的生意,肮脏龌龊的东西也少不了。

只这一个名字就够了,刘家和沈家连着一层姻亲关系,沈琛明面上也是刘思丽的儿子,或许认真算下来,哪怕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他们也能勉强喊一声堂兄弟。

他上辈子接触的那些脏手的东西,其实大部分都是从这位手里漏出去的。

楚瑜声音仍然淡然从容,气质一旦足够优秀便很容易弥补容貌的不足,只是锋利的声线仍然如刀。

沈琛伸手微握,余光却往旁看了一眼,而后才发现沙发上坐着的另一个男人,包厢里灯光太暗,只能看得出来一个模糊的轮廓,五官的线条流畅俊秀,露出的半张脸很是养眼——身上搭着陶恂外套。

陶恂心脏都快停跳半拍,险些暴起伤人,什么叫争风吃醋?

楚瑜却并不等他说话,只是稍微颔首,声音很淡:“还不过来赔罪?”

罪是赔了的,指使了一个人低头认错,沈琛笑了一声不敢,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即刻提了要走 ,楚瑜有两分诧异:“都这个时候了,沈公子不留下来玩会儿?今天晚上就当给个机会让我来赔个罪。”

这是想打好关系的语气,如果按沈琛一贯的脾气也能坐下来敷衍一下,但这个人是楚瑜,所以还是免了。

“公司里还有事,刚刚打电话过来让我带他回去,就不打扰楚少兴致了,下回再约。”

青年笑容得体看不出来什么慌乱的神色,然而整个人都有种像是被火撩着衣摆,避之不及的姿态,楚瑜看的莫名,微微敛了一抹笑意。

他目送着青年退出包厢,剪裁合体的西装将青年修长有力的身躯勾勒的淋漓尽致,哪怕只是看背影都隐隐透露着几分冷寂锋锐,像一柄刻意敛锋的刀。

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略略低眉,作出思索的神态问身后的人:“海阳,我跟他见过?”

身后刚刚还绷着脸道歉的人凑近了些许,闻言言露出点迷茫的神色,摸了摸脑袋,自己也不太确定:“不可能吧,咋们以前没来过京都。”

这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从孤儿院开始就跟着他的兄弟,他一个人记性不好就算了,不可能两个人都记不住,而且,那位沈二公子生了那么一副好皮囊,他应该是过目不忘才是。

可刚刚那眼神分明就是见过的,而且恐怕不会是什么好印象,不然不会这样对他避之不及。

——哪怕掩饰的再好,还是逃不脱从小在底层爬起来,惯于察言观色的人的眼睛。

让啊他隐隐觉得有趣。

——

出去的时候经理连声给陶恂赔不是,陶公子是他大主顾,也是熟人,这次让人扣下他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后在这儿给陶恂沈琛各记了两瓶有年份红酒。

这些事沈琛都懒得理会,陶恂也没那个心思理,老板知道陶恂这会儿大概心情不好,赔完不是亲自推门送了他们,也就老老实实的闭了嘴。

一行三个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沈琛走在前面,步子较平时要快上两分,陶恂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步往前,最后一位还攥着陶恂的衣裳,在沉闷的气氛下根本不敢说话。

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沈琛感受到自己不同寻常的心跳,身体清晰的反映着脑海里的一切,记忆深刻到几乎一刀一刀刻进骨骼,有什么从身体深处叫嚣着远离,这是脑海深处的记忆。

但哪怕如此他依然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表现的太过于明显。

以沈家和刘家的关系,他必定会再和楚瑜相见,但这一次来的太突然了,不是从沈家,而是来自陶恂。

——上辈子楚瑜也是从陶恂这里打开口子,但陶恂万事听他的,最后接手那些过火的东西,还是由他自己点的头。

楚瑜虽然背靠刘家,但是确实是自己实打实走出来的,不仅仅是从商,更是黑白两道通吃,临海一片都是他手底下的,那时候他们这群二代不知天高地厚,甚至沾手过军火。

而沈氏一系,军中哪里有靠得住的人?

军火是暴利,但是没有深厚的背景就是在找死,他本以为他背靠沈家,后来才明白,没有任何人把他当成沈家的人,赶尽杀绝的时候毫不手软。

——不过是自寻死路,那时候他急着证明自己,被那些东西蒙蔽了双眼,根本看不清前路如何。

前世盘根错节,他自作聪明,却连死的时候都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无疑的,楚瑜绝不干净。

楚瑜寻上他和陶恂,与当年年轻气盛的纨绔二代勾结着做下过足以致死的烂事,但后来东窗事发的时候死的只有他和陶恂,那位牵头的楚少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甚至为了摘清自己在最后杀人灭口。

而当时事发,沈昌民果断放弃了沈琛这个亲子,做出大义灭亲的姿态保下了楚瑜。

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回过头去,繁华的黑夜是白昼的开始,灯火通明下掩藏的是不能明言的黑暗和肮脏,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的时候只觉得讥讽。

他走在前面,突然停下的时候陶恂没有收住脚,正鼓足勇气追过来,好巧不巧正好撞在他肩上,他瘦的很,肩胛骨骨骼嶙峋,陶恂似乎是嘶了一声,然后立刻退开了,站在他身边。

“琛哥,撞疼了没?”

沈琛避开一点,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他大概知道自己刚才周围气压是有多低。

陶恂往他身边一站,就正好露出他身后的那个青年,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五官生的精致,轮廓也漂亮,妆容化的略浓,无疑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哪怕是沈琛这样对于明星完全没有兴趣的人,也勉强记得这张在商业广场屏幕不断出现的脸。

陶恂顺着沈琛的目光看了过去,仿佛才发现跟着出来的人,又想起刚刚姓楚的调侃争风吃醋的事儿,脸上就有点发白了。

琛哥看不得他沾花惹草,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有什么所谓嫉妒的成分,就是觉得伤眼,看不上,沈琛没回来的时候他是疯了四年,那时候心里头难受,外面也就玩的开,但玩归玩,从来没上过床,他就是痴心妄想,心里也还有个盼望,守着条底线。

当然,风评不好也是真的,外边怎么传他也没法管,至少在这事儿上他能凭良心说直到如今没碰过任何人。

但自从琛哥回国他就真的是痛改前非,再没惹过这些破事了,能断的全断了,再没瓜葛。

这时候对着那人脾气就有点不大好了,甚至还有点凶:“怎么还不走?”

青年抿了下嘴,声音有点小,只露出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有点期盼:“......陶哥,我不会开车。”

陶恂就有点暴躁了,他现在哪里有心思跟他扯,面对他琛哥还能耐着性子,对待别人骨子里纨绔乖戾就没法压着了。

沈琛皱眉,他为着陶恂才过来,看这样子陶恂恐怕还是为了旁人英雄救美,他心里莫名起来点火气,只丢下一句自己处理便径直往前。

陶恂显而易见的急了,后面再传过来的时候就有些焦躁了,然后似乎是打了个电话,他打开车门的时候终于听见陶恂吼人。

——急的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狮子,几乎要从原地跳起来 。

“你自己手底下人,开车过来接!”

两分钟后陶恂才打开车门,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副驾驶位上。

”琛哥。”

似乎每次惹祸的时候就只会这句话,小心翼翼的,乖巧的好像刚才在外面发飙的人不是他一样,在外人面前是一副样子,对着沈琛又是另一幅面孔。

“处理完了?”沈琛的声音发冷,目光往外扫了一下,那个青年站在路边,低着头似乎在等车。

——刚刚还英雄救美,这会儿就把人直接扔路边上了。

——对待别人也是无情,几乎跟上辈子风流无拘的陶公子一模一样。

沈琛无声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

“处理完了。”陶恂点点头,沉默了一下,嗓子莫名发干。

“他是公司里新捧出来的,今天有酒局被扣着了,跟姓楚的争上一个陪酒的,公司里现在正捧着他,我就过来提人。”

虽然觉得没必要,琛哥也肯定不在意,但还是想解释一句。

“——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回认真是个误会,酒吧老板日常见着陶公子惹事,这回看见在里面堵了这么久,下意识就知道快点找人过来收拾烂摊子,事实上,这回陶公子才是给旁人收拾烂摊子的。

——我跟他没关系。

沈琛搭在车窗上的手微微一顿,点燃的烟在夏夜里飘散出来些许的烟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呛人,而在这之前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点烟很少会抽,多半都是任由其自然燃尽,这算得上是他的一个习惯,当看见沈琛抽烟的时候陶恂就觉得今天这事儿可能没那样简单了。

“我来之前,楚瑜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陶恂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回:“就普通寒暄几句,没说两句话琛哥你就来了——我跟他以前从没见过。”

这回是没来得及还是只是个意外?或者只是想普通认识一下?

上辈子是楚瑜先接触的陶恂,那时候他对陶恂在外面疯玩漠不关心,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才第一次碰面,只记得楚瑜手段圆滑厉害,不过两个月就能和一帮子纨绔称兄道弟,然后经过陶恂介绍到他面前。

按着上辈子的轨迹,他和楚瑜的相见应该是在三个月之后,许家的一次宴会上,他仍然记得那个阴桀的青年第一次朝他伸手,眼里有与他如出一辙的冷漠阴翳。

他们一样出身不甚光彩,一样性格阴翳狠辣,一样的想往上爬,算得上臭味相投,一见如故。

然后再有两个月才逐渐开始试探着在生意上接触,再到他公司出现问题,急需资金周转,那时候他无意依靠沈家,陶家对他和陶恂在外面瞎折腾没有任何好感,幸亏是楚瑜雪中送炭拉了他一把。

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了,沾手那些牟取暴利的生意,命悬一线不知死活。

这辈子因为他时间线似乎往前提了不止一个月,他从前根本不会管陶恂的破事,就是陶恂当真惹事也是陶器出去接手烂摊子,但这辈子他因为陶恂提前接触到楚瑜,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走下去。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不同还有许多,他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事情也依然在稳步前行,是他无法阻止。

他还想再想下去,身前突然伏下一片阴影,而后手里就是一空。

“琛哥,当心手。”

陶恂的声音近在咫尺,身上的味道是一种极独特的香水味,带着些许浮华气息,因为是俯身过来的关系能隐隐看见半片锁骨,浅色的衬衫领口暗纹精致,勾勒出肌理分明的肌肉和骨骼。

沈琛有一瞬怔住。

他和陶恂是竹马竹马的情义,从小学开始就是同一所学校,初中高中从没分开过,哪怕沈琛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也无法否认,他们曾经最为亲近。

他眼看着当初第一次见面,个子只有一米多的孩子慢慢长大抽条变声,轮廓清晰分明,看着他从青涩嚣张的少年长成如今嚣张纨绔的青年,甚至见过他的死亡。

以前玩疯了不顾他的洁癖勾肩搭背不是没有过,但还是第一次这样——

他不太能形容出这一瞬间的感觉,像是突然被危机围困住,然后有什么扎了一下他几乎在翻滚的思绪。

他并不经常抽烟,只有特别烦躁的时候才会点一根,刚才想的太过入神,竟然忘了手里仍然在燃烧的烟。

已经燃烧到烟蒂,积聚的烟灰马上就要烫到他的手指。

车里没有烟灰缸,陶恂直接用了手过来抢他手里的烟蒂,另一只手拿了外套过来,以免滚烫的烟灰落到他的膝盖上。

——他刚刚上车的时候果然毫不客气,不仅将长相艳丽的明星丢在路边,连外套都一并拿了回来,烟灰落下,这件过五位数的西装外套瞬间毁了干净。

陶恂知道沈琛的个性,不喜欢旁人靠的太近,抢了烟蒂后就马上往后退,以免让沈琛不快,但却没成功——

他的手腕被人突兀握住,沈琛的手不知为什么竟然在这样的夏夜里一片冰凉,掌心微微发寒,五指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不轻,阻止了他的后退。

陶恂愣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头,车里光线微暗,窗外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将他的脸衬的格外苍白。

这是一个极为亲近且危险的距离,只要再靠近一分就能仰头吻上他那单薄的嘴唇,鼻息相触。

陶恂觉得自己心跳都开始缓慢加速,沈琛是那种远看就好看 ,近看依然完美无缺的人,五官没有一处是不完美的。

他没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琛哥就松开了手。

“陶恂,答应我一件事。”

这个姿势下沈琛比陶恂高了十多公分,如果从外面看起来几乎是沈琛在把他往怀里拉过来,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垂下眉眼,声音像是带在一股蛊惑的意味,跟他平时冷清毫无起伏的声线全然不同。

陶恂觉得琛哥就是故意的,这样简直就是在勾引他犯罪。

——这情况下,美色当前,他就是让自己去死可能都没法拒绝。

他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这样久经沙场的纨绔子弟耳朵尖竟然浮现了一抹微红:“琛哥,什、什么......”

“——这辈子都别接触刚才那个人。”

他曾经想过揭开当初的谜底,甚至向高位而去,去暴风眼中一窥究竟,但后来发现兴许不行,他不能逼陶恂走向那条路,所以他只能拒绝联姻。

沈琛一字一句,眼底一片深沉。

远离暴风,祈求平静。

在那时候他未曾知道那场风暴的全貌,自以为可以避过,但事实上,有些事根本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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