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余年前。苍羽观。
司秦看向钟离城, 蹙眉道：“师兄, 你真要偷偷下山？这……这师父要是知道了……”
“我有我的理由。现在师父正好不在，这是我下山的好机会。麻烦你帮我解释一下。回头，我自会向师父请罪。”钟离城嘱咐他一句, 到底独自下了山。
司秦想了想，却是偷偷跟上了钟离城。
钟离城此次下山，是察觉有西华魔族发现他藏身苍羽观，他怕给苍羽观招致祸患, 故而决定离开。他的师弟司秦跟着他下山, 却是真的想趁机玩一玩。他自幼待在苍羽观，从未见过外界的光景。
司秦也没想到，这一次他离开苍羽观、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司秦刚跟钟离城下山不久, 就被他发现了。
钟离城蹙眉看向他, 严厉道：“回去！”
“师兄——！你就让我跟着你去玩玩吧。你要去做什么？我不打扰你的！”司秦道。
“我不是来玩乐的。听话！快回去！”钟离城道。
可这时候，西华魔人突然袭来, 将钟离城和司秦团团围住。
两人到底敌不过数十西华魔人，司秦最先不敌, 直接被打死了。
钟离城那会儿也受了重伤, 好在跟他约在附近的东离族人及时赶到，很快扭转了局势。
最后, 东离魔族和钟离城携手打退了西华魔人，然而这个时候，燕奇伟也赶到了。
在他眼里，从没有好的魔。他不管东离、还是西华, 魔族在他心中，就是作恶的。何况，他另一个徒弟司秦的尸体就摆在那里。
钟离城看见燕奇伟的眼神，已知道他有误会，忙朝他跪下。“师父，师弟乃西华魔人所杀。我一定会帮他报仇！”
“你——！”燕奇伟看向他，拂袖，“真不是你？”
“确不是弟子！”钟离城忙说，“弟子绝不会做这种事！”
燕奇伟握拳，看向他身后一众东离魔族，再回看钟离城。“我不能听信你一面之词，你跟我回苍羽观。为师先派人调查此事。若是你杀了你师弟，为师当杀了你，让你为你师弟赎罪。若此事并非你所杀，你私自下山，照拂你师弟不利，也当受罚，面壁思过三年，你可愿意？”
“我……”钟离城看向燕奇伟，皱眉道，“师父，我眼下不能和你回去。东离与西华交战在即。何况我怕西华对苍羽观不利。我不能回去！”
燕奇伟本就怀疑钟离城，加上对魔界一直心有芥蒂，自不信钟离城的说辞。何况，他从来不想钟离城重新回归魔界。
燕奇伟当即大怒，同时也痛心疾首，道：“逆徒，你既入我苍羽观，即是苍羽观弟子，跟魔界有何关联？你真要回去当一个魔？你师弟尸骨未寒，为师不管你们魔界如何争斗，他总是因魔人而死，现在你告诉为师，你执意要去入魔？！”
“师父，请放弟子离去！”钟离城朝他磕了一个头。
“你若执意离去，从此与苍羽观再无瓜葛。为师也只能当，从未有过你这么一个徒弟。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执意去魔界？！”燕奇伟双手握拳。
“师父——！我……弟子从没有想过要和师父决裂，也未曾想过背叛人界。弟子只是暂时需要去魔界一趟。弟子……请师父成全！”钟离城只重重地、又朝燕奇伟磕了一个头。
“莫要叫我师父。今日放你离去。以后再相见，我便视你为苍羽观敌人。”燕奇伟转身，抱起司秦的尸体，漠然转身，踏剑而去。
“师父——！”钟离城痛喊出声。可没用了。
钟离城想——燕奇伟眼中，向来人魔不两立。何况眼下自己有杀死师弟的嫌疑。在这种嫌疑还没有洗清的情况下，自己还不肯跟他回苍羽观，他实在是心寒了。
钟离城其实也不知道，燕奇伟如此，仅仅是不想让他为魔。纵然，苍羽观有危险，燕奇伟也不愿他入魔。
“少主，我们……我们回去吧。”钟离城背后，有属下这般道。
此刻，他们也都跪了下来。但他们自然不是拜的燕奇伟。只是见少主都跪下了，他们也不好意思站着。
“走吧……”钟离城叹口气，终究站了起来。
穆想衣的安危，书怀远的存活，东离二族的战争，遵从祖训，弑父夺回东离魔尊的位置，均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无法将自己困在苍羽观。哪怕，这里有他最敬爱的师父。
从苍羽观离开之后，钟离城便卷入一系列政治争夺与无尽的杀戮之中，再也不是从前苍羽观上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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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决定牺牲自己的肉身封印魔神芙姬之前，钟离城是去看望了圆空的。
按齐修所言，圆空死在荆州寒山寺。说起来，这寺庙在那场长达五十年的战役中，竟然保存了下来，也是奇迹。
而钟离城找了一下，在寺庙后山找到了圆空的坟墓。
望着墓碑上“圆空”二字，钟离城扯了扯嘴角，然后轻叹一口气。“小和尚，我记得你的。”
钟离城漫长的生命中，真正对他好的人其实并不多，所以他其实都记得的。
他在人间建有一个居所。他的居所附近有一个寺庙。有一次，寺庙有妖怪作祟，他便去寺庙里，顺手除了一下妖怪，然后有个小和尚就跟上了他。
“小和尚，你跟着我干什么？”钟离城挑眉。
“我……庙里的师父们都死了，我也没地可以去。我可以跟着你吗？”圆空问他。
“不行。”钟离城道，“我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钟离城说完这话，就兀自用传送阵离开了。
可钟离城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推开门，竟又看到了那个小和尚。
钟离城不知道的是，这并非是圆空第一次遇见他。
圆空有一次尊师父之命，在山里采药，一不小心就到了钟离城居所附近。
他的木屋建在水面上，青山碧水间，有亭台水榭。岁月静好，自在逍遥。
看见这样风雅的建筑，圆空已经有些愣了，不禁好奇地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人，会长什么样子呢？
圆空好奇地观望，然后他就看到了——钟离城推门而出，从屋子里一直走到了湖边。
他着一身鹅黄色衣衫，面容若中秋之月、春晓之花。他略仰起头，迎风而笑，眼角的泪痣微微一动，如泪光闪烁。
——太、太美了。这世界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圆空想窥伺，又不敢窥伺太久，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直到今天，他也想不到会遇到钟离城。说起来，是钟离城救了他的性命。——这样一个风华无双的男子，竟然有如此高的修为。
容貌、身份、地位、修为……
圆空越来越觉得自惭形秽。钟离城这样的人，实在离自己太远太远了。可是他到底忍不住想他靠近。
圆空觉得——哪怕他嘲弄自己，把自己踩在脚底，也是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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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钟离城看向他，不由挑了眉。“小和尚，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钟离城自看出圆空没什么修为，不可能追着自己的传送阵跟到这里。
“我……我们寺庙就在这附近。我之前无意在这里见过你——”圆空抬眸望了一眼钟离城，不由脸有些红了。
钟离城瞥见他的神色，其实也明白过来什么。
钟离城轻叹一口气，“小和尚，你多大了？”
“十七岁……”圆空答。
钟离城轻笑。“十七岁？念佛多久了？”
“自出生就在寺里，念了十七年的佛了。”圆空答。
“念了十七年的佛，也挺久了。定力不行啊。”钟离城的话有些嘲弄。
圆空听了，脸就更红了，当下说不出话来。“我……我……”
“不过也可以理解。你不是那种，经历了红尘，再去当和尚的人。你自幼生在寺里，没进过红尘，没察觉到自己喜欢什么、也没吃过苦，就要让你摒弃七情六欲，确实有点难。何况你才十七岁。不过小和尚——你走吧，我和你不是一路人。”钟离城看向他。
“我……我知道。你能建这样的房子，地位不低，也……也一定很有财富。我没想要什么。我只是……只是……”
圆空说到这里，也不知如何说下去。他其实只是想——稍微靠近一下钟离城而已。
“你误会了。你不必自惭形秽。说起来，若要真讲究这个，反倒是我不配。”钟离城有些自嘲地笑了，“我是魔。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魔族是这世上最低劣的种族。我们就该生在不见光的魔界，连享受阳光的权力都没有。”
“不……不是这样的。”圆空上前一步看向他，“你帮了我们，救了我的性命。你……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伟大？”钟离城笑了，“你说一个魔伟大，这话传出去，要惹人笑话的。好了，小孩儿，回去吧。”
当下，圆空走了，因为怕真的把钟离城惹烦了。
可第三日、第四日，他到底每天都来找钟离城。
钟离城横竖无聊，干脆教了他一些简单的术法，包括传送阵。
钟离城不得不离开之际，见这小和尚竟然执念太深，只得说：“我要死了。我去做一些事情，了却自己的心愿。”
“为什么？怎么救你？”圆空不禁问。
“圣湖水。”钟离城随口编了一下。常人不能往返于空明之界，就算是修仙高人，不知道方法，随意往来，也会把一身修为贡献给空明之界。
这对圆空来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钟离城是想，他最多坚持个几年，找不到进入空明之界的方法，也该放弃了。
说起来，他们总归相处，也不超过五日。对于钟离城来说，这是一场太浅太浅的缘分。那不过就是一个爱慕自己的少年，而且可能只是一个肤浅的、喜欢自己脸的少年。
钟离城知道自己容颜的确不凡，遇到过许多这样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没有太过当一回事。
可他没想到，这五日的缘分，影响了圆空的一生。
所以，后来从齐修手里拿到那瓶圣湖水的时候，他是极为惊讶的。
一个没有多少修为的普通人，为自己竟取到了圣湖水，还拿到了金锁。钟离城无法想象这其间发生了什么。
一个念佛的和尚，为自己破了戒，盗取他人的时间，犯下弥天大错。他知道自己犯了罪，可他也实在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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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城看着圆空的墓，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后知后觉地说：“忘了，你是和尚。不该喝酒。”
“算了，管他呢。该破的戒，你都破了。”钟离城摆摆头，蹲下身，看向墓碑，“我感激你记了我很多年。可是你还是错了。若有再世为人的机会，莫要再有如此深的执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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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城站起来，转过身，看到书怀远朝自己走来。
钟离城的时间不多，所以提前叫了书怀远过来此处。
书怀远还没开口，钟离城已为他施加了二十年的寿数。
“你——！你为何！”书怀远上前，不由握住他的衣襟，“我早就想死了，你为什么让我活这么久？让我去陪你死！”
钟离城推开他，轻笑。“死什么死？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哼。”书怀远拂袖，“你刚还说人圆空执念。我看，分明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你执念最深。”
钟离城抬眸，淡淡笑了。“是。可我执念本不多，你能成全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成全一下我？”
“你——！”书怀远终究只有苦笑。
“封印芙姬，消耗会过大。何况要留魔息给齐修，以防万一。我也只能让你多活二十年了。”钟离城看向他，笑容颇有些狡黠，“再依我一次，可好？”
“罢了罢了。我何尝，不是事事都依着你们兄妹的。你们呐……”书怀远叹气，“你们兄妹，都是看准我好欺负。”
“我兄妹二人从前，多亏你照拂。”钟离城正色，终究朝书怀远恭敬地作了一个揖，就如弟弟对待兄长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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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旧事，钟离城现在偶尔还会想起。
对于他来说，这些回忆还算新鲜。因为他的记忆不会再更新。
此时此刻，无涯的黑沙漠，无边的月色下。
燕奇伟的声音传来。“徒弟，该你下了。”
钟离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与燕奇伟下棋。
“嗯。好。”钟离城拿起白子，似乎是在思索着该下哪步。
“怎么了？这回怎么犹豫了这么久？”燕奇伟看向他。
钟离城笑了笑。“没什么。师父，你受伤……似乎不轻。”
——燕奇伟，时日不多了。
“没什么。”燕奇伟淡淡道。
“我不想你被困在这里。”钟离城看向他。
“你别多想。什么都没有。”燕奇伟道。
“到时候，你死在外面，别死在封印里。”钟离城道。
“为师死在哪里，你管得着吗？”燕奇伟轻咳一声。
钟离城看向他。“如果你死在这里，我看到你的灵魂被困住，自会知道一切。到时候我有办法自毁石像，去除封印，灵魂灰飞烟灭，和你永世不见。”
“你——！”燕奇伟手上的棋子滑落，一时之间，棋盘上的棋子全数乱去。
钟离城看向他：“我不要你和我永远困在这里。你罪不至此，不该永远被困在这里，我原谅你了。所以，你且自在去。”
“小城。我罪不致此，你又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燕奇伟握拳。
“谈不上折磨。明天我又会忘记一切。师父，我的遭遇跟你没有关系。我是东离魔尊，这是我为保护族人所付出的代价。”钟离城看向他，“师父，你便成全我一次，好不好？”