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糠部落的摊位非常大, 商品也相当多。

乌罗跟阎过去的时候——琥珀这个没什么义气的女人早就已经半途逃跑了, 她大概是从棉花里得到无穷无尽的勇气,试图再去大海淘金。默跟蚩正站在七糠部落的摊位上看兽骨,不过他们是属于比较讨人嫌的那类客人,只看不买, 不过七糠部落的人脾气倒是很好,什么都没说。

七糠部落就是养象的那个部落,有人正在照顾那头小象,按照这个世界什么都更大些的定律来看, 这头小象说不准才出生没有多久,难道它也是商品不成?

“有人会换那头象吗?”乌罗摸摸下巴,干脆转头询问阎。

阎很淡定地回答道“我。他们每年都会带一些可以驯化的幼兽来找我,只不过大多数下场都不怎么样。驯养是很不容易的事,突然回归野性袭击主人的事经常出现, 吃力不讨好, 不过七糠是个大部落,有足够的实力去支撑想法, 即便我不要这头象,他们也自然有处理的办法。”

处理的办法?吃掉吗……

“的确很不容易。”乌罗想起部落里那几只兔子,不由得感慨万千, 下意识点点头道,“这样的驯化要历经好几代吧?”

“有些天性温顺的, 几代就够了, 有些十几代仍旧一样。”阎对这件事似乎并不太在意, 而是认真地低头看着摊位上的东西,七糠部落的人见着他便急忙站起来打招呼,神色非常恭敬,他却是不冷不淡的,并没有理会的意思。

七糠部落的摊位上绝大多数都是骨头,大到完全不能拿来炖汤的兽头骨,还有一些巨兽的肋骨跟脊柱,肩胛骨不太多,还有几块巨大的龟甲被分开处理了。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开龟甲的。

“你看中什么了?”

跟琥珀或者自己去逛这些摊位的时候,乌罗总觉得心里充满着忧国忧民为部落长远未来所计划的忧虑,恨不得掏出小本本写上一下午的计划表来确定他们到底要买什么,怎么买才能把利益利用到最大。

可是跟阎在一起,却好似他们真的只是单纯来逛街的一样。

阎没有说话,乌罗只好自己顺着他的目光过去,发现是一条极长的蛇骨,不过很怪的是那条蛇的骨刺还严密地包裹着主脊椎,看起来仿佛还是浑圆的,只要披上外皮就能重新恢复成蛇的模样。

乌罗见过带着骨刺的蛇骨,那都是一一展开的,不是这么收拢包围着的。

那蛇的头骨非常完整,大热天差点把乌罗的白毛汗给看出来,他决定远离有点神神鬼鬼的阎,走向自己更熟悉的默跟蚩身边,他们俩倒是非常认真地在看同一块骨头,是一块很薄的骨片,非常尖锐,像个天生的不需要捶打的枪头。

“这是什么骨头?”乌罗纳闷道。

“是兽的牙。”默解释道,有点恋恋不舍的意味,“很大的兽。”

乌罗忍不住说道“不能买。”

默跟蚩悲伤地蹲着,点着头,默默地忍受着。

这忽然叫乌罗的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罪恶感,好像他在新年带着两个听话的小孩子出门,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孩子们就乖巧地站在橱窗外憧憬地看着里头的礼物。不过乌罗跟部落里的人生活久了,他的罪恶感也如风一般来去迅速,因此只是同情了他们三秒钟,就十分平静地开始询问七糠部落有没有黄米面的种子。

七糠部落诚恳而真挚地微笑着,他们没懂。

乌罗叹着气捂住了上半张脸。

行吧——翻译麻烦你上个线。

有了阎之后对话就进行得相较容易了许多,七糠部落并没有迫切想要交换的东西,他们来到这个市集主要是为了看看其他部落有没有拿出什么较为稀奇古怪的玩意来,丝布显然就是其中一样。

这种新东西往往要制定新的价格,七糠部落看守摊位的人不敢做主,就去将坐在一起的大巫请过来。

阎陪着乌罗一起等待,忽然问道“我给你的种子都死了?”

“那倒没有,都在试验田里长着呢,不过的确死了一两颗,也算是常事。”乌罗抄着手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几株小绿苗被兔子啃了,我千防万防到底还是没防住,明明好不容易长出芽来了,结果还是没能活下去,多少有点可惜。”

阎笑了笑,平静道“人不也是如此。”

“什么?”

“生长出来未必就能成功长大,即便长大,也要不断汲取养分。”阎望着眼前热情的七糠部落,语调不急不缓,如诗歌般带着天然的韵律,他近乎冷漠地叙述着,“我们远看着一片片林木,热热闹闹,可脚底下肥沃的泥土里尽数都是同类的尸骨。那些失去生命的存在永远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与记录,何必可惜,他们本来就活不下去。”

乌罗感觉到阎似乎有些抵触,却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怒了他,看他的模样并不是十分生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好七糠部落的大巫走了过来,干脆就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不知道是看在阎的颜面上,还是大家做生意就是如此淳朴,七糠部落并没有坑乌罗,他们估量了下丝布的价格之后,就打开一个满满的箩筐,里面用麻布包着种子。七糠部落犹豫了会儿,那大巫拿蚌壳比划了下,询问他们要怎么装回去。

乌罗便让蚩跑回去拿个大陶器过来。

蚩屁颠屁颠地跑回去,由于过于投入在兽骨上,他对乌罗索要陶器的表达颇为不清晰,琥珀还以为他们要换东西,便将一个漂亮的黑陶递给了蚩。

这下七糠部落干脆把两个箩筐的种子连着里面的麻布都给了乌罗,他们除了丝布之外,还要黑陶。

一个箩筐里的种子除去播种实验的,都够舂米做饭让乌罗吃上一个星期了。

不过两个箩筐里头的种子是同一类也够呛,好在阎帮忙翻译,总算又换了其他几种种子,乌罗跟七糠部落交换得都很愉快,走前笑得心照不宣。

七糠部落笑是因为他们觉得占到了便宜,这些种子种下去,一年一熟或是一年两熟,一粒种子能得到数十颗甚至近百颗回报。刚开始的时间虽然漫长,但是只要有收成就有赚,这年头并不像是后世那样还有税收跟佃户租金,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地,唯一要驱赶的是鸟兽。

种子撒下去之后,秋收基本上都是白送。

他们没考虑过什么知识产权,也还没诞生出之前培育驯化种子的时间概念,故而觉得这么容易收成的东西给出去换到了精致的丝布与黑陶,是自己占了大便宜。

至于乌罗,他就更开心了,超市里当然有卖米的地方,可是那都已经加工完毕了,淘淘米洗洗水基本上就能下锅开煮,这种丢到田里等于喂老鼠。本来他都打算在那包种子里寻找未来或者慢慢驯化了,现在有现成的摆在眼前,而且明显是已经成熟的谷种,自然是眉开眼笑。

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驯化都不是个容易的过程。

乌罗把还在对骨头垂涎三尺的默提溜起来,让他跟乖巧的蚩一人一个箩筐背回去,自己则双手空空一身轻松,开始往回走。

走了没有几步路,乌罗忽然发现不对劲,下意识看看身旁,果然没有阎的踪影了,于是回头去看,对方仍站在原地,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买那条蛇骨,只看得见背影。

乌罗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刚刚觉得阎本来就该站在自己身边。

这念头太轻浮可笑了。

简直像个荒谬可笑的悖论,大千世界那么多人供以选择时,反而能守得住寂寞,可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却不行。

阎对他的确很友善,可是之前在连山部落上也同样表达了微妙的敌意。

他们之间既谈不上是敌人,也谈不上是同伴。

乌罗很快就转过头去,继续看他们的摊子,宿簇的业务能力很强,才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拿盐跟黑陶换到了许多骨头与兽皮,甚至还换了几把骨头做的农具,这种农具很原始,很像是历史上的耒耜,不过形状多少有些变化,是用骨头打磨的,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木头与骨头连接得天衣无缝。

可能是在空隙里灌满了树胶。

琥珀看乌罗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吗?”

“怎么突然想着买这些。”乌罗反问她,倒不是不行,他们做的农具还是太粗糙了,毕竟没有什么经验,买些农具回来研究也可以,只是这么换的话未免太少些,不够人手分,单纯拿来做教材又奢侈了点。

不过这不算乱买东西。

“你不是想耕地吗?”琥珀歪头道,“其他部落有种得很好的,他们跟我们换陶,告诉我们要烧了后杀虫,除草,等长出来了,第二年再撒灰。”

这是很基本的知识,乌罗听了两耳朵,忽然觉得怪异,问道“他们为什么告诉你们。”

“因为我们买这个啊。”琥珀理所当然道。

乌罗愣了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琥珀跟宿簇一块儿给他比划后才恍然大悟,感情是买东西送情报,这个部落来宣传耕种的好处,就把自己种田的一些知识告诉其他部落。别人就算做农具,也没有他们这些人做得好,或者遇到种地的麻烦,第一就会想起他们,是很简单的广告跟宣传原理。

“谢谢你了。”乌罗看着琥珀忐忑的目光,莞尔一笑,“挺好的。”

这才叫琥珀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是什么自卑的人,只有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在乌罗面前什么都不懂,怕自己做得是无用功。

农具跟种子都有了,乌罗对畜牧有点儿发愁,他本来想再买些小动物的,可是阎那句话让他有点望而却步,几代里恢复野性的也有。

那两只兔子生产时的攻击性还历历在目,乌罗有点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去换。

没有部落的摊位上卖鸡鸭这种体型较小的动物,倒是有象有牛之类的。

这拉回去,可往哪儿放啊。

大家屋子都还没起呢。

乌罗拿不定主意,加上刚看到集市的时候确实很激动,可真逛下来实际上小得有点可怜,他就没那么感兴趣了。没有盐的部落有不少,琥珀很快就又跑出去换东西了,她现在对交易有点上瘾,而乌罗则让宿簇也出去逛逛,毕竟一直让他看着摊子也怪不人道的。

一边思考接下来该换什么的乌罗,翻出纸张来开始涂涂画画,他倒是没注意到很多人都在打量他。

集市某种程度上压抑住了人的野性,大家擅长用交换的方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离开集市后,小范围的摩擦争执跟打压是必不可免的,甚至有时候会发展成吞并。乌罗的眼镜与衣物都是前所未见的东西,再漂亮的宝石也没有那么清澈,再柔软的麻衣也没有那么精致。

举办了这么多年集市,众人对东西的价格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他们自觉出不起相应的货物来交换,因此没有人唐突地询问乌罗换不换身上的衣物跟饰品。

不过就算问了,乌罗也听不懂。

乌罗当然不是闲着没事,他在记录并且绘画其他部落的人,可以让没来的人了解一下。

海鱼部落的人长有水腺,乌罗想到刚刚还鲜活的海蛇,突然反应过来,那些湿漉漉的水该不会是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个淡水跟盐水的转变器,给这些不应该活着上岸的鱼类生存的环境吧?

由于这个想法有点恶心,乌罗下意识抖了抖鸡皮疙瘩,决定把它撇开。

然后是蜂部落,她们的特色就是每个人穿着打扮都像是只漂亮的蜂后,不知道是什么颜料涂在身上,能看到粉末,不过颜色融合得很漂亮;多瘴部落的人身上都带着草药的气味,甚至装饰都是用植物编织的;七糠部落的人会把空的穗子别在头发里,有些植物的外壳被穿成腰带或者是额链,手臂上擦着草木灰……

较晚些的时候,琥珀蹦蹦跳跳地回来,她身上忽然有了种小姑娘的活泼气质,或者说这年头除了让肢体动弹起来,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庆祝方式了。

琥珀拿着一根香草,不是香料里常用的那种,也不是冰激凌口味里的一类,而是一根真正意义上很香的青草。

不是食欲意义上的香,而是气味方面的馥郁。

琥珀高高兴兴地把那根青草塞在乌罗的头发里,然而由于乌罗今早刚洗过头吹干净,因此青草就如同坐滑梯一样飘了下去。

“咦?”琥珀茫然地凝视着乌罗的头发,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一样,犹疑地张开手,五指在乌罗的头发里来回穿梭着,感受着冰凉柔软的发丝如软绵绵的云层般在肌肤上滑过,她又捞了几次,还是没有挂住。

得,头白洗了。

乌罗将那根草拿起来嗅了嗅,怪道“哪来的?”

“有个人送我的。”琥珀还在惊讶之中,全凭下意识的本能在回答,“我说我没的换,他就直接塞给了我。”

“你受欢迎的程度还真是让我惊讶……”乌罗喃喃道,“怎么没人送我东西,也没有人请我吃饭,原来这年头流行琥珀这一款的吗?”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摊子上自己带来的东西就几乎都卖光了,乌罗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去的时候,阎忽然来到了摊位上。

“晚上有春天的庆典。”阎轻声道,“你可能会不习惯,要住到我的屋里去吗?还是你要参与。”

乌罗呆了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种隐晦的暗示,他呆滞片刻后低头将这件事告诉了琥珀,询问她的意见,琥珀倒是显得很高兴,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难怪阎说人口不止有连山部落,原来这个市集还是个大型的相亲晚会,看对眼之后可以顺道换人。

“我回去住。”乌罗故作镇定地回答道。

不光是今晚上很可能会发生的事,还有他们的货物已经消耗殆尽了,必须要回去补充。

阎点点头,没有再管他,而是从麻衣里取出一根很细的竹管放在嘴边吹起来,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声音,清啸般悠长,很快不远处就传来埙迎合的乐声,还有皮鼓沉闷的巨响。

太阳仿佛瞬间坠落了下去,星空伊然披上了半件衣裳,在乐声响起那一刻,无数篝火被点燃,轰然照亮另外半边黑夜,男人与女人们欢呼雀跃的声音顷刻间抛掉了白日交换时的文明,回归到最原始的欢乐之中,

乌罗觉得仿佛有人拽着自己的后领,一下把自己扯到了崭新的时代之中去,令他头晕目眩,昏昏沉沉。

琥珀跟婕都决定留下来,两个少年人也不打算走,最终是宿簇与默跟着乌罗一道回去。

临行前琥珀把那包叶子递给乌罗,让他带回去给大家尝尝。

才这么点东西,有什么好尝的,乌罗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应了。

海鱼部落的人有些惊讶地看着男人们离开,不过他们倒并不在意这个,而是兴奋地抓起婕跟琥珀的手,将她们卷入到晚会之中去。

乌罗上山坡前还能看见人群与火光,影影绰绰地映照着坐在树上吹曲子的阎,他看起来既冷清又平静,全然不为这种世情所惑动。

火焰分明如此温暖,可是阎看起来却比月光更冰冷。

宿簇跟默对这件事的不热衷让乌罗多多少少有些惊讶,不过他还不至于八卦到问他们为什么不愿意留下,要是这两个真的突然觉醒,意识到还是晚会更热闹点,把他撇在这深山老林或者带着他一块儿回去,那乌罗就真的是没办法了。

交换来的东西太多,要一口气全部都带回部落里去,连乌罗都不得不使上吃奶的劲儿帮忙,好在他现在身体慢慢有所好转,不像是之前那么弱鸡,还算派得上用场。

火把是就地取材,默会认路;要是以前还得担心半夜有野兽出门,最近是集市,附近的野兽早就被驱赶走了,就算没有驱走,路上碰见了,他们三个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嗯,排除掉乌罗,宿簇跟默都是很优秀的战士。

月亮挂上中天时,他们回到了部落里,敲半天门没有人应,宿簇只好大半夜大叫起来,这才引得其他人来开门。

“哎呀,你们快来。”

出来迎接的是阿彩,她叫唤起来“他们换了好多物回来。”

大家伙便一道从山洞里涌出来,他们似乎刚吃过饭,嘴边的油都还没干,“乌?默?宿簇……首领她们呢?”

乌罗让大家把东西搬进去,又去看了看他的植物园,跟白天一样毫无变化,倒是有几根杂草长出来了,他就用新拿到的工具除了下草,避免吸收掉种子的营养。

这么晚了不能舂米,不然可以让大家尝尝黄米面的滋味,乌罗将那个叶子包拿出来让炎煮了分给大家,这么点东西只能煮汤,算是品个滋味。

经过今天的集市经验,当然不能再只去那么少的人,乌罗又点了几个让她们跟着自己明天一块儿去,羲丝自然在列——她要是能去把葛麻部落的技术偷看过来就更少了,再不济大家可以靠肢体语言交流学习嘛。

崭新的黑陶备下,还有十来罐的盐,丝布还没织完,不太够用,就暂时放弃。

他们拿陶器去换东西就好了。

这年头陶器还是硬通货。

乌罗简简单单吩咐完明天的活,就打着哈欠回自己的小房去了,对于众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与疑问,就尽数丢给了能言会道的宿簇跟哑巴默。

小兔子们都被搬出去了,乌罗伸展开懒腰,知道大概是被安安抱出去照顾了,而且雨季已经过了,那兔子一家压根没必要再呆在他的房子里。

兔子味道不重,可还是有一些的,加上乌罗喜欢锁门,时间一长空气就沉闷起来。

他先在灶台里把火生起来,把药草点燃后在房间各个角落里烧了烧,最后丢进底下那一层储物室的陶罐里。

这驱蚊虫的草药闻起来有种艾草的馨香气,不算太浓郁,乌罗本来就有点昏昏欲睡的,被香气一熏,就干脆躺在还没暖和起来的炕床上睡着了。一口气睡到半夜,乌罗后背被热度刺得像是在拔罐,这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拨了拨灶台里的火,又将衣服跟鞋子脱下,这才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对着盈盈的月光再度陷入熟睡。

第二天清早,来疯狂敲门的变成了羲丝。

乌罗打着哈欠进箱子里头洗了个清晨的冷水澡,他还没彻底睡醒,咬着牙刷眯眼睛在沐浴器下发呆——原本这事全靠他自食其力,且已经干得轻车熟路了,拿水管接上洗手池的水,自己做个固定,就成了非常简易的淋浴器,只不过每次都得重来,后来他发现运动场里居然有配备淋浴间,就干脆每次都到运动会馆里光洗澡不运动。

冷水淅淅沥沥地往他身上打,牙刷飘出来的白沫被水流冲进下水道,如果是在现实里就是下水道,不过这个鬼地方谁知道冲哪儿去了,说不定变成宇宙尘埃了。

乌罗在思考人生。

瞎扯的,其实他什么都没想,脑袋里要是有路过什么词汇,估计也是“这牙膏真他妈的凉”或者“早饭该吃点什么好呢”之类毫无营养的东西。

在出浴室擦头发的时候,乌罗的的确确想到了些事情,或者说与某个人有关的事。

他在想阎会不会参与到那场庆典当中去。

隐约觉得答案是不会,却不敢肯定。

这可不像是现代社会里工作到极致之后去酒吧里找个你情我愿的对象,春风一夜这么简单的事。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放松与愉悦,而是为了繁衍,诚如女人不愿意单纯做个生育的工具,作为男人的乌罗同样不想自己陷入这种窘境。

阎从各个方面来看都已经不像是个现代人了,可……什么都说不准。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让自己沦为**阶下囚的人。

乌罗擦着头发去烤了片黄油面包叼着,坐在附近的美容店里挑吹风机吹头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不是该给部落里的人搞点肥皂之类的东西了。

部落的女人们很喜欢装饰,男人也喜欢,不过男人大多是用野兽的牙来装饰自己,彰显英武,很少戴花戴草。而女人们戴花的主要依靠就是乱蓬蓬还打结的头发,别上去几乎永远不会掉,乌罗有时候怀疑就是放个贝壳上去估计都不会掉下来。

为了避免自己的头发被好奇的琥珀揪秃,搞点肥皂合情合理,再说平日里洗澡光泼水不打皂,洗再干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出商场之前,乌罗犹豫片刻,还是买了些东西。

等到他给羲丝开门,已经从蓬头垢面的中年加班社畜变成衣冠楚楚且相貌堂堂的青年人了。

“巫,我们走。”羲丝很是激动。

“走走。”

乌罗点头,把他的门带上,这次去得人足够多,不需要他搬运什么,只顾着赶路就可以了。

而当乌罗再度出现在摊位上并且带来了更多东西之后,海鱼部落少见地露出了茫然之色,显然是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过他不明白,不意味着七糠部落不明白,而且这个大部落还明白得很快,大概在第二天晚上,他们就意识到了日月部落离这里非常近。

而当时连山部落刚刚赶来,乌罗正在揶揄宿簇要不要去跟旧部落见见面,全然没有意识到不远处正有人在为利益而发生争执。

市集最开始当然并不是这个模样的,一开始所有的部落都在争抢位置,他们习惯了交换跟兵戈共同上阵,头一次交易时,还没有这样热闹的相亲大会,许多尸体倒在草地上,鲜血染红了一段长长的溪流,最终汇入江流。

最终由阎跟七糠、黑曲、华光三个部落出面,平息了争斗。

那一年的交易,所有人都从阎那里得到了一样他们渴望的东西或是技巧。

第二年,第三年……

时光荏苒,他们终于制定了规则,并且限定好时间,建立起无形的制度。

本来在阎的附近,最近也是有少说三四天路程的连山部落,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新的部落,有着漂亮的礼器跟丝布,且就住在附近,这样的便利当然令七糠大为不满。

黑曲与华光的巫较为保守,加上他们曾对阎有很不好的回忆,后来又蒙受恩情,这些年的市集得到过不少便宜,因此对这些利益并不太看重,只是被七糠撺掇起来对阎施压,于是一路上几乎都默不吭声的。

阎静静聆听完了七糠部落大巫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内容不外乎是他们三个部落为市集做出了多少贡献,制定了多少规则,还有祭祀种种之类的功劳,便平静道“那你想怎么样?”

“明年去七糠部落交换。”大巫果决地说道。

阎兴致缺缺道“随你们,你使唤得了他们,就自己去说。”

“您同意了?”大巫很是激动,“我们到时派船来接您?”

“我不去。”阎冷淡道,目光又往黑曲部落跟华光部落的两位大巫脸上转过,慢慢开口,“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黑曲部落第一个摇头,他们部落比较奇特,族人里有半数能与鸟沟通,倒不是那种灵活的语言交流,而是能听懂鸟是在示警或是寻找到食物,因此部落驯养许多鸟儿一道生活。他们热时穿着麻衣,冷时就用鸟褪下的羽毛黏连缝合成羽衣,与鸟儿同吃同住,鸟儿也为他们看守放哨。

黑曲部落信奉鸟神,长期下来也与鸟一般生活着,他们有什么就吃什么,不会过度囤积粮食,行事风格较为无欲无求,只在艺术上如饥似渴。为了更方便跟鸟沟通,他们研发了许多乐器,阎曾经指点过黑曲部落许多,双方无仇无怨,他们还盼着今年跟明年听到新的曲子,是以第一个就跳反了。

华光部落则略微有些犹豫,他们部落很擅长造船,这里许多坐船过来的部落都有他们一份功劳。

三个部落里头七糠最为强大,华光能帮忙造船,而黑曲则警戒四周。

因此几年来,大家始终以他们三家为首,然而这是建立在阎的权威之下,他们互不信任,离开市集之后较近的几个部落常有摩擦,互相杀死对方的亲朋好友已不是头一遭的事了。

通婚归通婚,联姻归联姻,毕竟地方只有那么大,大家都扩张开来,争斗是难以避免的。

若不是阎在此担保,没有部落会来。

阎没有等华光部落做出回复,只是冷笑一声,示意他们三个人出去,趴在柜子上捉飞虫的阎小旺像只毛毛虫似的翘着屁股,疑惑地看着父亲问道“你生气了吗?”

“没有。”阎站在窗户边往外看,乌罗正在他的部落里欢笑不止。

有时候阎觉得会怪异,那个男人从容站在天地里,被一同困入这个世界,可看他的模样与姿态,却好似附近只是一种投影,顷刻间就能打破,你仍能感受到他身上属于现代文明的气息,仿佛一走近,他就会拽着你进入那个钢筋铁骨所铸就的世界里。

你会不自觉地焦虑起来,看着车水马龙,想着工作、晚饭、贷款还有未来,正常人理应操心的一切东西。

可他现在融入到那个集体之中去,看起来又好似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阎沉默着凝视即将出现的月光。

阎小旺从柜子上爬下来问道“爸爸,你怎么了?”

“没什么。”阎回答他,“我只是在看。”

“看什么?”

“只是看。”

直到第三天晚上,乌罗才再一次见到阎,他敏感地察觉到附近的部落对他们态度有所变化,这不难观察,毕竟这年头还没有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出现。海鱼部落这些倒还好,像是七糠部落的人看到他们,就显得不太高兴起来,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到底是做不了什么。

在阎的地方起争执,除非是长了八条腿,或是九个脑袋。

否则绝对活不下来。

其实一开始乌罗并没有想到这点上,他以为是卖出去的物品出了差错,又或者是琥珀他们跟别人起了争执。可什么都没有,要是商品有问题,他们应当来退货,要是琥珀他们有问题,应该会去找阎过来处置。

他这才想到地理位置的缘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的部落还不够大,却占据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难怪其他部落不高兴。

其实阎选的这个位置很好,如果不是他一时心软放过的小部落突然捡到了乌罗,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矛盾。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事本来就是巧合,有本事让市集摆自家门口去。

大家都是依靠阎才来进行交易,这位大神爱住哪里住哪里,又哪里是凡夫俗子管得了的。

“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乌罗开口问道,他闲散地倚靠着树站着,过于畏怯同样是一种逃避,而阎就坐在树上吹那根细细的竹管子。

“没有。”阎很快就领会过来乌罗是在问什么,这里的事情不多,需要特意提及说明的就更少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又止住,重新吹起悠扬的曲子来。

一只胖嘟嘟的小鸟正站在他肩膀上耀武扬威地摇头晃脑着,一根长长的红翎翘起来,显得精神奕奕。

“那是什么鸟?麻雀?”

阎淡淡道“是隼,小型猛禽。”

他用手托着肩上的小胖鸟,那胖鸟可能只有十几厘米长,羽毛很密,显得毛茸茸的,眼睛确实很灵动,可看不太出来是只隼。

“是距离问题还是……”乌罗用手势表示了下,“还是它就这么小?”

“就这么小。”阎回答他,“它只长这么大,不过性情很凶残。”

乌罗幽幽道“我还真是看不出来。”

阎轻笑了声,他将那小胖隼托起轻轻一晃,对方便展开翅膀飞入了即将沉没的暗夜之中。

“那也是七糠部落的?”乌罗没话找话,想跟阎多聊聊。

“不是,是黑曲部落的。”阎倒是耐心好,一五一十地给他解答,“黑曲部落与鸟一同生活,他们的骨头跟鸟一样是中空的,因此身形轻盈,能爬到很高的树上去,不过飞不起来。黑曲部落的人死了之后,他最贴近心脏的肋骨会被取下来制成乐器保留。”

乌罗下意识道“你吹的这个不是吧?”

“这是竹子。”阎又笑了起来,他躬身看着乌罗,眼睛微微发着幽光,“你要上来吗?”

“我能上去?”乌罗讪笑,“我这个体格好像……”

话音还没落,乌罗就觉得自己腰间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听见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屁股下似乎垫上什么东西,惊魂未定地往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已经上树了,目瞪口呆道“你会轻功啊?”

“你不重。”阎轻描淡写地敷衍他,“我拖过豹子上树,那个才沉。”

“豹……豹子?”

阎想了想,可能是觉得有必要给乌罗解释,就说“晚上很冷,我吃饱之后,就躺在它肚子里睡觉,不至于失温。”

乌罗恍恍惚惚地点点头,心道您这人生经历真是丰富精彩。

其实乌罗并没有想好有什么话题要说,他对阎并不了解,这个时代又不太可能用现代的话题去套,就慢悠悠晃着脚,观察地面与自己现在位置的距离,在确定自己跳下去八成会骨折后,他默默抓紧了树枝。

憋了半天,乌罗才憋出一句“这里的风景跟下面不太一样啊。”

“是啊。”

阎倒是没嫌弃这是句废话。

乌罗看着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山水相接的地方,有些人坐在船里嬉笑摇晃着,他们没有谈情说爱,只是寻找让自己愉快高兴的东西,尝试好奇的经历。

这让乌罗出奇地镇定下来。

“我有东西送给你。”

他听见自己如此说道,而阎诧异地望过来,月光朦胧而柔和那张艳丽的面孔,最终落在肌肤一块鲜红色的刺青上。

仿佛血在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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